文 王玲花
睡夢中,我被人推醒。
光涌上來,白亮亮的,直晃眼。我躺在沙發(fā)上,一睜眼就看到玻璃窗。窗外,除了藍藍的天,刺眼的光弄得我什么都看不到。聒噪的蟬聲,一聲一聲地撞擊著玻璃。
恍惚中,我“騰”地坐起來,看到了那個推醒我的人。
他坐在單人沙發(fā)上,頭仰靠著沙發(fā)背,臉蠟黃,眼微閉,汗珠掛滿額頭,很快就像小河一樣,順著臉頰流下來。他呼呼地喘著氣,胸脯也跟著一起一伏。兩只手叉在腰部。
我吃了一驚,也嚇個半死,顧不得穿鞋,一步跨過去問,老蘇,怎么了?我聲音顫抖,身體也在顫抖。該不會是心肌梗死吧?他前年心臟里裝了一個支架。想到此,我心里的冷氣直往外冒,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你可別嚇唬我!我?guī)缀跻蕹雎晛怼?/p>
心臟是人體的泵,血管是運輸系統(tǒng)。他的泵已出了問題,如果運輸系統(tǒng)阻塞,循環(huán)不起來,太嚇人了。那個置于他血管里的支架,像一個警鐘,時時提醒我,并讓我提心吊膽。我查閱資料,請教專家,合理搭配飲食,督促他鍛煉??傊?,他是我和孩子的天,我不能讓天塌了。
他說,我想吐。話還未落地,就向著衛(wèi)生間踉蹌走去。我上前攙住他?!巴邸钡囊宦暎麑χR桶吐了個稀里嘩啦。漱口,喝開水,我攙他坐下,心想八成是中暑了,我給他喝了藿香正氣水,安頓他躺下。我出了一口長氣:虛驚一場!血管堵塞的可能性完全排除。
我坐在沙發(fā)上時,才想起了沒穿鞋,急忙去找。它們在地板上,整整齊齊,安安靜靜,沒有一絲驚恐之狀。
十分鐘后,他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滿頭大汗,臉色蒼白,一副虛脫相。他說,怎么這么疼,八成不是中暑。我說,趕緊去醫(yī)院吧。我找手機準備打120。
他擺手制止說,你拉我去就行。他說行就行,大事上一向他說了算。我急忙找身份證、醫(yī)療卡、水杯、衛(wèi)生紙,一切準備就緒,我攙著他坐電梯到車庫。
太陽毒辣,白花花的光,簡直要把柏油路曬化。它們打在車前玻璃上,直晃眼,把遮陽板扳下來方好一些。老蘇微閉雙眼,斜靠在后座椅背上。
正午兩點,整個小城進入午睡狀態(tài),路上車輛稀稀拉拉。我握著方向盤,手心里全是汗,車像箭一樣行駛著。我想到高爾基的《海燕》,暴風雨來臨之前眾鳥的膽怯,我覺得自己就像只企鵝,瑟瑟發(fā)抖、六神無主??墒俏叶嗝聪M约菏呛Q?,鎮(zhèn)定、勇敢地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切。
車飛快,我腦袋也不閑著,一個個問題跳出來:急診室在什么位置?車停在哪里?我又把以前看病的經(jīng)歷回憶一遍,目的是統(tǒng)籌安排、有條不紊。我強壓恐慌,思緒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二十分鐘后,我看到醫(yī)院的大樓。它高聳在不遠處,漾在一片光里,遠遠望去,像沙漠里的一片綠洲。
掃完場所碼,出示健康碼,測過體溫,穿過長長的走廊,向右拐,就到了急診廳。
急診廳較大,里外間,外間有一個吧臺,一個“白大褂”正盯著一臺電腦。吧臺前面排著長長的隊伍。里外間被門隔開,門大敞著,有家屬、大夫進進出出,人人一副急匆匆的樣子,像要去趕火車似的。
旁邊有長椅,上面坐著兩個病人。我安頓老蘇坐下,就去排隊掛號。看看長長的隊伍,我心急如焚,不知何時才能排到我。終于掛完號,想長出一口氣,剛摘下口罩,一股濃烈、刺鼻的來蘇水味迎面撲來,我又趕緊戴上。
我緊緊攥著單子,生怕掉落,它是“通行證”,有了它,我們才能進入里間,才能進行下一個環(huán)節(jié),老蘇的疼痛才能緩解,甚至消失。
里面寬闊,病床分列兩側(cè),過道里也豎放著幾張,每張病床下都有四個轱轆支撐,更像車,能隨時移動。病人或躺、或倚,多半掛著吊瓶,打著點滴。呻吟的、喊疼的、齜牙咧嘴的、五官錯位的,五花八門的疼在這里匯聚。疼,不管來自哪個部位,都具有殺傷力,可以摧毀人的忍耐。
人的高矮胖瘦雖然不同,但疼起來人人平等。我們的身體布滿了穴位和器官,它們都會疼,只是發(fā)生的時間不同而已。疼把四面八方的人聚集在醫(yī)院。醫(yī)院就是收納疼的地方。
進門左邊是又一個吧臺,一個“白大褂”正朝里面走,另一個“白大褂”正詢問病人,這個病人把我嚇了一跳:他眉頭緊鎖,頭發(fā)亂糟糟的,上面還沾著血跡,有幾綹頭發(fā)被血凝固,胡亂地黏在一起,T 恤上也有雞蛋大的幾塊血跡。兩個男人幾乎是在“綁架”著他,他們都像剛從戰(zhàn)場上歸來似的。一個看不清臉的女護士正埋頭整理著什么,見我們進來,抬頭看了我一眼,詢問了幾句,讓我們等大夫。我急了,問道,大夫在哪里?她說,等著吧!拋下一句,就又埋頭整理,仿佛再多跟我說一句,就會影響她手里的活似的。
我說,大夫,麻煩先安排個床位,好嗎?我把眼睛看向老蘇,那意思是他的疼,一刻也不能等。她的眼睛迅速環(huán)繞一周說,沒有。言簡意賅,直截了當,卻又帶著石頭的堅硬。我的眼睛連忙又搜索一遍,我多么希望它就是探照燈,能在某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張空床。可是,我還是失望了。
我們站在那里,像擱淺的孤舟,不知所措。我想攙他坐到外面椅子上,但又怕大夫來了看不到我們,而被別的病人捷足先登。
叔叔,坐這里吧!是個小伙兒,二十幾歲,高而瘦。我循聲而望,看到他正指著旁邊的病床。病床上的老人,打著點滴,鼻孔里插著氧氣管。見我們過來,他把一條腿吃力地向里挪了挪,示意老蘇坐下。那是饑餓見到面包的驚喜,瞌睡有了枕頭的安慰。那一瞬,我心里涌動著感激和溫暖。
這巴掌大的一點地方,于我們是雪中送炭。它雖不能緩解老蘇的疼痛,但至少化解了一個尷尬,讓我的不知所措不再漂泊,有了一個安放處所。我有很多感激的話想對他們說,但我卻又什么也沒說,只給了他們一個倉促的微笑。
我心里還有更重要的惦記,它從我心里迅速爬上來,在眼睛上爆炸成花,并射出無數(shù)的箭,它們指向每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夫。我根據(jù)他們的步態(tài)、行蹤,在默默地作出快速的判斷。
小伙兒看出了我的焦急,指著從遠處走來的“白大褂”說,那個是李大夫,他醫(yī)術(shù)高!又說,阿姨,你去找他,我?guī)湍阏疹櫴迨?。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李大夫,急忙迎上去?/p>
我還沒走到那位大夫面前,他就被一個男家屬攔住了,而且,我還看到一個女人,從病床間橫闖過來,手里拿著幾張化驗單。每個病人家屬看到大夫,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生怕慢一秒鐘就與他錯過。他們的出現(xiàn),加速了我的焦急和不安,腳步不由加快了。
眼前的這位李大夫三十多歲,中等個頭,不胖不瘦,戴一副眼鏡,一身白衣讓他看上去風度翩翩,盡管有些倦態(tài),但絲毫不影響帥氣。他正跟男家屬說話,他說,病人已過了危險期,明天轉(zhuǎn)病房。語氣果斷、自信。男家屬不住地說著謝謝,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醫(yī)生這一職業(yè),與每個人都會有交集,沒有誰一生不得病。此刻,我近距離地感受著這一職業(yè)的魅力無窮和光芒四射。他權(quán)威性的判斷,于病人就像一道“圣旨”,無論吉兇,他們都愿意臣服。因為,這個職業(yè)本身就閃耀著令人信賴的光環(huán)。
“大夫……”我的話音未落,那個女人就已跨前一步,墻一樣擋在我面前。她舉著化驗單說,李大夫,快看看,是不是闌尾炎?孩子就快疼死了!她幾乎是喊著,聲音如雷貫耳。我的火“騰”地躥上來,想怒斥她的蠻橫,但接著就被后面的一幕給掐滅了。
她口中那個快疼死的病人是個男孩,二十幾歲,臉色蒼白,身體蜷縮著,如一只蝦。女人一臉焦急,手足無措。同病相憐,感同身受的處境,頃刻間驅(qū)散了我的不快。李大夫走向男孩,至于說了什么,我無暇去聽。我的眼睛追上心,看向老蘇的方向。
李大夫終于站到老蘇面前。其實也就十幾分鐘的時間,于我卻是無比漫長。
李大夫詢問了情況,冷靜地說,先找個床躺下,打針止痛針看看。說著撥通電話。只一會兒工夫,就有護士推來一張床,床來自西面的小甬道。剛剛還遙不可及的病床,就這樣被一個電話輕易搞定。
老蘇屁股剛一挨床,就像木樁一樣順勢倒下。我?guī)退杨^放在枕上,把鞋脫掉,把他擺放成在我看來舒適的姿勢。他卻側(cè)身、縮腿,把自己彎曲成一張弓。
做心電圖、量血壓、打止痛針。李大夫剛吩咐完護士,就準備跟一個病人家屬走??此?,我急了:李大夫,到底什么???他說,不是腸胃炎,就是腎結(jié)石。他走出幾步,又回頭說,半小時后我過來。這一補語至關(guān)重要,于我,像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護士忙著做心電圖、量血壓,我拿著處方劃價、買藥。一番跑出跑進,我氣喘吁吁。止痛針打過后,老蘇似乎睡著了。
有護士喊話,把床推到北面,別擋住過道。我準備照辦,先前那個瘦高小伙說,阿姨,我來!一臉真誠,每一個字,都帶著沖鋒陷陣的英勇,讓人感動又溫暖。
世界上有很多巧合,跟書上寫的一樣。我們的病床旁邊,就是那個正被疼痛折磨的男孩。他躺著,依舊是蝦一般的姿勢。他的母親,那個“蠻橫”的女人,正在打電話,連哭帶喊帶罵,大概的意思是,電話那頭的人關(guān)鍵時候指不上。男孩得了尿結(jié)石,而醫(yī)院的碎石機壞了。好像不能碎石,都是電話那頭那個人的錯似的。電話那頭應該是她丈夫,且在外地工作。
一番哭訴后,她漸漸冷靜下來。
老蘇說他想吐。我手足無措,不知該讓他吐哪里。一個塑料袋遞過來,是她!我急忙撐開,只聽“哇”的一聲,老蘇吐了。她問,杯子在哪里?我說,床上包里。她拿出杯子,急著去外面打水。等老蘇躺下后,我連忙對她說謝謝。“謝什么?”還是雷一樣的聲音。但此時,這聲音卻把我心里的感激炸成花,并閃著溫暖的光澤。
李大夫用手在老蘇身上,一邊按壓,一邊問疼不疼。按壓至腎區(qū),老蘇點頭。他果斷地說,腎結(jié)石!不過還是做B 超排查一下吧。
B 超單子的上端有兩張圖片,梯形,顏色艷麗,藍汪汪的,像海洋,中間凹凸不平,像山峰,又似溝谷。下端診斷結(jié)果處寫著:左腎結(jié)石。我想左面的圖片,應該是左腎,那個結(jié)石在哪里?我并沒看到什么石頭,只看到一個亮點,米粒般大。
我給朋友打電話,她老公去年得過。腎結(jié)石,小病,只要把石頭擊碎,順尿道排出來就好了。朋友在電話里說得輕描淡寫,好像談論的只是一次常見的感冒似的。
黃昏逼近,夕光透過玻璃灑進來,B超室的過道里,一片祥和。
腎結(jié)石,碎石,排出來就沒事了。李大夫是這么跟我說的。一樣的輕描淡寫,一樣的像在說一次感冒。
然而,碎石機壞了。大夫的告知,于我心上就像投下了一塊石頭,“撲通”一聲,濺起了失望的浪花。本該順理成章,偏要節(jié)外生枝。李大夫說,區(qū)人民醫(yī)院能做,但這個時間他們應該已經(jīng)下班了,明天做吧。
先給塊糖,再給一棒。我當時的感覺大致就是這樣。李大夫開了止疼藥,交代幾句,就又去看別的病人。
我們像身處荒野的迷路之人,在苦苦尋找方向,并等待指南針的牽引。
今天只有仁信醫(yī)院能做!女人說。她正攙著男孩向外走。我恍然記起她打電話的樣子,想起來男孩好像是尿結(jié)石。看我正打電話她扭回頭,又補充了一句,別打了,我都問了個遍。
仁信醫(yī)院是一個私人小醫(yī)院。把一個疼痛難忍的病人交給它,我說服不了自己。無奈之下,只能讓結(jié)石在他身體里再住一宿,先回家,明天去區(qū)人民醫(yī)院做。
夕光筋疲力盡,終于收斂起羽翼,黑夜來了,月亮還沒升上來,天空變得異常沉重。
老蘇腳剛邁過門檻,就踉蹌著奔向著衛(wèi)生間。他又吐了個底朝天。一番折騰后,他幾乎是癱軟在沙發(fā)上。
今晚必須去碎石!不然這一晚怎么熬?人又怎么受得了?我翻看通訊錄,不放過任何一個號碼,就像漁夫把網(wǎng)撒向大海,即使魚寥寥無幾,甚至沒有一條,也并未減弱撒網(wǎng)時的力氣。結(jié)果還是令人大失所望。
陷入沼澤的人,是多么希望能握住一雙扳援的手??!
透過紗門,我看到了一個側(cè)影,我敢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有吸引力的側(cè)影。與其說是她的側(cè)影吸引了我,不如說是她的工作單位吸引了我。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一雙手向我伸過來。我破滅的希望被重新點燃。
她是我鄰居。當時,她正邁出電梯向家走,電梯對著我家的門,坐在沙發(fā)上的我,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很想快步走過去,把她攔住,然后請她幫我。因為據(jù)我的所知,她的工作單位正是區(qū)人民醫(yī)院。目前能幫我的,除了她,再無別人。
然而,我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因為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更不知道她的性情,是熱心,還是冷漠。我們除了擁有共同的樓層,共用一個電梯,再無交集。硬要說有交集,那也是在電梯里恰巧遇上,一方擠一個微笑給對方,算是打過招呼,另一方機械地點一下頭,或者也擠一個微笑,算是一種無聲的寒暄。笑得雖然有一點勉強,但能緩解尷尬。樓里的住戶說是鄰居,但這“鄰居”也就是個名稱而已。人與人之間的防備和疏離,已讓這個詞所固有的暖意消失殆盡。
至于我怎么知道她的職業(yè)和工作單位,又得歸功于電梯。電梯某種程度上,類似于橋梁。那天,她跟一個女人通話,應該是她的閨蜜,至少是很熟很熟的人,不然,她至少要給語言加上“防盜門”。她在抱怨領(lǐng)導,還提到了工作單位。我當時還想,真是個直性子!
想到這里,我已顧不得再多思量,就沖過去敲響了她家的門。
她四十左右,高而瘦,當時穿著睡衣,吊帶的那種,露著鎖骨,很性感。她看到我很吃驚。我表示歉意,并說明來意,言簡意賅且無比真誠,帶著無奈、懇切,以及不卑不亢。我想是這樣的,這符合當時的情況和我的個性。
她沒有猶豫,就轉(zhuǎn)身回客廳,找電話聯(lián)系。燈光里,她很美。我聽到,她在向?qū)Ψ疥愂銮闆r。末了說,我朋友,十萬火急,王大夫,辛苦一趟哦?!芭笥选??她是把我當朋友了,或者說她覺得這個詞語,比鄰居更能讓對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但從她的語氣和態(tài)度看,我們已是她的朋友了。細細想來很奇妙,人與人之間,瞬間就能建立起朋友關(guān)系。最后,電話那頭說,半個小時后見。
我高興、感動,連說了兩聲“謝謝”!竟有點不知所措。這時她說,你趕緊準備,我陪你去!她欲轉(zhuǎn)身。我知道我再客氣,就未免太假了,但心里的感動和歉意已經(jīng)不言而喻。
我竟忘記了問她的姓。直到在去區(qū)人民醫(yī)院的路上,我才知道她姓霍?;艋羧紵幕?,一把火燃起來,帶來的是光亮和溫暖。
遠親不如近鄰,她用行動驗證一句俗語,我用心感知它帶來的溫度。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椟S的燈光照在樓道里,恍恍惚惚,樓道里寂靜無聲。不用找尋,省卻打聽,我們徑直走向目的地。我看了看她,她走在我們前面,像將領(lǐng)一樣,昂首闊步。
碎石室在頂層的拐角處。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跟它的聲名等身,至少,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還有這樣一個科室。它看上去跟別的科室沒什么兩樣,于我卻充滿神秘和期待。
碎石的大夫已經(jīng)到了。姓王,四十幾歲,樸實敦厚,他讓我感到踏實。介紹、寒暄、客套后,王大夫讓我在門外等候,說是半小時左右就會搞定,然后,就把老蘇領(lǐng)進去了。霍大夫則去了她的辦公室。
樓道里又陷入一片寂靜?;椟S的燈光照下來,狹長的樓道像一條伸向遠方的路。窗外,夜色汩汩滔滔,我聽得很真切。
我把目光斂回來,聚集在那扇門上。一扇門,將我們隔開,我的心卻并不能平靜,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在腦海里旋蕩:那是怎樣的一臺機器?能準確地找到那個結(jié)石嗎?能把它擊成粉末嗎?它擊打他時,那種痛感他能否承受?……
我清楚自己是在杞人憂天,但擔心的翅膀,卻有千萬雙,它要飛,并不受誰的羈絆,就如這病痛,突如其來,沒有誰能預料和躲避。
我走過去,試圖通過門上的玻璃,窺見里面的動靜,可眼睛唯一的通道被貼在上面的紙擋住。我只得又坐回到長椅上,在等待中備受煎熬。
我開始百度關(guān)于腎結(jié)石的一切。我要急于看清這是怎樣的一塊石,是怎樣潛伏在人的腎內(nèi),又是用什么武器,置人于疼痛難忍的地步的。
從圖片上看,結(jié)石呈桑葚狀,晶體物樣,有鋒利的齒,如刀刃,閃著寒氣。腎形如蠶豆,外隆內(nèi)凹,凹處成盂、成盞,而結(jié)石就潛伏在那些凹處。尿液中成石物質(zhì)濃度升高或溶解度降低,就會結(jié)晶,并不斷生長、積集,滾雪球般長成結(jié)石,并攻擊腎,制造疼。人對付區(qū)區(qū)小石,輕而易舉,可它在身體里潛伏,并趁機偷襲,即使人有三頭六臂,也使不上勁。
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腎臟也不會讓一顆結(jié)石久居,哪怕這個異物只有一丁點兒大。
世上萬事皆有因果,這個小石不是憑空而來,也不是肉身自帶。不良飲食、異常代謝、炎熱夏季、酗酒等都是誘因。我在記憶里尋找,試圖找到可能埋下禍患的根源。其實,根本不用費力,它們在老蘇的日常細節(jié)里隨處可見。喝酒、抽煙、飲食的不規(guī)律,都是走到今日這一步的禍端。
半小時后,門打開,老蘇走出來了,跟進去時判若兩人,除了倦怠,幾乎沒有被病痛折磨的痕跡。大夫開了四種藥,并開了單子,讓我明日去收費處補交手術(shù)費?;舸蠓蛞矎霓k公室上來,我們再次向王大夫說了感謝的話。
回來的路上,我問老蘇疼不疼。他說,沒感覺,用激光管擊幾下而已。他說得那么輕巧,像在說打了個噴嚏,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我本想罵他幾句,但旁邊坐著霍大夫,我只能說,要是你渾身的各個器官都長了結(jié)石呢?
他笑了。她也笑了。我沒有笑。
下了電梯,我們就要各自回家。我覺得我該說點兒什么,但真的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好。在她就要跨進門的時候,我還是不由得說了聲“謝謝”,但又覺得它有點多余。
她朝我笑了笑,就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關(guān)上門,我們各自為家,生活又回到原有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