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鵬
一九八四年,我拖著一條殘腿回到家鄉(xiāng)榆林縣。殘腿是右小腿,走路吃不了力,看起來總像要下跪。腿是槍打的。一個老兵回鄉(xiāng)探親時,偷了六把手槍,兩百多發(fā)子彈,塞在行李包里。我們追到火車站,疏散乘客,他坐在候車室,發(fā)現(xiàn)了我們,手持雙槍向我們反擊。他射中我小腿,我們亂槍把他打成了篩子。部隊給我定了傷殘,三等功,轉(zhuǎn)業(yè)到公安局,安排文職,管戶籍。我不愿干,把我的射擊獲獎證書推到王局面前,說,局長,這活你找個高中畢業(yè)的小姑娘就能干。王局取下鼻梁上的眼鏡,把我的證書放在遠處看,摸了摸證書上的鋼印,咂嘴說,是屈才了,我明年退二線,去工會養(yǎng)老,要不,你來接我的位子?
出了王局辦公室,有人從后面拍我肩膀。他高個,三十幾歲,目測至少一米八五,國字臉,眉毛梢子上挑,嘴唇薄薄的,下巴蓄著一撮胡子。我說,你好。他說,馮光平,叫我老馮就行,管裝備的。我說,您好。他說,被王局杵了?我說是。他小聲說,你小心點。
三個月后,我接到了調(diào)令,去交警大隊。那會兒我已經(jīng)和老馮的遠房表妹趙萍結(jié)婚了,婚紗照很傻,我穿一件黑色的皮夾克,下身是藏青色喇叭褲,紅皮鞋。趙萍微胖,大紅色女式西服套裝緊在身上,兩肩隆起,像馬戲團的馴獸員。老馮人不錯,我得罪王局后,局里似乎人人都對我避而遠之,怕受牽連,只有他隔三差五喊我去喝酒,小范圍,圈內(nèi)外人都有,酒量都大,白酒半斤起步,話也熱,句句掏心窩子。老馮告訴我,王局有個拜把子兄弟姓林,住在市里,已經(jīng)退休,退休前是市委常委,參加過抗美援朝,“文革”時被打倒。王局年輕時嘯聚山林,手下有幾十號人,“文革”時保了林的性命,“文革”后,林被平反,一路高升,王局自然受到林的庇護,官運亨通。老馮說,人命好,“文革”時我表哥也是個狠角色,敢干殺人放火的事,我跟著他混,差點把命混沒了。我說,不全是命好,王局高瞻遠矚,比我們看得透。老馮說,這么說,你服他了?我說,沒什么服不服,我對他沒意見,我好動,不愛坐辦公室,我和趙萍第一次約會是在公園,五月份,天氣熱了,趙萍還穿著肥大的毛衣,雞心領,胸前繡了一朵紅牡丹,燙發(fā),圓臉,皮膚白皙,乍一看像某個港臺女星。她說,你站起來看看呢。我從長椅上站起來,手插在褲兜里。她說,能走?我走了兩步。她說,你別控制,正常走。我又走了兩步。她說,比我想像中的情況好點。見面之前,老馮給我看過她照片,我當時有些猶豫,覺得配不上她。老馮喝了一斤多酒,舌頭打結(jié),摟著我脖子跟我交心,小萬,不瞞你說,你要沒有這城市戶口,我表妹根本不會考慮你。我說,我懂,有了城市戶口,我再瘸一條腿也能找到老婆。他說,沒錯。我沒說話。他說,還不瞞你說,表妹愛交際,男朋友有過幾個,是不是黃花閨女我不敢保證。我說,理解,模樣好,貞操就難保。他說,理解就好,不過我敢保證,結(jié)婚后她肯定對你忠貞不二。老馮對我和趙萍的戀情特別上心,第一次約會就問我有沒有和她牽手接吻,我說沒有,太快了,像耍流氓。他說,那你們干嗎了?我說,在長椅上坐了會,到湖上劃了船,上岸后在路邊給趙萍買了幾只西紅柿。每次約會完,老馮都問我進展情況,我像做思想?yún)R報,一五一十說給他聽,他都認為進展太慢,他說表妹有一個追求者還在給她寫情書,讓我麻利點。老馮的盛情難卻,我再矜持,反倒像端著架子了。第四次約會,看了場電影,蘇聯(lián)戰(zhàn)爭片,名字忘了,一個戰(zhàn)士端著槍,掃死一片人,有點扯淡??赐觌娪?碰上雷陣雨,我脫下外套蓋在趙萍身上,帶她來到我的單身宿舍。她洗過澡,衣服沒再穿上,上了床,輕車熟路,還問我要快點還是慢點。領證時,趙萍懷孕一個多月了,酒席上我對老馮說,大舅爺,這速度滿意了吧?老馮咧著嘴笑,端杯說,祝你們白頭偕老。
趙萍去醫(yī)院產(chǎn)檢,我在單身宿舍收拾,老馮登門,拎著兩瓶茅臺。我一愣,他說,別堵門口,不是給你的,讓你送王局的。我說,你的意思還是趙萍的意思?他說,有區(qū)別嗎?我說,要去你們?nèi)?。他說,我們?nèi)]用,人家要你的態(tài)度。我說,交警挺好。他說,別犟,受罪的是你、你老婆,還有肚子里的孩子。
大概是老馮提前做了鋪墊,王局笑瞇瞇的,沒讓我為難,說,酒拿回去,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小馮這人哪,太世故了,小萬,我喜歡你直來直去的性格。我不知道他話真假,聽著受用,也感動,說,比不上王局大人大量。他說,我一輩子活在大風大浪里,人老了,什么都看開了。我提出想去刑警隊的要求,王局說調(diào)令已經(jīng)下來,不能說變就變,大領導面子掛不住,讓我既來安則安之,先在交警隊干幾個月,容他想想辦法,疏通關(guān)系。我在交警隊干了半年,王局調(diào)到市委宣傳部,老馮說是林的意思,讓王局退休前再提一級。王局走后,撂下一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去刑警隊的愿望就此泡湯。新局長徐州調(diào)來的,四十幾歲,身材魁梧,上過戰(zhàn)場,立過二等功,火氣大,才來一個月摔碎三只煙灰缸。老馮說,這貨是火藥桶子,別去自討沒趣了,實在不想干,辦個留職停薪,下海去。
打女兒萬茜出生,趙萍就不停抱怨我。開始不是抱怨,方式還算委婉,說是心疼我風里來雨里去,站在馬路上,腿又不利索,年終獎金永遠是幾個部門最少的。后來有一次我扣了一輛闖紅燈的桑塔納,司機身材中等,寸頭,大眼,左耳根有一顆痦子,白襯衫黑西服,渾身酒氣。他給我遞上一支中華煙,說,我跟你們沈隊是朋友。我沒接,說,我是按章辦事,求情你找沈隊去。我開著拖車,先把桑塔納運回交警隊,再回去值勤,傍晚回交警隊換班,桑塔納不在。沈隊說,林東海,農(nóng)行行長,根基深,讓人把車給送回去了。沈隊拍拍我肩膀,笑笑說,不是大是大非問題,睜一眼閉一眼?;氐郊?趙萍剛打麻將回來,拎著菜,甩掉皮鞋,一邊系圍裙一邊說某個牌友的老公在派出所上班,會鉆營,逢年過節(jié)就往領導家跑,明年要升副所長了。我想著今天的不痛快,跟她吵了一架,她說出了心里話,熟人老問她,站路口那瘸子交警是不是她老公。原來是嫌我給她丟人,我反問,你怎么回答的?她說,鍋要燒糊了。
老馮過四十歲,正席辦過,小范圍又聚了一次,添了幾張生臉。老馮喝了半斤就不肯喝了,說到醫(yī)院查出酒精肝,也就是跟我們開戒,跟旁人滴酒不沾。我往嘴里丟花生米,提起林東海,問他認識不。他說認識,問我怎么認識的。我說了扣車的事。他說,還記得市里那位姓林的老領導不。我說,當然記得,王局拜把子兄弟。他說,林東海親大伯。我說,原來如此。他說,別說你們沈隊長,縣委書記看到他都客客氣氣,第一句必說咱家老領導身體怎樣。
一九九一年,女兒萬茜上幼兒園第一天,趙萍跑了,沒有任何征兆,把女兒送到幼兒園,直接乘車出了縣城。下午,她在什么地方用公用電話打到交警隊,說她不想跟我過了,讓我別找她,找也找不著,存折里兩萬多塊分文未動,箱子里三千塊現(xiàn)金拿走了。我說,為啥?她說,沒愛情了,干耗著也受罪。我說,嫌棄我這瘸子交警?她說,有人了。我說,直接,男的干嗎的?她說,車來了,不跟你說了,保重。我說,哦。她說,對了,女兒那兒你怎么說?我被她問蒙了,好像離家出走的是我。我說,就說去出差了。說完想起她連個工作都沒有,除了干家務就是打麻將,電話那頭已經(jīng)掛了。
女兒回到家,在屋里找了一圈,說,媽還在打麻將?我心情凝重,說,你媽,她出差了,去了很遠的地方。她拉著我的手,說,那晚上誰給我洗澡?我抽出手,捂住臉,腦袋一點一點,啜泣起來。她說,你哭什么?我都沒哭。
十歲過后,我就不大去回憶我媽了,每一次回憶都大同小異,乏善可陳。一個年輕漂亮的圓臉女人坐在麻將桌前,蹺著二郎腿,抓牌出牌風風火火,和牌了就晃動二郎腿,點炮了就直跺腳。我坐在牌桌旁邊的木馬上,手里抓著各式各樣的零食,棒棒糖、酸甜粉、夾心餅干。有時沒有零食,我媽就地取材,也不客氣,揭開主家餐桌上的紗罩,拿出一塊軟掉的燒餅或者一只冷透的包子,塞到我手里。我媽走之前,我衣服里面式樣最多的就是護衣,五顏六色的,面前通常是卡通形象,小鹿小兔、小貓小狗、小雞小鴨,都有。她摸到一把好牌,就會回過頭看著我,看到我臉上和嘴上油膩膩的,護衣上臟兮兮的,沾著糖果和餅干屑,回應我一個幸福的笑容。
木馬的左邊把手活動了,可以拔下來,里面空蕩蕩的,一股塑料味。我長到四歲,在屋里坐不住了,總想出去跑,跟小伙伴們跳房子、扔沙包,但我最想玩的是去公園湖里坐船。我爸說他和我媽第一次約會就在公園,劃了船,給我媽買了幾只西紅柿,西紅柿汁多,我媽一咬,滋我爸一臉,兩人都不好意思。我三歲那年去坐過一次船,那天是他們結(jié)婚紀念日,陰天,飄了一陣小雨。我們坐的鴨子船,船上有積水,我爸踩了幾圈,腦袋上流下豆大的汗;我媽踩了幾圈,高跟鞋總是掉;我也踩了幾圈,腿短,坐在地上踩的,屁股濕透了。我爸問我媽要不要吃西紅柿,我媽說不吃了,酸牙。我爸說那你吃什么,我媽說不餓,問茜茜。我說我要吃雞腿、茶葉蛋、炸肉串、火腿腸、雪糕。他們笑了,我媽說你吃得了這么多嗎,我說吃得了,我還要吃糖葫蘆和棉花糖。我吃了一只雞腿,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后來又吃了一根雪糕,鬧肚子,廁所人多,就拉在了草叢里。我媽為了防止我瞎跑,把我拴在桌腿上。有一天她牌運特差,打完最后一牌,把麻將往中間用力一推,幾張麻將蹦到了地上,有一張二筒蹦到我腳邊,我迅速撿起來,拔出木馬的把手,扔進木馬的肚子里。
我不知道我媽的出走和我有沒有關(guān)系,沒有哪個母親會喜歡淘氣的孩子吧。我以為她們會因為丟了一張二筒懊惱不已,牌友聯(lián)盟就此瓦解。我媽再去打牌,我看到一個阿姨手里捏著一塊麻將大小的木頭,一面用彩筆畫了兩個圓,我媽對阿姨說你真有辦法。只是她們誰摸到那張木頭二筒,就像握了一塊燙手的山芋,立刻會出掉。
我要從屋里逃出去得動一番腦筋。我媽把幾大包零食寄存在主家,扼殺了我去小賣部的念頭。如果說要大小便,我媽會讓我到門口,在她的視線范圍內(nèi),就地解決。我媽最怕我說要吃雪糕,主家沒有冰柜,雪糕只能去巷口的小賣部買,她又舍不得離開麻將桌帶著我去買,怕剩下三家串通。她不同意我吃雪糕,我就吵吵,吃雪糕——我要吃雪糕,喊上十幾遍,幾個牌友也聽煩了,說,趙萍,你讓她去買吧,孩子大了,沒關(guān)系的。她解開我腰上的繩子,我拿了一塊錢,飛快地跑了。吃完雪糕,回頭看到巷子里幾個男孩女孩在扔沙包,我加進去,只扔出半米遠,他們攆我走。我說,你們不讓我玩,我讓我爸抓你們。一個高一點的麻臉男孩說,你爸是誰?我說,我爸是警察。一個矮一點的女孩說,我們又沒做錯事,警察也不能隨便抓人。一個大臉女人走過來,拉著女孩的手,讓她回去吃西瓜。女孩指著我說,她爸是警察,要來抓我們。女人看了我一眼,你是趙萍家的吧?我點點頭。她說,她爸是交警,站二馬路路口那瘸子。我撿起地上一塊碎磚頭,狠狠砸在女孩腦袋上。
我媽送我上幼兒園那天,其實我察覺到一點征兆。她穿著連衣裙,腰上束著一條細細的皮帶,修剪了眉毛,還抹了口紅。她手里拎著我的書包,自己也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我心思沒放在她身上,想著終于不用再拴在桌腿上,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小伙伴們玩耍了。她蹲下來,把裙擺往下拽了拽,扶著我說上幼兒園要聽老師的話。我說,嗯。她說,不要淘氣,不要跟同學打架,你是女孩子。我說,女孩子為什么不能打架?她說,女孩子要矜持。我說,什么是矜持?她想了想說,像媽媽這樣。我沒明白我媽這樣是哪樣,我說,嗯。她說,你要聽爸爸的話,爸爸很辛苦。我說,好。她還想說什么,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陸陸續(xù)續(xù)進幼兒園的學生和家長,站起身,在我書包里面口袋塞了十塊錢,說,我走了,錢別瞎花。
我第一次去馮光平家是四歲時,我爸糾正,是從我記事算起,我在襁褓里,去過不少次。冬天,陰云密布,風很大,樹上光禿禿的,樹枝上掛著塑料袋和小孩的衣服。我們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黑色,三八大杠,鈴聲沙啞,后座綁了海綿坐墊。爸媽為誰蹬車爭執(zhí)了一會兒,最后我媽說服了我爸,由她來蹬。我坐前面,我爸坐在后面。快到馮家,我爸從后座跳了下來,踉踉蹌蹌,抱住路邊一棵樹,非要自己走,讓我倆先去。
馮家也住在巷子里,有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壓水井,院墻上爬著枯瘦的樹枝,兩層小樓,比我們家氣派。印象當中,馮光平是先把頭探出房門,像長頸鹿走出棚舍。后來他多次演示,他沒那么高,房門也沒那么矮。我仿佛看到一根電線桿砸向我,嚇得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馮光平把我抱起來,我急速上升,天旋地轉(zhuǎn),腦袋撞到了屋檐掛著的紅燈籠。我急速下降,順勢拽下一把燈籠的穗子,我站到地上,一個矮胖女人走了出來,披頭散發(fā),臉上紅通通的,像剛洗過頭,眉毛很粗,鼻孔朝天,嘴唇上有胡子,趿著棉拖鞋,拖鞋上印著兩只狗熊,挺傻。女人說,俊生來了。我爸說,喊舅舅、舅媽。我沒喊,主要是害怕,舅舅像巨人,舅媽兇巴巴的。我爸轉(zhuǎn)過頭說,菜。我媽把車簍里一袋菜拎出來,交到舅媽手里,舅媽接過,點點頭,回到屋里。馮光平想起什么,趕忙說,屋里坐。我爸先進去,我媽隨后,馮光平扶著她的腰,像是要把她推到門里,她打掉了他的手,拽著我,來到屋里。
餐桌上有點拘謹,我爸和舅舅喝酒,有一句沒一句說話,說了會工作上的事,說了我表哥馮亮。我爸說,馮亮不回來吃飯?舅舅說,跟同學聚餐去了。舅媽說,鬼混。我爸說,男孩是皮點,大了就好了。舅舅說,不成才,過兩年給他念個職大,或者送他去部隊歷練歷練,去部隊你有路子吧?他說,應該沒問題。我媽拿胳膊搗他,少喝點。舅舅說,趙萍,喝個酒也管?我媽不說話了,舅媽給我夾了一整條巴掌大的草魚,說,吃。魚燒得太咸,我吃藥一樣,咽了幾塊。我爸看出我的窘態(tài),把魚夾到他碗里,笑嘻嘻地說,我來嘗嘗大嫂的手藝。
我媽走后,我爸開始酗酒。舅舅說我爸不是酗酒,他本來就有量,以前收著,現(xiàn)在放開了而已。我爸在家里囤了幾大袋油炸花生米,就像我媽當年在牌友家寄存幾大包零食?;ㄉ追诺臅r間長了,走油,嚼著苦澀。他早上洗漱好,空口喝上一口,哈著嘴,再抓一把花生米,喝兩口。三口喝完,蓋好瓶子,正式吃早飯。吃完早飯,他穿好制服,背著一個黃色的帆布包,帆布包里裝著茶杯和酒瓶,騎車送我去上學,他順道去上班。
我媽走后,我再去舅舅家,好像每個人都比以前放得開,連舅媽都喝起酒來,和兩個男人談笑風生,露出米黃色的碎牙。表哥馮亮偶爾會回來吃飯,個子也高,中分頭,一臉青春痘,公鴨嗓子,扒拉幾口就往外跑,跑出去之前會摸摸我的頭,捏捏我的臉蛋。他對我不錯,給我送過漫畫書和巧克力。舅舅患上酒精肝后,喝酒收著了。我爸的酒量與日俱增。他見舅舅喝得不爽快,就拉我舅媽喝,舅媽不喝,他也不生氣,自斟自飲,能喝兩三個小時。我經(jīng)常躺在表哥的床上,睡得迷迷糊糊,聞到刺鼻的酒味,被我爸抱起來,說回家。舅媽擔心他酒喝多了,騎車載我不安全,他逞能,騎給她看,還雙手脫把。舅舅說,別管他,藝高人膽大。
我八歲那年,我爸騎車載我摔了一跤,也是在舅舅家吃晚飯。早上他喝了三口,晚上到舅舅家,我打開他的帆布包,酒瓶空了。晚飯喝了多少,我數(shù)不過來,小酒盅,一杯接一杯,溫水煮青蛙,他自己也沒數(shù)了。那天他心情不好,說了不少煩心事,工作上的,家庭上的,罵我媽是婊子。舅舅說,俊生,你喝多了,孩子在邊上呢。吃完飯,舅媽要騎車送我們,我爸拒絕了,說不相信他再給她表演雙手脫把,爬坡上橋,壓到一只瓶子,車翻了。幸虧只是皮外傷,醫(yī)生把我爸教訓了一頓,說我要是留下疤痕,這輩子不恨死他!
后來去舅舅家,酒不見了,舅媽說舅舅不能喝,就沒買。我爸吃著菜,如坐針氈,在舅舅家東翻西找,最后從廚房拎出半瓶料酒,不好意思地說,沒酒吃不下。
我一直覺得萬俊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第一,他是個瘸子交警,我表達不出奇特之處在哪,需要借助比方,像聾子彈琴,啞巴唱歌。全縣城的人都在嘲笑他,他卻不在意,或許是不服輸,故意和他的殘腿較勁,不然他不會每次喝得醉醺醺,還要騎車載他女兒回家。第二,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酒鬼,認識他之前,我以為我爸的酒量算大了,跟他一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他每天要喝三頓酒,酒是散裝的,灌在一只發(fā)黃的酒瓶里,不挑菜,家里囤著幾大包走油的花生米。我跟他見面機會寥寥,他說話向著我,我對他頗有好感。比如在去讀職大還是去當兵這件事上,我爸想讓我去部隊歷練,轉(zhuǎn)業(yè)回公安局接他的班。我不想接他的班,我爸這人除了溜須拍馬,沒什么作為,他管裝備,卻一輩子沒開過槍。我不想去當兵主要是怕吃苦,萬俊生告訴我新兵要掃廁所,給頭頭洗衣服,他說他跟領導打打招呼,這苦役是可以避免的。但晨練避免不了,早上五點,哨子一響,要立刻起床,整理好內(nèi)務,集合,跑十公里。他對我爸說,老馮,就一個兒子,沒必要受那罪。他說這話時拍了拍他的殘腿,我爸嘆氣說,玉不琢,不成器。我說,爸,我成不了器,別把我當作玉,我就是個小石子。我媽瞪我說,沒出息的東西。
萬俊生挺可憐的,腿瘸了,老婆跑了,工作也不順心。他老婆趙萍,論起來是我表姑,我爸說她是他姑姑的外甥女,這是什么關(guān)系,我到現(xiàn)在也沒理清楚。表姑有明星相,臉像鄧麗君,身材胖了點,但瑕不掩瑜,姿色在我們小縣城算是上等。萬俊生瘸腿不說,個頭也不高,老板著一張黑臉,跟我媽倒是般配。我實在想不通,趙萍為什么愿意嫁給萬俊生。我爸說,你不懂,城市戶口,金不換。他說他一個朋友,在供銷社,四十二歲離婚,帶一個女兒,娶了個二十歲的鄉(xiāng)下姑娘。他特別強調(diào),是姑娘倒追的他。我媽噼里啪啦收拾碗筷,白我爸一眼,你也可以。我媽不太喜歡趙萍,我覺得她對年輕漂亮的女人都沒有好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和她們站到一起有自卑感。
趙萍為什么離家出走,萬俊生沒正面回答過,我爸說大人的事小孩別過問,我那會兒十幾歲了,下面的毛比上面的毛長。我媽愿意回答,但都是猜測,是帶著仇恨情緒的污蔑。她說,騷貨,走了才好。能去哪,去勾引野男人了。男人不要她了,她就去賣,腿一叉,眼一閉,管他是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染上臟病,全身流膿,爛肉,喊救命也沒用。我媽生性木訥,平時不愛說話,唯獨攻擊趙萍時想象力豐富,語言犀利,盡是短句子。我爸聽不下去就會勸阻,行了,積點口德。我媽不依不饒,你也不是好東西。
我爸媽也不般配。我爸雖不是玉樹臨風,也算高大,五官端正;我媽矮胖,長得像男人。原因很明了,我外公生前是副處級干部,我爸高中畢業(yè),在鄉(xiāng)下學農(nóng)機修理,外公一顯神通,把他弄進了公安局。我爸畏懼我媽,一是我媽面相兇狠,二是報答外公提攜之恩,三是外公這一輩盛產(chǎn)老革命,講義氣的兄弟多,人不在了,余勢還在。
三年級之前,我都是安分守己,大言不慚地說,思想要求進步,積極向三好學生行列靠攏。老師夸我有探究精神,凡事愛問為什么,天為什么會下雨,樹為什么開花,狗為什么會吃屎。到了三年級,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姓馬,教數(shù)學,高顴骨,和萬俊生一樣,整天板著臉,上課照本宣科。我有個志趣相投的同學叫林大寶,坐在我前排,胖墩,小眼睛,貪吃,書包里零食比書多,經(jīng)常上課舉手報告,出去撒尿拉屎。林大寶也愛問為什么,但我跟他不同,我是勤學好問,追求進步,他成績墊底,專門找偏題怪題難題刁難老師同學,以此獲得成就感。那天上馬老師的課,呲——像是輪胎漏氣,我聞到一股又臭又葷的氣味,林大寶在放悶屁,這是他上廁所的前兆。果然,他站了起來,舉手。我竊喜,我們背著林大寶,賭他數(shù)學課敢不敢上廁所,我賭敢,他要上了,我就能贏兩毛錢。馬老師正在講課,被林大寶打斷,抽抽鼻子,說,什么事?我朝跟我打賭的幾個同學擠眉弄眼,露出得意的神色。林大寶說,老師,一加一為什么等于二?班級哄堂大笑,我沒笑,覺得他的問題很高級,上學前我們就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可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yōu)槭裁?。馬老師很生氣,哪有為什么,紅燈停綠燈行,你說為什么,這是常識。馬老師的解釋讓我陷入了更大的困惑,為什么紅燈停綠燈行,為什么不能紅燈行綠燈停,如果剛開始就規(guī)定紅燈行綠燈停,是不是反而覺得紅燈停綠燈行不合理?為了把這問題弄清楚,我讓爸媽喊萬俊生一家來吃晚飯。我說,姑父,你是交警,請教你一個問題。萬俊生說,孩子挺懂禮貌,你說。我說,為什么紅燈停綠燈行,不是紅燈行綠燈停?他端著酒杯,笑著說,這問題我真沒想過,就像我明明想做刑警,結(jié)果成了交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紅燈停綠燈行,交通法這么規(guī)定的,要是紅燈行綠燈停,就違法了。我沒想到紅綠燈還關(guān)乎法律,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也是什么法律規(guī)定的,你說等于三就違法了。我接著問馬老師的一個問題,把她徹底激怒了。問這問題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困擾我很久了,由于之前的老師對我的探究精神一直持友好態(tài)度,我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當眾拋出來的風險。我站起來,舉手,大聲說,老師,為什么男生站著撒尿,女生蹲著撒尿?馬老師臉憋紅了,扔掉粉筆頭,朝我大吼,出去,還有你,小胖子。
兩天后,馬老師把我爸叫到辦公室,分析了問題的嚴重性,說我思想不健康,精力沒放在學習上,甚至懷疑我偷窺過女生上廁所,有早戀的苗頭。我之后的厭學有諸多原因,首先歸咎于馬老師對我求知精神的打擊,一旦學會從外部找原因,就容易養(yǎng)成逃避責任的習慣,并且心安理得,認為全世界都虧欠我。于是我討伐起我爸媽,我爸流連飯局,遇事和稀泥,對我疏于管教,我媽文化程度低,只會對我嘲諷責罵。
萬俊生可能不知道,他在我家和我邂逅大多是我故意為之,我渴望從他那里得到夸贊,他總說男孩子野一點,長大才有出息。我愛屋及烏,喜歡他女兒萬茜,偶爾會帶她出去,和那群豬朋狗友眾星捧月般呵護她。我被老師放逐后自甘墮落,和林大寶淪為同類,我們結(jié)成了無堅不摧的聯(lián)盟,林大寶對萬茜尤為諂媚,有求必應。林大寶經(jīng)常會攙著萬茜,一人一支雪糕,林大寶邊吃邊放屁,咕嚕咕嚕,萬茜咯咯笑。我和林大寶打過一架。他給萬茜抽煙,她一嘴煙味,還嘴硬,說路過農(nóng)田,農(nóng)田里有人焚燒秸稈,煙熏的。我嚇唬她,她不說真話,以后就不帶她出來玩,她這才告訴我,林大寶給她抽煙,說抽煙可以變聰明。
趙萍離家出走后,萬俊生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每次見到他,他不是穿著油膩膩的交警制服,就是穿著結(jié)婚時買的皮夾克,領口和袖口都磨破了。女兒也過得苦巴巴的,她腳長得快,一雙運動鞋穿著嫌小,萬俊生舍不得扔,找鞋匠把鞋子撐了撐。萬茜看中一款索尼隨身聽,跟她爸提過幾次,他都說不買,耽誤學習。我接到職大通知書那天,我爸在家大擺宴席,萬俊生自然在列,喝多了,追著人敬酒,別人不喝就開罵,不是我爸攔著,差點就把桌子掀翻了。萬茜把我叫到院子外面,從書包里拿出一臺嶄新的索尼隨身聽,笑瞇瞇地望著我,別告訴我爸。我說,哪來的?她說,攢錢買的。我說,放屁,你爸一個月最多給你五塊錢,你攢到二十歲也買不來,跟哥說實話。她說,這是秘密,不能告訴你。
我和萬俊生第二次見面是在公園的湖邊,冬天上午,星期三,草木蕭瑟,兩三個穿著白色練功服的大爺在樹上壓腿,湖中沒有游客劃船,工作人員撐著漁船在撈水草,兩只黑天鵝面對面舞動長長的脖子,像跳貼面舞。萬俊生站在我身后,一聲不吭,煙草味和酒精味涌進我鼻子里。我有壓迫感,生怕他冷不丁把我踹到湖里。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記住他了,平頭,黑臉,冷眼,不是善茬。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全中國唯一一個瘸子交警,他兩條腿不平衡,指揮交通時,胳膊無法水平伸直,往右下方傾斜,像是要撿起什么東西。
他把我攔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不會輕易脫身,我在確保安全的情形下闖了三秒紅燈,還喝了半斤酒,在上班時間,這沒什么,在我們小縣城都是被認可的。他攔下我主要原因還是我闖了紅燈,他說話時,也有酒味,只是那天我分不清酒味到底是誰的,后來聽說他是交警隊有名的酒鬼。萬俊生之前的交警小宋就活絡,我等紅燈,他會跟我聊上兩句,林行長,中午沒少喝啊,保重身體啊。紅燈快結(jié)束,他吹著哨子,大幅度揮手,讓行人快速通過,像驅(qū)趕家禽,紅燈還剩下兩三秒,他就說,走吧您,時間寶貴。小宋這家伙情商高,會做人,同樣是喝酒闖紅燈,萬俊生是死心眼,試圖用交通規(guī)則懲罰我,小宋是站在我的角度,關(guān)心我的身體,珍惜我的時間。小宋要不是酒后在路上摸了中學生屁股,前途無量。
我在縣城非常低調(diào),甚至可以說,縮著腦袋,所以萬俊生一表明他強硬的態(tài)度,我就毫不猶豫去服從他的命令。這是我大伯林守志教給我的處世哲學。大伯上世紀四十年代是國民黨士官,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投誠共產(chǎn)黨,抗美援朝,沖在前面,腰上一塊彈片至今沒取出來?!拔母铩睍r,大伯因為國民黨士官的舊身份遭批斗,懷疑他通蔣,他不服,朝造反派吼,老子要通蔣,四九年就去臺灣享福了。這話激怒了造反派,認為他賊心不死,一頓亂拳打得他半死。這之后,大伯就學乖了,惜字如金,順勢而為,加上王局長的保護,保住了性命。外人常說我這個農(nóng)行行長過于低調(diào),住的自建房,國道邊,兩層小樓,天天吃灰,老娘還在種地,桑塔納開了八九年,舍不得換,人家某某領導早開上紅旗了。我笑笑,不語,大伯說,韜光養(yǎng)晦。一件皮大衣,外面是冰涼的皮子,里面是暖和的絨子,有的人喜歡把絨子顯在外面,里面的皮子其實冰涼,我們要把皮子顯在外面,絨子藏在里面。我說,悶聲發(fā)大財。他說,是這道理,不過說到財,我問你怎么樣才能發(fā)財?我那時只是農(nóng)行出納,不敢輕易發(fā)聲,說不知道。他說,財和人一樣,活則有,死則無。我說,什么意思?他笑笑說,慢慢悟吧。
二十年的歷練,加上大伯不時點撥,我已悟透了做人和發(fā)財之道。勤勤懇懇的上班族,與田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農(nóng)民,喜歡把微薄的儲蓄存進銀行,變成一串踏實的數(shù)字。那些都是不足為道的財富。我十幾年前就捕捉到,有不少人手捧著驚人的財富,卻無法安放,要么是在動蕩中保存下來的祖產(chǎn),要么是官員來路不明的收入。他們把這些見不得人的財富交由我打理,我把他們的財富從地下安全地轉(zhuǎn)移到地上,或者從一種形式變換成另一種形式。大伯的聲望,加上我處理這種事游刃有余,不露痕跡,使得他們無條件地信任我。財富任我打理,漲跌不問,沒有銀行卡和存折,連收據(jù)都沒有,甚至可以說,有些人交給我的錢最后一分不剩,他反倒如釋重負。大伯說,現(xiàn)在你里面的絨子很厚了吧,怕熱得穿不住了吧。大伯是在敲打我,讓我不要得意忘形,繼續(xù)小心行事。我說,絨子是很厚了,我剪薄了,又做成幾件皮衣,穿在別人身上了。大伯哈哈大笑,說,孺子可教,你出師了。
萬俊生攔下我車那天,中午曹若虛請我在他家吃飯。曹若虛比我稍長,幾世都是地主,“文革”被抄家,“文革”結(jié)束,家財無幾,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家開館,教小孩寫字畫畫謀生,不與人往來,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我和他來往不多,算是君子之交,每年他會送我一幅他的書畫作品,我回贈兩瓶好酒,鋪張無益,這種文人骨子里無比清高。他請我吃飯自然是看得起我,搬出了珍藏十幾年的老酒,吃完我說,曹兄盛情款待,不知道有何賜教。他進里屋捧出一個黑絲帶捆好的卷軸,坐下,放在膝蓋上,我聞到一股墨香。他說,唐代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想托付給林兄。我不懂畫,但從曹若虛的語氣來判斷,一定價值連城。他說,家里原來有五十幾幅,只剩這一幅了。我說,這一幅曹兄藏在哪兒了?他一愣,怔怔看著我。我說,跟你開玩笑的,別在意。我接過畫,想解下黑絲帶,一睹名畫風采。他把手按在我手背上,說,別打開,連我都沒看過,家父臨終前關(guān)照我,要想擁有一幅畫,就永遠不要打開。我說,市場價多少,我好心里有數(shù)。他說,我沒打聽過,我餓死也不會賣掉。我說,知道了,這畫就是曹兄的性命。他說,比我命珍貴多了,我是賤命一條。
桑塔納后備箱長期放一只黑色旅行包,閻立本的畫就放在里面,萬俊生要把車拖走時,我沒把包拿出來,大庭廣眾,怕招人耳目。我想把車鑰匙拔走,萬俊生阻攔,說,沒車鑰匙,怎么給你停車?我攔了一輛三輪車,回到家,立即給沈隊打電話,沈隊去縣政府開會了,我留了口信,讓沈隊回來給我回話。下午四點半,沈隊給我打電話說,抱歉,領導太能講了,他還是溜出來的。我說,沒事。他說,車的事我清楚情況了,萬俊生,部隊轉(zhuǎn)業(yè),神槍手,不想干文職,被王局下放到交警隊,肚里憋著火,你擔待一點。我說,沒事,懷才不遇,理解。他說,車我讓侉子給你送回去,省得你跑一趟。我說,麻煩沈隊了。他說,兄弟,跟我客氣啥。我說,有空一起吃飯。他說,飯就不吃了,天天有飯局,看見酒頭疼。我說,不喝酒。他說,不喝酒吃飯有啥意思,有個正事要你幫忙,表弟想去廣東運幾車衣服回來賣,要貸個十萬八萬,能辦不?我說,包我身上。沈隊以為我和那些儲蓄所所長一樣,只有放一二十萬貸款的能力,我暗自慶幸,這說明我的地下王國還鮮為人知。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我給沈隊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他打了幾個哈欠,昨晚一定沒少喝。我說,沈隊,昨天幾個人動了我的車?他說,就兩人,萬俊生和侉子,萬俊生開回來的,侉子給你送回去的,咋了?我說,沒事,前面大燈燈罩碎了。他笑著說,老弟,不是我說你,你那破車都沒有修的價值了。我說,哥說的是,明年換一輛豐田。我撒了個謊,如果只是大燈燈罩碎了,我犯不著為這點破事專門打電話給沈隊,浪費他時間。燈沒壞,閻立本的畫沒了。這事就難辦了,哪怕沒了十萬二十萬,我都會當作沒有發(fā)生過,吃個啞巴虧。這畫且不說值多少錢,就是有錢也買不來同樣一幅畫,曹若虛要畫不要錢,這就沒辦法向他交代了。
這事成了我一塊心病,我怕多年積攢的信譽毀于一旦,更怕畫作外流,成為一顆定時炸彈,有朝一日把我的地下王國炸個粉碎,大伯也因此受到牽連,晚節(jié)不保。我常常從噩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夢中曹若虛向我討畫,大伯搖頭嘆氣,說,你太令我失望了。
我心力交瘁,四十出頭,頭發(fā)白了一半,大伯看到我吃了一驚,說我像五六十歲的人,問我是不是碰到邁不過去的坎了。我想了想,說沒有,沒休息好。他老人家有心臟病,我不想讓他受刺激。
八年間,曹若虛每年送我書畫,我也照例回贈煙酒,他竟然一次都沒有問起過閻立本的畫,我惶恐不安,總覺得下一次他一定會問起。有一點可以肯定,曹若虛歷經(jīng)劫難,守口如瓶,不會把藏有名畫的秘密告訴第二個人。交警隊那邊,我梳理過很多遍,下午一點二十,萬俊生把我車拖到交警隊,四點半,沈隊給我打電話,打完電話又出去了,五點二十侉子把車送到我家,測算一下路程,侉子從交警隊出發(fā)的時間大概在五點,十分鐘后萬俊生回交警隊換班。萬俊生停好車,車鑰匙交給了侉子,回二馬路值勤。侉子帶著車鑰匙,騎上摩托車,去城東處理一起交通事故,一個醉漢騎摩托車把小孩撞死了,四點左右返回交警隊,在值班室看電視。這是我多次旁敲側(cè)擊得來的信息,真假難辨。萬俊生和侉子嫌疑最大,他們其中一人可能獨吞了畫,也不排除沈隊有嫌疑,比如他跟侉子要了車鑰匙,拿走了畫,然后賄賂侉子(假設萬俊生沒發(fā)現(xiàn)畫,這個時間段他仍在值勤,對沈隊和侉子的勾當不知情),統(tǒng)一口徑,證明他是清白之身。這起盜竊案不會有太多的參與者或者見證者,一是主犯要花重金賄賂在場的人,二是人多嘴雜,很難保證不走漏風聲。
四年前,侉子辭職下海,去東北販皮草,我懷疑他想攜畫潛逃。我找了個外地人,外號老鬼,練家子,樣貌普通,深居簡出,和我一樣值得信任。我派老鬼跟蹤侉子,如果找到畫,不管他給不給,都不留活口。他跟著侉子一路坐火車去東北,偷偷翻過他的行李,沒找到畫。電話里,我對老鬼半開玩笑地說,畫要在你那兒,多少錢你開個價。他沉默良久,說,你小看我了?;仡^想想,我把事情搞復雜了,畫要真在侉子那兒,他也不一定隨身攜帶,可能早就轉(zhuǎn)移了。畫沒找到,反而多了一個知情者。
沈隊是頭頭,和我交情不淺,不到最后一步,不會跟他撕破臉皮。對于萬俊生,我有兩個誘餌,一是動用關(guān)系把他調(diào)到他想去的刑警隊,二是給他介紹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萬俊生說,趙萍,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劃的船就是那只,二號,綠色。我說,大丈夫何患無妻,我認識幾個單身女人,都挺漂亮,你想去刑警隊,我也能辦。他走到我并排的位置,說,什么畫?我說,唐代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他說,沒聽說過,多少錢?我說,無價之寶,主人只要畫不要錢。他說,我沒拿。我說,你不是那樣的人,你能給我提供點線索嗎?他說,你懷疑誰?我說,侉子。他說,他沒那膽。我說,你的意思?他說,我沒有意思,你想說沈隊是吧,那會兒我在值勤,提供不了什么線索。我說,那幅畫對我很重要。他說,多重要?我說,比命還重要。
一九九五年冬天,我曾經(jīng)干交警的地方榆林縣出了一起殺人案。我人在哈爾濱。外面冰天雪地,我正坐在炕上和朋友喝酒吃狗肉,女人在外屋打麻將,電話響了。小宋打來的,語速很快,報喜一樣,給我講了這樁案件。小宋和我是交警隊的同事,本性不壞,酒喝多了,一時糊涂,摸了女生的屁股,關(guān)了一陣,出獄后賣燈具,和我保持聯(lián)系。
我說你慢點說,外面放煙花,聽不清楚。他放慢語速,說,死的人叫曹若虛,畫家。我說,不認識。他說,替我那位,萬俊生,他女兒在曹若虛家學過書法。我想起來了,萬俊生家女兒萬茜給沈隊送過一幅字,好像是“馬到成功”,小宋那天也在。字龍飛鳳舞,很有氣勢,我問萬俊生她女兒在哪兒學的,他說在曹老師那兒。我說,怎么死的?他說,鈍器砸中后腦,應該是突然襲擊,沒有打斗的痕跡,現(xiàn)場整潔,沒發(fā)現(xiàn)指紋。我說,兇手是專業(yè)人士,抓到兇手了嗎?他說,沒有,警方還在調(diào)查。
過完年,正月十七,小宋又打來電話,還是火急火燎的,說,案子破了。我說,兇手是誰?他說,警方?jīng)]公布名字,我聽說是一個外地的職業(yè)殺手,身份證是假的。我說,怎么抓到的?他說,警方?jīng)]公布細節(jié),只說兇手拒捕,被當場擊斃。我說,沒了?他說,朋友看見有一群人在公安局門口哭鬧,一打聽是警察家屬,有個警察被打死了。我說,兇手有槍?他說,應該是,案子疑點重重。我說,怎么說?他說,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兇手殺了曹若虛,曹若虛是有名的隱士,和兇手不可能認識。我說,會不會是雇兇殺人?他說,這就不知道了,可是誰會去殺這么一個窮酸文人呢?我突然起了好奇心,說,兇手長什么樣?他說,報紙上登了一張被擊斃的照片,臉上都是血,看不清五官,平頭,穿夾克,下身是牛仔褲運動鞋。我說,左手幾根指頭?他說,幾根指頭?我聽見一陣嘩啦啦的聲音,他說,操,六指。
我很確定,五年前我見過他,準確說是被他跟蹤了。那天在火車站,乘車去東北,那人一米七左右,平頭,穿一件棕色夾克,小腿粗短,背著書包,左手拿著車票,第六根指頭不自覺翹著,像蘭花指,東張西望。我在火車站廣場、候車室和男廁所門口,三次遇見了他,他和我保持三四米的距離,看到我也不躲避眼神,鎮(zhèn)定自若,撲撲抽煙,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旅客。我故意在候車室上樓下樓,七彎八繞,在人群里蹲了下來。我看到他跑到我前面去了,環(huán)視一圈,又往回跑。這時我夾在人群里登上了火車。
火車駛向北方,窗外漸漸迎來了延綿不絕的山巒,月亮在林間穿梭。我睡在上鋪,裹著大衣,腳放在包上,夜里有人聽收音機,京劇,有人咳嗽幾聲,收音機關(guān)了,一會兒乘務員來查票,在廁所里抓了兩個逃票的。我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拽我腳下的包,我聞到一股劣質(zhì)皮革的味道,我知道是他,這種人像獵狗一樣,能追蹤獵物的氣味。我故意往里面翻了個身,把包讓出來,我的家鄉(xiāng)也有他這樣的人,指縫夾著刀片,不順從他,就劃你幾刀,輕則毀容,重則殘廢。他拎走了包,包里只有衣服和生活用品,毛巾肥皂牙刷剃須刀衛(wèi)生紙之類,錢縫在大衣內(nèi)膽里,兩萬塊。
我離開交警隊不光是為了賺錢。交警隊氛圍不好,往大里說,以榆林縣為代表的南方小縣城的氛圍不好。大里說不周全,還是說回我的交警隊。沈隊是個笑面虎,記憶力超群,哪個交警哪天遲到早退曠工,他記在腦袋里,一清二楚。你不得罪他,年底一筆勾銷。得罪他了,年終發(fā)獎金時全給你抖出來,一筆一筆扣錢。萬俊生有個性,瘸子來當交警,本身就是個性。這人陰氣太重,不是陰險的陰,是陰郁的陰,整天愁眉苦臉,像全交警隊欠他錢似的。他想當刑警,我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他在交警隊,要么喝酒,要么邊喝酒邊吹牛,第一句肯定是“想當年”,回憶一番在部隊的光輝歲月,射擊水平全營找不到對手。我們說,老萬,你為啥這么想當刑警?刑警整天跟人玩命,一不小心就成了烈士。他說,我要調(diào)查一件舊案。我們說,什么舊案?這時他就不說話了,撓撓短發(fā),沮喪地說,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平反也沒意義了。
老萬這人說到底是迂,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說別的,就說他老婆趙萍,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絕對是縣城一枝花。他女兒萬茜,聰明伶俐,一手好字。老萬太看重個人得失,又不像他大舅爺馮光平,公安局老狐貍,八面玲瓏,所以抱怨來抱怨去,還是原地踏步。
我最反感的不是沈隊,也不是老萬,而是沈隊那個朋友,農(nóng)行行長林東海。林東海自從那次車被扣,隔三差五來交警隊,沈隊在就跟沈隊聊,沈隊不在就跟其他人聊,都是閑話。我們都知道林家的勢力,所以不敢怠慢他,陪著笑臉硬往他話頭上靠。他不聊天的時候,還會在停車場走上幾圈,摸摸車子,踢踢腳下的石子,摸著嘴巴,若有所思。有一天,我實在憋不住,說,林行長,你來交警隊到底有啥事啊?他看著我,眼睛像深淵,說,沒事就不能來嗎?我說,不是這意思。他說,那是什么意思?我們一問一答像繞口令,我討好他說,我的意思就是你要有事,盡管開口,看我們能不能幫上。
林東海和那個六指殺手氣質(zhì)很像,擅長蟄伏,伺機而動。我夢見夜里我睡在荒原上,四周是忽隱忽現(xiàn)的紅眼睛,夢里我還告訴自己,那是林東海的眼睛。我被“陰魂不散”的林東海折磨,正好幾個東北的朋友邀我下海販皮草,我當機立斷,辭職,逃離榆林縣。林東海聽說我走,送了我一塊手表,我不肯收。他說,拿著,夜光的,不值錢,當小玩意。我收下手表,戴上,說,謝謝。他說,哪天走?我說,明天。他說,幾點的車?我說,下午一點。他說,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說,沒什么要收拾的,帶不走的都留給老萬了。他說,別落下什么。我說,不會。他說,祝你一路順風。我說,謝謝,讓林行長破費了。他微笑著看著我,跟我緊緊握了握手,我第一次看到他對我微笑。
曹若虛被殺那天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八日。我讀的職大還沒放寒假,我爸就給輔導員送了兩條香煙,把我接回來,送進城東的模具廠實習,操作數(shù)控機床??h里很重視這起案件,十幾年沒出過殺人案,新局長面子掛不住,親自坐鎮(zhèn),成立“一二·八”專案組。一批警力已抽調(diào)到市里做運動會安保工作,人手不夠,把我爸拉了進去——他三十出頭在鄉(xiāng)下派出所掛過職,也不算門外漢。
專案組一共八個人,吃喝拉撒全在局里,什么時候破案什么時候回家。我爸把被窩行李放在摩托車后座上,吩咐我媽抓緊把年貨買買,做好他回不了家過年的準備。我后來猜測,專案組拉我爸進去別有用意,是把我爸軟禁起來,因為我表姑父萬俊生和他女兒萬茜是嫌疑人。
萬俊生停工,萬茜停學,兩人被傳喚到派出所錄口供,錄完口供在家待命,二十四小時有人監(jiān)控。不止萬俊生父女,凡是和曹若虛有交集的人都有嫌疑,傳喚、錄口供、被監(jiān)視,直到排除嫌疑。林東海也在嫌疑人之列。接連幾天早上,我騎車去模具廠,都看到警察帶著一群環(huán)衛(wèi)工把路邊的垃圾桶放倒,在爛菜葉瓶瓶罐罐塑料袋衛(wèi)生紙里翻找什么。一些人圍了過來,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你們天天翻垃圾桶,到底找什么啊?臭死了。一個抬頭紋很重的胖警察說,你以為我們想啊,哪天找到一把錘子,我們就解放了。
曹若虛的尸體是十二月九日上午八點半發(fā)現(xiàn)的,幾個學美術(shù)的高考生去他家上課,門沒閂,推門就看見曹若虛躺在地上,眼球凸出,后腦勺汪在血泊里,血干成了褐色。一小時不到,死訊傳遍了縣城。十二月十日榆林電視臺午間新聞花大篇幅報導縣長下鄉(xiāng)視察抗旱工作,下方的滾動字幕報導了法醫(yī)推斷的曹若虛的死亡時間,大約在十二月八日晚上九點。
查來查去,萬俊生父女嫌疑最大。十二月八日晚上九點前后,林東海和三個朋友在羅馬洗浴城洗桑拿,三個朋友和洗浴城兩個服務員可以作證。十二月八日晚上是萬茜的書法課,一對一,提優(yōu)班,墻上有課程表,書法班的同學也可以證實。十二月五日晚上萬茜也有一次書法課,一對四,普通班。萬俊生聲稱,萬茜十二月五日的課結(jié)束,她跟曹若虛請了下一次課的假。同學無法證實,她是最后一個離開的。萬茜為什么請假,因為這天是萬俊生生日,身份證上有,他想帶萬茜去西郊的月亮湖釣魚劃船,湖邊有一條廢棄的漁船。騎摩托車去的。萬茜摔傷后,萬俊生鳥槍換炮,把永久三八大杠換成了嘉陵摩托。有兩個證人,巷口小賣部的老張,月亮湖看草莓棚的老頭。老張出來撒尿,老頭打手電筒巡邏,但老張說記不得了,大概不想卷入兇殺案,而看草莓棚的老頭是個啞巴,腦袋也不太好,咿咿呀呀,說不出所以然。萬俊生和萬茜分別做過幾次口供,口徑一致,除了時間點有細微的差別,看不出明顯的破綻。
這都是兇手被擊斃后,萬俊生講給我聽的。一九九六年正月二十晚上,他把我叫到他家,萬茜不在,說幾個月在家,憋壞了,去女同學家玩了,晚上不回來,在同學家睡。沒喊我爸,說他不能喝酒,掃興,好不容易破了案,讓他休息幾天。菜以鹵菜為主,豬頭肉、豬耳朵、虎皮鳳爪、海帶絲、花生米,他還做了道紅燒鯽魚,大料放多了,五香八角蓋過了甜味。他放上兩只酒盅,沒有倒他的散裝酒,而是從床下拎出兩瓶洋河大曲。酒是我年前送他的,他笑著說,借花獻佛。他邊喝邊說,馮亮,別跟我同步,我兩杯,你一杯,我饞酒。
一瓶酒很快見底,萬俊生在我面前有重影。他說,你爸也可憐,做了局長的說客,給我拎了兩瓶茅臺,說是局里的心意。他蓬頭垢面,頂著兩個黑眼圈,一根接一根抽煙,說,俊生,要是你的話,你就認了吧,你要相信我們的能力,只是時間問題,干耗著也受罪。我聽到這句話就來氣。我說,哪句話?他說,干耗著也受罪,你姑姑趙萍走的時候就說的這句話。我安慰他說,換我我也生氣。他回到案子,你爸還是能力有限,假如你是警察,你怎么審問我?我說,我是警察?他說,對,現(xiàn)在你就是警察,我是嫌疑人。我說,姑父,哪有警察和嫌疑人在一桌吃喝的,入不了情境。他說,那好,到這來。他領我到萬茜的房間,他背靠書桌坐著,把臺燈轉(zhuǎn)過來,照著他側(cè)臉,兩邊臉黑白分明。他說,現(xiàn)在呢?有感覺了嗎?我說,這還差不多。
他說,開始吧。我說,姓名,年齡,籍貫。他說,別照電視劇念,都省了,直奔主題。我說,十二月八日晚上九點左右你在哪兒?他說,停,你問我答,你就會被我牽著鼻子走。你想象,用力想象,想象我十二月八日晚上殺了曹若虛,把細節(jié)描述出來,越細致越好,逼迫我認罪。我開始想象,說,十二月八日晚上。他說,幾點?我說,八點左右,你騎著嘉陵摩托,載著萬茜,出了巷子。到了巷口,看到老張撒尿,故意停下來和他說話,制造不在場證據(jù),他問你這么晚去哪兒,你說去月亮湖釣魚,你騎車來到曹若虛家。他打斷我,八點早了,鄰居還沒睡,摩托車噪音也大。我說,你讓摩托車熄火,躲在暗處,看鄰居們都關(guān)了燈,輕輕敲曹若虛家的門。這晚萬茜究竟有沒有請假?他說,別問我,你自己想象。我說,好,曹若虛開門,問萬茜怎么這么晚才來,你說家里有點事,曹若虛開始輔導萬茜寫字,你從背后掄了他一錘子。他說,現(xiàn)場沒有指紋。我說,萬茜進門,你沒進門,說在外抽根煙,在包里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頭套鞋套和橡皮手套,萬茜背朝門,擋住了門口的視線,給你做了掩護,你躡手躡腳溜進去,掄了他一錘子。他說,可以,萬茜呢?她不可能不留下指紋。我說,你單獨作案。他說,怎么作案?曹若虛謹小慎微,會深夜單獨見我?我說,你撒了個謊,說萬茜一個重要的東西落在他家里。他說,什么東西,要具體。我說,索尼隨身聽。他讓你進來找,你說腳上踩了淤泥,不進去了,麻煩他找一下,你在外抽根煙,然后你在包里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頭套鞋套和橡皮手套,趁其不備,一擊致命。他說,能成立,為什么懷疑我?我說,兇手有反偵察意識,冷靜狠毒,你軍人出身,心理素質(zhì)過硬。他說,作案動機。我說,萬茜想要索尼隨身聽,你不給她買,曹若虛給她買了。他說,曹若虛為什么給她買?我說,曹若虛好色,他對萬茜耍了流氓,隨身聽是補償,或者萬茜跟他做交易,主動獻身。萬茜開始不肯說隨身聽是誰買的,你威逼利誘,她說了實情,所以,你殺曹若虛是仇殺。他說,時間線你再梳理一遍。我說,八點,你騎著嘉陵摩托,載著萬茜,出了巷子,在巷口和老張聊了幾句。八點二十,你們到達月亮湖,萬茜留下,你來到曹若虛住處附近,等到鄰居關(guān)燈,你敲曹若虛家的門,謊稱萬茜丟了隨身聽,你沒進門,待曹若虛找隨身聽,放松警惕時,一錘殺死了他。九點左右,你回到月亮湖,故意跟看草莓棚的啞巴說話,釣了幾條小魚。十點左右,你們回到家。他說,兇器怎么處理?我說,扔在月亮湖里?不可能,月亮湖是轉(zhuǎn)移警察視線,你埋在其他地方了。
萬俊生半天沒說話,領著我又回到桌邊,說,你讀職大大材小用了,你有當刑警的潛質(zhì),比你爸強多了,繼續(xù)喝。我說,姑父,萬茜的索尼隨身聽哪來的?他說,她媽給她買的,生日禮物。我說不喝了,頭撐不住,眼睛聚不了光。他說,那你喝茶,我再喝兩口,不然菜吃不掉。茶很燙,茶葉剛吹走,又漂到嘴邊。我說,姑父,我覺得真要是你殺了曹若虛,警察拿你也沒辦法。他說,這話不能亂講,人外有人。我喜歡琢磨,再跟你說件案子。我說,你說。他說,一九七五年,你幾歲?我說,出生前一年。他說,桑樹鎮(zhèn)知道不?我說,知道,鎮(zhèn)上有座鐘樓,頂上有根避雷針,我姑奶家住那兒。他說,沒聽你爸說過。我說,不怎么來往,我就去過兩次。他說,一九七五年八月六日晚上,我的老家桑樹鎮(zhèn)發(fā)生一起強奸案,鎮(zhèn)上放電影,電影結(jié)束,一個女知青回宿舍的路上被強奸了,縣里下來調(diào)查組,花了半個月,鎖定了強奸犯,兩個月后,強奸犯被槍斃。我說,嗯。他說,強奸犯叫萬厚生,我堂哥,開手扶拖拉機,有前科,偷過生產(chǎn)隊一只羊,給女知青寫過情書,那晚也是去鎮(zhèn)上看電影。堂哥臨刑前,我們?nèi)ヌ酵?他對我說,俊生,哥是冤枉的,死不瞑目。我說,有疑點?他說,堂哥說他看完電影獨自一人去游泳了,因為電影是愛情片,有男女擁抱的鏡頭,他看得欲火焚身。我說,女知青的口供呢?他說,臉被裙子蒙上了,沒看清人,強奸犯沒說話,力氣很大,身上有柴油味。我說,所以你想當刑警翻案?他說,沒錯,我哥死了,理沒死。我說,你懷疑什么?他說,我懷疑有黑幕,調(diào)查組剛開始說采集到了指紋,后來女知青說她回宿舍洗了好幾遍澡,把指紋洗沒了。我記得調(diào)查組負責人姓蔣,叫蔣國章,大背頭,方臉,將軍肚,穿布鞋。
我記不得晚飯吃了多久,萬俊生要騎摩托車送我,我沒肯,叫了一輛三輪車。風像刀子,鬼叫一般,車夫弓起后背,賣力蹬車。夜里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蔣國章是我外公,上門女婿,我媽叫何英。
我爸幾次要拔掉針頭,從病床上跳下來,騎上摩托車回家。醫(yī)生說,剛過五十,肝癌中晚期,換誰也接受不了。手術(shù)風險大,先保守治療。病有前兆,兩三年了,我爸喝上兩杯就捂著胸口,扛不住,就用筷子頂著,當作老胃病,在藥店抓了一包山楂回來泡水喝。病因不言而喻,是酒,我爸嘴硬,說,賺個口福,死而無憾。
第一階段的醫(yī)藥費要十萬,因為要用進口藥。本來指望舅舅馮光平,他炒股有術(shù),外加小金庫,手頭應該闊綽,表哥職大畢業(yè),不找工作,膩在他爸的局里做編外輔警,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把他爸告了,什么事不知道,正在內(nèi)部調(diào)查。舅媽懷疑我爸作祟,外甥好心好意陪舅舅喝酒,結(jié)果舅舅給外甥灌迷魂湯,用反間計。說我爸最陰險,自己活得一塌糊涂,也見不得別人活得好。
我想來想去,找到林大寶,他現(xiàn)在是城東派出所民警,一百八十斤的體重,為了考警校,一天吃兩頓,葷菜不沾嘴,吃完跑步,舉杠鈴,三個月瘦了四十斤,毅力可嘉。林大寶的制服還挺合身,臉頰瘦下去后,五官立體了,有了幾分書生氣,誰能想到貪吃愛放屁的小胖墩能當上警察。
林大寶約我在咖啡館見面,我沒答應,說去公園,空氣好。到了公園,有點后悔,空氣也不太好,草地上有人在燒烤,煙熏火燎。人工湖圍起三分之一,做起戶外游泳館,兩個身材健碩的男人在教孩子們游泳,孩子套在游泳圈里,兩腿不停倒騰,像鴨子鳧水。湖邊鬧哄哄的,賣零食的和賣玩具的爭相吆喝,小火車鳴著笛,差點撞到我。
林大寶說,你長成大姑娘了,走路上都不敢認你了。我說,沒你變化大。他說,丑小鴨變白天鵝,是不?我說,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丑小鴨不是變成白天鵝,它本來就是白天鵝。他說,我說不過你,最近怎么樣?我說,白天在炸雞店打工,晚上在醫(yī)院照顧我爸,我爸勸我復讀一年,我沒信心。他說,還是要試一試。我從書包里拿出索尼隨身聽,放了一首羅大佑的《你的樣子》:
我聽到傳來的誰的聲音
像那夢里嗚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遠去的誰的步伐
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為何你情愿
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經(jīng)擁有你的名字我的聲音
他說,我們在KTV唱過很多次,二中門口那家,所有歌曲的背景都是泳裝,你捂著眼睛,不好意思看,我和你哥搖頭晃腦,模仿羅大佑的煙熏嗓。
我說,我不是來陪你懷舊的,但也是懷舊,或者說,算舊賬。他說,什么舊賬?我說,索尼隨身聽,物證還在。他說,我是警察,什么是物證,比你清楚。我說,我就要十萬,我爸第一階段的醫(yī)藥費。他說,你是在敲詐。我說,什么敲詐?十萬塊維持你的清譽,算多嗎?他說,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說,你不記得,我記得。他說,除了你,沒人記得了。我眼淚滾落下來,啜泣著說,你活到現(xiàn)在,不應該感謝我嗎?他說,莫名其妙。我說,你當時答應我,求你爸把我爸轉(zhuǎn)成刑警,我才沒供出你。
他扶著湖邊的欄桿,眼圈通紅,你以為我活得就好嗎?我爸自從十幾年前丟了一件珍貴的東西,精神就不太正常,腦袋里長了顆鴿子蛋大小的瘤,死活不開刀,去年去碧空寺出家了,還要把家產(chǎn)捐給紅十字會,我問他為啥,他看了我一眼,說,路沒了。我說,什么珍貴的東西?他說,他不肯說,有一次夜里說夢話,大喊,把畫還我。
湖上風平浪靜,五顏六色的鴨子船上傳來陣陣嬉鬧聲,一只黑魆魆的鸕鶿站在岸邊木板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們,像一尊肅穆的雕塑。
我想起我爸最近也老說夢話,說曹若虛死早了,說堂哥可以瞑目了,醒來問他,一概不知。有一天早上醒來滿頭大汗,拉著我的手說夢見我媽了,我媽還和年輕時一樣漂亮,穿著連衣裙,沒背包,手里拿著一個卷軸,說是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我說,然后呢?他說,我問你媽從哪兒來,她說,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