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茗婷
穿著《鸚鵡殺》劇組的黑色T恤團服,隨手扎了一個丸子頭,帶著完成了基礎的妝容,李夢就這樣素凈、安靜地走進了采訪室。
她手里還有一大壺剛泡好的檸檬百香果水。她毫不掩飾地說,因為在意大利太“貪吃”了,芝士、比薩等高熱量食物通通不拒絕,回國后需要多喝水來消食排毒。
接受南風窗采訪的前一天,李夢剛結束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行程。自此,她成為了第一位四度入圍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的“90后”女演員。
從2013年參演賈樟柯的《天注定》,到2023年和鄔浪“梅開二度”合作 《短片故事》,完成這一成績的李夢,只花了十年時間。
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夢仍是夢中人。我很好奇,作為這個造夢行業(yè)的一員,李夢如何從中涉足人生的曠野?如何將生命交融于表演藝術之中?
采訪里,李夢沒有給出很明確的答案。因為,這場造夢之旅,她還只是走了一部分。她把這一次走紅毯視為自己十年演藝生涯的一道分水嶺,翻山越嶺之后,還有別樣的風光在等待。
結束威尼斯之旅后落地北京的當天,李夢便轉身到影視公司,第一次看到了她和周冬雨、章宇合作的電影《鸚鵡殺》的成片。三天之后(9月15日),電影在院線上映。
這是一部關于遭遇“殺豬盤”的受害者“反殺”的電影。李夢飾演的龐寧,一襲紅裙,加上那標志性的海藻般的長發(fā),被李夢定義為“紅裙女戰(zhàn)士”—會為愛癡狂,也會為愛手刃傷害自己的“愛人”。角色身上,那為愛不顧一切的沖勁,讓李夢為之著迷。
愛的光暈,會給人蒙上一層面紗,哪怕只是虛偽的愛。而《鸚鵡殺》呈現(xiàn)的是,當這層面紗被掀開之后,施害者和被害者雙方露出真實面目之后,人物表面風平浪靜,內(nèi)心則暗流涌動。
一靜一動之間的張力,極其依靠演員對角色內(nèi)心的揣摩,和對情緒心理的外化呈現(xiàn)。電影開拍前,造型師吳里璐給“龐寧”這個角色定好了妝??粗@一身的紅裙,李夢在想,為什么一個高智商、獨立的女強人,也會被“殺豬盤”?經(jīng)歷一切之后的她,又要如何走出這個陷阱和這段陰霾般的人生?
在這一刻,演員對角色生發(fā)了共情。帶著這些問題,李夢進入了“龐寧”的狀態(tài)。她在想,哪怕從來沒見過面,哪怕只聽過那把聲音(“殺豬盤”的作案人員通常只以語音和受害者溝通),但的確是一個自己曾經(jīng)愛上過,也騙過自己—不止是感情,還有大額金錢—的男人,人的復雜情緒,要如何以自然真實的狀態(tài)外化給觀眾?
看著這一身的紅裙,李夢在想,為什么一個高智商、獨立的女強人,也會被“殺豬盤”?
在海邊“布局”的戲,是龐寧在電影里“反殺”的重要時刻。拍攝這場戲時,5月底的東山島,海水依然冰涼,龐寧需要偽裝成在海邊溺水,引誘“殺豬盤”騙子林致光和許照出現(xiàn)。
開拍之前,導演麻贏心告訴李夢:“我現(xiàn)在跟你說什么可能都沒什么幫助,更多的還是看你需要我們怎樣幫你去呈現(xiàn)龐寧的狀態(tài)?!?/p>
李夢選擇了只靠自己去完成這場表演,就像大多數(shù)身陷“殺豬盤”的女性只能靠自己走出來一樣。龐寧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騙子說過的甜言蜜語,那些巧言令色再次刺痛她那面對愛情時曾經(jīng)敞開的脆弱心靈。在心碎和痛苦之中,龐寧尋覓得一份復仇的決心和力氣去反殺。
反殺之后,會怎么樣?在《鸚鵡殺》的結尾,如愿地看到當初騙自己的人終于倒下,素未謀面卻傷害自己最深最狠的人,像一只離開了水池死死掙扎的活蝦一樣在柏油路面上抽搐的時候,復仇成功了。
但爽嗎?如果只有爽,這個故事、這個人物,只會落入俗套的“爽文”敘事,只會迎合大眾對被“殺豬盤”的刻板印象。但這不是麻贏心想呈現(xiàn)的故事,也不是李夢為之著迷的角色,李夢想要的,是“演繹一些超乎大眾想象的女性角色”。
由此我們看到結局里的龐寧,不再是一襲紅裙,而是一身硬挺的墊肩西裝,凹成了一個刻板的女強人形象。李夢告訴我,此刻浮現(xiàn)在龐寧臉上的,更多的是復雜,或許有釋然,或許還有困惑:想在一段關系里尋找內(nèi)心的慰藉,想去愛和被愛,為何如此困難?
愛,或許是人一生的命題。
機緣巧合地,李夢過去遇見的許多角色,大都因為對愛的執(zhí)著,身心受累、受傷、受困。
在她看來,女人是一個非常奇妙的動物,是上帝送給這個世界的禮物。她“希望更多去呈現(xiàn)女人方方面面的狀態(tài),不管是脆弱的,還是堅強的”。
在今年入圍柏林電影節(jié)奇遇單元的長片《雪云》中,李夢飾演一名在海南島漂泊十余年的女工蘇紅,在整座島嶼經(jīng)歷城市化的洗禮后,依然一無所得;在重遇舊愛之后,蘇紅帶著女兒想與之建立一個家,犧牲愛去完成一種對陌生城市和無常人生的皈依。
“王瑤”則是李夢近年最“出圈”的角色。在這部2020年爆款劇集《隱秘的角落》里,王瑤是朱朝陽的后母,一個因為喪女而近乎神經(jīng)質的女性。女兒的死亡,撕裂了王瑤原本富足安定的生活,激發(fā)了極端的疑心和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但愛女心切的本質卻讓觀眾對她恨不起來,而是憐憫占了上風。一個多面復雜的角色就這樣誕生了。
每一次和這些因愛迷茫、為愛執(zhí)著的角色相遇時,李夢都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愛是一個生命的原始動力,一個人如果對一切事情都很冷漠和麻木,他可能就變得很行尸走肉了?!崩顗粽f。
命運讓她在這十年生涯里,孜孜不倦想通過演員的軀殼,去呈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里愛的復雜面向。
回溯這種命運相遇的起點,或許是一條綠裙子。
在威尼斯行程的尾巴,在亞得里海海邊,秋水共長天一色,李夢拍攝了一組照片。照片里,她一身綠裙,低胸束腰,花苞墊肩,裙擺搖曳,下巴微抬,帶有輕微的傲氣。
人世間最大的不確定,可能就是戰(zhàn)時的亂世和家庭的崩塌。在外部環(huán)境的動亂顛簸中,個人要如何保全內(nèi)心的穩(wěn)定,保留對生活的熱愛?在建立脆弱且親密的關系時,要如何在征服他者的王國時保留自我的完整?
在微博里,李夢說:“走在地中海邊的沙灘上,我覺得我穿上的不是一條裙子,而是我的童年。是我童年的夢想帶我來到了電影世界里,也是電影帶我來到了威尼斯。謝謝這一切的善意,還我一個威尼斯美麗的黃昏?!?/p>
這條綠裙子背后,是一個漫長的故事,她想借這條綠裙子,向電影《亂世佳人》,還有費雯麗飾演的“斯嘉麗”致敬。不僅是因為《飄》在世界文壇的經(jīng)典,也不止是因為《亂世佳人》排在20世紀最偉大100部電影第四位的榮耀,而是因為在文學和電影的交媾里,誕生了一個小女孩的夢想。
時間倒流到近20年前,11歲的李夢,被父母安排到國外上學。從深圳飛到加拿大蒙特利爾的一路上,她的脖子上都掛著一個牌子:無人陪伴兒童。
在加拿大漫長的冬天,出門路上見不到幾個人,這個出生在長沙、成長在深圳,注定離不開熱帶的孩子難以適應。
正是這段孤獨的、冰天雪地的時光里,一天,李夢在寄宿家庭里看電視,熒幕上正播放著數(shù)十年前好萊塢經(jīng)典影片《亂世佳人》。雖然李夢不完全能聽懂電影里人物的對話,但一襲絲絨綠裙的斯嘉麗給小女孩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條綠裙子出現(xiàn)的時候,正逢斯嘉麗家道中落。為了能從白瑞德手里借到錢來交稅金,她讓保姆一把扯下了家里的天鵝絨綠窗簾,縫制成一件華麗的綠色花苞裙,讓她能在經(jīng)過泥濘道路時依然昂首挺胸,來到監(jiān)獄里探望白瑞德,在狡黠的愛人面前和拮據(jù)的生活中也永葆她原始的高貴和傲嬌。
人世間最大的不確定,可能就是戰(zhàn)時的亂世和家庭的崩塌。在外部環(huán)境的動亂顛簸中,個人要如何保全內(nèi)心的穩(wěn)定,保留對生活的熱愛?在建立脆弱且親密的關系時,要如何在征服他者的王國時保留自我的完整?斯嘉麗以高傲不屈的姿態(tài)告訴了世人答案,答案在風中飄。
當這種姿態(tài)變成影像,穿越時間抵達21世紀初一個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女孩面前時,那一刻,小李夢看到了?!耙粋€人經(jīng)歷了一切以后,依然不放棄對于生活的希望,這件事情、這種生命力讓我很感動?!?/p>
一個夢想也在此時誕生了,李夢想成為像費雯麗這樣的演員。在接受《人物》采訪時,她說:“希望通過表演呈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h3>“這就是你的紅毯”
在那段生活里,有無數(shù)個這樣的時刻,小李夢徜徉在世界著名文學營造的夢幻里,在電影和藝術的滋養(yǎng)里,汲取呈現(xiàn)世界的力量。
還有《傲慢與偏見》。在李夢看來,和斯嘉麗最終還是沒有和白瑞德在一起不一樣的是,雖然伊麗莎白和達西成為了眷侶,但這并不代表伊麗莎白在權貴面前有所屈服。相反,伊麗莎白有和斯嘉麗一樣的傲氣和獨立精神。在足以讓人意亂情迷的愛情和金錢面前還能保持理智,她們的才華和情致足以讓她們遺世而獨立。
這些文藝作品里人物的魅力,像黑洞一樣狠狠捕捉著李夢的注意力。她想走進這文藝的夢里,當一回夢中人。
在加拿大逗留一年之后,李夢回國了?;氐絿鴥?nèi)上初中的她告訴父母,自己想考藝術院校。但身處金融行業(yè)的父母只把女兒的話當作是玩笑,直到李夢在17歲那年,真的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父母才意識到,當初給女兒積攢的那筆留學的錢,用不上了。
考上表演系之后,李夢很幸運,在學生時期就得到了和王全安的合作機會。而后又經(jīng)王全安的介紹,她成為了賈樟柯《天注定》中的“蓮蓉”。
“蓮蓉”是一個在東莞從事性交易的女孩,穿著性感,不掩風塵,素顏黑發(fā)齊劉海,不減清純。面對電子廠打工仔小輝“我好鐘意你啊”的真情告白,她冷靜地說:“歡場無真愛?!?blockquote>李夢在柏林還重遇了戛納電影節(jié)的主席福茂。10年前,福茂曾在2013年《天注定》入圍戛納時接待過她。這一次,他對她說:“多年后你又回到了這里?!?/blockquote>
就是這么一個復雜、張力十足的角色,給予了李夢第一次登上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的機會。2013年,賈樟柯帶著《天注定》入圍了戛納電影節(jié),該片獲得了最佳編劇獎,成為當年眾多國際電影媒體評選的“全球年度十佳”。而李夢,成為了首位走上戛納紅毯的“90后”中國女演員。
走戛納紅毯的那一天,是李夢從北電畢業(yè)的日子,只不過地點換成了全世界電影人的殿堂。走紅毯之前,李夢很緊張,坐在進入主會場的車上時,她只能依靠和司機嘮嗑來平復情緒。
那一個法國大叔跟她說,這輛車載過很多明星,無論是好萊塢的還是中國的,有安吉麗娜·朱莉、布拉德·皮特、張曼玉等super star,對于他們來說,紅毯只是一個簡單的儀式,戛納是一個很魔幻的地方,只管have fun,享受當下就好。
很多年過去了,李夢走過了無數(shù)次紅毯,她總是會想起與這位異國陌生人不到10分鐘的對話,在紅毯,去享受,去玩,去盡興。
后來,今年4月,她和導演鄔浪帶著《雪云》去了柏林電影節(jié),和樂隊“五條人”的仁科在柏林街頭唱K,和韓國演員金敏喜合影。兩位演員,同樣有著海藻般的烏黑蓬松長發(fā),是文藝片里不可或缺的身影。李夢在柏林還重遇了戛納電影節(jié)的主席福茂。10年前,福茂曾在2013年《天注定》入圍戛納時接待過她。這一次,他對她說:“多年后你又回到了這里。”
在9月初剛結束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李夢再次和鄔浪帶著與演員黃覺合作的短片《短片故事》參加了短片單元。她也在社交平臺上快樂“營業(yè)”,拍攝vlog、寫真,穿著芭比粉袍徜徉在圣馬可廣場的陽光里,介紹威尼斯的百年酒店,不辜負地中海的美食,偶遇費翔、伍迪·艾倫,還和濱口龍介嘮嗑,邀請對方來觀看自己的電影。
在即將結束威尼斯之旅的一天,當她穿過人群打算送別一位朋友的時候,在一處下坡的地方,一名街頭藝人向她的跟前扔來了一塊小小的方形的紅布。這名街頭藝人告訴她:“你踏上紅布,這就是你的紅毯?!?/p>
那一刻,給了李夢很大沖擊:“紅毯某種程度上代表一種榮耀,可是當你心里對于你自己是有一種認知的話,你不用非要外在形式來賦予自己,你是可以自己給自己自信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