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振華(福建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詔安畫派形成于清中晚期。清初,由于漳州詔安處在閩南水運交通的樞紐地帶,此地經濟文化交流日趨頻繁,吸引了許多畫家欣然前往。隨著時間流逝,幾代畫家互相影響、藝術風格的傳承與發(fā)展,清中晚期逐漸形成了詔安畫派。詔安畫派是福建地方中唯一被稱為畫派的畫家群體,在福建繪畫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最初,詔安畫派以職業(yè)畫家和畫工為主,以謝穎蘇、沈瑤池、汪志周、許釣龍和吳天章等五人為代表。他們畫風宗法華嵒、黃慎等人而繼承發(fā)展,推陳出新,而自成一派,別具一格。清同治、光緒年間,受到海派畫風的影響,吸收了海派繪畫清雅歡快之處,與原有風格融會貫通,進一步豐富了其藝術表現(xiàn)形式,于是后來形成了以馬兆麟為首的“詔安畫派”群體。沈鏡湖主要的藝術活動時期在清末民國的交替時期。這個時期變革不斷,經濟、政治、文化、教育都發(fā)生了劇烈變化。劇烈的變化使得畫家們以一種更加包容的方式來吸收新的藝術思想,因此成就了一批畫家。
沈鏡湖《流民圖》
《流民圖》題款
在古代,“流民”常被指代受自然天災和刀兵之禍而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另謀生路的難民,即游離于士、農、工、商四民之外的人群,也指因遭受朝廷繁重的徭役、兵役、苛捐雜稅和軍閥地主、惡霸流寇的欺凌,土地兼并,以至于在家鄉(xiāng)無法生存而流離失所的人。這些長期得不到救濟和安置的災民和失去土地的農民不被登記在冊,居無定所,就變?yōu)橛坞x于士、農、工、商四民之外的“游民”?!傲髅瘛钡漠a生往往代表社會動蕩。
關于流民圖的起源,最早是宋朝鄭俠將災年難民形象繪制成畫,以諫天子。自此以后,“流民圖”便成為畫家圖諫災情的手段之一,為后朝歷代所效仿。此后,明代周臣、吳偉等人都有作過“流民圖”,都以“流民”為繪畫對象。
沈鏡湖(1858—1936年),又名“天然”,清末民初,福建漳州詔安畫家,號“慎草山人”。人物、花鳥、山水皆擅,尤精寫意人物畫,是詔安畫派的代表畫家之一。他的藝術風格深受黃慎、華嵒等人的影響,所畫寫意人物畫常用草書筆法入畫,頗具書法意味,筆下人物的表情頗為生動且造型夸張、趨于動態(tài)。常以漁民、乞丐等角色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沈鏡湖的畫作能夠反映當時的市井流民和底層群眾的真實狀況。其作品流傳于福建、廣東以及東南亞諸國,對這些地區(qū)的繪畫發(fā)展產生了積極影響,代表作有《流民圖》(又名《乞丐圖》)、《眼前德?!返?。
沈鏡湖所生活的時代跨越了清咸豐八年至民國二十五年,他經歷了晚清至民國的歷史大變局。在此期間,大多數(shù)時間段國家內憂外患,戰(zhàn)亂頻繁,群眾流離失所,社會的動蕩不安使他更能注意到社會底層貧苦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出于畫家本心以及當時底層文人獨有的關懷之情,沈鏡湖便常以飽受困苦的群眾為題材,使用筆墨來表現(xiàn)所見所聞,深刻地描繪了當時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和群眾的真實狀況。這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濟世之心和以人為本的藝術思想,也揭露了晚清民國詔安百姓的困苦境遇,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
《流民圖》局部
沈鏡湖的《流民圖》是一幅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畫作。其畫幅寬為126厘米,高為657厘米,畫面中繪制了十七個各不相同的流浪者,包含盲人、殘疾人和耍雜乞討者。左上題款為“歲在己未蒲夏之浣端午節(jié)前,仿新羅道人畫意于詔城南西溪吟香讀畫之軒,慎草山人沈鏡湖戲筆”。由題款可看出沈鏡湖深受華嵒、黃慎等人的影響。從他的繪畫風格和師承關系來看,“慎草山人”的號或因沈鏡湖習黃慎“草書入畫”而來。畫面皆由筆墨構成,不著色,筆法蒼勁有力,恣意奔放,又不失形體。畫面構圖采用散點構圖的形式。人物安排錯落有致,此起彼伏而富于明快的節(jié)奏感,雖不設背景卻能使畫面有很好的空間關系。
畫家以流浪者和難民為主題形象作畫,表現(xiàn)了軍閥混戰(zhàn)時期,流離失所的難民和乞丐們不得不四處飄蕩、乞討為生的現(xiàn)實狀況。依據(jù)題款可知,畫作完成之時是己未蒲夏。據(jù)畫家生活年代可推知時間大概在1919年,即民國八年。此時也是詔安的多事之秋?!对t安縣志》記載:“民國時期,由于戰(zhàn)亂、瘟疫、災害,民生凋敝,人口大量減少?!痹t安在前一年,也就是1918年,就發(fā)生過強烈的地震,還伴有鼠疫、天花等傳染病。此外,還有軍閥混戰(zhàn)。戰(zhàn)事一開,必然造成極大的破壞,產生大量流離失所的人,天災人禍使得這個時期詔安流民眾多。天災人禍籠罩下的詔安,民不聊生。畫家的悲憫之情被充分激發(fā),成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
畫面中是幾個雜耍者帶領著一群難民向西走的場景,領路的幾個雜耍者在引領難民前進的同時也不忘練習自己的雜耍道具。人群中共有六名看似雜耍者的人,分別為左手第一個牽狗人,左二、左三和他背后的小孩、左四、中間仰頭人戲耍人等六人,其他人應是跟隨他們的難民。
畫面中這幾名疑似雜耍者在這個隊伍中似乎起領頭人的作用,引導這批流民的去向。前頭牽狗的雜耍者漫無目的地望著前方,目光呆滯,顯現(xiàn)出一副迷茫的樣子,而他的狗則回頭看著他,仿佛在期待主人的指示。從狗的神情可以看出,主人是它的依靠。左邊第二個雜耍者和第三個雜耍者則是拿著自己的雜耍道具互相對歌,彈奏者拿著樂器彈奏,若有所思地抬頭望向天空,似在向天空訴說人間苦難,祈求平安。彈奏者后面那個小孩似乎是他的學徒或者兒孫,替他拿著其他雜耍道具和一只碗。左邊第四個雜耍者則是一邊和前面的雜耍者對歌,一邊望向后方,似乎是為跟隨者指引道路。中間位置的雜耍者則仰頭對著天空把玩他的雜耍道具,似乎也起到了指示引領作用。這幾名雜耍者雖在把玩演奏、指引眾人行進,然而皆眼神呆滯、神情麻木,似乎也不清楚前進的方向,對前途充滿絕望和迷茫,只有前頭的狗對其主人有依賴之意。
其他的則是追隨者,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主要是手持拐杖,拿著籃筐,躬著腰,駝著背,面容愁苦,漫無目的地跟著雜耍者的腳步。其中,中間靠后頭發(fā)凌亂的人,袒露上身,手中舉著一個物件,似乎在與前方的雜耍者互動,但他面無表情,神情呆滯,機械地舉著物件。這個人物位于隊伍的中后段最顯眼的位置,形象突出,似乎他的表情是整個流民隊伍情感基調的體現(xiàn),作者如此安排或有此意。流民隊伍的中央是兩個手持拐杖的老人用籃筐抬著一個看似殘疾的年輕人,坐在筐子中的年輕人面上有傷疤,手持一個碗,目光呆滯,前方抬框的老者面露苦色,而后面抬框的老者則是苦澀和無奈地看著筐中受傷殘疾的年輕人。也許這個受傷的年輕人是他們的親人或者是受傷前給予過他們幫助的人,兩個老者抬著一個受傷殘疾的壯年者,體現(xiàn)了戰(zhàn)亂天災的殘酷。追隨者中還有最后兩個,坐在原地,其中一個抬頭看著前方,似乎在和前方回頭的雜耍者對視,另一個則在狼吞虎咽地進食。其他的追隨者則是彎腰駝背,拄著拐杖前進。
雖然沈鏡湖在題款中寫著此畫仿“新羅道人”的畫法,但是畫面明顯是以草書意味入畫,畫面不作設色,全以筆墨來表現(xiàn)層次,運用黑、白、灰對比,線條流暢,草書痕跡明顯,頗有黃慎繪畫的意味。畫中的人物瘦骨嶙峋,面色呆滯,與畫面的黑白對比互相襯托,加深了畫面的凄涼基調。畫面中的場景顯得凄涼悲慘。沈鏡湖高超的繪畫技法使得看畫的人如同身臨其境,面對畫面中流民的慘況,產生同情之心。延伸到畫外,可以想象天災人禍下,浩浩蕩蕩的流民隊伍緩慢前進的場景。乞丐、流民們?yōu)榱酥\求生存之法和生存之所,不得已背井離鄉(xiāng),沿路流浪行乞的慘況呈現(xiàn)在觀者眼中。流民乞丐的形象于沈鏡湖的筆下被描繪得傳神生動,略帶滑稽但又盡顯滄桑落魄,他將二者把控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節(jié)點。盡管作者在題跋中寫“仿新羅道人”,但是以草書入畫,筆法率性,顯然承自黃慎的藝術手法。在設色上,作者以單純的水墨勾勒和渲染,通過黑白對比來呈現(xiàn)一種孤寒和凄涼的畫意?!读髅駡D》飽含著作者對底層貧苦民眾的憐憫之情和同情之心,充分彰顯了作者“以人為本”的藝術思想。
《流民圖》局部
《福建畫人傳》曾點評沈鏡湖的藝術風格:“賦色只用花青、赭石,不稍變化,所謂詔安派之習氣也?!睕]有給予沈鏡湖藝術較為正面的評價,實際上,此觀點較為片面。雖說沈鏡湖的藝術成就不若那些家喻戶曉的藝術大家和部分前代畫家,然而與其他被載入史冊的藝術家一樣,沈鏡湖的藝術風格有著他獨特的一面,至少在現(xiàn)實主義和人文關懷上比之前的詔安畫家更進一步。
沈鏡湖的繪畫風格繼承了華嵒、黃慎和前代詔安畫家的繪畫風格。他所生活的時代存在內外交困、軍閥混戰(zhàn)等人禍。如此背景催生了沈鏡湖的現(xiàn)實主義人文關懷精神,他將其轉化為藝術表現(xiàn)形式,創(chuàng)作了他的代表之作。《流民圖》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藝術情感,也揭露了當時軍閥混戰(zhàn)、天災之下民生凋敝的詔安縣城之狀,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同時,這類作品也有助于豐富和完善區(qū)域性地方藝術史的記載,進而對中國整體藝術史進行補充和完善。
詔安畫派的人物畫風由他開始轉向了現(xiàn)實主義,再對比明代宮廷畫家邊景昭、清初畫家惲壽平和清中期閩西畫家上官周,“揚州八怪”中黃慎、華嵒的繪畫風格和藝術面貌,他的作品更顯特殊??梢哉f,沈鏡湖的藝術風格是對詔安畫派的承前啟后。沈鏡湖的《流民圖》比蔣兆和知名作品《流民圖》還要早二十多年。雖然二者在畫作尺幅和藝術影響上不可比擬,但是這二位畫家以人為本、關注下層民眾現(xiàn)實境遇的心是一致的。沈鏡湖的這種承上啟下且具有批判意義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精神為詔安畫派和沈氏家族畫家在民國時期出色的藝術表現(xiàn)和高超的藝術成就開啟了先河。沈鏡湖還是一代名家沈耀初的啟蒙老師,對其藝術風格的形成有重要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