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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與白:步落稽人東遷的混融與共生

2023-10-07 07:05:48馮培紅
西夏研究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龜茲西域

□馮培紅

1999年秋,山西省太原市西南的王郭村出土了一座夫婦合葬墓,發(fā)現(xiàn)一方《隋虞弘墓志》,文中兩處出現(xiàn)“魚國”一詞:一處記虞弘為“魚國尉紇城人”,另一處記其祖父□奴棲為“魚國領(lǐng)民酋長[1]87,89,91。學(xué)界認(rèn)為,虞弘與同時代的虞慶則一樣“本姓魚”[2]1328,他們的家族原本都出自西域魚國,在向東遷徙定居的過程中逐漸漢化,改姓為虞。關(guān)于虞弘的族屬,20年多來中外學(xué)者多方鉆研,不斷探索,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觀點[3],其中林梅村認(rèn)為虞弘為步落稽(簡稱稽胡)人,疑為突厥語balag,其意為魚[4]。筆者贊同這一觀點,步落稽是由西域魚國人東遷后建立的政權(quán),位于今山西、陜西兩省交界地帶的黃河兩岸。

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中古時期步落稽中還有許多白姓人物,如北魏時在上黨自號單于的“河西饑胡(即稽胡)”白亞栗斯①,北周時進攻銀州的“稽胡白郁久同(閭)”、綏州黃河一帶的“稽胡白郎”②,唐代在綏州城平縣建立政權(quán)的“部落稽”白鐵余[5]2785,均為史籍中明確記載的步落稽胡人。

關(guān)于步落稽白氏,有學(xué)者認(rèn)為來自西域龜茲(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庫車市)③;而步落稽魚(虞)氏則出自西域魚國,這涉及魚國的地理位置,學(xué)界觀點眾說紛紜,或認(rèn)為在西域中亞或西亞乃至地中海,或認(rèn)為在漠北或赫連勃勃所建夏國,有的學(xué)者還具體考訂在中亞地區(qū)的鐵勒比千部落,或塔吉克斯坦和喀什,或中國北方的漁陽[3]。筆者經(jīng)過考證認(rèn)為,魚國在今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阿克蘇地區(qū),即北魏時的婆來伽國、唐代的跋祿迦國,婆來伽國、跋祿迦與步落稽一樣,均為突厥語bal?k的音譯漢字④。庫車現(xiàn)為地級市,隸屬于阿克蘇地區(qū);而在唐代,跋祿迦國(魚國)則附屬于龜茲國。兩地近鄰,有時甚至存在隸屬關(guān)系,聯(lián)系十分密切。筆者認(rèn)為,兩國民眾在東遷時發(fā)生混融,呈現(xiàn)出共生關(guān)系,以致在晉陜交界的黃河兩岸形成了步落稽政權(quán),魚(虞)、白二氏成為步落稽重要姓氏。

一、步落稽中的魚氏

如上所言,林梅村認(rèn)為虞弘的族屬為步落稽,并懷疑步落稽為突厥語“balag(魚)”之音譯[4]72?!锻回收Z大詞典》中的“魚”寫作bal?k⑤?!吨軙肪硭氖拧懂愑蛏稀せ鷤鳌酚涊d“稽胡,一曰步落稽”,“婦人則多貫蜃貝以為耳及頸飾”。周一良認(rèn)為,“蜃貝非西河離石一帶地方的產(chǎn)物,自是這種民族未遷到并州以前的習(xí)俗的遺留”[6]163。這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魚國民族的特點。

在漢文史籍中,“步落稽”有多種不同的寫法,如“步落堅”⑥、“步落稽”⑦、“部落稽”、⑧“部落精”⑨。這些寫法不同、讀音相近的詞匯均為bal?k(魚)的音譯漢字⑩?!端鍒D經(jīng)》云:“丹州白室,胡頭漢舌,其狀似胡,其言習(xí)中夏。白室即白翟語訛耳,近代號為步落稽胡?!?隋代丹州步落稽的相貌仍為胡人,這種胡貌顯然不屬于蒙古人種,而是來自西域的胡人相貌特征,不過他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使用漢語,故稱“胡頭漢舌”,表明隋代步落稽胡人正處在漢化之中。這種胡狀相貌跟虞弘夫婦合葬墓石槨上雕繪的高鼻深目、卷發(fā)、多須髯的胡人圖像相一致。

北朝后期是步落稽勢力大發(fā)展的時代,形成了強大的勢力集團,以至于《周書》特意為之立傳,即卷四十九《異域上·稽胡傳》,云:

稽胡,一曰步落稽,蓋匈奴別種,劉元海五部之苗裔也?;蛟粕饺?、赤狄之后。自離石以西、安定以東,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間,種落繁熾。[7]896-897

步落稽的活動范圍在離石以西、安定以東,但這只是從北周的角度所作的記錄,實際上并不局限于這一地區(qū),而是向東擴及整個河?xùn)|地區(qū)。傳文記載,“魏孝昌(525—527)中,有劉蝝升者,居云陽谷,自稱天子,立年號,署百官。屬魏氏政亂,力不能討。蝝升遂分遣部眾,抄掠居民,汾、晉之間,略無寧歲”[7]897。自稱天子的劉蝝升居住在云陽谷,位于汾、晉之間,勢力頗大,以至于“西土歲被其寇,謂之‘胡荒’”[8]18。北齊時,步落稽的文化影響甚至及于高氏皇室,如武成帝高湛的小字即為步落稽。北周滅北齊后,派宇文憲討伐自立為帝的劉蝝升之孫沒鐸,“沒鐸遣其黨天柱守河?xùn)|,又遣其大帥穆支據(jù)河西”,但最后仍遭剿滅。此后步落稽屢次反叛北周,“保定(561—565)中,離石生胡數(shù)寇汾北”;“宣政元年(578),汾州稽胡帥劉受羅千復(fù)反,越王盛督諸軍討擒之。自是寇盜頗息”[7]898-899。宇文盛討平劉受羅千之后,“表請(虞)慶則,于是即拜石州總管。甚有威惠,境內(nèi)清肅,稽胡慕義而歸者八千余戶”[2]1329。石州的治所在離石,可見這里確實是步落稽的勢力中心。

另外,北魏步落稽高僧慧達的活動范圍也值得注意?!陡呱畟鳌酚浧錇椤安⒅菸骱与x石人”[9]477;《續(xù)高僧傳》則記“本咸陽東北三城定陽稽胡也”[10]980。合而觀之,慧達原本居住在咸陽東北三城定陽,后來遷徙到并州西河郡離石縣?,后傳續(xù)云:“達后出家,住于文成(城)郡,今慈州東南高平,即其生地矣,見有廟像,戎、夏禮敬,處于治下安民寺中。……余以貞觀(627—649)之初游歷關(guān)表,故謁達之本廟,圖像儼肅,日有隆敬。自石、隰、慈、丹、延、綏、威、嵐等州,并圖寫其形,所在供養(yǎng),號‘劉師佛’焉。”[10]980-981以上諸州位于晉陜交界的黃河兩岸,表明這一帶是步落稽胡人的活動范圍。

明確了步落稽人的活動范圍,我們來看這一范圍內(nèi)的魚(虞)氏人物及族群。遺憾的是,《周書·稽胡傳》《北史·稽胡傳》《通典·邊防典十三》等史籍中記載的步落稽人,有劉、郝、喬、白、穆等姓?,卻無魚姓。不過,墓志、史籍中記載了這一地區(qū)的許多魚氏人物,茲勾稽如下。

《隋虞弘墓志》清晰地揭示出其家族向東遷徙的路線:先從西域魚國尉紇城東遷到漠北茹茹(柔然),再南下進入中原北齊,定居于并州太原。墓志記其遠祖“徙赤縣于蒲坂”,這雖然是對中華古帝虞舜的攀附,但也反映出虞弘所率魚部族的分布范圍可能包括蒲坂一帶,或是距離蒲坂不遠;他本人在北周末“領(lǐng)并、代、介三州鄉(xiāng)團,檢校薩保府”,隋開皇(581—600)時“敕領(lǐng)左帳內(nèi),鎮(zhèn)押并部”,最后卒葬于并州[1]87-93。虞弘長期在并州任職,兼統(tǒng)鄰近的代、介二州,掌領(lǐng)地方鄉(xiāng)團武裝,其勢力以并州為中心,北起代州、南到介州,甚或及于蒲州,幾乎遍布整個河?xùn)|地區(qū)。他負責(zé)檢校薩保府,統(tǒng)轄這一地區(qū)信奉祆教的西域胡人移民聚落。

太原市金勝區(qū)金勝鎮(zhèn)金勝村5號墓出土了一方《虞祖墓志》,志蓋用白粉篆書“□君墓志”四字。從發(fā)掘者描摹的志蓋文字可見,“□”似為“虞”字,但下部之“吳”呈倒書,即上“天”下“口”。沈睿文認(rèn)為,“很可能是墓志書寫者漢文水平較低或是描摹過程中出現(xiàn)的偏差”。從整篇墓志文字來看,撰寫者的漢文水平確實不高,對于筆畫繁復(fù)的“虞”字,寫起來確有難度,以至于出現(xiàn)部分筆畫倒書的情況。女尸頭前有一件已朽的圓形漆盒,內(nèi)盛30顆各色料珠、1塊殘白色水晶、1件海馬葡萄紋銅鏡、1 枚嵌有白色琉璃的銀戒指、1 枚薩珊波斯庫思老二世(591—628)銀幣等物。這些隨葬品大多從西域傳到中原,沈氏甚至認(rèn)為墓中所出陶燈為東羅馬高足杯,薩珊銀幣的正面為王者像和缽羅婆銘文Afzut(昌盛)、Ausrui(庫思老),背面為祆教火壇,兩側(cè)各有一位祭司。墓室東壁南端繪有1位馬夫與2匹半身的馬和駱駝,馬夫頭戴尖狀烏帽,帽頂向后彎曲。墓中還出土了陶駱駝俑。據(jù)發(fā)掘者稱,“死者未用棺木裝殮,而直接置于磚砌棺床之上,是當(dāng)時的一種葬俗,近幾年來在太原郊區(qū)發(fā)現(xiàn)的唐宋墓中頗不乏例”?。虞祖與虞弘同在并州,墓中隨葬品有不少來自于西域,顯然他應(yīng)當(dāng)也是一位西域魚國胡人的后裔。沈睿文從金勝村出土的這批唐墓均為無棺葬、5 號墓主人虞祖夫婦的姓氏和隨葬品出發(fā),認(rèn)為“這批太原金勝村唐墓墓主便很可能與虞弘所轄種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他們可能為虞姓粟特胡”,“金勝村一帶應(yīng)是初唐政府特意安葬太原地區(qū)粟特貴族首領(lǐng)的一個墓地,其規(guī)劃恐跟隋時虞弘夫婦安葬于此存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11]7-32。他不僅將同在并州的虞祖與虞弘聯(lián)系起來,而且推測他們是粟特人?。

與虞弘、虞祖不同的是,隋唐并州地區(qū)還有大量魚氏人物并未改姓為虞,仍然保持了魚姓。例如,《隋魚政墓志銘并序》記載其“父景,齊并州主簿”[12]122-124;唐天寶十載(751)八月,安祿山討伐契丹,大敗而歸,“歸罪于左賢王哥解、河?xùn)|兵馬使魚承仙而斬之”??!短启~辯江墓志銘并序》記其為“太原宜陽人也”,歷任汾州介休府別將、扈從正將、河陽三城防御所十將、同德軍使等職?。唐代汾州境內(nèi)有12個折沖府,介休府為其中之一[13]1004。唐代的汾州在北周時稱介州[2]954[5]1475,即虞弘所領(lǐng)三州鄉(xiāng)團中之一州,由其檢校薩保府。另據(jù)《唐曹怡墓志》可知,其父曹遵為介州薩寶府車騎、騎都尉[14],當(dāng)為粟特人。直到今天,山西省介休市順城路仍然保留了一座祆神樓。李商隱撰并書《唐王翊元李靈素夫婦合祔墓志銘并序》末尾即題“宜陽魚元弼刻”,與魚辯江的籍貫相同。不少學(xué)者研究過這方墓志銘?,其中馬瑞、張燕在探討李商隱的書法之后,還專門談到刻工魚元弼,稱“就碑版書跡而言,其產(chǎn)生必經(jīng)過書丹和鐫刻工序,刻工和書家關(guān)系極為密切。如說書家的書丹是一種創(chuàng)作,那么,刻工的鐫刻亦可以說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我們在驚嘆李商隱書學(xué)成就的同時,亦不能忽略將其書丹付諸于石上的刻工”;認(rèn)為“鐫者亦絕非凡庸之手”[15]。柳公權(quán)撰《唐韓復(fù)墓志銘并序》末尾亦題有“魚元弼鐫”,趙力光稱“鐫刻者魚元弼,刀工嫻熟,較好地體現(xiàn)了書法的韻致”[16]。白敏中撰《唐符澈墓志銘》亦尾題“刻字人魚元弼”?。李商隱、柳公權(quán)、白敏中等人撰寫的墓志皆由魚元弼鐫刻,可見他是晚唐非常著名的刻工。筆者還注意到,上揭《唐韓復(fù)墓志銘并序》的書丹者是墓主人的內(nèi)弟仲年,其名又見于《唐董誼妻史氏墓銘并序》尾題“仲年書,左武衛(wèi)執(zhí)戟邵宗簡鐫”,而邵宗簡之名又見于《唐張彥敏墓志銘并序》尾題“玉冊官邵宗簡刻字”[17][18]1133。很巧的是邵宗簡之父邵建和的墓志也已出土,標(biāo)題中記其為“中書省鐫□御題玉簡都勾當(dāng)刻玉冊官”,序文中云“生三子:宗簡、宗立、宗厚等”?。由此可知,邵建和、邵宗簡父子均在中書省擔(dān)任玉冊官,可謂家傳鐫刻技藝,為皇帝御筆刻字服務(wù),屬最高級別的刻工。另外,邵建初也曾在晚唐時擔(dān)任“中書省鐫玉冊官”?,疑與邵建和為兄弟關(guān)系?。魚元弼、邵宗簡均曾為仲年書丹的墓志刻字,兩人很可能有交集,邵氏的家傳刻藝讓人不由聯(lián)想,魚氏家族是否也同樣家傳刻藝呢?程章燦在《〈石刻考工錄〉補編》中列有晚唐魚元誠、南宋魚澄二人[19]209-210,283。尾崎康根據(jù)日本大谷大學(xué)圖書館藏《思溪藏》列出許多刻工姓名,其中有11位魚姓人物或其母、妻:

魚乙郎、魚大宗、魚大唐、魚大娘、魚母唐三娘、魚李、魚李九娘、魚宗、魚宗亮、魚念六、魚保奴。[20]30

不過,他沒有對這些集中出現(xiàn)的魚氏刻工展開討論。丁延峰專門考察了《思溪藏》的刻工群體,并稱:“饒有意味的是,《思溪藏》刻工中,雖以男性居多,亦不乏女性刻工。如魚大娘、魚李九娘、魚李氏、魚母唐三娘、魚十八娘等,當(dāng)皆為女性。在百家姓中,魚姓少見,《思溪藏》中出現(xiàn)了十余人,是很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這些魚姓族人很可能是以家族形式共同參與刻書。從魚母唐三娘與魚大宗、魚宗亮、魚大唐等姓名來看,他們或為母子關(guān)系。他們之間肯定還有其他關(guān)系,因無法提供進一步的證據(jù),不敢妄言。信徒或普通百姓施資助刊佛經(jīng),是一種虔誠、膜拜以求達到為長輩祈福,為家族其他成員祈求平安或祝延圣壽的目的,因此往往以家族集體團隊形式出現(xiàn)?!保?1]105這些魚氏刻工雖然經(jīng)歷了從石刻到刻書的時代變化,但一脈相承的刻工技藝卻讓人思緒萬千,特別是《思溪藏》魚氏刻工群體的集中出現(xiàn),無法讓人不去思考魚氏族群內(nèi)部的技藝傳承。

尤應(yīng)注意的是,唐宋時期并州地區(qū)形成了晉陽魚氏之郡望,如《唐趙宗祐墓志并序》記其有四位夫人,前三位早亡,排在最末的是“次夫人晉陽魚氏,終于其后”[22]1089。唐初高士廉等人編撰《氏族志》時,魚氏被列入并州晉陽郡所出的三姓之中。國家圖書館藏敦煌文獻BD.8679《氏族志》前部殘缺,現(xiàn)存第2行為:

□(晉)陽郡三姓 并州:儀、景、魚。[23]385

從志文尾部內(nèi)容可知,共記有85 郡、398 姓,貞觀八年(634)五月十日由吏部尚書高士廉等人編撰?,吐蕃統(tǒng)治敦煌的丙辰年(836)由當(dāng)?shù)厣颂莆蛘娉瓕憽4司涫鬃謿埲?,次字略有殘損但可識讀,從小字注文“并州”可知為“晉陽”。林世田對BD.8679《氏族志》中的晉陽魚氏略有揭示,并結(jié)合虞弘墓志稱:“敦煌文獻與新發(fā)現(xiàn)的虞弘墓前后輝映,為我們揭示了一段塵封已久的民族文化融合的畫卷?!保?4]宋人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四十“并州”條亦記晉陽郡所出三姓中有魚氏:

姓氏:太原郡十一姓:……。晉陽郡三姓:魚、儀、景。?

北宋并州晉陽郡所列三姓與唐代相同,只不過魚氏的排序升至首位,反映了唐宋時期此地內(nèi)部大族勢力之升降,魚氏獲得了更大的發(fā)展,躍升為當(dāng)?shù)氐念^號大姓,這是個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

從并州往北不遠至忻州定襄縣,《定襄金石考》卷一金代《廣教院香臺記》記載“本里居民張和”,有“伯古,伯母魚氏。兄有二:一曰信,二曰實;新婦魚氏、劉氏、劉氏”,可見張古、張信兩代皆與魚氏通婚。需加注意的是,張和的祖母、弟媳均娶康氏為妻[25]115-117。與張和家族通婚的魚、康二氏應(yīng)當(dāng)都來自于西域,這也表明在并州北面有魚氏、康氏等胡人居住。從并州、介州(唐稱汾州)往南,東南向為潞州、澤州,西南向為絳州,這些地方也都是西域胡人的聚居之地[26]。潞州上黨郡(今山西省長治市)為粟特人的聚居地,出土了許多粟特人墓葬,近年來頗受學(xué)界關(guān)注[27]78-102,葛承雍甚至提出了“上黨殊樣”或“長治模本”[28]的概念,顯示出潞州粟特人的特殊性。與粟特人密切相關(guān)的魚國人也在潞州上黨郡居住,《隋上黨郡中正魚政墓志銘并序》云:

君諱政,字卿,上黨壺關(guān)人也?!孀瘢R瀛州大中正。父景,齊并州主?。ú荆F澭诺拦氯?,雄材杰出。聲華許、郭,業(yè)纂金、張。君……用能望重珪璋,譽流鄉(xiāng)曲。既而雌黃是屬,推擇攸歸。僚府虛懷,辟為中正。遽而有隋失道……以武德五年(622)十月十六日卒于家館,春秋六十有五。夫人衛(wèi)氏,河?xùn)|人也?!浺源筇苾x鳳三年(678)五月廿九日,合葬于州城西南七里之原,禮也。有孫文可,荀龍表異,劉驥馳芳。命也何之,俄從物故?!せ橘Z氏,合窆幽堂。[12]122-124

魚政家族的可信世系追溯到祖父魚遵,與前秦魚遵姓名相同,但在時代上卻相差兩個世紀(jì);魚政一名亦見于《唐魚騫感墓志銘并序》:“曾祖政、祖將、父莫,并代稱族望。”?這種取名相同的情況,與魚(虞)弘相類似,除出自魚國的虞弘外,南梁、北周、唐代均有名叫魚弘的人,他們應(yīng)當(dāng)都來自于西域魚國,但名同人異[29]。魚遵、魚景父子主要活動于北齊,后者擔(dān)任并州主簿,與虞弘生活的時代、任職的地域大體一致。從北齊到隋代,魚遵家族在地方上勢力頗大,如魚遵為北齊瀛州大中正、魚政為隋上黨郡中正,是當(dāng)?shù)刂暮雷逯?。從北齊魚遵到隋代魚政,其家族很可能經(jīng)歷了從瀛州到上黨郡壺關(guān)縣的遷徙歷程,其間魚景還擔(dān)任過并州主簿。從魚政家族的婚姻關(guān)系來看,他娶河?xùn)|衛(wèi)氏為妻,其孫魚文可早卒,家人為之與河?xùn)|賈氏舉辦了冥婚。上黨魚氏與河?xùn)|漢族大姓衛(wèi)、賈二氏聯(lián)姻,既是當(dāng)?shù)卮笞寤橐鋈Φ闹匾獌?nèi)容,也是魚氏漢化的必然過程。

除上黨郡壺關(guān)縣魚政家族外,原立于黎城縣城西北4公里古縣村的《隋開皇五年(585)浮圖之碑》,碑陰額部下方篆書刻有“浮圖之碑”四字,其他部位列刻功德人的名單,其中第2行有“大齋主趙郡盧北□,大浮圖主魚行充,大齋主馮孝鴻,大浮圖主、前并州主簿”?。魚行充的名字列在前并州主簿之前,足見其社會地位不低。自西晉末羯胡石勒定居于上黨武鄉(xiāng)羯室以來[30]2218,這里一直是西域胡人的聚居地[26]302-318,同出西域的魚部族定居于此,自然也不足為怪,尤其是魚政擔(dān)任上黨郡中正,足見在當(dāng)?shù)刂畡萘Α?/p>

從潞州往南至澤州(高平郡),這里也是魚國胡人后裔的聚居地?!端问贰肪硪话俣抖Y志五》云:“建隆元年(960),太祖平澤、潞,仍祭祆廟、泰山、城隍?!笨梢娭钡剿纬酰瑵?、潞二州仍然存在祆廟,并且得到宋太祖的祭祀。這里的祆廟應(yīng)當(dāng)是魚國、粟特人后裔等崇奉祆神的場所?,F(xiàn)藏于山西博物院的《北魏王黃羅等造像碑》,就是從今高平市三甲鎮(zhèn)邢村征集來的。在碑陰所刻人名中,第一排右起第6行題名為“唯那魚公主”,第3排左起第3行題名為“魚女王”。?

從并州、介州往西南至絳州,最著名的魚氏人物自然非鄭注莫屬。《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九《鄭注傳》記其為絳州翼城人,“始以藥術(shù)游長安權(quán)豪之門。本姓魚,冒姓鄭氏,故時號‘魚鄭’。注用事時,人目之為‘水族’”[5]4399。如同虞慶則一樣,鄭注也本姓魚,他精通藥術(shù),“自言有金丹之術(shù),可去痿弱重膇之疾”,由此得到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李愬、宦官樞密使王守澄等人的厚遇,甚至還向唐文宗進獻了《藥方》一卷?。此外,《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九《廣動植之四·草篇》云:“鄭注太和(827—835)初赴職河中,姬妾百余盡騎,香氣數(shù)里,逆于人鼻?!保?1]1378西域胡人東來入華,不少精通方術(shù),像鄭注就精于藥術(shù),會煉金丹,其姬妾所用之香芬芳濃郁,很可能也來自于西域?,顯然原本姓魚的鄭注也是西域魚國人的后裔。

鄭注沒有像虞弘那樣改姓為虞,而是擇取了門第更高的鄭氏。在唐代,崔、盧、李、鄭是一流門閥,有些入華西域胡人的后裔就攀附這些高門,如陳寅恪所論崔鶯鶯原名曹九九,認(rèn)為是粟特曹氏冒取漢姓第一高門崔氏?。如果說陳氏此論尚屬推測之辭,那么粟特后裔鄭巖取鄭為姓,攀附中原名門滎陽鄭氏則是確實的例證。關(guān)于鄭巖為粟特人后裔,學(xué)界已有考證,茲不贅述?。另外,沙武田通過對《唐鄭延昌墓志》及其四邊側(cè)面線刻壸門胡人伎樂圖像進行考察,認(rèn)為鄭延昌也是粟特人后裔?。唐憲宗孝明皇后鄭氏即宣宗之母,“或言本爾朱氏”,她原本是浙西節(jié)度使李锜的侍者,后沒入宮,為憲宗生子宣宗[13]3505。爾朱氏為契胡,出自羯族,與魚國一樣均來源于西域?。黃樓稱鄭氏“出身卑微,身份地位類于倡優(yōu),亦有倡優(yōu)善于編排故事的天賦”,并說這一表演天賦影響到其子唐宣宗[32]204。這一點從改姓為鄭的爾朱氏之族屬來說亦可得到理解。由此觀之,來自西域的魚氏胡人冒充漢姓高門鄭氏,時人也都知道鄭注的實際出身,所以稱其“魚鄭”,甚至目為“水族”?。

綜上所論,從北朝后期到隋唐時代,河?xùn)|地區(qū)南北各地均有魚氏人物分布,尤其是北周時在并、代、介三州組成了鄉(xiāng)團武裝,虞弘檢校薩保府,管理信仰祆教的胡人聚落,魚政出任上黨郡中正,是當(dāng)?shù)氐暮雷宕笮?;在太原地區(qū),甚至形成了晉陽魚氏之郡望,其勢力不可小覷。

在黃河西岸的今陜西、寧夏境內(nèi),也有魚氏人物及族群分布,早在“五胡入華”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魚氏族群當(dāng)隨著亞洲民族遷徙的浪潮進入此地。至晚在前秦時代,長安東北的馮翊郡下邽縣就出現(xiàn)了魚部族群。350 年,氐酋苻洪建立前秦,以“安定梁楞為前將軍、領(lǐng)左長史,馮翊魚遵為右將軍、領(lǐng)右長史”[33]3102??梢娫谇扒亟▏酰~遵與梁楞一起成為國主苻洪的左膀右臂。苻健時,魚遵官至太師,位極人臣。355年,苻健臨終前安排后事,“健引太師魚遵、丞相雷弱兒、太傅毛貴、司空王墮、尚書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純、吏部尚書辛牢等受遺詔輔政”[33]3147。魚遵位列八大輔政大臣之首,地位最高。然而,也正因為魚遵勢力極大,功高震主引起了前秦國主的猜忌,最終遭到滅門之災(zāi)。這在《晉書》卷一百十二《苻生載記》中有記載:“初,生夢大魚食蒲,又長安謠曰:‘東海大魚化為龍,男便為王女為公。問在何所洛門東?!瘱|海,苻堅封也,時為龍驤將軍,第在洛門之東。生不知是堅,以謠夢之故,誅其侍中、太師、錄尚書事魚遵及其七子、十孫?!保?4]2878苻生之夢、長安之謠都提到了大魚,《酉陽雜俎》卷十六《廣動植之一并序》云:“東海大魚,瞳子大如三斗盎?!保?5]1100東海大魚的特點是瞳子大如三斗盎,盎是腹大口小的容器,如同重瞳。這讓人想起《隋虞弘墓志》“水行馭歷,重瞳號奇”及《隋書·魚俱羅傳》“相表異人,目有重瞳”的記載,這一重瞳相貌固然可與虞舜、項羽(夫人為虞姬)聯(lián)系起來,但《牡丹亭》第二十一出《謁遇》唱道:“重瞳有眼蒼天瞎,似波斯賞鑒無差”[36]98-104,張金龍據(jù)此認(rèn)為魚俱羅、虞弘很可能具有高加索血統(tǒng)?。

《元和姓纂》卷二“魚”條記載魚遵家族的世系:

【馮翊下邳(邽)】 苻秦有魚遵;元孫經(jīng),后魏吏部尚書,生徽、俊、代略??∩鷤?,隋高唐公;生俱羅,隋安州刺史、高唐公;生懷節(jié)、讓、儼。世略,后魏雍州刺史、梁泉公;生叔攢,唐將作丞;生曄、,度支郎中、司農(nóng)少卿也。?

盡管前秦魚遵遭到滿門誅戮,家族勢力受到沉重打擊,但到北魏時其五代孫魚世略(即代略)出任雍州刺史;至隋代,七代孫魚俱羅得以列傳于《隋書》。十六國、北朝至隋,馮翊下邽魚氏一直聚族而居,從魚遵到魚俱羅中經(jīng)兩個多世紀(jì),但其家族仍然保持了重瞳的相貌。這一重瞳特征與波斯人相貌相近,就是因為魚遵家族原本就來自于西域。關(guān)于魚遵的族屬,學(xué)界意見不一,如蔣福亞在《前秦史》中稱“氐酋魚遵”[37]58,陳連慶也認(rèn)為魚遵是氐族?;而張金龍“推測魚遵等七人中,南安雷弱兒或為氐人,其他六人則應(yīng)為漢人。雖不排除他們因長期受氐族統(tǒng)治而在前秦時期氐族化的可能,但論其原本之族屬當(dāng)為漢人”[38],則是將魚遵當(dāng)作漢人。不過,以上諸人的看法皆屬推測之詞,不足憑信。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苻健臨死前安排魚遵等八位大臣受詔輔政,并對其子苻生說:“六夷酋帥及大臣執(zhí)權(quán)者,若不從汝命,宜漸除之”[33]3147。魚遵是“六夷酋帥及大臣執(zhí)權(quán)者”的首席代表[34]2878,應(yīng)為胡人無疑,且極有可能出自西域魚國。

魚遵家族從西域遷居中原以后,定居在馮翊下邽。唐代下邽在同州(馮翊郡)、華州(華陰郡)之間改隸不定。據(jù)《元和郡縣圖志》卷二記載,華州西至上都長安180 里,下邽縣東南至華州80里???紤]到下邽位于長安之東北、華州之西北,可知下邽到長安的距離為100多里。同州馮翊郡一帶是西域胡人的聚居地,《北周安伽墓志》記其為“大都督、同州薩?!保?9]60-62,參考《隋書》卷二十八《百官志下》“諸州胡二百戶已上薩保”的規(guī)定,同州至少有200戶胡人,以一戶五口計,同州的胡人聚落至少在1000 人以上;安伽為粟特人,出任同州薩保,說明同州的胡人聚落以粟特人為主導(dǎo)。至于馮翊郡所轄的下邽縣,更是胡人的集湊之地?。除馮翊下邽魚氏外,《隋支彥墓志銘》記其“夫人下邽翟氏”?,《唐安元壽翟六娘夫婦墓志銘并序》之標(biāo)題為“大唐故右威衛(wèi)將軍武威安公故妻新息郡夫人下邳(邽)翟氏墓志銘并序”[40],支彥為酒泉月氏人,安元壽是涼州姑臧粟特人,皆為源出西域的胡人,他們的妻子翟氏均望稱下邽,屬于胡族之間的通婚。唐代中期,下邽縣甚至還有翟公鄉(xiāng)?,自然是因為這里為翟氏胡人聚居地的緣故。

馮翊下邽魚遵家族發(fā)展到隋代,其七代孫魚俱羅在《隋書》卷六十四有列傳,亦記作“馮翊下邽人也”。從他身上也透露出西域胡人特征的信息:第一,“俱羅”可能是胡名。第二,魚俱羅身長八尺,與虞慶則身高相同,且“相表異人,目有重瞳”。第三,魚俱羅、魚贊兄弟皆為隋煬帝“藩邸之舊”。畢波考論過隋代胡人作為宮廷侍衛(wèi)的情況,列有一張“隋代宮廷內(nèi)外宿衛(wèi)胡人表”,大多為西域胡人,其中就有魚俱羅、魚贊、虞慶則、虞孝仁等魚氏人物[41]84-100。第四,魚俱羅隨楊素進擊突厥,所向披靡,“自是突厥畏懼屏跡,不敢畜牧于塞上”,這一點與粟特人史萬歲的情況頗為類似?。第五,魚俱羅擅長經(jīng)商,隋末“東都饑饉,谷食踴貴,俱羅遣家仆將船米至東都糶之,益市財貨”,這也與粟特人善于經(jīng)商別無二致。以上種種情況似都表明,魚俱羅出自于西域魚國,其家族雖然早在前秦時就已東徙中原,但兩百多年間一直聚族而居,或與其他西域胡人相雜居,所以在形貌上仍然保留了胡人特征,甚至在職業(yè)方面也依然有所體現(xiàn)。

上引《元和姓纂》記載魚遵的玄孫魚經(jīng)有魚徽、魚俊、魚世略三子?,其中魚俊之孫為魚俱羅、魚贊,魚世略有子魚叔攢,孫魚曄、魚。魚俱羅、魚贊兄弟見于前揭《隋書》卷六十四《魚俱羅傳》,魚叔攢及魚曄、魚父子亦見于墓志、史籍,如《唐魚涉墓志銘并序》云:“曾祖殖,隨丹方(坊)二州諸軍事、二州刺史、下邳(邽)郡開國公,二千石之良也。祖叔瓚,皇朝請大夫、衛(wèi)尉將作等丞、閬州西水縣令、貴平公。家邦必達也。父承,自邢州司法參軍擢比部員外郎、朝請大夫、度支郎中、洛陽河南二縣令、大理司農(nóng)二少卿、襄邑縣開國男”[42]238-239;《唐李承悌妻馮翊魚夫人墓志銘并序》亦云:“曾祖瓚,皇朝請大夫、武陵郡別駕。祖承,皇司農(nóng)少卿。并門唯國選,器寶人宗。屈輿于一州,秉丹筆于九棘。父浩見,武當(dāng)郡鄖鄉(xiāng)縣令?!保?3]194,195對比《元和姓纂》與上引墓志可知人物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為:

(1)魚世略=魚殖

(2)魚叔攢=魚叔瓚=魚瓚

魚殖(世略)很可能以“殖”為名、“世略”為字,魚叔攢即魚叔瓚,省稱魚瓚?!皵€”“瓚”二字的偏旁“扌”“王”形近,墓志為自家請人撰刻,應(yīng)該較為準(zhǔn)確,復(fù)揆以人名取法,當(dāng)以“瓚”字為確。魚承即魚承,省稱魚?!啊薄啊倍值钠浴叭铡薄澳俊毙谓?,從《唐馬懷素墓志銘并序》所記“長史魚承”[44]1205可知,應(yīng)以“”字為確。

盡管魚遵家族在前秦時一度遭到滅門之誅,魚俱羅、魚贊兄弟也在隋代被誅斬或畏罪而死,但魚遵的五代孫魚世略一支則保持穩(wěn)定發(fā)展,至唐代仍不斷有人出仕。因此,馮翊魚氏從十六國到唐代一直存在較大的勢力,最典型的例證體現(xiàn)在英國圖書館藏唐代敦煌文獻S.2052《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譜一卷并序》中:

同州馮翊郡出八姓:魚、吉、黨、雷、印、合、力、寇。[45]210

在同州馮翊郡所出的8 個著姓中,魚氏排在首位,足見其家族勢力在唐代仍極顯赫。除了魚叔瓚一系外,魚俱羅一系也出現(xiàn)了一位游擊將軍魚幹,《唐杜守夫人魚氏墓志銘并序》記其為“隨高唐公之孫,游擊將軍馮翊魚幹之女也”?。杜守夫人魚氏卒于開元十年(722),享年65歲,由此推知其生于658 年。她是隋代高唐公之孫女、魚幹之女,《元和姓纂》卷二“魚”條記載的兩位隋高唐公,即魚備、魚俱羅父子?!端鍟肪砹摹遏~俱羅傳》記其于589 年隨楊廣平陳,假設(shè)他當(dāng)時20 歲,到613年討伐朱燮、管崇時則為44歲。658年出生的魚幹之女,很可能是魚俱羅、而非魚備的孫女。墓志中,魚幹的官名前面未冠朝代名,與“高唐公”之前的“隨”(隋朝)相區(qū)別,所以應(yīng)為唐人,其郡望為馮翊,與《隋書·魚俱羅傳》《元和姓纂》所記馮翊下邽相合。到了晚唐,《唐鄭德柔墓志》記其為唐宣宗之舅鄭光的次女,丈夫“司馬魚君,良士也”,即墓志標(biāo)題中所記的“齊州司馬馮翊魚君”[46]130;《唐田章墓志銘并敘》亦記其“長女歸于馮翊魚氏”[46]143,均為唐代馮翊魚氏之例證。

及至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二十八“同州”條所列馮翊郡5 姓中卻無魚姓?,表明唐宋之際同州馮翊郡著姓內(nèi)部發(fā)生了升降變動,魚氏從當(dāng)?shù)貏萘χ兄饾u淡出。不過,今陜西省蒲城縣博物館所立《北宋熙寧三年(1070)八月二十七日護難村專知元□等造像碑》,刻有“檀越主魚志”之題名;韓城市七佛洞1號窟右壁前起第8尊羅漢造像左側(cè),刻有北宋崇寧元年(1102)“魚阿高一尊”之題記51。當(dāng)時,蒲城、韓城二縣均隸屬于同州52,仍有魚氏人物分布。

《元和姓纂》卷二“虞”條記載虞氏有三望,分別為會稽余姚、濟陽、靈武回樂,其中最后一望為:

【靈武回樂】 《狀》云,本自會稽徙焉。后周有泌(沁)源公虞詳(祥),生慶則,隋右仆射、魯公。孫操,唐長江令。53

對比《隋書》或《北史》的《虞慶則傳》可知,《元和姓纂》中關(guān)于其父的記述多有錯訛,如“虞詳”當(dāng)作“虞祥”、“泌源縣公”應(yīng)為“沁源縣公”54,但《元和姓纂》稱虞慶則出自靈武回樂則十分準(zhǔn)確。隋代靈武郡轄領(lǐng)6 縣,治回樂縣[2]905-906,向來為重要的胡人聚居地,其中就有魚(虞)氏部族居住?!端鍟肪硭氖队輵c則傳》云:

虞慶則,京兆櫟陽人也。本姓魚,其先仕于赫連氏,遂家靈武,代為北邊豪杰。父祥,周靈武太守。慶則幼雄毅,性倜儻,身長八尺,有膽氣,善鮮卑語,身被重鎧,帶兩鞬,左右馳射,本州豪俠皆敬憚之。[2]1174

虞慶則本姓魚,實際上就是出自西域魚國,其家族在東徙定居過程中逐漸漢化,改姓為虞。早在十六國赫連勃勃所建的夏國,虞慶則的祖先就已遷居該國靈武回樂,“代為北邊豪杰”。到北周時,其父虞祥甚至在本郡擔(dān)任靈武太守。虞慶則年輕時練就高強武藝,為“本州豪俠所敬憚”,“本州”即指靈州。由此可見,十六國至隋代,靈武虞氏是本地的顯赫豪族,勢力極大,甚至被北周朝廷賜予類似“作牧本州”的榮寵[47]85-104。及至唐代,甚至還形成了靈武虞氏之郡望。

靈武回樂郡望所據(jù)之《狀》稱虞祥家族“本自會稽徙焉”,雖被岑仲勉說成是“數(shù)典忘祖”55,但此處之“會稽”并非虞氏首望的會稽余姚,而應(yīng)是河西走廊上的會稽(郡、縣治今甘肅省瓜州縣小宛破城)[48]264-270。河西會稽在中古時期成為入華粟特人的聚居地,甚至還形成了會稽康氏之郡望。榮新江認(rèn)為,粟特人從西而來,大多數(shù)自稱會稽郡望的康姓人落籍于河西會稽56。河西會稽之有粟特康氏,也為出土墓志所證實,如《唐鳳翔蕃落十將會稽康忠信墓志銘并序》云:“府君諱忠信,其先西涼府人也。曾祖逵,皇岷州都督。祖令直,皇洮州司馬??季},皇赤水軍使、安西北庭河西等軍節(jié)度留后、兼御史大夫。府君即大夫之元子也,建中四年(783)來茲岐隴?!?7墓志標(biāo)題中,在康忠信的名前標(biāo)有“會稽”二字,序文又稱“其先西涼府人”,一家四代均任職于河隴;后因吐蕃攻陷河隴,康忠信不得不向東撤退,移居鳳翔,官任鳳翔蕃落十將??梢哉f,其家族是十分典型的河西會稽粟特人。居住在靈州的會稽粟特康氏,除榮氏提到的康植家族外,《唐何文哲墓志銘并序》記其“世為靈武人焉”,為粟特何國王丕之五代孫,祖上在永徽(650—655)初來到唐朝,其父何游仙行靈州大都督府長史,本人先后娶康氏姊妹為妻,“夫人從公之爵,封于會稽郡,為郡夫人焉”[46]107。這兩位康氏姊妹很可能也是從河西會稽東徙至靈州的粟特人?!对托兆搿酚菔响`武回樂郡望所據(jù)《狀》稱“本自會稽徙焉”,并非江南會稽??傊?,虞慶則家族是從西域魚國先遷至河西會稽,然后又繼續(xù)東徙到赫連夏國的靈武回樂。

北周時,虞慶則“稍遷外兵參軍事,襲爵沁源縣公”。從“襲”字可知,沁源縣公原本是其父虞祥的爵位。沁源縣為上黨郡所轄10 縣之一[2]951,在今山西省東南部。宣政元年(578),虞慶則出任并州總管長史;翌年,宇文盛、高颎平定步落稽的叛亂,為了鎮(zhèn)撫其眾,推薦虞慶則擔(dān)任石州刺史,慕義歸順的稽胡達八千余戶。虞慶則之所以被確定為石州刺史的人選,恐怕不完全是因為具有文武干略,而是因為他是西域魚國人的后裔,所以很快取得了意料之中的效果,步落稽人紛紛慕義歸附58。約在北周時,虞祥、慶則父子離開靈武,遷徙定居在京兆櫟陽。陳連慶認(rèn)為,“虞慶則系出京兆魚氏,當(dāng)是鮮卑化之氐族”;“京兆魚氏出身,雖然史書無明文記載,但各種跡象表明,其應(yīng)屬于氐族”59。這一觀點并不準(zhǔn)確。虞慶則身高八尺,他本姓魚,與同為魚姓的魚俱羅、魚弘身高相同[49]464,這一身高要高出常人,故史傳中要特記一筆60。虞慶則在北周并州、石州任職時,也是虞弘掌領(lǐng)并、代、介三州鄉(xiāng)團和檢校薩保府的時代,他倆在任職時間、地點上有交集,都負責(zé)處理河?xùn)|胡族事務(wù),應(yīng)當(dāng)有比較密切的接觸。二人均為西域魚國人的后裔,皆將其姓改魚為虞,這是魚氏漢化的重要一步?!端鍟肪硭氖队輵c則傳》記其“善鮮卑語”,正說明他不是鮮卑族,否則史書沒必要專門指出這一點;從開皇四年(584)虞慶則出使突厥、順利招降沙缽略可汗并被招贅為妹夫來看,他可能還通曉突厥語。充當(dāng)使節(jié)、精通多種語言是早期入華胡人的重要特征,這讓人聯(lián)想到虞弘曾作為茹茹使節(jié)出使波斯、吐谷渾、北齊,作為北周使節(jié)出使鮮卑可比部落,粟特人安吐根作為北魏使節(jié)出使茹茹,后又代表茹茹出使東魏[50]3047。

虞慶則家族從靈武回樂遷居到京兆櫟陽以后,這里成了魚部族的聚居地。今陜西省西安市臨潼區(qū)櫟陽鎮(zhèn)、櫟陽醫(yī)院、通靈寺小學(xué)等地出土了多方造像碑,其中就有一些魚氏人物,如:

(1)櫟陽街道北門外出土的《北周天和二年(567)六月廿七日像主郭映女等合邑二百五十人造像記》正面刻有“治律□主魚元妃”,右側(cè)刻有“□□魚□休”之題名。[51]94,96

(2)櫟陽街道南門外出土的《下元三年八月十五日諸邑子等造像記》刻有“邑主魚肖□”“像主魚洛遜”“邑子魚要姿”。61

(3)發(fā)現(xiàn)于櫟陽醫(yī)院的《都像主武明等造像記》背面刻有“邑子魚肖慶”。62

(4)發(fā)現(xiàn)于臨潼區(qū)紙李通靈寺小學(xué)的《智隆等一百人造像記》碑陰下部刻有“典坐韓充妻魚敬娘”。63

以上諸位魚氏人物中,最堪注意的是魚洛遜,“洛遜”為粟特語rox?an 的音譯漢字,意為“光明”[52]15-16,與安祿山的“祿山”為同名異譯[53]269-270。此外,《封神演義》第六十四回《羅宣火焚西岐城》中,自稱焰中仙的“羅宣”亦為rox?an 的另譯。從其“戴魚尾冠,面如重棗,海下赤髯,紅發(fā)三目,穿大紅八卦服,騎赤煙駒”[54]441的形象來看,與光明之意正相符合。需要說明的是,櫟陽實際上是唐代縣名,隋代稱萬年縣64?!端鍟び輵c則傳》記其為京兆櫟陽人,就因為是唐初的作品?!短启~本墓志銘并序》亦記“其先京兆櫟陽人也”,有意思的是其祖父名曰魚弘,也生活在北周時期,官任朝散大夫,有子孫后代[55]368,顯然與虞弘不是同一人[29]32-42?!短启~騫感墓志銘并序》亦記其為“京兆櫟[陽]人”65。這些京兆櫟陽魚氏人物與虞慶則及前列造像記中的魚氏人物一樣,都應(yīng)該是西域魚國人的后裔。盡管敦煌文獻S.2052《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譜一卷并序》所記雍州京兆郡出40姓中無魚氏,但唐代墓志中卻有京兆魚氏之記載,如《唐慕容升墓志銘并序》記其“夫人京兆魚氏”,為慕容三藏之曾孫媳[44]1195-1196。慕容三藏有兩位夫人,其中“后夫人虞氏”66,應(yīng)當(dāng)即魚氏。出自鮮卑的慕容氏與魚氏兩代婚姻,關(guān)系極為密切,屬于胡人之間的通婚67。這些京兆魚(虞)氏應(yīng)該都出自京兆櫟陽,與虞慶則同居一地,為其同族。

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史籍或墓志中有時還出現(xiàn)“馮翊櫟陽”的提法,如《資治通鑒》卷二百三武則天命“侍御史櫟陽魚承曄鞫之”。魚承曄為馮翊下邽魚遵之七代孫,但司馬光卻在其名前標(biāo)作“櫟陽”。這恐怕不是溫公的誤書,《唐魚涉墓志銘并序》亦記其為“馮翊櫟陽人也”[42]238-239。墓志稱魚涉為馮翊櫟陽人,而非馮翊下邽人或京兆櫟陽人。京兆櫟陽與馮翊下邽之間距離頗近,為鄰郡鄰縣。櫟陽縣在秦漢時初隸于左馮翊,東漢并入萬年縣,至西晉改隸于京兆郡,唐武德元年(618)復(fù)置櫟陽縣,仍隸京兆郡68;而到垂拱元年(685),下邽縣從同州(馮翊郡)改隸華州(華陰郡)69。櫟陽、下邽相去較近,兩地之間的魚氏也多有交流。魚涉之所以稱馮翊櫟陽人,有兩種可能:一是唐初關(guān)中東部地區(qū)的行政區(qū)劃發(fā)生了變動,櫟陽縣一度從京兆郡改隸于馮翊郡,但這在各種地理志書中均未有記載,而且撰于唐初的《隋書》記虞慶則為京兆櫟陽人,《唐魚本墓志銘并序》亦稱其先京兆櫟陽人,均表明唐初櫟陽縣確實隸屬于京兆郡(雍州),而非馮翊郡(同州);二是馮翊為魚涉之郡望,櫟陽為籍貫,墓志將郡望與籍貫合并書寫,這種現(xiàn)象在史籍、墓志中??梢姷?0。筆者傾向于后一種看法,認(rèn)為魚涉家族原本為京兆櫟陽人,卻將魚氏最著名的馮翊郡望冠于自己的頭上?!短启~行赟墓志銘并序》為籍隸櫟陽、望稱馮翊提供了很好的例證:

君諱行赟,字純,馮翊人也。蓋魚氏之先,宋襄公子目夷,字子魚,為宋左師,因字命氏,始著姓焉。曾祖玉,隨朝請大夫、延州諸軍事、延州刺史。……父弘,唐朝議郎、行貝州歷亭縣令?!鸺胰巫笮l(wèi)翊衛(wèi),秩滿,授游擊將軍、右金吾衛(wèi)石門府果毅都尉、上柱國。……以咸亨三年(672)七月十三日終于闐城,春秋六十有三。夫人安定皇甫氏……以總章三年(670)五月十日終于石門府之官宅,春秋五十有二。以大周久視元年(700)歲次庚子七月戊申朔廿六日癸酉,與都尉君合葬于鴻州櫟陽縣棲畝鄉(xiāng)棲畝原,禮也。71

墓志雖然記載魚行赟為馮翊人,但其最后與夫人皇甫氏合葬于鴻州櫟陽縣棲畝鄉(xiāng)棲畝原。據(jù)《舊唐書》卷三十八《地理志一》記載,櫟陽縣于“天授三年(692)隸鴻州,大足元年(701)還隸雍州”。鴻州櫟陽縣就是雍州(京兆府)櫟陽縣,魚行赟實即京兆櫟陽人,但卻攀附了馮翊郡望,故而自稱馮翊人。雍州京兆郡從櫟陽縣往北,為宜君、涇陽、富平等縣,均有魚氏人物活動,歷代綿延不絕。《隋郭羌造像碑》記載宜州宜君縣,右側(cè)面刻有“弟婦魚阿貴”之題名72。《明喬繼寧繼配魚氏墓志銘》記其為“涇陽處士魚得溟之女”,尾刻“富平魚登科鐫”73。前述北周時喬姓也是步落稽姓氏,直到明代喬、魚二姓仍相通婚,延續(xù)了近千年的傳統(tǒng)。

在今陜北地區(qū),延安寶塔區(qū)狄青牢石窟第1窟窟外右側(cè)天王造像左肩部,陰刻“施主劉進、魚謙修善神兩士”之題記;甘泉縣香林寺石窟第2號窟南壁,有元代至正十五年(1355)二月所刻題記,提到陜西延安路安塞縣宣化村侯伯誠之“妻魚氏”;子長縣鐘山石窟第10窟中央佛壇右側(cè),有明洪武十九年(1386)重修延安府安定縣大普濟禪寺記碑,碑陽下部所刻人名中有“訓(xùn)術(shù)魚文選”;黃龍縣佛爺崖《清嘉慶五年(1800)創(chuàng)修佛寺碑》中有“魚善施銀叁錢”“魚在停施銀叁錢”之題記74。時至今日,陜北地區(qū)仍有魚姓人物。這種生生不息、連綿不絕的傳衍,正是魚部族自西域東徙以后頑強生命力的寫照。

二、步落稽中的白姓及其分布——兼論白居易家族的族屬及遷徙路線

北周步落稽白郁久閭、白郎及丹州白室均在今陜北地區(qū),而白為龜茲王姓75,這不由讓人想起西漢在上郡設(shè)立的龜茲縣。據(jù)《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記載,上郡轄23縣,其中有龜茲縣,下注“屬國都尉治”,顏師古注曰:“龜茲國人來降附者,處之于此,故以名云?!薄端?jīng)注》卷三《河水》亦云:“帝原水西北出龜茲縣,東南流。縣因處龜茲降胡著稱。”[56]48這批西域龜茲降胡被東徙后安置在上郡并設(shè)立屬國,很可能發(fā)生在漢宣帝神爵二年(前60)設(shè)置西域都護的前夕76?!稘h書》卷七十《鄭吉傳》云:

神爵(前61—前58)中,匈奴乖亂,日逐王先賢撣欲降漢,使人與吉相聞。吉發(fā)渠黎、龜茲諸國五萬人迎日逐王,口萬二千人、小王將十二人隨吉至河曲,頗有亡者,吉追斬之,遂將詣京師。漢封日逐王為歸德侯。吉既破車師,降日逐,威震西域,遂并護車師以西北道,故號都護。都護之置自吉始焉。

此事在該書卷八《宣帝紀(jì)》、卷九十四上《匈奴傳上》、卷九十六上《西域傳上》亦皆有簡略記載,唯未及渠黎、龜茲國人迎匈奴日逐王先賢撣事。匈奴日逐王降漢以后,其部眾被鄭吉遷徙到河曲。鄭吉派遣迎接日逐王的渠黎、龜茲諸國人多達5 萬,其中監(jiān)護匈奴軍眾東徙的那部分龜茲國人極有可能也一同被遷至河曲,并在上郡設(shè)立龜茲縣,置屬國以統(tǒng)之77。到東漢時,龜茲縣不再設(shè)置,但仍保留龜茲屬國78。王子今指出,“上郡‘龜茲屬國’是目前所見用西域國名命名漢地縣的唯一一例”[57]342。類似的情況也有存在,如《漢書》卷九十六下《西域傳下》顏師古注曰:“今雍州醴泉縣北有山名溫宿嶺者,本因漢時得溫宿國人令居此地田牧,因以為名?!睖厮迖诠媚珖?70里,至唐代均為跋祿迦國領(lǐng)地。漢代,龜茲、溫宿國人皆被東徙,分別安置在陜北或關(guān)中??赡荦斊澖岛硕?,在上郡設(shè)立龜茲縣,并置龜茲屬國進行統(tǒng)治;而溫宿降胡則未置縣或?qū)賴贿^唐武德元年至貞觀元年(618—627)從醴泉縣析置溫秀縣[5]1395[13]963,“宿”“秀”二字音同,為同音異寫,唐初溫秀縣當(dāng)即漢代東徙溫宿降胡的居住地,說明直到唐初仍有影響。

白作為龜茲王姓,史籍中最早見于東漢時代的白霸?!逗鬂h書》卷四十七《班超傳》記載建初三年(78),班超攻破姑墨石城后,上疏請兵進擊龜茲,提議“今宜拜龜茲侍子白霸為其國王”。這位在漢都洛陽的龜茲侍子取了漢式姓名,當(dāng)如姚薇元所言:“其以白為氏,蓋中國所賜”79,這就是龜茲王族白姓的開始。班超擊降龜茲后,廢龜茲王尤利多并將之押送至洛陽,立白霸為龜茲王。延光三年(124),班超之子西域長史班勇經(jīng)營西域,“而龜茲王白英猶自疑未下,勇開以恩信,白英乃率姑墨、溫宿自縛詣勇降”。自親漢派的白霸以后,白作為龜茲王姓得以延續(xù)下來。

西晉時,焉耆王龍安對其子龍會說:“我嘗為龜茲王白山所辱,不忘于心。汝能雪之,乃吾子也?!焙髞睚垥^位,襲滅白山占領(lǐng)龜茲。80前秦末呂光西征,主要進攻對象就是龜茲國,《晉書》卷一百二十二《呂光載記》記載當(dāng)時的龜茲國王為帛純。呂光占領(lǐng)龜茲,擊走帛純,“立帛純弟震為王”?!侗笔贰肪砭攀摺段饔騻鳌吩疲?/p>

龜茲國,在尉犁西北,白山之南一百七十里。都延城,漢時舊國也。去代一萬二百八十里。其王姓白,即后涼呂光所立白震之后?!鼙6ㄔ辏?61),其王遣使來獻。隋大業(yè)(605—617)中,其王白蘇尼(咥)遣使朝,貢方物。81

“白山”即天山,“白震”即前述“帛震”,“白”“帛”只是不同的漢字譯寫。隋代龜茲國王以白為姓,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唐代,《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一上《西域上·龜茲傳》稱“姓白氏”,并且提到國王白莫苾82。周一良在指出“白是龜茲國姓”的同時,又認(rèn)為步落稽中的諸多白姓可能來自于西域[6]165-166。誠如唐長孺所言,步落稽是包括了西域胡、屠各、南匈奴等族在內(nèi)的民族雜合體[58]442-444。除《周書·稽胡傳》所舉步落稽白氏人物外,從北魏至唐代,晉陜地區(qū)黃河兩岸確實有不少白姓胡人,甚至形成了較大的勢力集團。了解了西域龜茲白氏及其在西漢東遷上郡龜茲縣的歷史以后,再來看中古時期黃河兩岸的步落稽白氏。前秦建元四年(368)十月一日所立的《廣武將軍□產(chǎn)碑》,碑陰刻有“□威將軍酋大白安”“行事白禽”“主簿白國”等人83?!扒醮蟆币辉~為部落酋長,故此可知白氏為胡人,當(dāng)來自于西域龜茲。此碑于1920 年出土于今陜西省白水縣史官村倉頡廟前影壁,后移入西安碑林。白水縣在唐代為同州(馮翊郡)轄縣,這一帶有龜茲白氏部族居住,符合前秦時代此地的民族雜居狀況84。

進入北朝,在黃河?xùn)|岸也出現(xiàn)了一支太原白氏?!短瓢酌糁心怪俱懖⑿颉纷酚浀溃骸霸撼?,因陽邑侯包為太原太守,子孫因家焉,逮今為太原人也?!保?9]245《新唐書》卷七十五下《宰相世系表五下》“白氏”條記載,白起的“二十三世孫后魏太原太守邕,邕五世孫建”。白包、白邕大概是北魏時期最早出現(xiàn)的白氏人物,但這畢竟屬于后世的追述,難以盡信。如后所述,太原白氏在北朝后期及隋唐時代西渡黃河進入同州(馮翊郡)境內(nèi),又與同州一帶的白氏合流。關(guān)于此點,后文有論,這里來談北魏黃河兩岸的白氏胡人。

北魏太宗神瑞二年(415)三月,上黨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位自號單于的胡人白亞栗斯:

河西饑胡屯聚上黨,推白亞栗斯為盟主,號大將軍,反于上黨,自號單于,稱建平元年,以司馬順宰為之謀主。夏四月,詔將軍公孫表等五將討之。河南流民二千余家內(nèi)屬。眾廢栗斯而立劉虎,號率善王。[30]64

這段史料對于說明源自西域龜茲的步落稽白氏極為重要,下面試作分析。

第一,白亞栗斯的活動區(qū)域從河西到上黨,跨越黃河兩岸;而且還提到河南流民兩千余家內(nèi)屬,所謂“河南”系指鄂爾多斯高原。這一區(qū)域正屬于前述步落稽胡人的活動范圍。

第二,“饑胡”似乎指饑餓的胡人,但也可能為“稽胡”之另譯,同為“步落稽”之簡稱,有可能是魏收使用該詞具有雙關(guān)性的含意。1974 年出版的中華書局點校本《魏書》,在“饑胡”的“胡”字下方加了下畫線,而“饑”字下方則無之,這意味著點校者將“饑”字當(dāng)作“饑餓”之意對待。林幹甚至徑注“饑胡(饑餓的山胡)”[60]。劉東升則認(rèn)為,“饑”“稽”二字為音譯漢字之異寫[61]。2017 年出版的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魏書》仍然標(biāo)作“饑胡”。修訂本關(guān)于該詞的點校處理較為混亂,如卷二十九《叔孫建傳》作“饑胡”,卷三十三《公孫表傳》、卷一百五《天象志二》、卷一百一十二上《靈征志上》則皆作“饑胡”。有的加下畫線,有的則未加。我們注意到,稽胡有時還寫作“嵇胡”,如《朝野僉載》記載“白鐵余者,延州嵇胡也”85??紤]到“步落稽”及“稽”為突厥語之漢譯字詞,加上白亞栗斯姓白、且為胡名,筆者傾向于認(rèn)為應(yīng)該統(tǒng)一點校作“饑胡”。易言之,稽、饑、嵇為同音異譯字。

第三,從白亞栗斯的姓名來看,白為龜茲王姓,名字保留鮮明的胡風(fēng)特點,又自號單于,建立年號,以司馬順宰為謀主,顯然受到匈奴與中原兩方面制度文化的影響。白亞栗斯極有可能來自龜茲,本人或其祖上東遷時經(jīng)由匈奴地區(qū),受到匈奴制度文化的影響,遷至黃河兩岸后加入并成為了步落稽人。86

第四,關(guān)于公孫表等人討伐白亞栗斯之事,《魏書》卷二十四《崔玄伯傳》記載,神瑞(414—416)初,“并州胡數(shù)萬家南掠河內(nèi),遣將軍公孫表等率師討之,敗績”;崔玄伯舉薦“壽光侯(叔孫)建,前在并州,號為威猛。胡丑畏服,諸將莫及”。盡管傳文稱“遂平胡寇”,但從上引《太宗紀(jì)》可知,實際上是饑胡發(fā)生內(nèi)訌,白亞栗斯遭廢,劉虎得立,號率善王。卷三十三《公孫表傳》揭示了這一事件的真相:“時胡內(nèi)自疑阻,更相殺害,表以其有解散之勢,遂不與戍將相聞,率眾討之。法令不整,為胡所敗,軍人大被傷殺。太宗深銜之?!保?0]783

繼白亞栗斯之后,白龍也舉起了反魏大旗?!段簳肪硭纳稀妒雷婕o(jì)上》記載延和三年(434)七月:

命諸軍討山胡白龍于西河。九月戊子,克之,斬白龍及其將帥,屠其城。冬十月癸巳,蠕蠕國遣使朝貢。甲午,破白龍余黨于五原。詔山胡為白龍所逼及歸降者,聽為平民。諸與白龍同惡,斬數(shù)千人,虜其妻子,班賜將士各有差。十有一月,車駕還宮。[30]84

太延三年(437):

秋七月戊子,使撫軍大將軍、永昌王健,司空、上黨王長孫道生,討山胡白龍余黨于西河,滅之。八月甲辰,行幸河西。九月甲申,車駕還宮。[30]88

魏收將白龍的身份標(biāo)作“山胡”,姚薇元、周一良、唐長孺考證為步落稽胡,周氏甚至說:“曹國是昭武九姓國家之一,白是龜茲國姓。胡酋之中這兩姓特多,豈非告訴我們可能是來自西域嗎?”87從白龍及其余部的活動范圍看,東起西河,西至五原,也是跨據(jù)黃河兩岸,甚至向北到了今內(nèi)蒙古河套地區(qū),這與白亞栗斯的活動范圍基本一致。434年討伐白龍,北魏世祖親赴西河,身先士卒88,經(jīng)過兩個月的激烈交戰(zhàn),終于擊斬白龍并屠其城。關(guān)于世祖屠城一事,《魏書》中多有記錄89,于此可見白龍所率步落稽集團遭到沉重打擊,其余部在翌月及兩年后皆被蕩平。437年徹底鎮(zhèn)壓白龍余部后,北魏世祖再次親巡西河,亦見對步落稽白氏反抗斗爭的重視。

此后,《魏書》卷四下《世祖紀(jì)下》記載太平真君六年(445)九月,盧水胡蓋吳在杏城聚眾反魏,至十一月:

蓋吳遣其部落帥白廣平西掠新平,安定諸夷酋皆聚眾應(yīng)之,殺汧城守將。吳遂進軍李閏堡,分兵掠臨晉、巴東?!t殿中尚書乙拔率五將三萬騎討蓋吳,西平公寇提三將一萬騎討吳黨白廣平。蓋吳自號天臺王,署置百官?!ㄆ吣辏┣锇嗽?,蓋吳為其下人所殺,傳首京師,永昌王仁平其遺燼。高涼王那破蓋吳黨白廣平,生擒屠各路那羅于安定,斬于京師。[30]99-101

蓋吳為盧水胡人,白廣平是其部下,身份為“部落帥”,雖然也同屬胡人,但并非盧水胡,而是步落稽,即龜茲白氏后裔,活動在新平郡以東地區(qū)。北魏世祖派兵分別征討蓋吳、白廣平,表明白廣平是蓋吳集團的重要武裝,很可能是一支相對獨立的力量。446 年蓋吳被殺,白廣平也為高涼王拓跋那所擊破。

綜上可見,從415年白亞栗斯叛魏到446年白廣平被魏軍擊破,前后長達31 年,步落稽白氏三次掀起反抗北魏的斗爭,甚至建立政權(quán),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除反抗者外,也有一些白氏人物服務(wù)于北魏朝廷,如《北史》卷九十二《恩幸傳》目錄中,李堅后面附有白整,惜正文中僅有“太和(477—499)末,又有秦松、白整,位并長秋卿”等字[50]3018,3037。據(jù)此可知,白整為北魏高祖的幸臣,擔(dān)任長秋卿,受到寵幸。該傳序文云“亦有西域丑胡,龜茲雜伎,封王開府,接武比肩。非直獨守幸臣,且復(fù)多干朝政”,白整當(dāng)屬“龜茲雜伎”而得以封官。

北魏滅亡后,分裂為東魏、西魏?!端灏棕踬F墓志銘并序》記其“祖哲,從魏武入關(guān),授北肆州陽曲縣令”,父白貴為冠軍縣令,本人官至韓城縣令,卒于大業(yè)十年(614)90。白哲隨孝武帝西渡黃河入關(guān)后擔(dān)任西魏的北肆州陽曲縣令,其子白貴、孫白仵貴亦均任縣令。山西省聞喜縣邱村出土的《邑子毌丘氏等造像碑》碑陰第五層刻有“邑子白外姬”,胡春濤判斷此碑屬西魏時期[62]236-238。至于北周境內(nèi)的步落稽白氏,見前所述有銀州郁久閭、綏州白郎,不贅言。北齊時太原出現(xiàn)一位著名人物白建,在《北齊書》中有列傳,記其為“太原陽邑人也”。姚薇元將之列作西域姓氏,認(rèn)為是龜茲族91。后述白居易自稱是白建的后裔,其堂弟白敏中的遠祖白包自然也是白建的祖先。從白包、白建均為太原人來看,很可能屬于從龜茲東遷的步落稽白氏或其后裔。白建初入大丞相高歡的幕府,主管騎兵曹,“明解書計”;文宣帝天保十年(559),兼領(lǐng)中書舍人;武成帝河清三年(564),突厥南侵代、忻二州,白建驅(qū)趕數(shù)萬匹細馬避于五臺山谷中,散付給軍人牧養(yǎng),使得“戎乘無損,建有力焉”;后主武平(570—576)末,官至侍中、中書令[8]532-533。另外,史載武成帝時,“唐邕掌外兵,白建掌騎兵”[50]3044,分掌北齊內(nèi)外馬步軍權(quán)。兩人都是太原人,《北齊書》中多處說到“并州赫赫唐與白”“世稱唐、白云”[8]447,532,足見太原唐、白二氏權(quán)勢之大,分別為胡漢勢力之代表。白建明解書計、善于養(yǎng)馬,與粟特人擅長經(jīng)商、牧馬頗有相似之處。尤其是在軍權(quán)的分工上,唐邕和白建分掌外兵、騎兵,這一分工極可能有漢、胡之別。白建不僅善于養(yǎng)馬,而且長期任職于騎兵曹,控制北齊的騎兵力量,似也透露出其為步落稽胡人。值得注意的是,《北史》卷五十五《白建傳》記載北齊后主武平(570—576)末,“封高昌郡公”92。高昌與龜茲鄰近,如果考慮到白建家族源出龜茲,北齊以高昌郡作為其封爵就顯得合情合理。

隋代除上舉韓城縣令白仵貴外,在黃河兩岸均有白氏造像碑出土,如山西省壽陽縣之《隋仁壽三年(603)四月八日白朋威造觀世音像》、陜西省彬州市之《隋白顯造道像》[63]431,485。尤其是大業(yè)九年(613)正月,“靈武白榆妄稱‘奴賊’,劫掠牧馬,北連突厥,隴右多被其患。遣將軍范貴討之,連年不能克”[2]94。這些隋代白氏人物均活動在步落稽勢力范圍內(nèi),而“稽胡呼奴為庫利”93,他們顯然是步落稽人無疑?!鞍子芡?,司馬光據(jù)《略記》作“白瑜娑”[33]5668,甚是?!坝堋薄拌ぁ币敉g異,“妄”“娑”形近致誤。姜伯勤對隋末的“奴軍”起義作過探討,其中包括靈武白榆娑,以及平?jīng)觥㈦]西、金城、扶風(fēng)諸郡的奴軍,認(rèn)為他們是北朝“河西牧子”的子孫,為胡族,重點提到了其中的稽胡[64]。毗鄰關(guān)中的隴右也有白氏胡人居住,代表性人物如《隋書》卷五十三《劉方傳》所附之陳永貴:“隴右胡人也,本姓白氏,以勇烈知名。高祖甚親愛之,數(shù)以行軍總管鎮(zhèn)邊,每戰(zhàn)必單騎陷陣。官至柱國、蘭利二州總管?!保?]1359陳永貴原本姓白,被魏徴等人稱作胡人,自然是從西域東遷到隴右的龜茲胡人或其后裔。同書卷六十一《宇文述傳》記載,“富商大賈及隴右諸胡子弟,述皆接以恩意,呼之為兒。由是競加饋遺,金寶累積”[2]1466。這些向宇文述賄賂金寶的隴右諸胡子弟,應(yīng)當(dāng)包括陳永貴這樣的龜茲白氏,他們從事絲綢之路中轉(zhuǎn)貿(mào)易,積聚了許多來自西域的珍寶。

及至唐代,陜北地區(qū)爆發(fā)了綏州步落稽人白鐵余領(lǐng)導(dǎo)的反唐斗爭,甚至建立了政權(quán)?!杜f唐書》卷八十三《程務(wù)挺傳》云:“永淳二年(683),綏州城平縣人白鐵余率部落稽之黨據(jù)縣城反,偽稱尊號,署百官,又進寇綏德,殺掠人吏,焚燒村落,詔務(wù)挺與夏州都督王方翼討之。務(wù)挺進攻其城,拔之,生擒白鐵余,盡平其余黨?!保?]2785張鷟《朝野僉載》卷三對此事記載甚詳:

白鐵余者,延州稽胡也。左道惑眾。先于深山中埋一銅佛像于柏樹之下,經(jīng)數(shù)年,草生其上。紿鄉(xiāng)人曰:“吾昨夜山下過,每見佛光?!贝笤O(shè)齋,卜吉日以出圣佛。及期,集數(shù)百人,命于非所藏處?,不得。乃勸曰:“諸公不至誠布施,佛不可見?!庇墒悄信疇幉际┱甙儆嗳f。及于埋處?之,得金銅像。鄉(xiāng)人以為圣,遠近傳之,莫不欲見。乃宣言曰:“見圣佛者,百病即愈。”左側(cè)數(shù)百里,老小士女皆就之。乃以緋紫紅黃綾為袋數(shù)十重盛像,人聚觀者,去一重一回布施,收千端乃見像。如此矯偽一二年。鄉(xiāng)人歸伏,遂作亂,自稱光王,署置官職,殺長吏,數(shù)年為患。命將軍程務(wù)挺斬之。[65]73

《舊唐書》記載白鐵余為綏州城平縣人,而《朝野僉載》則作延州人,看似矛盾,實際上城平縣位于綏州南部,與延州北界相接;尤其是在唐初武德年間(618—626),綏州設(shè)總管府,先僑置于延州豐林縣,次向東北徙治于延州延川縣,最后往西北徙治于綏州城平縣的魏平縣廢城94。由于綏、延二州毗鄰且曾交錯僑置,所以不同史籍對白鐵余的籍貫敘述出現(xiàn)了歧異。白鐵余所稱之尊號,上引《朝野僉載》作“自稱光王”,但《資治通鑒考異》引《朝野僉載》則作“自號月光王”,司馬光皆以為誤,而是從《實錄》作“自稱光明圣皇帝”[33]6414。羅漢、張朝富均認(rèn)為光明圣皇帝、月光王來源于佛教,強調(diào)了白鐵余與佛教之間的聯(lián)系。羅氏還將同為步落稽人的劉薩訶與白鐵余聯(lián)系起來95。白鐵余以銅佛像為道具,固然是想通過佛教吸引更多的信眾,為反唐斗爭積累資金和力量96。事實上,光明圣皇帝、月光王兩種說法都對,“光王”前當(dāng)奪一“月”字。白鐵余原本信仰祆教,崇尚火與光明,故稱光明圣皇帝;但為借助佛教斂財,招徠更多人眾壯大勢力,遂又改飾為佛教中的月光王。而且兩者也有一定相通性,《新唐書》卷一百一十一《王方翼傳》記作“妖賊白鐵余”,就是從祆教角度稱呼。白鐵余最后被程務(wù)挺擒斬,步落稽人的反唐斗爭為唐軍所鎮(zhèn)壓。

除反抗者外,更多的白氏人物則出仕于唐朝,為朝廷效力,如開元時幽州節(jié)度使張守珪的部將白真陀羅、天寶時平盧節(jié)度使劉正臣的部將白秀芝[5]3940。史載,開元“二十六年(738),守珪裨將趙堪、白真陀羅等假以守珪之命,逼平盧軍使烏知義令率騎邀叛奚余燼于潢水之北,將踐其禾稼。知義初猶固辭,真陀羅又詐稱詔命以迫之,知義不得已而行。及逢賊,初勝后敗,守珪隱其敗狀而妄奏克獲之功。事頗泄,上令謁者牛仙童往按之。守珪厚賂仙童,遂附會其事,但歸罪于白真陀羅,逼令自縊而死”[5]3195。從張九齡《敕平盧使烏知義書》所敘“春初尚寒,卿將士已下并平安好,今令白真陀羅往,亦賜卿衣一副,至宜領(lǐng)取,遣書指不多及”[66]2894可知,白真陀羅在擔(dān)任幽州節(jié)度使府軍將之前,是唐廷派往平盧軍的使節(jié),大概出使之后就留仕于幽州,成為節(jié)度使張守珪的裨將;但白真陀羅畢竟是朝廷使節(jié),所以在“假以守珪之命”后又“詐稱詔命”,逼迫平盧軍使烏知義討伐叛奚,結(jié)果大?。?7]。真陀羅為佛教神名,見于日本大阪杏雨書屋藏敦煌文獻羽628《佛說延壽命經(jīng)》記載“神名真陀羅”[68]315-316。

安史之亂期間及此后,名將李光弼的手下也有多位白氏人物,或為武將沙場立功、或為文吏參議謀劃,頗為引人注目。《新唐書》卷一百三十六《李光弼傳》云:“光弼所部將李懷光、仆固懷恩、田神功、李抱玉、董秦、哥舒曜、韓游瓌、渾釋之、辛京杲自有傳。若荔非元禮、郝廷玉、李國臣、白孝德、張伯儀、白元光、陳利貞、侯仲莊、柏良器,皆章章可稱列者,附次左方?!彼?8 人中,白氏占了2人?!杜f唐書》卷一百九《白孝德傳》明確記載:

白孝德,安西胡人也,驍悍有膽力。乾元(758—760)中,事李光弼為偏裨。[5]3301

白孝德(714—779)為安西胡人,唐代安西都護府設(shè)在龜茲,是知白孝德為龜茲胡人97。河陽之役,他自稱“國之大將”,單騎渡河力斬史思明驍將劉龍仙。此后累立戰(zhàn)功,官至安西北庭行營節(jié)度、鄜坊邠寧節(jié)度使。至于白元光,《新唐書》卷一百三十六《李光弼附白元光傳》則記:“白元光,字元光,其先突厥人?!边@很可能是白元光家族在東遷時經(jīng)由突厥境內(nèi)入唐,故而被當(dāng)作突厥人,也可能是突厥人取了龜茲白姓。前一種可能性比較大,這與粟特人史憲誠被記作“奚人”的情況相類似[69]。其父白道生歷任寧、朔二州刺史,主要活動在步落稽人的生息之地。白元光隨李光弼平定安史之亂,后來又多次擊破吐蕃軍隊[5]5241,5243,官至靈武留后、定遠城使。

與白孝德、白元光為武將不同,李光弼幕府中還有一位出身于胥吏的白志貞。《舊唐書》卷135《白志貞傳》云:

白志貞者,太原人,本名琇珪。出于胥吏,事節(jié)度使李光弼。[5]3718

白志貞與北齊白建一樣是太原人,且仕于河?xùn)|節(jié)度使李光弼的幕府,勤慎能干,“光弼深委信之,帳中之事,與琇珪參決”。唐德宗時,白志貞擔(dān)任神策軍使、兼京城召募使,但所召之人“皆以京師沽販之徒以填其闕。其人皆在市廛,及涇師犯闕,詔志貞以神策軍拒賊,無人至者,上無以御寇,乃圖出幸”[5]3718-3719。由白志貞統(tǒng)領(lǐng)和召募的神策軍眾大多是從事商業(yè)的西域胡人,戰(zhàn)斗力自然不強,而且他們大多只在神策軍中掛籍,所以783年涇原之變發(fā)生,神策軍竟至無人可用98。這也透露出白志貞當(dāng)為遷居中原的龜茲人后裔,因而擔(dān)任神策軍使兼京城召募使,后來官至浙西節(jié)度使。

《唐白休征墓志銘并序》出土于內(nèi)蒙古伊克昭盟準(zhǔn)格爾旗十二連城古城遺址東,墓志記其為太原人,官任銀州龍川府長史,卒于開元九年(721)四月九日,與夫人閻氏于“其月十九日合葬于勝州之東原”[70]231-234,可見該城址即唐代勝州城。陜西省靖邊縣紅墩界鄉(xiāng)華家洼林場出土《唐白敬立墓志并序》記其為秦將白起之后,貫稱南陽,“其后子孫淪棄,或逐扶蘇有長城之役者,多流裔于塞垣。公家自有唐洎九世,世世皆為夏州之武官”,曾祖白令光、祖白奉林、父白文亮世襲興寧府都督,他本人歷任夏州馬步都虞候、鄜州招葺使、延州防御使,景福二年(893)“薨于夏州之故里”,乾寧二年(895)“葬于夏州朔方縣”。99橫山縣橫山鎮(zhèn)魏墻村出土的《后唐白全周墓志》稱其為“唐禮部侍郎居易之后,因官流散,子孫異鄉(xiāng)焉”;父白文亮“自河?xùn)|樓蕃監(jiān)盛族,萍泛聿來秦土。初游銀郡,及于白婆村”;白全周為定難軍節(jié)度押衙,“兼主回圖重務(wù)”,其子白友瑯亦“主持回易”,負責(zé)藩鎮(zhèn)貿(mào)易事務(wù)。100白全周是否為白居易后裔自不必論,值得注意的是其父白文亮自河?xùn)|樓蕃監(jiān)西渡黃河,來到銀州白婆村?!皹寝奔础皹菬敝愖g,唐五代設(shè)置牧監(jiān)?!端问贰肪矶倭弧栋字刭潅鳌芳从浧錇椤皯椫輼菬┤?,其先沙陀部族”。此外,五代白奉進為云州清塞軍人,“父曰達子,世居朔野”,其女為晉高祖第二子石重信之妃[71]1263。

眾所周知,唐中葉以后,吐蕃勢力膨脹,亡國后的吐谷渾人被迫遷居黃河兩岸晉陜一帶,并且出現(xiàn)了不少白氏人物,成為吐谷渾的重要部落酋長。周偉洲《吐谷渾史》臚列吐谷渾的氏族、部落,其中就有龜茲白氏,具體舉出晚唐白義誠與五代白承福、白可久、白鐵匱四人101。森部豐、村井恭子也對吐谷渾白氏有所論述102。事實上,早在北魏時代,吐谷渾中可能已出現(xiàn)白姓,如《魏書》卷六《顯祖紀(jì)》記載皇興三年(469)“十有一月,吐谷渾別帥白楊提度汗率戶內(nèi)附”。我們注意到,北魏顯祖曾命長孫觀率軍討伐吐谷渾,在曼頭山大敗可汗拾寅(452—481),拾寅不得已,“復(fù)修藩職,遣別駕康盤龍奉表朝貢”。在拾寅的前任可汗慕利延統(tǒng)治時期(436—452),曾“入于闐,殺其王,死者數(shù)萬人。南征罽賓”[30]2237-2238,將其西疆拓至西域。拾寅時代的白楊提度汗、康盤龍極有可能就是西域人,前者出自龜茲,后者出自粟特康國。正因為白楊提度汗原本是龜茲人,所以才被稱作是吐谷渾的“別帥”。關(guān)于吐谷渾白氏,此后直到晚唐五代才又大量出現(xiàn)于晉北地區(qū),如晚唐蔚州刺史“吐渾白義誠”[5]707,五代時“吐渾節(jié)度白承?!苯y(tǒng)率本族三萬余帳,從割讓給契丹的應(yīng)州投歸后晉[71]102,然因“吐渾白可久叛入契丹”,白承福與白鐵匱等一同被誅[71]1114,1449。這些吐谷渾白氏勢力頗大,很可能是原來的步落稽白氏加入了吐谷渾,兩支出自西域龜茲的白氏在晚唐五代融為一體。

以上對北魏至五代晉陜一帶黃河兩岸的白姓人物進行系統(tǒng)梳理,可以確認(rèn)白姓是步落稽中的著姓,當(dāng)是從西域龜茲東遷融入了步落稽。尤其是陜北地區(qū)早在漢代就有龜茲人徙居,此后龜茲人又不斷東來,定居在同族人所居之地自然較為便利,遂形成了步落稽著姓白氏。唐代中葉以后,步落稽人逐漸消湮衰歇,而吐谷渾遷徙至?xí)x陜一帶,白氏遂又融入吐谷渾之中,成為吐谷渾部族酋長。即便時至今日,這一地區(qū)仍有白姓人物居住,如普慧指出:“現(xiàn)今的鎮(zhèn)川、鹽灣一帶有白姓家族,乃大戶之家。鹽灣有白鹼、鎮(zhèn)川東有白家(屬米脂縣),皆以白氏為主。據(jù)田野調(diào)查、走訪,鎮(zhèn)川、鹽灣一帶的白氏家族,普遍皮膚白皙,頭發(fā)彎曲,呈大波浪狀,濃眉大眼,雙眼皮,鼻梁挺直,很有可能就是龜茲吐火羅人之后裔?!保?2]這種情況跟筆者調(diào)查魚家村的情況頗為類似。

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白姓人物,自然非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莫屬,就是北齊白建的八世孫。關(guān)于白居易的族屬,學(xué)界有過不少討論,其中頗有持西域龜茲說者。1949 年,陳寅恪在《嶺南學(xué)報》發(fā)表《白樂天之先祖及后嗣》一文,在考論其先祖時說:

鄙意白氏與西域之白或帛氏有關(guān),自不俟言,但吾國中古之時,西域胡人來居中土,其世代甚近者,殊有考論之價值。若世代甚遠久,已同化至無何纖微跡象可尋者,則止就其僅余之標(biāo)幟即胡姓一事,詳悉考辨,恐未必有何發(fā)見。而依吾國中古史“種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所承之血統(tǒng)”之事例言之,(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及《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則此問題亦可不辨。故元微之出于鮮卑,白樂天出于西域,固非妄說,卻為贅論也。

他還論及“樂天之父母以親舅甥為婚配”之事,肯定了“樂天之外祖母乃其祖之女,與其父為同產(chǎn)”,并稱“樂天先世本由淄青李氏胡化藩鎮(zhèn)之部屬歸向中朝”,以及談到其母看花墮井而他卻作詩,故遭貶官之事103。陳氏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進一步指出:“至白氏親舅甥之婚配,乃新興階級之陋習(xí),宜其為尊尚禮法門風(fēng)之山東舊族所鄙薄。又白香山之違犯當(dāng)時名教,坐不孝貶官,雖有政治性質(zhì),終亦與其門族淵源不無關(guān)系?!?04白居易(字樂天,自稱香山居士)父母以舅甥相婚配,白母墮井身亡而居易作詩,這些被中原門閥舊族所不容的行為,若放在白居易家族出自西域龜茲白氏這一背景下理解,或許就可渙然冰釋。陳杰就從胡化婚姻的角度探討了白居易家族的婚配問題,認(rèn)為“白氏為西域胡姓這一論斷并非妄言。白居易之家族既然出于胡種,其婚姻關(guān)系和家庭風(fēng)氣浸染胡族之風(fēng)俗也是理所當(dāng)然”[73]97-100。

1958 年,陳寅恪的弟子姚薇元出版《北朝胡姓考》一書,據(jù)《唐摭言》《北夢瑣言》所記兩條史料,認(rèn)為白敏中為龜茲族人,由此連帶敏中之堂兄居易亦為龜茲族105。限于是書體例,姚氏沒有展開詳細論證,尚有進一步申論的必要。白敏中在唐武宗、宣宗、懿宗三朝為宰相,尤其是在宣宗大中(847—860)前期,“敏中居四輔之首”[5]4359。《唐摭言》卷十三《敏捷》云:

白中令鎮(zhèn)荊南,杜蘊常侍廉問長沙,時從事盧發(fā)致聘焉。發(fā)酒酣傲睨,公少不懌。因改著詞令曰:“十姓胡中第六胡,也曾金闕掌洪爐。少年從事夸門第,莫向樽前喜氣粗。”盧答曰:“十姓胡中第六胡,文章官職勝崔盧。暫來關(guān)外分憂寄,不稱賓筵語氣粗。”公極歡而罷。[74]266-267

“白中令”指白敏中擔(dān)任中書令,大中(847—859)末出為荊南節(jié)度使。盧發(fā)大概出自范陽盧氏,在一次宴會上夸耀門第。白敏中不悅,自言“十姓胡中第六胡”,并說曾在朝中“掌洪爐”,即執(zhí)掌鴻臚寺。盧發(fā)的對答敏捷巧妙,亦稱白為十姓胡中第六胡,但在文學(xué)、做官方面都超過了一流門閥崔、盧二氏,以此取悅于白敏中。晚唐時期,白作為胡姓已是眾所周知之事,在十姓胡中排名第六,而白敏中也不諱言其胡人出身。關(guān)于白為胡姓,《廣異記》云:

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106

“狐”即“胡”也107。白姓出自龜茲王族,康為粟特昭武九姓,因為東遷中原的時間不太長,所以從相貌或其他方面或許還能判斷出來,故稱五百年狐(胡);而東遷時間更久的胡人冒充漢族大姓趙、張,已經(jīng)完全漢化,無論在體質(zhì)抑或文化方面都已經(jīng)難以判斷,故稱千年之狐(胡)。白居易家族至晚在北朝已經(jīng)東遷,到晚唐已有400年左右歷史,可謂五百年胡,從種族文化方面仍可依稀看出一些胡人特征。

《北夢瑣言》卷五《中書蕃人事》記載一則故事:

“崔慎猷”在兩《唐書》中作“崔慎由”,皆有列傳或附傳,清河武城人[5]4577-4580[13]4198-4199,為漢族門閥大姓。他于大中十一年(857)二月至十二年(858)正月?lián)卧紫啵?]636,643[13]2744,正值白敏中罷相、入相之間,而畢、曹確入相是在咸通(860—873)年間[5]651,657[13]3417-3419。由此可知,崔慎猷任相是在畢、曹二人之前,所謂“可以歸矣!近日中書盡是蕃人”并非其親口所言,只是后人的戲語,故意借漢族第一高門清河崔氏之口說出。不過,龜茲王姓白,粟特地區(qū)有畢、曹二國108,入華吐火羅人自稱姓羅[76]634-692,這四位晚唐宰相恐不無西域胡姓之嫌疑。盡管到晚唐時代,原本出自西域胡人的后裔已經(jīng)日益漢化,幾乎看不出明顯的民族特征,但是史籍記載仍會透露一些蛛絲馬跡。以畢為例,他曾任駕部員外郎、倉部郎中,“故事:勢門子弟,鄙倉、駕二曹,居之者不悅。唯受命,恬然恭遜,口無異言”;大中(847—860)末,黨項羌叛擾河西,“即援引古今,論列破羌之狀”,并被任命為邠寧節(jié)度、河西供軍安撫等使,“至軍,遣使告喻叛徒,諸羌率化”;咸通二年(861),“改太原尹、北都留守、河?xùn)|節(jié)度使。太原近胡,九姓為亂。明賞罰,謹(jǐn)斥候,期年諸部革心”[5]4608-4609。畢之父畢勻“為鹽估”[13]5379,門第卑微,不同于高門勢族,故而畢甘居倉、駕二曹。他熟悉民族事務(wù),遣使告喻便令諸羌率化,九姓胡革心,這不禁讓人想起西魏粟特人史寧說服涼州,“城中吏民皆相率降附”[7]466;魚國人虞慶則出任石州總管,“境內(nèi)清肅,稽胡慕義而歸者八千余戶”[2]1329。因此,頗疑畢也出自粟特畢國,故能順利處理好民族事務(wù)。他在太原“求麗姝,盛飾使獻”宰相令狐绹,又向唐宣宗進獻李玄伯為太醫(yī),而玄伯為宣宗煉治丹劑,致其駕崩,“懿宗立,收玄伯及方士王岳、虞紫芝等,俱誅死”[13]5380。這可能與西域胡人追求奢侈享樂[77]1-15、精通醫(yī)藥方術(shù)有密切關(guān)系。需加注意,一同被誅的虞紫芝極有可能就是一位魚國人。以上種種跡象似乎透露出畢為粟特畢國人之后裔,而與之同列的白敏中、曹確、羅劭三位宰相也可能是西域胡人。

1983 年,魏長洪發(fā)表《白居易祖籍新疆庫車摭談》一文,依據(jù)白居易《沃洲山禪院記》及《述異記》兩條史料,旗幟鮮明地提出白居易為龜茲人的觀點[78]。對于這兩條史料,尚需作進一步的分析。《沃洲山禪院記》略云:

晉、宋以來,因山洞開,厥初有羅漢僧西天竺人白道猷居焉。次有高僧竺法潛、支遁(道)林居焉。次又有……凡十八僧居焉?!实篱嘣娫疲骸斑B峰數(shù)千里,修林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薄投辏?28)春,有頭陀僧白寂然來游茲山,見道猷、支、竺遺跡,泉石盡在,依依然如歸故鄉(xiāng),戀不能去?!晗模湃磺查T徒僧常贄自剡抵洛,持書與圖詣從叔樂天,乞為《禪院記》云。昔道猷肇開茲山,后寂然嗣興茲山,今日樂天又垂文茲山。異乎哉!沃洲山與白氏其世有緣乎!109

記文提到東晉、劉宋時期的“羅漢僧西天竺人白道猷”與唐代的“頭陀僧白寂然”。《述異記》也記載,章安縣西有赤城山,“晉泰元(376—396)中,有外國道人白道猷居于此山”110。白居易與白道猷的生活時代相去約400年,且稱白道猷為西天竺人,所以兩人之間當(dāng)無關(guān)聯(lián)。白寂然與白居易生活在同時代,稱白居易為從叔,并命門徒自剡溪至洛陽,請求撰寫《沃洲山禪院記》,記文也追述了白道猷從西域來到沃洲山之事。白寂然在《宋高僧傳》卷二十七有傳,云:“釋寂然,姓白氏,不知何許人也。名節(jié)素奇,踵四圣種,故號頭陀焉?!保?9]523白居易與頭陀僧白寂然為從叔侄關(guān)系,究竟是真實抑或攀附,尚難確定111。魏長洪據(jù)《沃洲山禪院記》《述異記》等史料,認(rèn)為“佐證了白居易與白道晉、白寂然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白道猷是東晉時到內(nèi)地傳播佛教沙門僧,可以肯定的說是白居易的先祖”;白道猷來自西域,結(jié)合龜茲王姓為白,斷定“白居易的先祖白道猷是龜茲白氏王族的本家同宗”112。然而,從以上兩篇史料根本得不出白居易與白道猷之間存在血緣關(guān)系的結(jié)論,無法斷定后者是前者的先祖;而白道猷為西天竺人,是否為龜茲王族亦難以證實。

2001 年,錢伯泉揭出一方《唐皇甫煒夫人白氏墓志》,志文記載“其先太原人也”,為白敏中之女,亦即白居易之侄女,特別提到了“既我唐受命,孝德以破虜安邊,軍功為最”。白孝德為安西胡人,錢氏據(jù)此認(rèn)為白居易家族亦為龜茲人[80]。2011年,Sanping Chen(陳三平)從白居易的血統(tǒng)、父母的舅甥婚、宗教文化的中亞特征、絲路情結(jié)、詩歌中的胡語詞匯、遺風(fēng)影響等方面,分析論證了白居易出自龜茲[81]157-182[82]230-262。這應(yīng)當(dāng)是白居易為龜茲人后裔最有力的資料證據(jù)。2016 年,薛宗正、霍旭初在《龜茲歷史與佛教文化》一書中亦說:“唐代三大詩人之一的白居易就是白孝德的后裔”113。2018 年,范兆飛對太原白氏作過個案考察,認(rèn)為“太原白氏是中古時期名不見經(jīng)傳的次等士族,其族屬極可能是西域的龜茲族”。不過,他只是考察了太原白氏的遠古祖先,而對北齊白建以降的家族世系基本未作探討,附錄二《中古太原白氏世系簡圖》給出了包括白建以下9代人物在內(nèi)的世系表。[83]

考證白居易是否為龜茲人后裔確非易事,尤其是《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六《白居易傳》云“自锽至季庚,世敦儒業(yè),皆以明經(jīng)出身。季庚生居易”,可知白居易家族從事儒學(xué)、考取明經(jīng),但也只是锽、季庚、居易祖孫三代而已,白锽、白季庚父子官至縣令、別駕。經(jīng)過白家三代習(xí)儒,漢化逐漸加深,到白居易時自稱“仆本儒家子”[84]259,更加不易辨別其族屬。然而,細繹相關(guān)史料記載,除上述《唐皇甫煒夫人白氏墓志》外,還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的線索。

第一,白居易的母親看花墮井而他卻作詩,透露出與傳統(tǒng)名教不一樣的風(fēng)習(xí)。元和五年(810),白居易因母親陳氏去世,回到下邽老家服喪,但五年后遭到宰相、中書舍人王涯等人的排擠,“言浮華無行,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被外貶為江州司馬[5]4334-4345。需要注意的是,此事并非發(fā)生在陳氏去世后的服喪期間,而是在其死后五年。這是白居易的政敵借有傷名教之名,在政治上對其進行打擊。

第二,白居易生性耽愛西域音樂,尤其喜聽龜茲琵琶。他曾撰《琵琶引》《聽李士良琵琶》《春聽琵琶兼簡長孫司戶》《聽琵琶妓彈略略》《聽曹剛琵琶兼示重蓮》《代琵琶弟子謝女師曹供奉寄新調(diào)弄譜》等詩作114,《江南遇天寶樂叟》亦記此樂叟在安史亂前“入梨園,能彈琵琶和法曲”[84]272,足見白居易對琵琶樂曲極為鐘情,而最著名的則屬龜茲琵琶。史載,“周武帝聘虜女為后,西域諸國來媵,于是龜茲、疏勒、安國、康國之樂,大聚長安。胡兒令羯人白智通教習(xí),頗雜以新聲”[5]1069;“周武帝時,有龜茲人曰蘇祗婆,從突厥皇后入國,善胡琵琶”[2]374。在西域諸國樂中,龜茲樂排在首位,白智通應(yīng)當(dāng)與蘇祗婆一樣都是龜茲樂人。隋煬帝定《九部樂》,其中《龜茲樂》條下記“令樂正白明達造新聲”115,可見在周隋之際,以龜茲樂為首的西域胡樂大量涌入長安,龜茲樂人白智通、蘇祗婆、白明達因善彈琵琶而擔(dān)任教習(xí)。唐元和十一年(816),白居易在潯陽江頭湓浦口送客,夜聞舟中琵琶聲,邀為彈奏,“初為《霓裳》后《綠腰》”[84]292-293。他曾撰《霓裳羽衣歌》,記其陪侍唐憲宗內(nèi)宴,“千歌百舞不可數(shù),就中最愛霓裳舞”[84]533;而《楊柳枝詞八首》首句為“六幺水調(diào)家家唱”[84]820,“六幺”即“綠腰”。大中元年(847)白居易去世,唐宣宗以詩吊之,中有“胡兒能唱《琵琶》篇”一句[76]294,甚堪玩味。白居易如此鐘情于龜茲琵琶,固然因為龜茲樂在當(dāng)時社會頗為風(fēng)靡,同時也可能與其本身是龜茲人后裔不無關(guān)系。此外,白居易還創(chuàng)作了《胡旋女》《西涼伎》《小童薛陽陶吹觱篥歌》《柘枝妓》《看常州柘枝贈賈使君》《伊州》《柘枝詞》《涼州》《和同州楊侍郎夸柘枝見寄》《何滿子》等與西域胡樂有關(guān)的詩作116。在白居易身上彌漫著濃郁的西域胡風(fēng)。

第三,白居易的詩中經(jīng)常提到一些源自西域的物品,如銀瓶、胡餅、三勒漿等。銀瓶又稱銀胡瓶[85]251-266,有的邊飾鎦金[86]80-92?!毒滓y瓶》云“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84]108-109,《琵琶引并序》亦有“銀瓶乍破水漿迸”之句。胡餅是西域傳來的食品,深受白居易喜愛,他曾撰詩《寄胡餅與楊萬州》[84]451。三勒漿主要出自波斯[87],唐代上層社會宴飲常用[88]205-221,白居易《寄獻北都留守裴令公并序》在“為穆先陳醴”句下自注:“居易每十齋日在會,常蒙以二勒湯代酒也?!保?9]5182“二”字疑為“三”之訛,二勒湯即三勒漿。在白居易的日常生活中,上述物件與食品當(dāng)是常用之物,說明他對源自西域的物品非常熟悉。

從以上所述情況來看,白居易家族極有可能是龜茲白氏后裔,確切地說是從龜茲東遷的步落稽人。祖上東遷以后,先居住在太原,后來又沿著汾河下行,渡過黃河進入今陜西境內(nèi)?!杜f唐書》卷一百六十六《白居易傳》記其為“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建之仍孫”,并云:“初,建立功于高齊,賜田于韓城,子孫家焉,遂移籍同州。至溫徙于下邽,今為下邽人焉?!保?]4340白居易為其父白季庚所撰《襄州別駕府君事狀》有更詳細的記載:

初,高祖贈司空,有功于北齊,詔賜莊、宅各一區(qū),在同州同(韓)城縣,至今存焉。故自司空而下、都官郎中而上,皆葬于韓城縣。今以卜歸不便,遂改卜鞏縣府君及襄州別駕府君兩塋于下邽縣義津鄉(xiāng)北原。其兩塋同兆域而異封樹,蓋從時宜,且葉吉也。[84]1131-1134

“高祖”指白建,除賜田外還被賞賜莊、宅,位于同州韓城縣,白建家族遂從并州太原遷居到同州韓城。盡管歷經(jīng)北齊、北周、隋、唐的時代變遷,白居易的曾祖父白溫又進一步遷居到下邽縣,但直到白居易生活的中唐時代,其家族在韓城的家業(yè)仍然存在,從白建(贈司空)到白志善(檢校都官郎中白溫之父)三代人的墓葬都在韓城縣117。不過,陳寅恪以白建所賜莊宅在北周境內(nèi)為由,質(zhì)問“何得越在同州韓城即仇讎敵國之境內(nèi)乎?其為依托,不待辨論也”,進而認(rèn)為“后來子孫遠攀異國之貴顯,遂致前代祖宗橫道李樹代桃之厄耶!”118東魏、北齊與西魏、北周對峙時期邊境經(jīng)常交戰(zhàn),互相爭奪土地,黃河兩岸處在兩國之間,時而屬西魏、北周,時而屬東魏、北齊,乃是常事。韓城扼守龍門關(guān),更是雙方必爭之地,屢次易手。《周書》卷三十五《薛端傳》云“魏孝武西遷,太祖令大都督薛崇禮據(jù)龍門,引端同行。崇禮尋失守,遂降東魏”?!侗饼R書》卷二十《薛循義》記其在北魏末為龍門鎮(zhèn)將,“武帝之入關(guān)也,高祖奉迎臨潼關(guān),以循義為關(guān)右行臺,自龍門濟河。西魏北華州刺史薛崇禮屯楊氏壁,循義以書招之,崇禮率萬余人降”;侄子薛震于“天平(534—537)初,受旨鎮(zhèn)守龍門,陷于西魏”[8]275-277。據(jù)《新唐書》卷七十五下《宰相世系表五下》記載,“白建字彥舉,后周弘農(nóng)郡守、邵陵縣男”,他很可能在北齊末年投奔北周,遷居韓城,并被任命為弘農(nóng)郡守。白建率領(lǐng)家族從河?xùn)|太原沿汾河而下,在龍門關(guān)西渡黃河到達河西的同州韓城縣,“移籍同州”,這一遷徙路線也是步落稽人常走的路線。黨康琪認(rèn)為,“太原是白居易的遠祖籍貫,渭南是白居易父祖的安葬地,新鄭是白居易的出生地,洛陽是白居易的安葬地,新鄭、符離、渭南和洛陽又是白居易家人的客籍地,至于韓城,確實是白居易的祖籍”[90]。

前面提到,隋代白仵貴為韓城縣令,然不知與白建家族有無關(guān)聯(lián)。今陜西省韓城市蘇東鄉(xiāng)出土了白居易的堂弟白公濟及其子白敬宗的墓志,有力證實了白建從太原移家同州韓城為確鑿之事?!短瓢坠珴怪俱懖⑿颉吩疲?/p>

府君諱公濟,字子捷,本太原人也。秦將武安君起之苗裔。遠代意慕中華,徙居同州韓城縣臨汾鄉(xiāng)紫貝里居焉。……大和五年辛亥歲(831)五月十八日終于私第?!c姚氏夫人大中九年歲次乙亥(855)十一月丁未朔四日己酉,合葬于東原,去莊三里,祔先塋域也。[91]435

最堪注意的是“遠代意慕中華”一句,是說白公濟家族原非中華人士,而是從西域龜茲遷居中原華夏的少數(shù)民族。起初入居于太原,后來徙至同州韓城縣臨汾鄉(xiāng)紫貝里。墓志記載白公濟有子六人,其中第四子為白敬宗?!短瓢拙醋谀怪俱懖⑿颉吩疲?/p>

府君諱敬宗,字子肅,其先太原晉陽人也?!叽娼?,齊中書令、贈司空,有功于齊,詔賜莊、宅二所,在同州韓城縣臨汾鄉(xiāng)紫貝里,府君所居是者也。高祖溫,不仕。曾若鏞,唐朝散大夫、秘書郎。祖季論,坊州宜君縣令。父公濟,不仕。叔伯等盡皆進士出身,累登科第。名顯于四夷,位達于一品。故不書耳。府君不仕,……會昌六年(846)八月二十日終于私第。[92]413

白公濟、敬宗父子居住在同州韓城縣臨汾鄉(xiāng)紫貝里,皆卒于家中,墓志也都出土于當(dāng)?shù)兀砻髦钡?世紀(jì)白氏家族仍有人生活在韓城,此二方墓志可謂鐵證。白居易與白公濟為同輩兄弟,與白敬宗為堂叔侄,白溫以上系共祖。關(guān)于白溫,墓志記其“不仕”,應(yīng)當(dāng)是準(zhǔn)確的,而《舊唐書·白居易傳》記白溫為“檢校都官郎中”,只是檢校官,并非實職。白溫向南遷徙到下邽,子锽、孫季庚、曾孫居易屬于南遷一支,但子若鏞、孫季論、曾孫公濟、玄孫敬宗一支則仍然留在韓城老家。黨康琪指出,今韓城市有白家原、白田村、白田溝、白家溝、白家莊、白村、白家洼、白家?guī)X、白家山等名[90];韓城市人民政府網(wǎng)站也介紹,當(dāng)?shù)亟裼邪?、雷、郭、張、高等大姓,其中白姓在韓城南北均有分布,也有以白氏命名的村莊如白村等119。這些雖然不能說完全與白建家族有關(guān),但肯定是步落稽白氏后裔。

白溫一支從韓城縣南徙至下邽縣,遂為下邽人。垂拱元年(685)以前,兩縣皆隸屬于同州,此后下邽縣移隸華州。從現(xiàn)存史料可知,白溫一支除兒子白锽外,另一子白也遷居華州下邽,這表明白溫是舉家從韓城遷至下邽。白居易撰《故鞏縣令白府君(锽)事狀》(以下簡稱《事狀》)記其為白溫第六子,大歷八年(773)病卒于長安,“以其年權(quán)厝于邽縣下邑里”,“元和六年(811)十月八日,孫居易等始發(fā)護靈櫬,遷葬于下邽縣北義津鄉(xiāng)北原而合祔焉”。白锽有五子:季庚、季般、季軫、季寧、季平[84]1130-1131。前揭《襄州別駕府君(白季庚)事狀》記其卒于貞元十年(794),“至元和六年十月八日,嗣子居易等遷護于下邽縣義津鄉(xiāng)北原,從鞏縣府君宅兆而合祔焉”;其夫人陳氏于“元和六年四月三日,歿于長安宣平里第,享年五十七;其年十月八日,從先府君袝于皇姑焉”。由此可知,白居易是在811年母親陳氏死后,于十月八日將父母及祖父白锽一同遷葬下邽老家,即下邽縣義津鄉(xiāng)北原?!妒聽睢酚钟洶诇刂赴字旧埔陨稀敖栽嵊陧n城縣。今以卜歸不便,遂改卜鞏縣府君及襄州別駕府君兩塋于下邽縣義津鄉(xiāng)北原”,即言白溫之子白锽(鞏縣令)、孫白季庚(襄州別駕)皆葬于下邽縣,《事狀》還提到夫人潁川陳氏之“妣太原白氏夫人”,為陳潤之妻[84]1131-1134,亦即白居易的外祖母。白居易撰《唐陳潤夫人白氏墓志銘并序》云:“夫人太原白氏,其出昌黎韓氏,其適潁川陳氏,享年七十,唐和州都督諱士通之曾孫,尚衣奉御諱志善之玄孫,都官郎中諱溫之孫,延安令諱锽之第某女,韓城令諱欽之外孫,故鄜城尉諱潤之夫人,故潁川縣君之母,故大理少卿、襄州別駕諱季庚之姑,前京兆府戶曹參軍翰林學(xué)士白居易、前秘書省校書郎行簡之外祖母也?!庇纱丝芍?,白居易的外祖母白氏,是祖父白锽之女,這也就是學(xué)界所說白居易的父母為舅甥婚問題。貞元十六年(800),白锽之女在徐州古豐縣病死,權(quán)窆于符離縣之南,“至元和八年(813)春二月二十五日,改卜宅兆于華州下邽縣義津鄉(xiāng)北原”[84]1064-1065,也遷葬到下邽老家。

據(jù)《事狀》可知,白季庚有子四人:幼文、居易、行簡、金剛奴?!杜f唐書·白居易傳》記載,元和“六年(811)四月,丁母陳夫人之喪,退居下邽”;他還寫過《下邽莊南桃花》《自河南經(jīng)亂關(guān)內(nèi)阻饑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浮梁大兄于潛七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等詩作[84]306,320。白居易原來打算死后也葬在下邽老家,甚至在生前自撰《醉吟先生墓志銘并序》,稱“以某年月日,葬于華州下邽縣臨津里北原,祔侍御、仆射二先塋也”。“侍御”指其祖父侍御史白锽,“仆射”指其父贈右仆射白季庚[84]1777。白居易為三弟行簡撰寫的《祭弟文》亦言:“下邽北村爾瑩(塋)之東,是吾他日歸全之位?!保?4]1711-1712不過,白居易后來改變了主意,“遺命不歸下邽”,別葬于洛陽龍門香山如滿師塔之側(cè)[5]4358。四弟金剛奴早夭,白居易《唐太原白氏之殤墓志銘并序》云“白氏下殤曰幼美,小字金剛奴”,“九歲不幸遇疾,夭徐州符離縣私第;貞元八年(792)九月,權(quán)窆于縣南原;元和八年(813)春二月二十五日,改葬于華州下邽縣義津鄉(xiāng)北岡,祔于先府君宅兆之東三十步”[84]1066。

綜上所考,白溫一支從韓城縣南遷到下邽縣后一直生活在這里;除白居易卒葬于洛陽外,家族中其他人死后均葬在下邽縣義津鄉(xiāng)。這里成為步落稽白溫家族的重要定居地。

三、龜茲白氏、魚國魚氏的東遷與混融共生

在西域地區(qū),龜茲與魚國(跋祿迦國)比鄰而居,物產(chǎn)、風(fēng)俗、文化相同,前者勢力較大,一度統(tǒng)治過后者。即便時至今日,庫車(古龜茲)、阿克蘇(古魚國)仍有隸屬關(guān)系,只不過與古代剛好相反,兩者雖同為縣級市,但阿克蘇市為地區(qū)行政公署所在地,庫車市為阿克蘇地區(qū)所轄。由此可見,自古至今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極為密切。在歷史上,龜茲人、魚國(婆來伽、跋祿迦)人皆曾向東遷徙,大多定居在黃河兩岸的晉陜一帶。對于東徙的龜茲人,漢代設(shè)置了龜茲縣、龜茲屬國進行管理;而東徙的魚國人則在北朝隋唐形成了步落稽勢力集團。

上文說到,魚部族東遷以后的活動范圍,主要分布在西起靈武回樂,南至京兆櫟陽、馮翊下邽,東到并州晉陽等地,大體在《周書》卷四十九《異域上·稽胡傳》所記步落稽的分布范圍,“自離石以西、安定以東,方七八百里”,甚至還有所拓展。這一地域正好與東徙龜茲白氏的分布范圍相符合,即黃河兩岸的晉陜一帶。魚、白二氏的活動區(qū)域之所以如此吻合,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原本都來自于西域塔里木盆地北緣,生活習(xí)性、文化風(fēng)俗相同,在向東遷徙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了一起,這種情況可以拿襄陽魚弘來作類比[93]1362。襄陽是南來北往的交通樞紐之地,漢末以來有不少粟特胡人從西域流寓至此,先后聚集定居下來?!独m(xù)高僧傳》卷二十八《釋智嶷傳》記其“姓康,本康居王胤也。國難東歸魏,封于襄陽,因累居之,十余世矣”[10]1128,傳文稱釋智嶷是康居國王的后代,實際出自粟特康國。他是隋都長安靜法寺的僧人,仁壽(601—604)時奉命送舍利于瓜州崇教寺。一世為30 年,從仁壽時往前逆推十余世,當(dāng)在魏晉時期,故“國難東歸魏”指其祖先在曹魏時東來,定居于襄陽,至隋已有三個多世紀(jì)?!读簳肪硎恕犊到k傳》亦記:“其先出自康居。初,漢置都護,盡臣西域??稻右嗲彩套哟t于河西,因留為黔首,其后即以康為姓。晉時隴右亂,康氏遷于藍田。絢曾祖因為苻堅太子詹事,生穆,穆為姚萇河南尹。宋永初(420—422)中,穆舉鄉(xiāng)族三千余家,入襄陽之峴南。宋為置華山郡藍田縣,寄居于襄陽?!保?9]326以一家五口計,三千余家超過了15000人,足見粟特康穆的宗族及鄉(xiāng)黨勢力極大,以至于宋武帝在襄陽為其僑置了華山郡藍田縣。十六國前涼時,竺法護譯出的《光贊經(jīng)》“逸在涼州”,“泰元元年歲在丙子(376)五月二十四日,此經(jīng)達襄陽。釋慧常以酉年,因此經(jīng)寄互市人康兒,輾轉(zhuǎn)至長安。長安安法華遣人送至互市,互市人送達襄陽”[94]332-333。酉年為376 年之前的癸酉年,即東晉寧康元年(373)。涼州互市人康兒與長安安法華應(yīng)當(dāng)都是粟特胡人,通過他們及其他互市人之手,將這部《光贊經(jīng)》從涼州輾轉(zhuǎn)送到長安,最后造抵襄陽。在這條溝通十六國與東晉之間的商業(yè)與文化交流的道路上,粟特胡人扮演了重要角色[95]197-208。由此可知,曹魏及劉宋初,不斷有粟特人遷居襄陽,這里成為以粟特為主的西域胡人的重要據(jù)點。同樣出自西域的魚國人后裔魚弘也定居在襄陽,應(yīng)該與此地的粟特聚落有關(guān)。同理,魚、白二氏遷居到黃河兩岸,共同組成了步落稽,形成了較大的勢力集團。通過前面的考察可知,魚氏有晉陽、馮翊兩個郡望,白氏也有太原郡望,并與魚氏一樣定居在同州(馮翊郡)下邽縣。晉陽、太原都在并州,從并州太原沿著汾水南下,西渡黃河,再南下同州下邽,這既是白建家族的遷徙路線,又是魚氏兩大郡望的起訖點。這顯然不是歷史的巧合,而是因為魚、白二氏都是步落稽人,原本均出自西域塔里木盆地北緣。

黃河雖然將山西與陜西分作兩省,但并未隔絕兩岸人民的往來;恰好相反,步落稽人自由地出入黃河兩岸,其東西移動已司空見慣。前述北魏白亞栗斯、白龍率領(lǐng)部眾出入于黃河兩岸,白文亮自河?xùn)|樓繁監(jiān)渡河至銀州白婆村,皆屬其例?!吨軙せ鷤鳌酚涊d郝阿保、郝狼皮、郝三郎等步落稽人,不由讓人想起《晉書》卷四《惠帝紀(jì)》所記西晉元康四年(294),匈奴郝散在河?xùn)|上黨起兵反晉,最后為馮翊都尉所殺;兩年后,其弟郝度元率領(lǐng)馮翊等地羌胡再次起兵,擊破馮翊太守歐陽建、雍州刺史解系的軍隊。可見其在黃河兩岸皆有分布,彼此呼應(yīng),自由渡越黃河往來。步落稽中有郝姓,顯然是魚國人在東遷過程中與南匈奴人相融合而冒充匈奴姓氏。另外,曹魏末年擴增晉公司馬昭的封域,位于黃河西面的馮翊郡就在晉國范圍之內(nèi)。由此可以看出,上黨和馮翊雖然分處黃河?xùn)|、西兩岸,但因交通便利,有時甚至被視作同一地理單元,所以步落稽人地跨黃河兩岸自然也就可以理解。

前揭《唐魚辯江墓志銘并序》記其為太原宜陽人,卻被封為“馮翊縣開國伯”[18]741;《唐趙宗祜墓志并序》記其病死于“華陰孝義之舊里”,“安厝于馮夷之原錢來之趾,附于先塋”,“馮夷”即“馮翊”。墓志記載他有四位夫人,其中前三位早卒,排在最末的“次夫人晉陽魚氏,終于其后”[46]157。趙宗祜家居華陰縣孝義里,隸屬于華州,與同州(馮翊郡)毗鄰,而后者于“垂拱元年(685),割下邽屬華州”[5]1400。華陰與下邽相距不遠,趙宗祜卒葬于馮翊先塋,而馮翊恰好是魚氏郡望所在地,頗疑其妻晉陽魚氏實為馮翊人,但攀附冒用了晉陽郡望,這也反映出馮翊、晉陽兩地魚氏之間存在某些關(guān)聯(lián)。此外,魚玄機《寄劉尚書》詩中有“汾川三月雨,晉水百花春”之語[89]9048。她是活動在咸通(861—873)年間的長安人,寫詩捎送的對象劉尚書,應(yīng)為檢校禮部尚書的河?xùn)|節(jié)度使劉潼120,而河?xùn)|汾水流域正是中古魚氏族人的聚居區(qū)121。

關(guān)于魚、白二氏之間的交往,雖然資料寡少,但也不是毫無蛛絲馬跡可尋。《續(xù)高僧傳》卷十四《釋智正傳》云:“釋智正,姓白氏,定州安喜人也。……仁壽元年(601),左仆射虞慶則欽正高行,為奏寺額,造仁覺寺,延而住之,厚禮設(shè)御?!保?0]495這位隋代俗姓白氏的僧人釋智正與尚書左仆射虞慶則有過交集,虞慶則為其專門建造仁覺寺,延請住寺,厚禮供養(yǎng),恐怕不僅僅是因為欽慕其德行,更可能是源于二人都是步落稽人之故。今陜西省銅川市耀州區(qū)雷家崖出土的《隋郭羌造像碑》,記載隋代宜州宜君縣有“弟婦白姜是、弟婦魚阿貴”[96]154。另外,山東省濟南市歷城區(qū)黃石崖造像中有一則《北魏帝主元氏法義卅五人題記》,記載孝昌二年(526)九月八日造彌勒像一軀,造像者名單中列有“魚小姬、白舍姬”[97]90。這些魚、白二氏人物均為前后并列,后者名字中皆有一“姬”字,頗堪玩味。如果將她們放入跋祿迦魚氏、龜茲白氏東遷以后的歷史,在步落稽中混融共生就容易理解了。

注釋:

①魏收《魏書》卷三《太宗紀(jì)》(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中華書局,2017年,第64頁。劉東升認(rèn)為,“饑胡”并非指饑餓的胡人,“饑”“稽”二字為音譯漢字之異寫,見《中華書局點校本〈魏書〉勘誤一則》,《江海學(xué)刊》2013年第2期,第110頁。此說甚是。

②李延壽《北史》卷九十六《稽胡傳》,中華書局,1974 年,第3196 頁。白郁久同的“同”字當(dāng)為“閭”之訛,《魏書》卷一百三《蠕蠕傳》(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記其“姓郁久閭氏”,第2487頁。步落稽白郁久閭從西域東遷過程中經(jīng)由柔然,與之融合后取柔然王姓為己名。“白郎”在令狐德棻等撰《周書》卷四十九《異域上·稽胡傳》則作“喬白郎”,中華書局,1971年,第898頁。

③周一良《北朝的民族問題與民族政策》,原載《燕京學(xué)報》第39期,1950年;此據(jù)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 年,第165—166 頁。唐長孺《魏晉雜胡考》,《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第442—444頁。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訂本)》外篇《未見魏書官氏志諸胡姓》第九《西域諸姓》之一“白氏”,中華書局,1962年,第398頁。馬長壽《北狄與匈奴》第五章《匈奴后期活動和稽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第154頁。馮承鈞《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論著匯輯》,中華書局,1957年,第158—175頁。

④馮培紅《虞弘的家族與生平》,劉進寶主編《絲路文明》第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40—142頁。更詳細的論證參看甘肅教育出版社2023年初即將出版的馮培紅《魚國之謎——從蔥嶺東西到黃河兩岸》第四章《虞弘墓志中的改刻和佚缺之字——兼論魚國即跋祿迦國》。

⑤麻赫默德·喀什噶里《突厥語大詞典》,何銳等譯,民族出版社,2002 年,第1 卷,第397 頁。英譯版作baliq,見Mahmūd al-Kā?γarī,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DīwānLuγāt at-Turk),ed.and tr.by Robert Dankoff in collaboration with James Kelly,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 Office,1982,p.290。

⑥《魏書》卷七十四《爾朱榮傳》(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云“內(nèi)附叛胡乞、步落堅胡劉阿如等作亂瓜肆”,第1781頁;《北史》卷九十八《蠕蠕傳》記載,東魏權(quán)臣高歡遣使對柔然可汗阿那瓌?wù)f“近有赤鋪步落堅胡行于河西”,第3264頁。

⑦《北齊書》卷一《神武紀(jì)上》記載,北魏普泰元年(531)“又為并州符,征兵討步落稽”;卷十四《上洛王思宗傳》云:“鳧翁,謂雄雞,蓋指武成小字步落稽也?!钡?頁、183頁。

⑧《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一《李光進傳》云:“本河曲部落稽阿跌之族也”,點校者在“稽”字下方畫線,而“部落”二字之下則無,顯然是將稽胡當(dāng)作部落,而不知“部落稽”實為一個固定族名;《新唐書》卷三《高宗紀(jì)》云“綏州部落稽白鐵余寇邊”,卷二十二《禮樂志十二》記載,唐代“北狄有鮮卑、吐谷渾、部落稽”,“至唐存者五十三章,而名可解者六章而已”,其中“三曰《部落稽》”,前兩處“部落稽”為族名,點校者在其下皆加下畫線是準(zhǔn)確的,后一處為曲名。

⑨張鷟《朝野僉載》卷四云“紫薇舍人倪若水黑而無須,目為‘醉部落精’”,中華書局,1979年,第91頁。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二百五十五《嘲誚三》“魏光乘”條引《朝野僉載》本略同,僅“須”字后面多一“鬢”字,另稱“明鈔本‘精’作‘稽’”,中華書局,1961年,第6冊,第1986頁。

⑩此外,Sanping Chen(陳三平)認(rèn)為“破六韓”是“步落稽”的變形,北狄樂“簸邏回”可能是從“步落稽”字根中變化而來。見SanpingChen,Multicultural China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1,pp.88,89;陳三平《木蘭與麒麟:中古中國的突厥—伊朗元素》,八旗文化出版社,2019年,第137頁、139頁。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關(guān)內(nèi)道三》“丹州”條,中華書局,1983年,上冊,第74頁?!安铰浠?,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三十五《關(guān)西道十一》“丹州”條作“部落稽胡”,中華書局,2007年,第2冊,第745頁。

?尚麗新在《“敦煌高僧”劉薩訶的史實與傳說》一文中,對劉薩訶(即慧達)的籍貫三說(離石、定陽、慈州)作了詳細考析,最終認(rèn)為是離石人,見《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4期,第76—78頁。張善慶也指出,武威《涼州御山石佛瑞像因緣記》中的“李師仁”,就是“離石人”的近音別寫,見《“李師仁”實乃稽胡離石劉薩訶》,《文獻》2016 年第3 期,第14—24 頁。不過,首倡離石說的慧皎時代雖早,但畢竟是南朝人,對北魏之事恐不甚了解。茲以道宣所言“本咸陽東北三城定陽稽胡”之“本”字為據(jù),取定陽說。

?這些漢式姓氏中,劉、郝、喬三姓為匈奴著姓,白、穆二姓可能分別出自西域地區(qū)的龜茲和穆國。見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訂本)》,第43—52頁、273—274頁、300—301頁。前三姓當(dāng)是西域魚國胡人東遷時與南匈奴等族融合,冒用了匈奴貴族的漢式姓氏;后二姓是西域龜茲、穆國人隨魚國胡人東徙,或是后續(xù)東遷融進了步落稽。馬長壽《北狄與匈奴》第五章《匈奴后期活動和稽胡》亦云,“當(dāng)然稽胡之內(nèi)也有許多姓氏如白、穆等可能是西域胡的姓氏”,第154頁;龜茲白氏見馮承鈞《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論著匯輯》,第158—175頁;出自粟特穆國的穆氏見蔡鴻生《唐代社會的穆姓胡客》,《中外交流史事考述》,大象出版社,2007年,第73—83頁。

?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代尊德執(zhí)筆)《太原南郊金勝村唐墓》,《考古》1959年第9期,第474—476頁,圖版肆、伍。

?不過,沈睿文在此前發(fā)表的《夷俗并從——安伽墓和北朝燒物葬》中贊同林梅村的觀點,認(rèn)為虞慶則、虞弘為步落稽人,見《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4期,第12—13頁。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唐玄宗天寶十載(751)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6909頁。魚承仙與魚承、魚承曄均姓魚,名字中第二字均為“承”,時間上有相差,不知是否為同一家族的兄弟輩人物?

?圖版、錄文見鄧盼《新見中古魚氏的幾方新材料——兼論魚氏族群的起源》,《絲路文明》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26—128頁。

?鐘明善《從〈王翊元夫婦墓志銘〉看李商隱的詩文與書法》,《西安交通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1 年第4 期,第70—74 頁;張玖青《試論新出李商隱撰書〈太原王公墓志銘〉》,《武漢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科學(xué)版)2013 年第4 期,第97—102頁;王慶衛(wèi)《李商隱撰書〈王翊元暨妻李靈素墓志〉及相關(guān)問題》,《形象史學(xué)研究》(2014年號),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192—202 頁;劉瑩、王素《李商隱撰書〈王翊元與夫人李氏合祔墓志銘〉新論》,《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7期,第96—103頁。

?趙文成、趙君平編《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續(xù)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第5冊,第1198頁。關(guān)于此方墓志的研究,參李殷《神策軍將校家族的仕宦空間與中晚唐政局變遷——以新出唐符澈墓志為線索》,《學(xué)術(shù)研究》2017年第11期,第137—145頁。該文未言及刻字人魚元弼。

?張永華、趙文成、趙君平編《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三編》第4冊,第1073頁。參李浩《新發(fā)現(xiàn)唐代刻石名家邵建和墓志整理研究》,《文獻》2018年第6期,第161—169頁。

?《唐德妃王氏墓志銘并序》《唐馬公度妻王氏墓志銘并序》,見吳鋼主編《隋唐五代墓志匯編:陜西卷》第4冊,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58頁、162頁。《唐劉遵禮墓志銘并序》僅書“鐫玉冊官”,見同書第153頁。

?關(guān)于晚唐的邵氏刻工,除邵建初外,程章燦還列有邵宗異、邵宗、邵易等人,均為晚唐刻工。見程章燦《〈石刻考工錄〉補遺》,《石學(xué)論叢》,大安出版社,1999年,第142頁、143頁。關(guān)于玉冊官,參任江《略論唐宋玉冊官制度——以碑志資料為中心》,《四川文物》2007年第6期,第45—60頁。

?此件當(dāng)為高士廉等編撰《氏族志》之底本,后來被唐太宗責(zé)令重修,于貞觀十二年(638)進上。見《舊唐書》卷三《太宗紀(jì)上》,第49頁。

?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四十《河?xùn)|道一》“并州”條,第2冊,第841頁。

?隋上黨郡中正魚政卒于武德五年(622),享年65歲,可推知其出生于北齊天保八年(557);魚騫感卒于開元十二年(724),享年89歲,可推知其出生于貞觀九年(636),則其曾祖父魚政的生活時代約在北朝后期。由此可見,這兩位魚政的生活時代基本相近,但后者稍早。魚騫感死后與已故兩位夫人及長男崇福“合葬于州城西南七里平原”,隋上黨郡中正魚政與夫人衛(wèi)氏“合葬于州城西南七里之原”,兩者用語幾乎一致,連方位、里數(shù)都同,極有可能是同一塊墳塋。魚騫感墓志雖然記其為“京兆櫟[陽]人”,但該志現(xiàn)藏于深圳市望野博物館,據(jù)閻焰館長告知,原石出于山西晉城,則墓志中的“州城”很可能不是京兆櫟陽所在的雍州,而是上黨郡壺關(guān)縣所在的潞州。京兆櫟陽或許為其祖籍或郡望。

?常福江主編《長治金石萃編》,山西春秋電子音像出版社,2006年,上冊,第78—80頁,個別文字據(jù)拓片訂正。該碑現(xiàn)移存于黎城縣文博館城隍廟院內(nèi)。

?碑文亦見胡春濤《山西五至八世紀(jì)造像碑的圖像志研究》,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7年,第223—224頁。

?鄭注所撰《藥方》直到宋代仍在流傳,《新唐書》卷五十九《藝文志三》記“鄭注《藥方》一卷”。盧向前《“惜訓(xùn)惡注”與時人心態(tài)——甘露事件研究之三》論及鄭注的出身是時人“惜訓(xùn)惡注”的原因之一,也考論了其醫(yī)術(shù),見《唐研究》第六卷,2000 年,第240—245 頁。與鄭注撰《藥方》類似的是鄭虔撰有《胡本草》七卷,同列于《新唐書》卷五十九《藝文志三》,第1571 頁、1573 頁。鄭虔對西域的知識極為廣博,《封氏聞見記》卷十《贊成》云:“天寶(742—756)初,協(xié)律郎鄭虔采集異聞,著書八十余卷”,見封演著、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校注》,中華書局,2016 年,第94頁。陳尚君從《北戶錄》《唐會要》中輯錄出鄭虔《薈萃》一書的佚文21則,其中涉及西域、河西的物產(chǎn)頗多,如勃律國之偏桃仁、烏萇國之婆弄迦木等,可以說與《胡本草》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說“還沒有證據(jù)知道鄭虔有周訪西域、嶺南的經(jīng)歷”,但從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所記園林中有大量奇花異草,以及“萬里戎王子,何年別月支?異花開絕域,滋蔓匝清池。漢使徒空到,神農(nóng)竟不知”等句,推測何將軍出自昭武九姓何國,鄭虔(即鄭廣文)就是從與何將軍等人的交游中獲知纂述《薈萃》《胡本草》的知識。見《〈鄭虔墓志〉考釋》,《貞石詮唐》,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207—232頁。

?釋慧皎《高僧傳》卷九《神異上·晉鄴中竺佛圖澄傳》記載后趙時,“澄常遣弟子向西域市香”,第351頁。

?陳寅恪《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第四章《艷詩及悼亡詩(附:讀鶯鶯傳)》及《附校補記》(十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2版,第110—120頁、375—377頁。關(guān)于該問題的進一步論述,參葛承雍《崔鶯鶯與唐蒲州粟特移民蹤跡》,《中國歷史文物》2002年第5期,第44—59頁。

?趙振華《唐代少府監(jiān)鄭巖及其粟特人祖先》,《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年第5期,第69—76頁;《唐代湘鄉(xiāng)縣令鄭鈷及其八代祖盤陁——再論唐代少府監(jiān)鄭巖及其粟特人祖先》,《唐研究》第十九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589—599頁。李建華《唐少府監(jiān)鄭巖乃粟特后裔考——以鄭巖家族墓志為中心》,《敦煌學(xué)輯刊》2015年第3期,第163—169頁。

?沙武田《唐粟特后裔鄭延昌墓志線刻胡人樂舞圖像研究》,《絲綢之路研究集刊》第4 輯,商務(wù)印書館,2019 年,第33—66頁。該墓志現(xiàn)藏于洛陽龍門博物館。

?王素將契胡、羯胡、稽胡(步落稽)相勘同,認(rèn)為爾朱氏的族屬與出自魚國的虞弘均為粟特,見《北魏爾朱氏源出粟特新證——隋修北魏爾朱彥伯墓志發(fā)覆兼說虞弘族屬及魚國今地》,《故宮博物院院刊》2018年第5期,第57—71頁。這一觀點雖不準(zhǔn)確,但契胡爾朱氏、魚氏均來自于西域則無誤。

?鄭注被稱為“魚鄭”,與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二百五十五《嘲誚三》“鄭愔”條所記“愔本姓鄚,改姓鄭,時人號為‘鄚鄭’”相類似,第6冊,第1982頁。

?張金龍《隋代虞弘族屬及其祆教信仰管窺》,《文史哲》2016年第2期,第93—95頁。不過,張氏一方面說“魚俱羅與虞弘的人種特征相似,兩人或有相同的族源”,甚至稱“魚俱羅更有可能原本出生在北齊,周滅齊時被徙居關(guān)中。若此,則其原居地當(dāng)在晉陽,為虞弘同宗子弟的可能性甚大”;另一方面又推測魚俱羅的祖先魚遵為漢人,說法前后矛盾。

?林寶著、岑仲勉校記《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二“魚”條,中華書局,1994年,第1冊,第195—196頁。

?陳連慶《中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姓氏研究》“魚氏”條,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301—303頁。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關(guān)內(nèi)道二》“華州”條,上冊,第33—36頁。

?北周時,馮翊郡下面還設(shè)置了胡城縣。參道宣《續(xù)高僧傳》卷二十四《護法上·周京師大中興寺釋道安傳五》云“釋道安,俗姓姚,馮翊胡城人也”,下冊,第913頁;《周書》卷四十四《陽雄傳》記載其父陽猛“帶胡城令”,第796頁。王仲犖《北周地理志》卷七《河南上》(中華書局,1980年,下冊,第578頁)認(rèn)為,胡城縣又作湖城縣,為陜州閿鄉(xiāng)郡之屬縣,治今河南省靈寶縣西30里。王氏所論系據(jù)北魏、北齊墓志所作的推測,并不適用于北周。從前引《續(xù)高僧傳》可知,北周胡城縣為馮翊郡之屬縣。

?洛陽古代藝術(shù)館編《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洛陽卷》第3冊,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5頁。毛陽光認(rèn)為翟氏是來自中亞的胡人,仍保持胡族之間的通婚,所稱下邽屬于偽托,見《一支洛陽月氏胡人家族的漢化經(jīng)歷——以〈支彥墓志〉與〈支敬倫墓志〉為中心》,《華夏考古》2010年第4期,第129頁。

?《舊唐書》卷十七上《敬宗紀(jì)》記載,長慶四年(824)五月“己未,割富平縣之豐水鄉(xiāng)、下邽縣之翟公鄉(xiāng)、澄城縣之撫道鄉(xiāng)、白水縣之會賓鄉(xiāng),以奉景陵”,第510頁。此外,班固《漢書》卷二十八上《地理志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1545頁)記左馮翊下轄24縣,其中有翟道。或許早在漢代,這一帶就是安置翟姓胡人的地方。

?《隋書》卷五十三《史萬歲傳》,第1524頁。關(guān)于史萬歲為粟特人之推測,參山下將司《新出史料より見た北朝末·唐初間ソグド人の存在形態(tài)——固原出土史氏墓誌を中心に》,《唐代史研究》第7號,2004年,第60—77頁;畢波《中古中國的粟特胡人——以長安為中心》,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60—61頁。

?《元和姓纂》中同時出現(xiàn)的代略、世略實為同一人,原名世略,林寶為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諱,將“世”字改為“代”,但該書后世抄寫或?qū)Υ吮苤M并不嚴(yán)格,所以有的地方?jīng)]有完全改掉。

?《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周則天后光宅元年(684)條,第6425頁。值得注意的,魚承曄本為馮翊下邽人,但此處在名字前面卻冠有“櫟陽”之地名。關(guān)于馮翊下邽與京兆櫟陽的關(guān)系,容下文討論。

?《舊唐書》卷一百八十六上《酷吏上·來俊臣傳》,第4842頁。王溥《唐會要》卷四十一《酷吏》作“魚承煜”,中華書局,1955年,中冊,第744頁。疑為音近致誤。

?西魏瓜州刺史元榮即元太榮、唐前期軍將張端即張令端、晚唐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奉即張承奉等,參白雪、馮培紅《敦煌本宋紹讀經(jīng)題記及相關(guān)問題考釋》,《敦煌研究》2012 年第1 期,第74 頁。陳國燦認(rèn)為,這種省稱“是唐時瓜、沙、伊、西一帶稱呼上的一種習(xí)慣”,見《武周瓜、沙地區(qū)的吐谷渾歸朝事跡——對吐魯番墓葬新出敦煌軍事文書的探討》,敦煌文物研究所編《1983 年全國敦煌學(xué)術(shù)討論會文集(文史·遺書編)》,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 年,上冊,第21頁。

?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一百二十一《報應(yīng)二十》“魚思咺”條引,第3冊,第852頁。《新唐書》卷四十七《百官志二》則記作“魚保宗”,第1206頁;《御史臺記》作“(魚)保家”,見《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周則天后垂拱二年(686)條胡三省注,第6438頁?!白凇薄凹摇睂傩谓抡`。

?《隋書》卷六十八《何稠傳》,第1788頁。關(guān)于何稠家族,參林梅村《何稠家族與粟特工藝的東傳》,榮新江、羅豐主編《粟特人在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與出土文獻的新印證》,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上冊,第229—236頁。

?陳曉捷、王建域、任筱虎編著《銅川碑刻》,三秦出版社,2019年,圖版見上冊,第35頁;錄文見下冊,第234—235頁。

?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二十八《關(guān)西道四》“同州”條,第2冊,第594頁。所列5姓為:郭、蓋、雷、黨、吉。

51 這兩條魚氏資料承蒙西北工業(yè)大學(xué)石建剛副教授示知,謹(jǐn)此致謝!

52 據(jù)脫脫等撰《宋史》卷八十七《地理志三》(中華書局,1977年,第2146頁)記載,蒲城縣于建隆(960—963)中自京兆改隸同州,天禧四年(1020)改隸華州,韓城為同州轄縣。

53 林寶著、岑仲勉校記《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二“虞”條,第1冊,第227—228頁。

54 沁源縣是上黨郡所轄10縣之一,見《隋書》卷三十《地理志中》,第951頁。

55 林寶著、岑仲勉校記《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二“虞”條,第1冊,第227—228頁。

56 榮新江《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修訂版,第56—58 頁。不同意見見王?!短拼谔厝巳A化問題述論》第一章第一節(jié)《康姓族源與郡望》,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6 年,第71 頁;尹波濤《粟特康氏會稽郡望考論》,《敦煌學(xué)輯刊》2017 年第1 期,第156—164 頁;龍成松《唐代粟特族裔會稽康氏家族考論》,《新疆大學(xué)學(xué)報》2017 年第3 期,第78—86頁。

57 此方墓志拓片由陜西師范大學(xué)王慶昱提供照片,特表感謝!錄文又可參劉子凡《從西北援軍到京西北藩鎮(zhèn)——新見〈唐康忠信墓志〉研究》,《河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20年第5期,第28頁。

58 這一點跟西魏時史寧出任涼州刺史后說服涼州城中的粟特人相類似。參馮培紅《北朝至唐初的河西走廊與粟特民族——以昭武九姓河西諸郡望的成立為出發(fā)點》,《絲路文明》第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4—66頁。

59 陳連慶《中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姓氏研究》“魚氏”條,第302—303頁。

60 《隋書》所記身高八尺的人物,除虞慶則、魚俱羅外,還有于顗、虞綽、段達,見卷六十《于仲文附兄于顗傳》、卷七十六《文學(xué)·虞綽傳》、卷八十五《段達傳》,第1634頁、1951頁、2139頁。

61 圖版見趙康民《陜西臨潼的北朝造像碑》,《文物》1985年第4期,第25—26頁;錄文見魏宏利《北朝關(guān)中地區(qū)造像記整理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369頁。

62 趙康民、李小萍編著《臨潼碑石》,第97頁,時代定作北周。

63 趙康民、李小萍編著《臨潼碑石》,圖版見第9頁(但幾乎無法識讀);文字見第99頁,時代定作隋代。

64 《舊唐書》卷三十八《地理志一》記載,京兆府所轄諸縣中有“櫟陽 隋萬年縣。武德元年(618),改為櫟陽”,第1397頁。

65 該墓志現(xiàn)藏于深圳市望野博物館,承蒙閻焰館長發(fā)來墓志照片,謹(jǐn)表感謝!

66《隋慕容三藏墓志并序》,見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咸亨○七五,上冊,第564—565頁。

67 慕容三藏的后夫人虞氏,李鴻賓認(rèn)為是漢人,見《慕容三藏的家世與漢化》,《中央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2期,第77頁。然而,慕容三藏為鮮卑人,其前夫人叱李氏為鮮卑人,曾孫慕容升也娶京兆魚氏為妻,可見鮮卑慕容氏與西域魚國后裔之間保持著世代通婚的關(guān)系;從活動地域看,慕容三藏的祖父慕容遠為北魏并州大中正、恒州刺史,父紹宗為北齊并州刺史、晉州刺史,自己為北周晉州刺史,均在河?xùn)|地區(qū),故頗疑其后夫人虞氏與虞弘出自同地同族。

68 《漢書》卷二十八上《地理志上》,第1545頁;司馬彪《續(xù)漢書·郡國志一》,收入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3405頁;《晉書》卷十四《地理志上》,第430頁;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關(guān)內(nèi)道二》“京兆下”條,上冊,第27頁。

69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關(guān)內(nèi)道二》“華州”條,上冊,第36頁。

70 《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一《史憲誠傳》記其“今為靈武建康人”,第4685頁;道宣《續(xù)高僧傳》卷十六《習(xí)禪初·周京師大追遠寺釋僧寶傳》記其為“咸陽靈武人也”,中冊,第591頁;《董敬墓銘》記其為“隴西敦煌人也”,羅新、葉煒認(rèn)為有“現(xiàn)籍敦煌,郡望卻在隴西”之可能,見《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第477—478頁。

71 王慶昱《魚行赟墓志與唐初經(jīng)營西域史事考》,《石河子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3期,第98—99頁。個別文字據(jù)拓片有所訂正。

72 曹永斌編著《藥王山碑刻》,三秦出版社,2013年,圖版見第154頁,部分錄文見第284頁。

73 陳曉捷、王建域、任筱虎編著《銅川碑刻》,圖版見上冊,第122頁;錄文見下冊,第329頁。

74 張華主編、石建剛執(zhí)行主編《延安石窟碑刻題記》,陜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0—41頁、119頁、131頁、369—370頁。個別文字據(jù)圖版有所訂正。

75 馮承鈞《中亞新發(fā)現(xiàn)的五種語言與支白安康尉遲五姓之關(guān)系》《論龜茲白姓(向覺明)》《再說龜茲白姓》《論龜茲白姓兼答馮承鈞先生(向覺明)》《論龜茲白姓答劉盼遂先生(向覺明)》,皆見馮承鈞《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論著匯輯》,中華書局,1957年,第158—175頁。劉盼遂《唐代白氏為蕃姓之史料二事》,《女師大學(xué)術(shù)季刊》第1卷第4號,1930年,第199—200頁。周一良《北朝的民族問題與民族政策》,《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第165—166頁。陳世良《龜茲白姓和佛教東傳》,《世界宗教研究》1984年第4期,第36—44頁。史曉明《亦論龜茲白姓》,《新疆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4期,第57—62頁。

76 陳守忠、陳秀實認(rèn)為龜茲屬國設(shè)立于元狩二年(前121),即西漢攻占河西后將渾邪王部眾東遷所設(shè)的五屬國之一,并推測“必是流落在匈奴中的龜茲隨匈奴降漢,被安置于此地,而置龜茲城”,見《兩河西、兩云中、雙龜茲——歷史地理考證》,《西北史地》1995年第3期,第5頁。此說為推測之論,姑且存疑。

77 關(guān)于龜茲縣及屬國的位置,或認(rèn)為在陜北榆林古城灘古城、鹽灣,或認(rèn)為在內(nèi)蒙古烏審旗嘎魯圖鎮(zhèn),或認(rèn)為在寧夏鹽池張家場古城,涉及三個省區(qū),意見極不統(tǒng)一。參陳永中《“龜茲鹽池”不在鹽池縣》,《寧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84年第2期,第96頁;王北辰《內(nèi)蒙古烏審旗古代歷史地理叢考——龜茲縣、榆溪塞、契吳山》,《干旱區(qū)地理》1989年第4期,第11—17頁;普慧《兩漢上郡龜茲屬國及其文化遺存考臆》,《人文雜志》2008年第5期,第130—138頁;呂波《兩漢上郡龜茲縣考略》,《榆林學(xué)院學(xué)報》2011 年第1 期,第8—10 頁;艾沖、陳嬌《兩漢上郡龜茲縣治城位置新探》,《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5期,第5—11頁;馬孟龍《昫衍抑或龜茲——寧夏鹽池縣張家場古城考辨》,《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4期,第35—47頁。

78 《續(xù)漢書·郡國志五》,收入《后漢書》,第3524頁。

79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訂本)》外篇《未見魏書官氏志諸胡姓》第九《西域諸姓》之一“白氏”,第398頁。

80 《晉書》卷九十七《四夷·西戎·焉耆國傳》,第2542頁。西晉以前,《后漢書》卷八十八《西域傳》未列龜茲國,情況不甚清楚,不過,該書卷八十九《南匈奴傳》記載,中平“五年(188),右部醯落與休著各胡白馬銅等十余萬人反,攻殺單于”,第2964—2965頁。這位白馬銅屬于休著(即“屠”)各胡,與南匈奴右部醯落一起攻殺單于羌渠。頗疑白馬銅為西漢監(jiān)護匈奴日逐王東徙的龜茲降胡之后裔。換言之,東漢末龜茲屬國酋長自稱姓白。

81 《隋書》卷八十三《西域傳》“龜茲”條作“其王姓白,字蘇尼咥”,第2082 頁?!啊睘椤皢A”之形近誤字?!疤K尼咥”又譯作“蘇尼失”,見《舊唐書》卷一百九《阿史那社爾傳》記載其叔祖蘇尼失,第3289 頁?!皢A”“失”音近,亦證“咥”字為確。

82 同傳提到的龜茲王訶黎布失畢、素稽,在《舊唐書》中則作“龜茲王白訶黎布失畢”“龜茲王白素稽”,見卷五《高宗紀(jì)下》、卷一百九《阿史那社爾傳》,第100—101頁、3289頁。

83 王昶《金石萃編》卷二十五,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0 年,第1 冊,本卷第6—7 頁。錢伯泉認(rèn)為還有一位“白平君”,但似不見于碑文,也不見于錢氏錄文,不知何故。他還將“帛初”“帛大谷”二人也歸入龜茲白氏。見《漢唐龜茲人的內(nèi)遷及其擴散》,《西域研究》2001年第2期,第15—16頁。

84 刻于前秦建元三年(367)的《鄧艾祠堂碑》記載,馮翊護軍鄭能進統(tǒng)領(lǐng)“屠各、上郡夫施黑羌、白羌、高涼西羌、盧水、白虜、支胡、粟特、苦水、雜戶七千、夷類十二種”,見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冊,第120—121頁。圖版漫漶模糊,錄文參據(jù)馬長壽《碑銘所見前秦至隋初的關(guān)中部族》,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12—13頁??梢婑T翊郡境內(nèi)民族種類眾多,其中來自西域的也不少,如支胡、粟特。

85 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二百三十八《詭詐》“白鐵余”條引:“白鐵余者,延州嵇胡也”,第5 冊,第1833 頁。不過,1979年中華書局點校版《朝野僉載》第73頁則作“白鐵余者,延州稽胡也”。

86 蒲立本猜想稽胡的語言屬于漢藏語言,“白”的多音形式就是步落稽,見Edwin G.Pulleyblank,“JI HU稽胡:Indigenous Inhabitants of Shaanbei and Western Shanxi”,E.H.Kaplan and D.W.Whisenhunt(ed.),Opuscula Altaica:Essays Presented in Honor of Henry Schwarz,Western Washington,1994,p.511。

87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訂本)》外篇《未見魏書官氏志諸胡姓》第三《匈奴諸姓》之一三“白氏”,第319頁;周一良《北朝的民族問題與民族政策》,《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第164—165頁;唐長孺《魏晉雜胡考》,《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第440—441頁。

88 《魏書》卷三十四《陳建傳》記錄了世祖親征的細節(jié),“世祖討山胡白龍,意甚輕之,單將數(shù)十騎登山臨險,每日如此。白龍乃伏壯士十余處,出于不意。世祖墜馬,幾至不測。建以身捍賊,大呼奮擊,殺賊數(shù)人,身被十余創(chuàng)。世祖壯之,賜戶二十”,第891頁。

89 《魏書》卷十六《道武七王·陽平王熙傳》,卷三十《娥清傳》《奚眷傳》,第455頁、803頁、804頁。

90 趙萬里編《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卷十一《白仵貴墓志蓋》《白仵貴墓志》,《石刻史料新編》第3輯(4),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下冊,第217—218頁,圖版四八六、四八七。

91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訂本)》外篇《未見魏書官氏志諸胡姓》第九《西域諸姓》之一“白氏”,第402頁。

92 《唐白慎言墓志銘并序》記其曾祖白建為“南昌郡開國公”,見齊運通《洛陽新獲七朝墓志》,中華書局,2012年,第224頁。“南”字當(dāng)為“高”之誤。龍成松也指出了這一點,見《新出墓志與白居易家族譜系、婚姻問題考論》,《新疆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2期,第94頁。

93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關(guān)內(nèi)道三》“丹州”條,上冊,第75頁。

94 《新唐書》卷三十七《地理志一》“綏州上郡”條,“武德三年(620)以歸民于延州豐林縣僑置,六年徙治延川境,七年徙治魏平”,第974頁;《舊唐書》卷三十八《地理志一》“綏州”條記載僑置于延州豐林、延川縣后,“又移治城平縣界魏平廢城”,第1412頁。

95 羅漢《剝開蠶繭:在白鐵余682—683年的佛教運動中的民族、財富和末法意識》,胡素馨編《佛教物質(zhì)文化:寺院財富與世俗供養(yǎng)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第322—331頁;張朝富《白鐵余起事佛教背景考察》,《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4期,第84—90頁。

96 1981年,陜西省延長縣羅子山鄉(xiāng)石佛村發(fā)現(xiàn)一批佛教石造像,包括佛弟子、菩薩、侏儒等,共7尊,其中有2尊侏儒像,雖然高度不超過80厘米,但肌肉發(fā)達,眼球突出,獅鼻大耳,面目猙獰,雄健豪邁,胡風(fēng)明顯,有學(xué)者認(rèn)為屬于步落稽的作品。見姬乃軍、王沛、陳明德、袁繼民《延長發(fā)現(xiàn)一批隋唐佛教石造像》,《文博》1990年第3期,第58—59頁,圖版肆。此地在唐代屬于延州,北距綏州城平縣不遠。

97 董誥等《全唐文》卷九百九十九仆羅《訴授官不當(dāng)上書》中提到“龜茲王子白孝順”,第10冊,第10355頁;《新唐書》卷二百二十一上《西域上·龜茲傳》,“王白莫苾死,子多匝立,改名孝節(jié)。十八年(730)遣弟孝義來朝”,第6232頁。吐火羅人仆羅上書的年代在開元七年(719)。白孝德與白孝順、白孝節(jié)、白孝義兄弟皆為龜茲人,姓名中僅末字有異,但時代比后三人要晚,不知他們之間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

98 這讓人想起四年之后,宰相李泌檢括居留在京城長安的西域使節(jié),“胡客無一人愿歸者,泌皆分隸神策兩軍,王子、使者為散兵馬使或押牙,余皆為卒,禁旅益壯”,見《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二唐德宗貞元三年(787)條,第7493頁。性質(zhì)類同。

99 康蘭英主編《榆林碑石》,三秦出版社,2003年,圖版見第75頁,錄文見第242—243頁。

100 杜建錄、鄧文韜、王富春《后唐定難軍節(jié)度押衙白全周墓志考釋》,《寧夏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2期,第129—130頁。關(guān)于回圖務(wù),參周鼎《晚唐五代的商人、軍將與藩鎮(zhèn)回圖務(wù)》,《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20年第3期,第109—121頁。他指出藩鎮(zhèn)回圖務(wù)中的軍將,“在經(jīng)營上呈家族化傾向”,白全周、白友瑯父子即為其例。

101 周偉洲《吐谷渾史》,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155頁。另參該書第178—179頁、193—198頁。

102 森部豐《ソグド人の東方活動と東ユーラシア世界の歷史的展開》第6章第2節(jié)《唐末~宋初の北中國東部における吐谷渾》,關(guān)西大學(xué)出版部,2010年,第218—226頁;村井恭子《唐末五代オルドス·河?xùn)|の黨項·吐谷渾関係石刻史料——研究狀況の紹介と考察》,《文物考古資料による唐~宋代オルドス地域の歷史的構(gòu)造の研究》,2015—2017年度科學(xué)研究費補助金(基盤研究C)成果報告書,2018年,第9—13頁。

103 陳寅恪《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附論(甲)《白樂天之先祖及后嗣》,第317—328頁。

104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見《陳寅恪集·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2版,第280頁。

105 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外篇《未見魏書官氏志諸胡姓》第九《西域諸姓》之一“白氏”,科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374—376頁;《北朝胡姓考(修訂本)》,第400—402頁。

106 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四百五十《狐四》“唐參軍”條,第10冊,第3678頁。

107 陳寅恪《狐臭與胡臭》,《陳寅恪集·寒柳堂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57—160頁;劉永連《“狐”與“胡”的關(guān)系再探》,《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4期,第149—153頁;王青《早期狐怪故事·文化偏見下的胡人形象》,《西域研究》2003年第4期,第93—94頁。

108 《隋書》卷八十三《西域傳》“安國”條所附“畢國”“曹國”條,第2080頁、2085—2086頁。另參蔡鴻生《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中華書局,1998年,第1—3頁、74—80頁。

109 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六十八,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1955年,第3冊,第1693—1694頁。又參俞國璋編著《新昌歷代碑刻》,文物出版社,2019 年,第42—43 頁。后書有浙江省新昌縣博物館藏南宋重刻《沃洲山禪院記》碑拓圖版。對比文集、碑刻,唯一字有異,當(dāng)以碑刻“道”字為確,而非文集之“遁”。

110 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二百九十四《神四》“白道猷”條,第6冊,第2341頁。

111 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十九有一首《寄白頭陀》,第1冊,第487頁,未言及兩人有親屬關(guān)系。

112 魏長洪《白居易祖籍新疆庫車摭談》,《新疆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3年第2期,第110—111頁?!皶x”字當(dāng)為“猷”之誤。

113 薛宗正、霍旭初《龜茲歷史與佛教文化》,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第181頁。張春海、孫妙凝在采訪薛宗正后,發(fā)表了一篇報道文章《學(xué)者著書論證 紛爭或?qū)⒃倨穑喊拙右紫滴饔螨斊澩踝搴笠??》,《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6年5月9日第1版。

114 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十二、十六、十七、二十四、二十六,第1冊,第292—293頁、413頁、437頁、640頁、679頁;卷三十二,第2冊,第829頁。

115 《隋書》卷十五《音樂志下》,第409頁。此條系于“龜茲樂”下。

116 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三、四、二十一、二十三、二十五,第1冊,第85頁、98頁、535—536頁、594—595頁、598頁、662頁、668頁;卷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五,第2冊,第810頁、834頁、930頁。

117 《襄州別駕府君事狀》中的“都官郎中”,據(jù)《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六《白居易傳》可知是白溫,都官郎中實際上是檢校官。從白建到白溫,中經(jīng)白士通、白志善兩代,第4340頁。

118 陳寅恪《陳寅恪集·元白詩箋證稿》附論(甲)《白樂天之先祖及后嗣》,第317頁。關(guān)于白建韓城依托說,又見同集之《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第280頁。蘇利國指出多方白居易家族墓志記載中的歧異之處,認(rèn)為白居易不是白建之后裔,見《出土墓志與白居易家族世系新考》,《社會科學(xué)論壇》2021年第6期,第90—99頁。

119 www.hancheng.gov.cn/info/contentView.jsp?info_id=37692&site_id=CMShc。

120 吳廷燮《唐方鎮(zhèn)年表》卷四《河?xùn)|》,中華書局,1980年,第1冊,第432—433頁?!杜f唐書》卷十九上《懿宗紀(jì)》云“以昭義節(jié)度使、檢校禮部尚書、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劉潼為太原尹、北都留守、御史大夫,充河?xùn)|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第654頁。

121 今山西省隰縣有魚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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