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琳倩

隋唐多部樂中，外來樂部在數(shù)量上占有較大比重，其中龜茲樂的地位尤為突出。《隋書·音樂志》有關(guān)于龜茲樂的詳細(xì)記載：“龜茲者，起自呂光滅龜茲，因得其聲。呂氏亡，其樂分散，后魏平中原，復(fù)獲之。其聲后多變易。至隋有西國龜茲、齊朝龜茲、土龜茲等，凡三部……”①［唐］魏徵等撰《隋書》卷15，中華書局1973 年版，第378 頁。此段文獻(xiàn)涉及隋唐宮廷龜茲樂部的來源、樂曲、樂隊編制等內(nèi)容，是研究龜茲樂的重要史料。對于其中所載的三部龜茲樂，前人相關(guān)文論中雖有所涉及，但大多未做專門考述，觀點亦存在分歧。②介永強、穆渭生《〈隋書〉所載三部“龜茲樂”名稱新解》，《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0 年第7 期。鑒于龜茲樂是西域胡樂中極為重要的一脈，其東傳對中原音樂文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因此有必要對三部龜茲樂的來源及其流傳再做探討。

一、西國龜茲

現(xiàn)有對“西國龜茲”的諸種研究中，最有影響的觀點是：“西國龜茲”是北周武帝天和三年（568）突厥公主嫁到長安時傳入的龜茲樂?；粜癯踺^早在《龜茲樂舞史話》③載《絲綢之路樂舞藝術(shù)》，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39 頁。一文中提出了此種猜想。之后，陸續(xù)有學(xué)者提出類似觀點④周菁葆《絲綢之路的音樂文化》，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薛宗正主編《中國新疆古代社會生活史》，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谷苞《古代“龜茲樂”的巨大貢獻(xiàn)及其深遠(yuǎn)影響——在新疆“絲綢之路”學(xué)術(shù)討論會上的發(fā)言》，載張國領(lǐng)、裴孝曾主編《龜茲文化研究》（四），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吳濤《龜茲佛教與區(qū)域文化變遷》，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6 年版；仲高《絲綢之路藝術(shù)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沈冬《一帶流動的音樂風(fēng)景——隋唐西域音樂與中國性的體現(xiàn)》，《音樂文化研究》2018 年第2 期；等等。，但在具體論證方面并不充分。故而對于“西國龜茲”的認(rèn)識，仍有進(jìn)一步討論的空間。

霍旭初后在《絲路音樂與佛教文化》一文中更為細(xì)致地解釋了“西國龜茲”，認(rèn)為“西國”在隋唐時指印度，包含有“佛國”的意指，并言“‘西國龜茲’即佛教龜茲或稱龜茲佛曲”⑤霍旭初《龜茲藝術(shù)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88——289 頁。。此論述肯定了“西國龜茲”與佛教的關(guān)聯(lián)，筆者深受啟發(fā)，但不贊同將“西國”解釋為“印度”或“佛國”。

“西國”一詞，《史記》《漢書》中已有記載，其含義基本等同于“西域”⑥王子今《“西域”名義考》，《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 年第3 期。，地域范圍“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東則接漢，扼以玉門、陽關(guān)，西則限以蔥嶺”⑦［漢］班固撰《漢書》卷96 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871 頁。?！稌x書》《魏書》《北史》等文獻(xiàn)中亦有載，但“西國”含義所指的范圍有所擴大。比如，《魏書》載北魏世祖時“議擊蠕蠕”，崔浩與“赫連昌太史張淵、徐辯”論辯，“問其西國未滅之前有何亡徵……自國家并西國以來……”⑧［北齊］魏收撰《魏書》卷35，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815——817 頁。。此處之“西國”，即是位于北魏西方的赫連氏胡夏政權(quán)，其于426、427 年兩次被北魏攻陷，赫連昌等人亦投降北魏。如此可見，史籍中“西國”的含義所指范圍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其在漢代指向塔里木盆地和吐魯番盆地周緣的諸城邦國，相當(dāng)于今所謂狹義的“西域”；在南北朝則出現(xiàn)了“西方之國”的意指，含義已經(jīng)有所泛化。更晚成書的《隋書》中有兩處述及“西國”：其一為卷十五《音樂下》的“西國龜茲”；其二為卷六十八《宇文愷傳》所載“因班時令，宣恩澤。諸侯王、宗室、四夷君長、匈奴、西國侍子，悉奉貢助祭”⑨《隋書》卷68，第1592 頁。。二者的“西國”含義應(yīng)大致相當(dāng)，指向“西域諸國”或“西方之國”，而非印度或佛國。即便在佛經(jīng)中，“西國”也常指向“西域”或“西方之國”，不獨單指印度。并且，在深受印度佛教文化影響的西域諸國中，龜茲只是其中之一，若“西國”意指“佛國”，則其范圍應(yīng)該不只包括龜茲。因此，對“西國龜茲”的理解，應(yīng)考慮到“西國”作為泛指概念的寬泛性。筆者認(rèn)為，隋代宮廷音樂中的“西國龜茲”，應(yīng)是公元4 世紀(jì)末呂光所帶回的西域龜茲樂的“遺存”之一，其流傳軌跡為“龜茲——涼州——長安”。因為不論是西域龜茲本土，還是河西政權(quán)，都是相較于中原而言的“西方之國”，“西國龜茲”大概因此而得名。

在龜茲樂東傳及“西國龜茲”形成的過程中，佛教的傳播和流行起到了重要作用，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呂光滅龜茲，將佛教高僧鳩摩羅什和“奇伎異戲”帶至姑臧。鳩摩羅什是與真諦、玄奘、不空并稱的佛經(jīng)翻譯家，為中國佛教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xiàn)。他出生并成長于佛教文化、音樂文化都較為發(fā)達(dá)的龜茲，年少時便已名揚四方。前秦苻堅篤信佛法，聽聞鳩摩羅什盛名，便“密有迎羅什之意”，“乃遣驍騎將軍呂光等率兵七萬，西伐龜茲，謂光曰：‘若獲羅什，即馳驛送之’”⑩［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卷95，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500 頁。。呂光奉命出征西域，385 年東歸時帶回了龜茲高僧鳩摩羅什和西域的“奇伎異戲”，后駐留姑臧（今甘肅武威）。?《晉書》卷122“呂光載記”。此歷史事件客觀上促進(jìn)了佛教文化的傳播，亦使得西域龜茲樂東傳至涼州地區(qū)。

此次東傳的龜茲樂，來自地處塔里木盆地北緣絲路中道的龜茲本土。該地是佛教東傳中原的重要中轉(zhuǎn)站，史載“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廟千所”?《晉書》卷97，第2543 頁。，可見其地當(dāng)時佛教之流行。佛教文化重視音樂，音樂是佛教供養(yǎng)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這在佛經(jīng)中多有體現(xiàn)。佛教法事、唱誦禮佛，以及“佛誕日”“無遮大會”“盂蘭盆會”等佛教活動中，往往會有豐富的音樂內(nèi)容。佛教文化的流布亦經(jīng)常伴隨著音樂文化的傳播。我們至今仍然能從龜茲地區(qū)遺存的石窟壁畫中窺見其“管弦伎樂，特善諸國”?［唐］玄奘撰，章巽校點《大唐西域記》卷1，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年版，第3 頁。的風(fēng)采，還可以根據(jù)龜茲音樂與佛教文化的緊密關(guān)系，推測以鳩摩羅什為代表的佛教文化東傳對龜茲樂傳播中原的助力作用。

其二，后秦姚興崇信佛法，鳩摩羅什入長安。401 年，鳩摩羅什被崇尚佛教的后秦君主姚興迎至長安，收納僧徒、翻譯佛經(jīng)，?《晉書》卷95“鳩摩羅什傳”。這極大地促進(jìn)了中國佛教文化的發(fā)展。姚興在位期間，后秦幾乎舉國事佛，?《晉書》卷117，第2985 頁。不論是僧人講經(jīng)說法，還是世人供養(yǎng)佛法僧，都會伴隨音樂活動。因此，鳩摩羅什從涼州至長安的活動軌跡及其傳播佛教文化的活動內(nèi)容，在一定程度上會促使龜茲樂傳至關(guān)中長安。

其三，因政權(quán)更迭、人口遷移，涼州地區(qū)的部分龜茲樂傳至佛教盛行的長安。后涼末年，呂隆曾遣母弟愛子及文武舊臣五十余家前往長安，納質(zhì)于后秦；403 年，呂隆投降后秦，并率宗族、僚屬及百姓萬戶至關(guān)中長安。?《晉書》卷122。在主要以樂人承載音樂的古代社會，人口遷徙必然會致使音樂發(fā)生傳播。后涼降于后秦導(dǎo)致的人口遷移，必然會促使涼州地區(qū)的部分龜茲樂東傳至長安。夏滟洲即認(rèn)為“元興二年（403 年），后涼降于后秦，呂光所獲龜茲樂亦為后秦所得”?夏滟洲《豈知重得兮入長安——中古樂工圍繞長安的流動遷移與聚合地理文化證》，《音樂文化研究》2019 年第2 期，第38 頁。。417 年，后秦滅亡，雖然長安在一百多年后才成為西魏的都城，但是之前傳入該地的龜茲樂已然“生根發(fā)芽”?，F(xiàn)存數(shù)量眾多的石窟、寺院、佛教造像、寫經(jīng)殘本等，證明了十六國北朝時期佛教的風(fēng)行，具有佛教文化色彩的龜茲樂應(yīng)會隨著佛教的盛行而在關(guān)中地區(qū)持續(xù)發(fā)揮著影響。535 年，西魏政權(quán)建立，后經(jīng)北周而至隋朝，期間雖然政權(quán)更迭，但基本上是平穩(wěn)過渡，制度、文化上也有所繼承。隋唐宮廷音樂中有“佛曲”，唐代崔令欽《教坊記·序》言“呂光之破龜茲，得其樂，名稱多亦佛曲百余成”?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年版，第20 頁。，則其中應(yīng)當(dāng)有從龜茲本土傳至涼州、又傳至長安的“西國龜茲”的貢獻(xiàn)。

綜上可知，“西國龜茲”淵源于從西域本土傳至涼州的龜茲樂，其形成與流傳受到軍事戰(zhàn)爭和佛教文化傳播的重要影響。

二、齊朝龜茲

陳寅恪曾言隋唐的制度文化來源有三：一為北魏、北齊；二為南朝梁、陳；?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商務(wù)印書館2011 年版，第3——4 頁。三為西魏、北周。隋代的宮廷音樂文化亦包含了這三種來源。《隋書》中的“齊朝龜茲”，便是來源于北齊。學(xué)界對于“齊朝龜茲”出于北齊基本無異議，肯定其流傳路線為“龜茲——涼州——平城——洛陽——鄴——長安”，但對于其生成過程的論述稍顯不足，故需再做一番梳理。

（一）西域龜茲樂初傳河西

《隋書》卷十五、《通典》卷一百四十六、《唐會要》卷三十三等文獻(xiàn)中的“呂光滅龜茲”記載，是目前所見西域龜茲樂東傳的一些早期文獻(xiàn)記錄，“齊朝龜茲”亦當(dāng)淵源于此。龜茲樂于385 年隨著呂光大軍東歸而傳至涼州地區(qū)，隨后發(fā)生傳播擴散，后因統(tǒng)治階級的需要而進(jìn)入宮廷，亦因政權(quán)更迭、戰(zhàn)爭勝敗而發(fā)生承襲、流傳，有些隨著鳩摩羅什入長安和呂隆投降后秦而傳至關(guān)中長安一帶，有些則在涼州地區(qū)繼續(xù)存在，西涼樂的形成即與之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參見《隋書》卷15“音樂下”；《舊唐書》卷29“音樂二”。因此，涼州地區(qū)是西域龜茲樂東傳后產(chǎn)生影響的首站，更是十分重要的一站。

（二）從涼州傳至平城、洛陽

439 年，北魏攻打北涼，勝利后遷徙涼州民眾三萬多戶至平城（今大同），[21]《魏書》卷4 上，第90 頁。得到了“沮渠蒙遜之伎”[22]《隋書》卷14，第313 頁。。“及平?jīng)鲋?，得其伶人、器服，并擇而存之”[23]《魏書》卷109，第2828 頁。，則北魏平北涼所獲得的樂人、樂器，應(yīng)當(dāng)不是只有“西涼樂”，還應(yīng)有包括“龜茲樂”在內(nèi)的其他樂舞。沈冬即認(rèn)為：“魏人所得的龜茲樂，很可能就是來自沮渠氏之所有?！盵24]沈冬《一帶流動的音樂風(fēng)景——隋唐西域音樂與中國性的體現(xiàn)》，第12 頁。493 年，北魏孝文帝下令遷都，包括龜茲樂在內(nèi)的宮廷音樂因之傳到洛陽。

龜茲樂在從涼州至平城、洛陽的輾轉(zhuǎn)過程中，亦發(fā)生著繼承、豐富與變化，包括粟特人在內(nèi)的西域胡樂人是其重要的承載群體之一。早在曹魏時期，西域胡人就已大量聚居于河西地區(qū)。[25]《三國志》卷33；《南史》卷55，《安令節(jié)墓志銘》等。北魏平北涼時，曾將不少西域胡人俘獲至平城，《魏書》卷一百零二“粟特國”條載：“其國商人先多詣涼土販貨，及克姑臧，悉見虜?！盵26]《魏書》卷102，第2270 頁。北魏定都洛陽期間，城市繁榮，佛教繁盛，大批西域胡人販客定居于此，[27]《洛陽伽藍(lán)記》卷3。其中便有不少是善于經(jīng)商的粟特人。粟特人足跡遍及陸上絲綢之路，他們有著非凡的音樂技藝，對包括龜茲樂在內(nèi)的西域音樂傳播至中原起到了重要作用。《舊唐書·音樂志》載：“后魏有曹婆羅門，受龜茲琵琶于商人，世傳其業(yè)。至孫妙達(dá)，尤為北齊高洋所重，常自擊胡鼓以和之?！盵28]［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29，中華書局1975 年版，第1069 頁。曹婆羅門一脈以善彈琵琶見著史籍，曹妙達(dá)更為北齊君主所寵信，其“受龜茲琵琶于商人”，可見對龜茲音樂傳播的助力作用，“世傳其業(yè)”，可知其音樂技藝的家族傳承特質(zhì)。此外，北魏與西域多有來往，龜茲、悅般、粟特、焉耆、疏勒等西域諸國經(jīng)常遣使來朝。[29]《魏書》卷4 上、卷4 下、卷7 上、卷8、卷9、卷95 等。這種朝奉也存在龜茲新樂自西域不斷輸入的可能。

（三）風(fēng)行于東魏、北齊

從北魏、東魏至北齊，雖然朝代更迭，都城亦有變化，但制度、文化多有沿襲，宮廷音樂文化亦有前后相承之關(guān)系。[30]《隋書》卷14，第313 頁。北魏宣武帝主政洛陽時，胡樂已有流布?！锻ǖ洹份d：“自宣武已后，始愛胡聲。洎于遷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鏗鏘鏜鎝，洪心駭耳?！盵31]［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锻ǖ洹肪?42，中華書局1988 年版，第3614 頁。東魏、北齊時，“雜樂有西涼鼙舞、清樂、龜茲等。然吹笛、彈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自文襄以來，皆所愛好。至河清以后，傳習(xí)尤盛。后主唯賞胡戎樂，耽愛無已。于是繁手淫聲，爭新哀怨。故曹妙達(dá)、安未弱、安馬駒之徒，至有封王開府者，遂服簪纓而為伶人之事?！盵32]《隋書》卷14，第331 頁?！靶虤堥幓隆⑸n頭盧兒，西域丑胡、龜茲雜伎，封王者接武，開府者比肩?！盵33]［唐］李百藥撰《北齊書》卷50，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685 頁。北齊還設(shè)有專門管理龜茲樂的伶官。[34]《隋書》卷27“百官中”?？梢姡?dāng)時包括龜茲樂在內(nèi)的胡樂之盛行。

據(jù)上述可知，龜茲樂盛行于北齊宮廷，還可據(jù)以推測北齊宮廷龜茲樂的承載者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是粟特人。粟特人擅長樂舞，絲綢之路沿線多見他們定居、活動的痕跡，因此，他們也成為傳播西域龜茲樂的承載群體之一。史籍中所載的北齊樂人，除了上述引文中的曹妙達(dá)、安未弱、安馬駒之外，還有何海、何洪珍、史丑多、何朱弱，以及能彈胡琵琶、善于握槊之戲的和士開等。[35]《北齊書》卷50；《北史》卷92。從曹、安、何、史等姓氏來看，這些樂人屬于“昭武九姓”的粟特人。他們所承載的音樂技藝，不僅豐富了北齊的宮廷音樂文化，還促進(jìn)了“齊朝龜茲”的形成和龜茲樂在中原的進(jìn)一步傳播。

（四）傳至長安

577 年，北周滅北齊。史書雖未明載北齊樂人入長安的信息，但從相關(guān)史料中不難得出北齊音樂西傳的推論?！端鍟肪硎遢d：“先是高祖遣內(nèi)史侍郎李元操、直內(nèi)史省盧思道等，列清廟歌辭十二曲。令齊樂人曹妙達(dá)，于太樂教習(xí)，以代周歌?！盵36]《隋書》卷15，第359 頁?！褒斊澱摺_皇中，其器大盛于閭闬。時有曹妙達(dá)、王長通、李士衡、郭金樂、安進(jìn)貴等，皆妙絕弦管，新聲奇變，朝改暮易，持其音技，估衒公王之間，舉時爭相慕尚?！盵37]《隋書》卷15，第378 頁?！端鍟肪砥呤溯d隋文帝開皇年間“安馬駒、曹妙達(dá)、王長通、郭令樂（引者注：當(dāng)為郭金樂）等，能造曲，為一時之妙”[38]《隋書》卷78，第1785 頁。?？梢姳饼R樂人曹妙達(dá)、安馬駒等在隋朝仍有活動。這也說明曹妙達(dá)等粟特樂人是包括“齊朝龜茲”在內(nèi)的北齊音樂西傳長安的承載群體之一。

綜上所論，“齊朝龜茲”亦可追溯至4世紀(jì)末傳到?jīng)鲋莸貐^(qū)的龜茲樂，其受到戰(zhàn)爭、遷都等多種因素的影響而輾轉(zhuǎn)流傳多地，粟特樂人在其傳播和發(fā)展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三、土龜茲

學(xué)界對于“土龜茲”的解釋，說法不一。[39]參見注④、⑤。但從已有相關(guān)文論中，可以得到兩點信息：第一，前人解說三種龜茲樂，分歧主要集中在“土龜茲”與“西國龜茲”，且對二者的認(rèn)識是同時相對進(jìn)行的，一旦認(rèn)定“西國龜茲”為突厥公主嫁到長安時傳入，便不再考慮“土龜茲”亦存在與此事件有關(guān)的可能性；第二，論者不管是解“土”字為“土生土長”，還是釋“土龜茲”在中國流傳已久，都是從“我”本位的角度考慮的，將中原（或曰“關(guān)中地區(qū)”）視為“本土”。但從龜茲樂本身來說，西域龜茲本土才是其生發(fā)之地。此外，論者忽視了“土”字存在多重含義。通過查閱“土”字釋義，可提供解釋“土龜茲”的新角度。

其一，在《故訓(xùn)匯纂》“土部”中，“土”有“土，本也”的字義。照此義，“土龜茲”可以解釋為“龜茲本土的音樂”，其“土”字與“土著”之“土”含義相近。彭松即有類似的表述：“在三種流派的《龜茲樂》中，‘土龜茲’可能是和‘西國龜茲’與‘齊朝龜茲’相對而言的，可能是因為它保存了《龜茲樂》的鄉(xiāng)土風(fēng)格，所以冠以‘土’字?！盵40]彭松《舞蹈學(xué)者彭松全集》，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11 年版，第446 頁。筆者贊同彭氏的說法，在三部龜茲樂中，“土龜茲”應(yīng)指向龜茲本土音樂。

龜茲本土音樂屬于西域音樂體系，與中原音樂不同?！端鍟ひ魳分尽份d：

先是周武帝時，有龜茲人曰蘇祗婆，從突厥皇后入國，善胡琵琶。聽其所奏，一均之中間有七聲。因而問之，答云：“父在西域，稱為知音。代相傳習(xí)，調(diào)有七種?！币云淦哒{(diào)，勘校七聲，冥若合符。[41]《隋書》卷14，第345 頁。

這表明隨突厥公主和親而來的龜茲樂人蘇祗婆所彈胡琵琶樂調(diào)與中原樂調(diào)不同。《隋書》還載：

其后帝聘皇后于北狄，得其所獲康國、龜茲等樂。[42]《隋書》卷14，第342 頁。

康國，起自周武帝聘北狄為后，得其所獲西戎伎，因其聲。[43]《隋書》卷15，第379 頁。

《隋書》明確記載突厥為“北狄”而非“西國”。前文已述，“西國”指“西域”或“西方之國”。既然此龜茲樂是從北狄突厥傳入，便不會是“西國龜茲”，而應(yīng)該是突厥從龜茲本地獲得的“土龜茲”。也就是說，北周武帝時伴隨突厥公主和親而傳至長安的龜茲樂，應(yīng)該是保留有龜茲本土音樂特色的“土龜茲”。

其二，清代吳任臣《字匯補·土部》載：“土……又同都切，音徒。土門，北方之族也。見《周書·異域傳》。門音瞞?！盵44]檢索網(wǎng)址：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13452&page=47，2020 年3 月8 日。此條釋義被《康熙字典》所引。[45]檢索網(wǎng)址：http://www.guoxuedashi.com/kangxi/pic.php?f=kxzdb&p=155%E9%A1%B5，2020 年1 月14日?！吨腥A大字典》所載略同，檢索網(wǎng)址：http://www.guoxuedashi.com/kangxi/pic.php?f=zhdzd&p=512，2020 年1 月14 日?！稘h語大字典》：“（四）tú《字匯補》同都切?！就灵T】東突厥第一代可汗名。意為‘萬夫長’?！蹲謪R補·土部》：‘土，土門，北方之族也?！吨軙ぎ愑騻鳌ね回省罚骸回收撸w匈奴之別種，姓阿史那氏，別為部落……其后曰土門，部落稍盛，始至塞上市繒絮，愿通中國?！盵46]《漢語大字典》第一卷，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86 年版，第415、416 頁。說明“土”有表示突厥“土門”的意指。

突厥是繼匈奴、鮮卑、柔然之后又一個活躍于東亞北方與西北地區(qū)的游牧民族。約在553——572 年間，突厥“西破囐噠，東走契丹，北并契骨，威服塞外諸國。其地東自遼海以西，西至西海萬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屬焉?！盵47]［唐］令狐德棻等撰《周書》卷50，中華書局1971 年版，第909 頁。可見，其時包括龜茲在內(nèi)的西域多國成為突厥的屬國?！端鍟ひ魳分尽份d阿史那公主嫁至長安時，北周得到了突厥“所獲康國、龜茲等樂”，說明龜茲、康國成為突厥屬國后，曾有本國音樂傳至突厥。565 年北周派人前往突厥牙帳迎親，568 年突厥公主阿史那氏到達(dá)長安，隨行而來的還有大量西域樂人。此時傳入的龜茲樂，也應(yīng)該是三部龜茲樂中最具龜茲本土音樂特色的“土龜茲”。

事實上，清人早已有關(guān)于突厥所獲“龜茲諸樂”為“土龜茲”的猜測。清代沈曾植談及三部龜茲樂的問題時曾言：“而周武帝聘后于北狄，所得康國龜茲諸樂，其土龜茲耶？”[48]［清］沈曾植《菌閣瑣談》“龜茲樂”，載唐圭章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3621 頁。這表明沈氏就曾猜想“土龜茲”是北周武帝聘娶突厥公主為皇后時傳入的龜茲樂。今人亦有類似認(rèn)識，[49]沈福偉《中外文化的交流》，上海教育出版社1990 年版；金建民《〈惜惜鹽〉與〈喀什木卡姆〉中的〈麥西熱普〉》，載劉魁立、郞櫻主編《維吾爾木卡姆研究》，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1997 年版；趙為民《唐代二十八調(diào)理論體系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06 年版；等等。雖然未有深入討論，表述也多有不同，但將“土龜茲”與突厥公主嫁入長安相聯(lián)系的基本意見一致。筆者對此深以為然，并認(rèn)為“土龜茲”相較于“西國龜茲”“齊朝龜茲”，離開本土的時間最短，也最少變異。

結(jié) 語

《隋書》所載三部龜茲樂的最初源頭皆是西域龜茲本土音樂，但因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而在不同時間、通過不同路徑、以不同方式傳入長安?！拔鲊斊潯焙汀褒R朝龜茲”，都可追溯至呂光率軍西征將西域龜茲樂傳到?jīng)鲋莸貐^(qū)時，前者較早進(jìn)入長安，其傳播路線為“龜茲——涼州——長安”，軍事戰(zhàn)爭與佛教流行是主要的助力因素；后者的流傳軌跡是“龜茲——涼州——平城——洛陽——鄴——長安”，其在中原流傳的時間較長，既有政權(quán)更迭時的舊承襲，亦有西域粟特樂人的新補充?！巴笼斊潯痹诒敝芪涞燮溉⑼回使鲿r傳入，流傳方向是“龜茲——突厥——長安”，其離開龜茲本土的時間最短，最接近龜茲本土音樂特色。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論，并非否定佛教流行對“齊朝龜茲”“土龜茲”的影響，也并非否定包括粟特人在內(nèi)的西域胡人對“西國龜茲”“土龜茲”流傳的助力作用。西域龜茲樂的生成與傳播本來就不是單一作用的結(jié)果，而是受到多種因素的多重影響。但這些因素和影響的比重有所不同，所以西域龜茲樂東傳后會出現(xiàn)三部不同的龜茲樂。然而《隋書》中僅載三部龜茲樂之名，而未記其內(nèi)容之實。限于文獻(xiàn)，我們今天已無從考究三部龜茲樂的具體樣態(tài)，以及它們之間的異同，只能根據(jù)文獻(xiàn)中的“只言片語”，鉤稽、蠡測各自的來源與流傳問題，并對西域龜茲樂東傳中原的時間、方式、途徑等問題有所認(rèn)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