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dá)瓦次里
向棟所乘坐的公交車正由西向東橫穿S 城,終點(diǎn)站到終點(diǎn)站。西邊是母親的家,東邊是父親的家。
公交車是不會因向棟的想法而改變路線的,朝城外開,朝大海開,飛一會兒,或積碳使氣缸內(nèi)可燃融合氣提前燃燒,致使燃燒時間延長導(dǎo)致燃爆好重新等一輛。向棟控制不了這些,他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速度。坐幾站他就會下車。運(yùn)氣好的話,在剛開門的小賣部里買根可愛多。通常母親給的錢是足夠買夢龍的,這要看他下幾次。下太多次,向棟只能蹲馬路牙子上看落葉,玩手指,每根往后掰,直到關(guān)節(jié)處清脆的“咔噠”,唯獨(dú)小指不行,容易脫臼。再或者,向棟會去數(shù)那些從面前經(jīng)過的自行車,斜梁自行車踩三下,直梁自行車踩兩下。偶爾,只是偶爾,向棟能見到趴著騎過的賽車,踩一圈就能路過整個自己了。向棟也試過去數(shù)汽車,那讓他覺得神奇。大輪子沒小輪子快,輪子少的比輪子多的慢,這世界真是瘋了,去看看蜈蚣。
這樣橫穿S 城的旅行有許多年了。六歲起?四五六歲的樣子吧。每年向棟過生日這天,都得找父親要下一年的生活費(fèi)和學(xué)費(fèi),父親則會準(zhǔn)備一桌子炸雞和漢堡。向棟第一年去的時候有張阿姨和妹妹作陪。時間太久了,關(guān)于那頓飯的細(xì)節(jié)早已解構(gòu)成無數(shù)碎塊,以有用和無用區(qū)分,堆進(jìn)記憶深處。有用的是張阿姨很客氣,父親有些尷尬。無用的是向棟很撐,妹妹智障一般只知道哭。除此之外,還有些無法識別的片段:向棟跟張阿姨要回家的車費(fèi),父親將他拽到廚房說“你怎么可以跟她要錢。”
那之后,向棟再沒見過張阿姨和妹妹。父親有時說她們開車去了游樂場,水族館,博物館,美術(shù)館,水上樂園。有時說她們離開S 城,去個叫牛角山的地方。向棟當(dāng)然沒興趣知道她們?nèi)チ四睦?,父親偏要解釋,還許諾將來有機(jī)會四口人一起去,這讓向棟感到好笑,口字只有三筆,伴隨著笑點(diǎn)向棟更感到疑惑,他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匆M(jìn)山,也不明白山里能干什么,他通常只在乎什么時候能拿到錢,什么時候說明年見,什么時候開啟回程那段同樣美妙的旅行。至于對那座牛角山的幻想,對向棟來說,僅限于張阿姨和妹妹能順利爬上山頂,然后分享彼此的擁抱,踮起腳尖,跳下去。
向棟已經(jīng)在車站玩了半個鐘頭,跟路旁的柳樹。他將頭埋進(jìn)柳條,細(xì)長的葉子在臉和脖子上刮來刮去,逗得他總錯過停到面前的公交。向棟將綁著繃帶的手伸進(jìn)口袋,剩下的錢已不夠再中途下次車的了。也許裝個可憐能再來一次,但他不想冒險,去年他就被個大頭司機(jī)趕下了車,當(dāng)然這樣也成就了更為美妙的旅行,只是回到西邊的家后,母親摑了他個耳光。向棟無法理解母親為什么不愿再多給些錢,他算過,父親每年給的錢夠他一年里在公交車上不停坐來坐去。母親應(yīng)該給他錢的,她該將弟弟的陶瓷小豬儲蓄罐砸碎,分一些給向棟,好讓他在別的地方買兩個屬于自己的爸媽。
就這樣吧。向棟上了下一班車。他將一把硬幣挨個兒塞進(jìn)投幣箱。差了兩毛,好在司機(jī)基本不會看,早幾年有售票員的時候就沒這么容易混過去了。
這個站上車,前面一人一個靠窗的座位是不用想了。晃動中向棟走到后排,靠近后車門的雙人座還有空位,這讓他有些為難。他想坐在窗戶邊上,可如果直直走過去,大概率上,坐在過道的那個人會挪去窗邊。當(dāng)然不是不能坐在過道的,只是那樣的話向棟找到空位的好心情也會蕩然無存。
向棟走到那人跟前,男人正低頭睡著,衣服和懷里抱著的大包都有些臟,并不是農(nóng)民的泥濘,也不同于下水道耗子那種骯臟,只是塵土。向棟想從他膝蓋前面蹭過去,顯然沒有成功,他又抬起腳想跨過去,一個剎車,踩到男人大腿上。男人醒了,不是被踩醒的。剎車中他的頭撞到座位前的豎桿上。
“對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毕驐澱f。
“小事小事?!蹦腥苏f,“你想坐里面還是外面?!?/p>
“我更想坐里面。我到終點(diǎn)站。”向棟的聲音跟著男人的善解人意變得輕快起來。
男人抬起包側(cè)過身,放向棟進(jìn)去。
“謝謝叔叔?!毕驐澱f。
“你小學(xué)生?”男人問。
“初二?!?/p>
“那你可夠矮的?!蹦腥苏f。
向棟并沒覺得被冒犯,他私下里也叫弟弟小矮子。李叔叔比父親矮,弟弟將來也肯定會比自己矮,這對向棟來說是少有的慰藉了。
“不對啊,你叫我什么?!蹦腥苏f。
“什么叫什么?!毕驐澱f。
“你剛才叫我叔叔來著?!?/p>
“那哥哥?”
“對嘛對嘛。我大二?!蹦腥苏f,“不上學(xué)嗎今天?!?/p>
“我請假了?!毕驐澱f。
“逃課吧。校服拉鏈都不拉,一看就是逃課。”
“我沒有啊。”
“我高中那會兒也逃課去網(wǎng)吧,沒事兒?!蹦腥苏f。
“我也會逃課打魔獸世界,不過今天不是,我要去終點(diǎn)站辦點(diǎn)事?!?/p>
“你聯(lián)盟還是部落。哪個區(qū)的。”
“亡靈神牧。龍骨平原?!?/p>
“玩得比我還早啊?!蹦腥苏f,“我玩亞洲服的。還是亞洲服好玩,人多。你玩亡靈怎么不來亞洲服?!?/p>
“有機(jī)會我試試?!毕驐澱f完看向窗外。他并不覺得跟一個見面就讓自己叫哥的男人聊魔獸世界是個好主意。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他討厭這個人,事實上正好相反,向棟很樂意在這趟公交車上找到跟自己愛好相同的人。他只是沒法對一個主動示好的陌生人不產(chǎn)生抗拒。再說,看男人的樣子也不像能給自己買點(diǎn)卡的有錢人。
“你要想玩亞洲服,來瑪拉頓,進(jìn)我的工會?!蹦腥死驐澯殖哆^好一會兒,才因為一通電話停下了絮叨。
其實向棟是有些困的。早起早出發(fā),這是父親的要求,迫不及待渴望著親子時光,無論向棟是否愿意??上驐澮廊徊幌雽④嚿系臅r間浪費(fèi)在睡覺上。
路程還未過半,向棟的心情依然如拋物線般上升著。窗外隔幾米一棵柳樹,連同著街邊小店,掃地阿姨,電線桿子,汽車道和自行車道之間的白色虛線,都朝著玻璃窗的后方拋棄自己而去,也可以說是他拋棄這些而去。也是有比公交車快的。一輛白色轎車在向棟眼前快速駛過,卻在下個路口與公交車并排,這讓向棟有些開心??煊衷鯓?,還不是一起吃紅燈,況且自己還比轎車?yán)锏娜俗酶?。再次起步,公交車直行,白色轎車右轉(zhuǎn),很快在他視野中消失。這時,一輛灰綠色的小巴車從公交車左側(cè)轉(zhuǎn)進(jìn)向棟的玻璃窗。兩輛車開始以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往前方開去。這輛小巴該是要出城的。一個馬尾辮女孩坐在小巴車后排靠窗的位置上,與向棟相對。
小巴車的玻璃窗不同于公交車,是茶色的,向棟并不能看清女孩的臉。他本能地覺得女孩很漂亮,有種光芒在她臉上流動。女孩低著頭,似乎在皺眉。向棟想,她或許在看書,正看到一句被翻譯毀掉的美妙句子,句子可能是主人公借著贊美天氣向心儀的姑娘表白,那表白十分委婉,委婉到需要足夠的共情和誠懇才能被準(zhǔn)確捕捉,主人公在賭,賭那姑娘聽得懂,可姑娘到底是沒有明白。正因為這樣,才讓小巴車上低頭的女孩皺眉。當(dāng)然,女孩也可能在做試卷。那么是哪門學(xué)科呢,向棟無法從她表情里猜到。他覺得是語文,他希望女孩做的是語文試卷,這是向棟唯一的強(qiáng)項。向棟可以教她如何讀懂閱讀理解中的象征手法,如何利用聯(lián)想和想象讓作文更有張力。或者他可以邀請女孩一同下車,喝杯奶茶,珍珠芋圓雙料超大杯,清爽不粘牙,你一口我一口探討如何像博爾赫斯那樣寫作卻不至于失明。
“同學(xué)?!蹦腥藪鞌嚯娫捄笈呐南驐澋募绨?,“怎么稱呼啊,同學(xué)。”
“我叫向棟,棟梁的棟?!毕驐澱f。
“小棟,你知道這附近有什么景點(diǎn)嗎。”
向棟不想理他。小向,向同學(xué),向向,哪怕棟棟都好,為什么要叫他小棟。向棟討厭這個稱呼,在西邊的家里,他已受夠了李叔叔沒日沒夜這么叫他。
“也不用非要什么景點(diǎn),好玩的地方就行。像什么游樂場,水族館,博物館,美術(shù)館,水上樂園都行。你懂我意思吧。”男人繼續(xù)說。
一股憤怒沒來由從向棟心里升騰,他用極小的聲音嘟囔了句:“鄉(xiāng)下人。”可還是不過癮,向棟伸了伸脖子,繼續(xù)開口:“大學(xué)生都還沒去過這些地方嗎。我爸年年都帶我去,開車去,也就海盜船,水上滑梯什么的,玩膩了都,幼稚得要死?!?/p>
說完這些,向棟依然意猶未盡,但他不能再說了,主動挑釁的意味過濃會讓他聯(lián)想到插隊買火車票的母親。可他畢竟還是有些后悔沒有更近一步羞辱男人,只能弱弱補(bǔ)了句:“一看就是外地人?!?/p>
向棟的頭靠著玻璃,全身肌肉都已繃緊。他等待著身旁那個乞丐般男人的瘋狂反撲。向棟已準(zhǔn)備好對罵,甚至對打,反正自己未成年??傻冗^許久,向棟只等來了男人一句居高臨下的“你怎么了?!?/p>
向棟看向窗外,承載女孩的小巴車早已不見了蹤影,沒有奶茶,沒有博爾赫斯,自己也沒瞎。好吧,就算女孩還在,向棟成功邀請她下車,也會有人從某個地方跳出來揍他一頓。一般會有三個人,大猩猩,四眼,竹竿,或者竹竿,河馬,大炮,也可能是其他組合。不同的組合內(nèi)容會有差別,每個人喜好不同,四眼喜歡把人拉進(jìn)廁所,竹竿也是,竹竿愛往向棟褲子上泚尿;河馬偏愛器材室;大炮和大猩猩一般出了校門才動手。當(dāng)然,向棟并不介意,挨揍前他們總先跟自己聊會兒天。朋友間才會聊天,朋友間才打打鬧鬧,這是他們表達(dá)友好的方式。向棟的方式是等他們表達(dá)完友好后給他們買珍珠芋圓雙料超大杯奶茶。
“小棟,你怎么了?!蹦腥苏f。
“不要叫我小棟?!毕驐澱f。
“好吧,同學(xué)?!蹦腥苏f。
向棟感到男人的聲音不再對著他耳朵,這讓他感覺舒適了些。
“我今天到明天走,差不多有一天的時間吧,在這兒。我想走走,又不知道去哪兒?!蹦腥苏f。他遞來片香口膠,“那個,我之前不這樣的。從醫(yī)院溜出來后不知道怎么就特別愛說話,之前在西藏,在新疆,碰到人我就跟他們聊天,他們也喜歡跟我聊,他們說我能鼓勵很多人的,我就更愛說話了。這不是剛回到城市,有點(diǎn)不太適應(yīng)嘛,不好意思啊?!?/p>
向棟并沒有去接香口膠,男人安靜下來。公交車正橫渡跨海大橋,窗外逆光,海面是飽滿的灰,對面有山,藏在霧氣中,兩道山梁幾乎完全對稱,山頂有個尖,像早餐攤每天出鍋的第一籠包子。向棟朝前望去,大橋并不是直的,寬穩(wěn)的弧度,另一頭通向的前方蒙蒙地,那樣藏進(jìn)灰霧。他知道,這趟旅行即將進(jìn)入后半程。
“這是跨海大橋,這里最好看的地方。”向棟說。
“你說什么?!蹦腥苏f。
“最好看的地方?!毕驐澲钢巴獾暮?,“不過橋上不讓走人,你要想看,下站下車,旁邊有片林子,可以偷偷爬上來,記得靠邊。”
“謝謝?!蹦腥苏f。
“還有個地方?!毕驐澫肓讼胝f,“這附近有個牛角山。聽說山里有個小湖,汪綠汪綠的,有白鷺和狐貍,能釣到金鯉魚,不過我沒去過?!?/p>
男人再次從口袋里掏出香口膠遞過去。
“什么味道的。”向棟說。
“你不喜歡什么味道?!蹦腥苏f。
“葡萄,葡萄我過敏?!?/p>
“草莓,草莓?!蹦腥诵α?。
公交車很快駛過大橋,在一片并不如何茂密的樟樹林旁停下。
“你可以下車了?!毕驐澱f,“鉆林子,往回走?!?/p>
“算了吧,我現(xiàn)在可惜命了?!蹦腥苏f。
向棟猶豫了一下,從口袋里摸出兩枚糖果。那是今早出門前,小矮子弟弟偷偷摸進(jìn)向棟房間塞給他的。
“那個,吃糖不。”
“好吃嗎。”男人說。
“花生酥心糖?!毕驐澱罩b紙一字一字念。
“我花生過敏。”男人見向棟低下頭去,又笑起來,“開玩笑的,啥我都吃?!?/p>
男人吐掉香口膠,撕開包裝紙,將酥心糖塞進(jìn)嘴里,左邊臉頰撐起個包。
“你是背包客嗎?!毕驐澱f。
男人拍了拍自己碩大的背包,“想聽聽不。”
他講得十分細(xì)致,只是極少有景點(diǎn)和對宏偉建筑以及自然風(fēng)光的嘆服,多是些精致而動人的無聊。
布達(dá)拉宮門票太貴他沒去,閑逛過半天后他感到孤獨(dú);喀什街邊炒栗子的孩子發(fā)現(xiàn)他多給了錢,追著找了兩條街;在日喀則某個酒店里,電視機(jī)用藏語轉(zhuǎn)播比利時對德國,三比二,德布勞內(nèi)貢獻(xiàn)兩傳一射;在和田喝醉后去踹當(dāng)?shù)厝说能嚕囍骶共桓覉缶?/p>
男人每越過一座城市,講述就會停頓幾秒,仿佛蓄能,待再開口時又是神采奕奕。
“你該去看看別的地方的海,跟這里的不一樣。很深很深的藍(lán),遠(yuǎn)遠(yuǎn)去看,靜得好像一動不動。這樣的??刹荒芴氯?,會卷進(jìn)深海,自己游不出來的。我沒想到竟然還是被船長救上來了?!蹦腥藢擂蔚?fù)蠐项^。
向棟沒有說話。他是去過那樣的海的,在幾年前。母親,李叔叔,弟弟和自己坐游輪從一片陸地去往另一片陸地。船上的服務(wù)很周到,冰激凌,漢堡,炸雞,可樂管夠,還有電影院,泳池和網(wǎng)吧,不要身份證的網(wǎng)吧。但向棟并不如何開心。他了解這種周到,也厭倦了這種周到,就如這些年來他早已厭倦母親和李叔叔對他的客氣。他該慶幸這份客氣的,無論任何情況下自己都不必挨打,哪怕偷錢,逃課,去網(wǎng)吧。相比之下,弟弟要慘得多,練不好毛筆字要挨揍,不好好吃飯要挨揍,說謊挨揍,打架挨揍,連數(shù)學(xué)課上疊飛機(jī)都要挨揍。但向棟無法從弟弟的不幸中得到安慰,或許小時候有吧,不懂事的時候,可惜他早已懂事。
那天在游輪泳池邊,向棟故意將岸邊的弟弟拽下水,母親和李叔叔聞聲趕來,才將弟弟拉上來就是一頓揍。他走過去承認(rèn)是自己把弟弟拽下水的,可等來的只是李叔叔溫聲細(xì)語的一句:“承認(rèn)錯誤就是好孩子,以后別老欺負(fù)弟弟?!苯又?,李叔叔拉著弟弟走去艦橋看海。海是深藍(lán)的,看著是那么的平靜,仿佛靜止一般,向棟站在他們身后,忽然很想將他們推進(jìn)海里。事實上他真的這么做了。弟弟還好,畢竟是個小矮子,李叔叔扶著欄桿一個趔趄,回頭驚懼地看著向棟,胸腔劇烈起伏,可等過半晌依舊沒動手,拉著弟弟走了。母親倒是痛快,走向向棟時,右臂已高高舉起。
那次旅行后,母親想給向棟辦住校,可西邊的家離學(xué)校實在太近,安排不了。向棟如愿得到了自己的房間,與此同時,母親再不許弟弟跟自己獨(dú)處。
車廂已空了大半,窗外的樓房漸漸變成荒地,種菜的荒地,向棟并不愿稱這些為田地,長菜是田,長草就是荒,他覺得不公平。
每到一站,還是有人上下車的,衣著已不是城里人的模樣,扛著鋤頭或者提著雞籠。向棟漸漸有些煩躁,汽車的轟鳴,愈發(fā)聽不懂的本地話,加上身旁男人的神采奕奕,一切都讓這旅行的后半程比以往更叫他焦躁。
“那個,你第一次來這兒,看好站臺,別坐過站了?!毕驐澊驍嗔四腥苏v述的在青海丟了錢包去警察局要飯吃的故事。
“不用看,我到終點(diǎn)站。”男人說。
“不會我說要到終點(diǎn)站你就去終點(diǎn)站吧。我真不是去網(wǎng)吧,我是去辦事?!毕驐澱f。
“我也去辦事?!蹦腥苏f。
“隨便你?!?/p>
向棟覺得男人是在逗他,就像之前自己給他發(fā)糖時一樣。終點(diǎn)站除了父親那個差點(diǎn)爛尾的小區(qū),就只有個墓園。向棟并不覺得這么偏僻的地方有什么事值得辦。
向棟想透透氣,風(fēng)比剛上車時暖一些了,卻也將周圍的化肥味兒焐得更濃。就在向棟準(zhǔn)備拉上車窗時,他看到窗沿上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來只蝸牛。
小時候向棟以為蝸牛跟毛毛蟲一樣,總有天能蛻去硬殼,然后再不回來。他曾捉了只放進(jìn)鐵皮盒里,裝上樹葉,隨身帶在身上,隔一會兒就看看它有沒有長出翅膀。就那樣,他足足等了三個月,三個月后,蝸牛依然沒有變化,甚至沒有長大。他等不了了,將蝸牛從殼里拽出來。一天后,蝸牛死了,向棟并不知道,只當(dāng)蝸牛快長出翅膀了,直到鐵盒里散發(fā)出化肥的味道。
向棟想把蝸牛從窗沿上彈出去,試過幾次沒有成功,便將蝸牛摘下來放到掌心。蝸牛慢慢伸出觸角,接著是頭,蝸牛在向棟手上爬出條微微泛亮的道。
“你還用回家嗎?!毕驐潓δ腥苏f,“我的意思是,當(dāng)了背包客是不是就不用回家了?!?/p>
“回啊,我明天就到家了。那將是場新的旅行?!蹦腥诵Φ酶鼱N爛了。
“我去玩魔獸世界的亞洲服,你會陪我嗎。”
這個問題似乎讓男人有些為難,他想了很久,對向棟說:“要不你玩我的賬號吧。”
“那算了。我只想找個人陪我一起玩。”向棟說。
“就沒有朋友愿意陪你開新區(qū)嗎?!蹦腥苏f。
“沒有。”
“你不問問就知道?”
“沒有?!?/p>
“那你也是夠菜的?!蹦腥诵χf,他的笑容依舊那么神采奕奕。
向棟想將蝸牛粘回窗沿,可它無論如何都不肯露頭出來。向棟只能把它放到窗邊。等了好一會兒,蝸牛終于重新伸出觸角,卻被陣無來由的風(fēng)卷出窗外,如同卷進(jìn)深藍(lán)色的看似平靜的大海。向棟猛地把頭伸出窗外,接著是半個身子。男人趕緊將他扯回來,“多危險啊。臭小子?!?/p>
“怎么還不下車啊你。你要不想玩就把賬號賣了,我又不是代練。神經(jīng)病吧你?!毕驐澩蝗缓暗馈?/p>
男人愣了。過了好一會兒,他從口袋里掏出筆記本,寫下排賬號和密碼,撕下來塞給向棟。
“這是我的賬號。我的裝備,我的寵物和我的朋友都?xì)w你了。將來如果有天你玩膩了自己的,可以拿我的繼續(xù)玩下去,可能要比你自己一個人容易些?!?/p>
“你喜歡吃炸雞和漢堡嗎?!毕驐澱f。
“快到了。”向棟說。
為那場非正式會面我準(zhǔn)備了許多。我買了眼饞許久的潮牌外套,拿牙膏將板鞋刷得雪白,剪了頭發(fā),將胡子修出合適的形狀和長度,我還畫了妝。遮瑕,粉底液,潤唇膏,再用眉筆加重胡須的密度。
我背上很少帶出門的筆記本電腦,將自費(fèi)出版的兩本書塞進(jìn)包里,最后在鏡子前反復(fù)端詳后,走出門去。我家離車站并不算近。該打車的,跟父親約定的時間已超過半個鐘頭,可我還是想走著去。我覺得自己有股古怪的亢奮,這亢奮讓我感覺不到太陽的炙烤,也讓我的步子越來越快,我控制著自己慢下來,我發(fā)現(xiàn)我慢不下來。我果斷放棄了原本抵達(dá)車站最近的路線。
路過某家飲料店時,我讓自己覺得渴,我點(diǎn)了杯冰拿鐵??Х葞熓炀毜啬ザ购洼腿?,我沒來由地有些急,那焦急愈演愈烈,隔幾秒鐘我便會抬手看表。那是塊假的綠水鬼,買回來后這是我頭一回戴出去。
四五分鐘吧,也許遠(yuǎn)沒有這么久,我已原地直晃??Х葞煹膭幼鳑]了之前的從容,雙手翻飛著將一杯不那么冰的冰拿鐵放到我手里。我道了句謝,拎起咖啡朝車站飛奔。
轉(zhuǎn)過十字路口,前方便是車站,我停止了奔跑,以比之前更慢的速度朝車站走去,宛若散步。近了,我看到有個男人站在站牌下朝我招手,那是父親。我并不看得清他的臉甚至身型,我只是覺得那樣沖我招手的一定不會是朋友。十年沒見,我不知道父親怎么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這讓我有些惱怒。
沒辦法,我又跑起來。躲過幾輛車后,我穿過馬路,帶著我自認(rèn)為最專業(yè)的笑容,迎到他面前。
“才忙完工作,來晚了,不好意思?!蔽艺f。
“你瞅瞅你這胡子,也不刮刮?!备赣H說。
“自己一臉毛還說我不刮胡子。”我說,“你行李呢。”
“放招待所了。剛下車就圍上來,真熱情,我看不貴就住了。這邊走?!备赣H說完,錯開我半步在前。這樣的破冰很好,得體,幽默,平等,見過世面。
“招待所里有口井,說是百年古井,水是甜的?!备赣H說。
“你聽他們吹,以前這一片是墳地,哪來的百年古井,都是忽悠游客的。”我說。
“也是,也是。”
父親帶著我拐進(jìn)條巷子后忽然停下來。
“吃飯了嗎你。”父親說。
“哪有空啊,忙得前腳跟不搭后腳的?!蔽艺f。
“我請你吃個飯吧,你選地方?!?/p>
“不忙不忙,先歇會兒的?!?/p>
那是條逼仄又漫長的巷子,陽光在高墻上印出屋檐的影子,墻上只是白,什么都沒有。我掏出手機(jī),假意撥通個號碼,對著漆黑的屏幕和寂靜的聽筒開始了無實物表演。我不記得我講了什么,大抵是逃不過各種有關(guān)攝影技術(shù)的專業(yè)術(shù)語,間或強(qiáng)硬且刻薄地對著那不存在的員工的訓(xùn)斥。我能記得的,只有凹凸不平的,有些濕滑的青石板,和墻根茂盛的苔蘚。
到了客棧,我卻有些意猶未盡,點(diǎn)上根煙,一腳踩在院子里那口六邊形的“百年古井”井沿上,弓著腿繼續(xù)對手機(jī)說話。我已完全融入了自己的角色,我仿佛真的聽見某個員工對我道歉并哭泣。我右手的小指上掛著拿鐵,食指與中指夾著煙在空中不斷比劃。我注意到父親在不遠(yuǎn)處的屋檐下看著我,我走到他面前,肩膀和耳朵夾住電話,遞上根中華煙,用嘴型和眼神告訴他回房等我。
差不多可以了。我“掛斷”電話,一扭頭,父親并沒有離開,依然站在屋檐下。我卸下小指上的拿鐵。
“給你買的?!蔽艺f。
開門后,我跟著父親進(jìn)了屋。沒什么特別的,當(dāng)?shù)厝四米约以鹤痈某傻牧畠r小旅館。父親房間在一樓,曬不進(jìn)太陽,屋里有股大衣柜味兒,窗戶外就是院子里那口井。
“喝茶,還是給你買瓶汽水兒?!备赣H說。
“茶就行?!蔽艺f。
父親將水燒開,給我泡好茶,自己點(diǎn)上煙。
“你嘗嘗,大理最好的咖啡店。”我說。
“你也嘗嘗,戰(zhàn)友給帶的茶?!备赣H說,“我還給你背了兩條煙?!?/p>
“還是云南煙好抽,全國最大的煙草種植基地就在云南?!蔽艺f。
“凈扯淡,中華不是上海煙嗎?!备赣H笑著,“你挺好的吧,看你這忙的呀?!?/p>
我有些別扭,擰著嗓子說:“瞎忙,哪兒都一樣?!?/p>
“挺好,真忙假忙的,能忙就好,現(xiàn)在這經(jīng)濟(jì)環(huán)境,有事干就不錯了?!备赣H說著躺到床上,并不脫鞋,兩只腳相互勾著,耷拉在床沿上,晃得我直心煩。
“你媽說你在這兒開了個照相館是嗎?!备赣H說。
“攝影工作室。”我說,“給客棧拍些宣傳照,還有寫真什么的?!?/p>
“我一路過來看到好多人拍婚紗是吧。”父親說。
“我不干這個,錢少事多的。我們價格比一般婚紗都貴,有錢人可沒那幫窮鬼矯情?!?/p>
父親起身,從外套里掏出包大重九,遞給我一根。
“這工作你打算干一輩子嗎?!备赣H說。
“嗨,走一步看一步唄,比別人掙得多就行?!蔽艺f。
“聽你媽說,你這工作還得自己交保險?!?/p>
“可不是,還得給員工交,可苦死了?!?/p>
父親走到我對面,一樣靠著窗戶,看著窗外的水井說:“你媽說,你到現(xiàn)在還沒找個女朋友,怎么樣,有目標(biāo)了嗎。”
“合著你這跑了三千公里,是來審我的啊?!蔽艺f。
“閑聊,閑聊?!备赣H說,“餓了沒?!?/p>
“不急,再歇歇的?!蔽艺f。
一個纏著扎染包頭,藍(lán)染坎肩,墨藍(lán)圍裙的白族老婦從正廳走出來。她將系繩的鐵桶扔進(jìn)水井,晃動幾下后,費(fèi)力往上提。
“這可是好東西。”父親說。他從破舊的背包邊上抽出水壺,跑到井邊,幫著老婦把水拽上來后,倒了滿滿一壺,拎回房間。
“這里的水硬,得燒開喝?!蔽艺f。
父親擰開瓶蓋,小口小口地喝起來,“甜。真甜?!苯又终f:“大理的天氣可真好啊?!?/p>
“姣姣怎么樣了?”我說。
“忙,放假都不回家,上個學(xué)跟上班似的。天天跑步,以前我?guī)е埽F(xiàn)在在學(xué)校她自己也跑。成績也不錯,去年拿了獎學(xué)金,學(xué)費(fèi)都不讓我給拿。有出息?!备赣H喝了口水,“跟你一樣,都有出息?!?/p>
“交男朋友了嗎?!蔽艺f。
“小姑娘家家的。”父親說。
“什么專業(yè)來的。”
“跟你一樣。愛看書。倆孩子一個比一個愛看書,好啊。”父親說,“你還創(chuàng)作嗎,我是說,你還寫作嗎?!?/p>
“新書合同都簽了,就是沒時間,編輯成天催。”我從背包里掏出那兩本書,“這是我前兩年寫的,送你?!?/p>
“還是詩歌嗎?!备赣H說。
“什么年代了都,混混才寫詩。游記這是?!蔽艺f。
“還是詩好?!?/p>
父親沒急著拆開書封,他帶上花鏡,將封皮和封底上的字看過一遍,說:“看著確實去了不少地方?!?/p>
“三四十個國家吧也就。太苦的地方不想去,吃不好睡不好的,還容易被搶?!?/p>
“是啊,多危險,沒必要遭那洋罪?!备赣H頓了一下,又說:“不過年輕人出去看看也好。反正我是不會出國的,滿中國都不夠浪的了?你看新聞聯(lián)播,到處都有戰(zhàn)爭啊,抗議什么的,外面哪兒還有太平地方?!?/p>
手里的茶杯已不知續(xù)過幾次水了,茶葉滾來滾去的,再滾不出味道。南方人懂茶,北方人懂酒不是沒有道理的,處理關(guān)系的目的不同,使用的工具自然不同,茶是指南針,酒是尋龍尺。我不想再喝茶了。我放下水杯,“要不吃飯去吧。”
其實是有更好的選擇的。在大理這些年,哪些店是好吃的一目了然,但我只在客棧附近隨便找了家江浙菜館子,一看招牌就知道又貴又不好吃。
“喝點(diǎn)不。”父親說。
“你現(xiàn)在還喝酒?”我說。
“不總喝,陪你點(diǎn)兒。”
我要了兩瓶風(fēng)花雪月啤酒和四個菜,一涼一葷一素一湯,葷菜避開紅燒,素菜炒個時令。我很滿意自己點(diǎn)的菜,既不顯得要宰他,還夠體面。
我跟服務(wù)員要了疊餐巾紙,掏出卸妝水,自顧自揉搓起自己的臉。
“你還化妝啦?”父親說。
“店里化妝師回老家了,只能我自己上,不弄精致點(diǎn),顯得不專業(yè)。做生意不容易啊,有時候想想還是打工好,掙得少,操心也少。”我說。
“你媽當(dāng)年就愛化妝。”
“她是為了美,我是為工作?!?/p>
“行,都行?!备赣H說。
酒上來了。父親起開酒瓶,給我滿上,自己也倒了一杯。
“陪一杯?”父親說。
“我卸完妝的?!蔽艺f,“我媽前兩年就退休了,你也差不多了吧?!?/p>
“年齡上呢,還早,不過想退就能退,我是不想退的,也不用坐班,就到處走走看看,還得給我開工資。這就是有單位的好處?!备赣H說。
我仔細(xì)揉搓完唇膏,拿起杯子,跟父親碰了下。
“姣姣有沒有說過將來想去哪里工作。”我說。
“哪兒都行,去哪兒都有出息,干啥都有出息。”父親說。
“就沒想辦法把她留你身邊嗎?!?/p>
“那她要愿意我肯定沒問題。她媽媽身邊也需要人,不強(qiáng)求?!备赣H說。再次給我倒?jié)M,自己卻不喝,也不說話,雙手撐著膝蓋。
我自己點(diǎn)上根煙,等著父親。杯子里啤酒不斷往外冒著泡泡,不知怎的,我想到了馬丁·路德。如果啤酒花的發(fā)現(xiàn)是個偶然,馬丁·路德的誕生也是個偶然,那么現(xiàn)代啤酒的誕生就不再只是偶然。世界上沒什么真正偶然發(fā)生的事情,需求便是創(chuàng)造一切偶然的必然。
“你最近讀什么書沒有。”漫長的沉默后,父親再次開口。
“挺多的,最近讀了大教堂,短篇小說集,卡佛。你知道卡佛嗎?就是那個美國極簡主義作家,雷蒙德·卡佛?!蔽艺f。
“講什么的,那本書?!备赣H說。
順著卡佛,我開始了滔滔不絕。兩瓶顯然是不夠的,我又要了兩瓶,一瓶卡夫卡,一瓶托爾斯泰??催^的,沒看過的,天花亂墜,滿口胡謅。我不怕穿幫,以父親的學(xué)問,是不足以戳穿我的。
又是兩瓶,父親開始跟我聊《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天龍八部》。我都沒讀過,我并不認(rèn)為一個寫游記的需要讀什么武俠小說。但我顯得很有禮貌,對父親的談?wù)摬⒉淮驍?,只是偶爾說一兩句自認(rèn)為富有哲理的評語。父親聊到什么是“俠”,什么是責(zé)任,聊到上山下鄉(xiāng),那時候的單位,聊到筒子樓。直到他說到母親。我覺得不能再喝了。
父親買完單,跟著我走出飯店。
“下午有什么事嗎你?”父親問。
“不清楚啊。”我說。
“大理是不是有個湖,我想去看看,就是不知道怎么走?!?/p>
“有公交車,到才村就能看到湖了?!?/p>
“那行,你去忙吧?!?/p>
“我陪你等到車的?!蔽艺f。
我跟著父親走到車站。煙已經(jīng)沒了,我想去買,父親口袋里掏出還剩大半包的大重九塞給我。車一輛輛從面前路過,有不到才村的,有到才村的,我并沒有提醒父親,父親也似乎不急著趕車。
“你穿了外套出來的,外套呢?!备赣H忽然說。
“忘飯店了大概。”我說。
“你這丟三落四的?!备赣H說。他跑回飯店,拎著件衣服跑回來,“還穿嗎?!?/p>
我說不穿了。父親將衣服疊成豆腐塊,拉開我的背包塞了進(jìn)去。
“你這會兒沒事的話,要不陪我走走?”父親說。
“那不坐公交了,咱打車去。”我說。
“不遠(yuǎn)的話,走著去也行。”
“車來了?!蔽艺f。
湖邊的大部分地方已經(jīng)被客棧老板圈進(jìn)院子,我只能帶著父親,在狹窄的青石路上一圈圈地走,導(dǎo)游般介紹著風(fēng)土人情和建筑結(jié)構(gòu)。這方面我并不在行,常常講到一半,發(fā)現(xiàn)與前面說的并不一致。我覺得這不重要。這樣的散步,總需要些佐料。但很快,連這些也講完了。
“你最喜歡哪個作家呢?!备赣H重開話題。
“卡爾維諾吧。”我說。
“他有些什么作品?!?/p>
“就各種小說?!?/p>
“你為什么喜歡他?!?/p>
“也沒什么,挺好看的反正?!蔽艺f。
“行吧。”父親說,他點(diǎn)上根剛買的煙,薄薄的煙霧從他嘴角漏出來,在空中緩緩散去。他提了口氣,“我覺得你該寫小說。你喜歡的卡佛,卡夫卡,卡爾維諾不都寫小說,他們還都姓卡,你可以取個筆名嘛,叫個卡什么的。你有筆名嗎?!?/p>
“沒有?!蔽艺f。
“行吧?!备赣H說,“你吃飽沒,光顧著喝酒。進(jìn)來的時候我看到有賣涼粉的。你小時候一見到就走不動道,非讓你媽給你買,還非得要甜的。人家涼粉哪有做成甜的。你就不行啊,哭著喊著要吃甜涼粉啊,哇哇哭,把那老板給笑的?!?/p>
“我請你喝咖啡吧?!蔽艺f。
我將父親領(lǐng)到隔壁咖啡館里,“兩杯美式,熱的,謝謝。”我對店員說。
父親掏出他那臺老式智能機(jī),坐到我邊上。
“你看看,這些年我也沒少出去旅游。這是黃山,這是泰山。還有這個,九寨溝,我跟姣姣和她媽媽一起去的。你看看這水,多綠,拍得好吧。還有這里,紅色之旅,去年我剛從廣東回來……”父親每翻一張就講一段,而我則時不時點(diǎn)個頭,附和一句。
父親去過的地方實在是不多,沒一會兒,照片就從旅游照翻到日常照,跟誰吃了頓飯,跟哪個領(lǐng)導(dǎo)喝了頓酒,姣姣的錄取通知書,連衣裙姣姣,運(yùn)動服姣姣,胖姣姣,瘦姣姣,汗流浹背的姣姣,埋頭寫作業(yè)的姣姣,姣姣跟父親,姣姣跟她媽媽,姣姣跟爺爺奶奶。翻到最后,是張翻拍的老照片,大白墻前,姣姣舉著把小花傘坐在父親肩膀上,我叉腰站在父親身旁笑。
“還記得這張照片不?!备赣H說。
“記得,記得。”我說。
“在哪兒拍的記得不。”
“深圳吧,你那時候在眼鏡廠當(dāng)廠長?!?/p>
“是在上海?!备赣H說,“我在深圳那會兒你才多大。那時候你媽媽帶你來深圳找我,住的廠里宿舍,一屋住好幾家,你還把人家拿五分錢拼的大船給摔了。記得不?!?/p>
“好像有印象?!蔽艺f。
“帶你去世界之窗,剛進(jìn)去就吵著要吃冰糕,結(jié)果拉了一褲兜子,抱著你往廁所跑,你邊跑還邊笑。還記得不?!?/p>
“記得記得,我記得有個大亭子。好多人在里頭拉二胡。”
“那是蘇州,我沒去,你媽帶你去的,給你拍了照片?!备赣H說。
電話鈴聲響了,不是我的,是父親的。
父親挺直腰板,“喂,喂。趙工啊。我在云南呢。兒子不是在這兒嘛,過來看看。開店的,他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dāng)老板,給人拍婚紗照什么的。生意好,挺忙的反正。小打小鬧吧,也做不成咱廠子那么大。工程上的事兒你跟李總商量著來,最后我驗收就行。好,好,那掛了啊?!?/p>
父親剛掛斷電話,又有個電話進(jìn)來。
“姣姣打來電話了。”父親笑著說,趕忙接通,“姣姣啊,怎么了。我跟你哥在云南呢。這個事兒等我回去再說。對了,你跟你哥說兩句唄?!?/p>
父親打開免提,將電話放到我嘴邊,自己也湊了過來。
“你好啊,姣姣?!蔽艺f。
“哥哥好。”嬌嬌說。
“你那邊挺好的吧?!?/p>
“挺好的?!?/p>
“學(xué)習(xí)忙不忙?!?/p>
“也,不太忙,課不多?!?/p>
“學(xué)?;锸吃趺礃?。”
“還行吧。”
“在外面要注意身體,別熬夜知道不?!?/p>
“行,那個,哥,我要上課了?!?/p>
“好,好,趕緊去吧?!蔽艺f。
掛斷電話后又是沉默??Х扔行隽耍夷脭嚢枭自跍啙岬囊后w中不斷晃動。像是速溶咖啡沖的,沒糖沒奶,二十二元一杯。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再拿餐巾紙擦去墊盤的咖啡印。木紋桌面像是貼皮的,桌角粘合處有熱熔膠的痕跡,我試著將膠塊摳下來,可膠塊早已老化,硬得跟長在桌面上一樣。
“最近我看了本書?!备赣H說,“叫什么百病食療,里面說咖啡不能多喝,會中毒?!?/p>
“是,我平時喝的也少?!蔽艺f。
“里面還有很多健康食譜,很值得學(xué)習(xí)?!备赣H說,“你平時做飯嗎?!?/p>
“也做,就是沒什么時間?!?/p>
“是啊,忙嘛,忙點(diǎn)兒好?,F(xiàn)在不忙老了要吃苦的。”父親說,“大理的天氣真是好啊,咱要不走回去?”
父親搶著買完單,并排在來時的路上往回走。我時不時瞟一眼父親,他似乎興致不錯,左右張望著兩旁的油菜花田。這時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笑了。
“看什么呀傻小子,你這胡子跟我可真像?!备赣H說。他將手繞過我脖子,勾住我另一頭的肩膀。我不得不彎著背迎合他粗短的胳膊,這樣的姿勢讓我很不舒服。我從沒發(fā)現(xiàn)父親這么矮,也許他本來就這么矮,也許到了這個歲數(shù)身高都會往回縮。
電話終于來了,我趕忙接通。
“喂。好。好。我這就回去?!蔽覓鞌嚯娫捼s忙鎖住屏幕,免得讓父親發(fā)現(xiàn)屏幕上的10086。
“客戶那邊出了幺蛾子,我得回去了?!蔽艺f。
“沒事,回了招待所你該忙的忙你的去?!备赣H說。
“那邊急,我現(xiàn)在就得走?!?/p>
“這也沒個公交車站的。”
“我打車回?!蔽艺f著,順手?jǐn)r下輛路過的出租車。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p>
“不用,我忙我的,你逛你的,不耽誤?!?/p>
后來我跟父親的見面是如此之少,以至于這個倒數(shù)第二次見面倒顯得有些重要。至于后來的倒數(shù)第一次見面,那已經(jīng)是他瀕死狀態(tài),聊勝于無的事了。
這些年我始終在想,如果我已事先知曉那是我倒數(shù)第二次見到父親,我會怎么做。開車帶他環(huán)湖一圈?帶他去古城吃烤乳扇和鮮花餅?我想我不會的。我可能只會陪他走完那條油菜花田夾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