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靜龍 文/圖
這是一次偶然的深入。到漾濞的這10多年間,我還是第一次進入這片傳說的地域——漾濞巖橋一線天。這是美翕村暗藏多年的狹小地域,也是此次朋友們深入漾濞做田野調(diào)查的額外驚喜。
文友木華深知蒼山的秘境,此行正是他的建議。看得出來,木華已多次來這里了,進出路線、美景機位、內(nèi)容介紹、植物動物、故事傳說……這些在我們看來都是新鮮至極的東西,但在他的平鋪直敘中,卻顯得很普通很一般。他已收起了激動的情緒,而我們則不然,就像這片水簾下面有一個洞府,里面窖藏著無數(shù)的隱秘,這些隱秘長了魔爪,又一點一點撓著我們獵奇的心。
去時,雨時驟時歇,讓整個蒼山籠罩在蒙蒙的雨霧之中,倍增了神秘之感。逆著雪山河往上,我們慢慢接近,都有點小心翼翼了,生怕一句不妥當(dāng)?shù)脑捳Z,就污染了這片直飲的水域。其實還是出于對大地的一種直覺敬畏。腳底蒼苔濕滑、頭上巨石林立、周圍微風(fēng)習(xí)習(xí),再加上那雷聲和水語,我們幾乎聽不見彼此的呼吸聲,只能腳跟腳地往里走。
漾濞地處蒼山西麓,在這里,充滿了太多的驚喜。我們慢慢涉入,像個剛踏入社會的孩子,周圍的環(huán)境既讓我們欣喜,同時伴有絲絲的恐懼。畢竟把自己置身于一個陌生的地域,是需要勇氣的。木華指引我們路線,他和小七待在谷口,架起了相機。這個適合于攝像的位置,剛好處于一個平臺上,下平臺就是水,必須脫鞋而入。把鞋放在一處避雨之地,躡手躡腳地扶著巖壁,把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腳下、頭上。不知是雨越來越大,還是峽谷的逼仄和回蕩的水聲,讓雨顯得很大,在這片地域,心一直懸著。那時,水依然刺骨,尤其是關(guān)節(jié)處,一陣一陣的痛感,順著腿腳把寒意傳到了內(nèi)心,更增添懼意。漸進中,腳底大小不一的石頭磕磕絆絆,與流水一起形成阻力。
漾濞縣巖橋一線天
嘩嘩的水、幽藍的水、潔白的水、無形的水……全都在這里可以看見。站著的水、飄著的水、躺著的水、滲漏的水、彌散的水、落單的水……也全在這里,不一而足。這里的水,顛覆了我對“無色透明的液體”形態(tài)的認知,這水有它的精神和形態(tài),它呈現(xiàn)給我的內(nèi)容,遠超了飲用的范疇、灌溉的邊界,它如刀子,又如軟鞭,也像那無根無影的太極要義,每行一步,仿佛都刻在了骨子里,這樣的內(nèi)涵賦予了巖橋一線天的水,那就成了水之上乘。
我后悔了。這個地域,這片水域,不該輕易涉入。
光在此時是最重要的因素。光線恍惚、光影凌亂,明暗交錯的光影,讓這山、水、谷、風(fēng)、石和無數(shù)植物共同組建了一幅視覺上的奇妙場景。
姑且從下水處說個大概。下水處到石谷的視覺盡頭,約莫30米左右。谷盡處,是一條狹窄的石縫,左窄右寬,內(nèi)空下肥,頗像個醉酒的大肚漢側(cè)坐著,水流的中間有著一個大石頭,石頭上有三圈白色的紋理,組成“王”字,只是最上面的一橫微短了些。這個王字石頭端坐在一灣幽藍的水域上面,實則更像個大鼻子,左右兩側(cè)各一股潔白清流傾瀉而下,注入那灣水里,讓一灘潔白沖起滾滾的濤浪。在這狹小空間里,我拍了一些圖片,回來整理時發(fā)現(xiàn),王字石頭上方的巖石,在光影和視線角度的搭配中,一幅頗像太陽神阿蒙賴神之子的石頭畫面呈現(xiàn)眼前。環(huán)顧左右,此時的降雨和著周遭原有的滲透,形成諸多的水線,它們從百尺高的崖畔跌下來,濺起的水花也形成了一片。我在想,蒼山的呼吸,確實與眾不同,它吸足了天地靈氣,集萃了鐘靈毓秀,吐納的也是一身潔白和清涼。
大理石的堅硬與蒼山水的柔媚,締造的陰陽之美,在這里得到了完美的闡釋。一步一步深入,霧漸重,光線更低,一層一層的水汽被那風(fēng)浪擠著過來,硬塞進鼻腔深處。在這里,風(fēng)都被過濾了,只剩下濕漉漉的狹小一隙。扁扁的風(fēng)、瘦瘦的風(fēng),削著石頭,削著峽谷,削著時光,削著一些堅硬如鐵的東西,同樣也削著這里常年不見陽光的豬鬃草、青苔和一些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的生物,這些植物葉面極薄,拼了命地往寬處發(fā)展,形成了大蒲扇一樣的造型,風(fēng)一來,搖搖晃晃的,真像給了石頭幾巴掌。雨或者陽光偶爾透進來,那枝葉便更加伸展,搶著爭著沐浴一番。同樣的植物,在谷口的和在這里面的,枝葉、根莖等是有所不同的,至少對待陽光的心態(tài)是不一樣的??粗鼈儯以谙?,有些東西,很輕易得到的,一般不會很珍惜,而有些東西,在某些領(lǐng)域或者某些時候,卻是一個奢侈的夢,如親情、如健康、如那些煩人的嘮叨。
佇立在這灣幽碧的水潭前,我失神了片刻。我怔怔地陷入了某種思考之中,在谷口等待的木華和小七,被這深刻的暗和濕,縮減為一團影子,他們成了兩個模糊的輪廓,被身后的高光反襯在峽谷的底部。在這里,我們都是微小的。
我彎腰捧了一捧水,剛到胸前,便又回落到了眾水之中,望著這石縫中奔騰不息的潔白和高冷,我靜靜地聽著它們的響聲,那一刻,我竟然想做這里的一滴水。就是這片刻的工夫,我仿佛悟到了什么,被這清風(fēng)一吹,逐漸清朗了起來?!兜赖陆?jīng)》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笔茄?,能做一滴水,那該是多么高的境界了。避高趨下是一種謙遜,剛?cè)嵯酀且环N能力,海納百川是一種大度,變化萬千是一種包容,滴水穿石是一種毅力,奔流到海是一種追求,激濁揚清是一種奉獻。而我能的,就是盡力做一滴水。
出谷,雨剛停,不一會,又疾疾而來,像是為了烘托氣氛似的。又撐傘,幾人走在小村落里,摟腰搭背,頗有點剛從酒館出來的模樣。
木華有個老友在谷口經(jīng)營一家酒坊,30 多年的熬制傳承,讓這小院落上空此時仍氤氳著濃郁的酒香,未飲已醉三分。進門,閉傘。焰火正烈,正對著喝茶的小方桌,提出一壺酒,置于桌上,問酒或茶?很有老江湖的感覺。眾人皆不飲酒。于是,一壺清明前的清茶,隨著裊裊的熱氣,倒入了酒杯之中,別有一番茶酒的滋味。院主50歲出頭,原是電廠職工,改制后便另謀出路,憑著愛酒的癖好,在這一行內(nèi)竟然鉆出了名堂,這一開釀,就干成了安身立命的事業(yè)。每頓三兩杯酒下肚,把那些年的苦難,喝出了食糧該有的甜味。如今,一家人憑著這手藝,生活倒也不愁。
“謝這山水,謝這大地。”院主中午的酒勁已消,反復(fù)在表達著這些意思。甑子里滴滴嗒嗒的頭酒已出籠了,接過一杯,說這是高度的頭老燒,嘗一口,便可知喉管的走向,都不敢飲。其言曰,酒需要反復(fù)兌,才能配出想要的比例和純度,生活也需要勾兌,苦樂相伴,才叫人生。這些雜糧的精華,融著一線天的水,一滴一滴凝聚成愛恨交雜的烈焰。我和小七忍不住,都跟院主購了幾十斤,想把這方山水、雜糧精髓以及院主的這份豪情,一并裝上車。
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到巖橋上看一看。它與一線天是最完美的契合,只有組合在一起,才有那種獨特的韻味。巖橋就立在一線天的上面,剛才在下面可見的兩丈余寬的峽谷,到了上面,只剩下一丈不到,從橋上往下看,那水如白練,飄在谷底,讓人失了方向,還覺得人是倒立著的。
巖橋連接著兩崖,崖旁不遠處都住有人家,靠主路這邊的耕地要多一些,想必這邊的人家每天都是穿云過霧、攀橋度月早出晚歸,這橋,便有了更多的故事了。橋左右各設(shè)一門框,且都書寫有對聯(lián)。一聯(lián)曰:峽谷峭壁通幽徑;云嶺玉泉含明珠。橫批:清流石上。另一聯(lián)曰:一線天外彩虹飛渡高蓋世;千丈崖底清流直瀉深驚魂。橫批即橋名:巖橋。第一聯(lián)落款為1992 年6 月,作者為蘇文良,字為小篆,該聯(lián)是鏤刻在白玉石上的,再鑲嵌在這橋門上,看得出來很用心。另一聯(lián)則為行書,寫得稍顯從容一些。兩聯(lián)各有韻味,也可顯出建橋或撰聯(lián)時的心境。
從一線天回來,久不能寐,那片山水,在夜里,依然攪擾著我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