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君平
六月的鄉(xiāng)村少閑人。馬路邊上聊天的人已變少,而麥田是咱農(nóng)人的主戰(zhàn)場。
金黃的麥浪成了田野的主色。無風(fēng)的時候,成熟的麥子謙恭地站立著,一片片素樸的麥田散發(fā)著誘人的麥香。微風(fēng)吹過麥子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小心地互相問好。
鐮刀重新磨好,錚亮如新,迫不及待要小試鋒芒。繩子、簸箕、篩子這些農(nóng)具,閑置了一段時間后,再次被喚醒。袋子,單子這些裝糧食和曬糧食的物件,母親在一個月前就備好了。甚至之前的幾個月,只要有裝過化肥或其他東西的編織袋子,母親都會洗干凈,曬干,袋口縫上繩子,疊好,備用。
母親種了一畝多地,別處的幾分地,路好走的地,麥子由收割機收了,僅需要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剩下蜂巢灣這一畝地,收割機進(jìn)不去,只能人工收。母親倔強,原本不想讓我們幫忙,可她意外地看見我回來了,還是很開心。
太陽火辣辣的。人站在麥田里,感受到熱浪滾滾而來。可是收麥,就盼著大晴天。汗水直往眼睛里鉆。人們怕趕不上好時機,手里的鐮刀,舞動得更快了些。
今年雨水廣,麥子長勢喜人。除了地角有被野豬踐踏過的痕跡以外,其余地方穗大粒飽,看得人眼饞。收割的時候,人們俯下身來,一次一次,面對成熟的麥穗,深深彎下腰,這是對谷物的獻(xiàn)禮,也是對大地母親的敬重。齊刷刷的麥穗,鼓鼓囊囊,麥粒清晰可見。左手?jǐn)r過去,右手揮鐮,露出了齊嶄嶄的麥茬地。割裂的疼痛里,有被需要的驚喜。一抱,兩抱,堆放起來,捆成一捆立起來,如同哨兵一樣。
“割麥要割彎彎,鋤地要鋤尖尖”,這是我的父親教導(dǎo)我的。我總分不清楚,麥的“腰”要朝哪里放才算“順”的,不扭腰。小時候送飯的間隙,看父親丟下鐮刀吃飯,我便操起鐮刀,直著腰割,一把一把割,割的麥七長八短。父親就笑,“把腰彎下去,后手執(zhí)平,割的麥才是齊的?!蔽胰绶ㄅ谥?,果然好多了。
父親吃飯時總會分我一點飯菜,我覺得干活時吃的飯菜,比平時在家吃的更為可口。吃完飯,父親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抽煙,緩乏氣。我就趁機再割幾鐮刀。父親見我有興趣,就教我“打腰”、捆麥。在十五歲那年,我已能承擔(dān)起家中農(nóng)活的重任了。
父親日常工作非常忙碌。他每次估摸著家里的麥子快黃了,就會回家。哪怕外面的人給他再高的工錢,他也不貪心,總能準(zhǔn)時趕回家搞夏收。有一年,父親提前兩天回家,剛把家里的麥子收完,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場冰雹。之前和父親一塊外出務(wù)工,但晚兩天回來的鄰居,來不及收割,導(dǎo)致顆粒無收。一家人的口糧因此難以維持,這可是要命的事啊!鄰居家的嫂子開始埋怨起自己的丈夫,好似鉆進(jìn)錢眼里,不早點回來,害得一大家子人要喝西北風(fēng)。父親不忍心,便把家里的口糧借給鄰居家一些,他們家才勉強度過了艱難的日子。
有一年,父親意外地回來晚了,我家在小龍灣里一塊向陽的麥田,黃得特別早。母親操起鐮刀,開始割麥。從前父親心疼母親,讓她不是捆麥就是耙麥,撿麥穗,干點零碎活,只要管好伙食就可以了。割麥子的活,由父親一人包攬了??稍诟赣H沒回來的那一年,母親慌了,我倆一起在田間地頭揮汗如雨。兩個不善于干農(nóng)活的人,竟然也把七分地的麥子,收割得干干凈凈,倒是給了晚歸的父親一個意外的驚喜。我似乎在一瞬間長大成人。第一次割麥,是我的成人禮。至此,我明白了作為長女該有的擔(dān)當(dāng)。
“八成熟,十成收。十成熟,兩成丟?!薄胞滭S一時,龍口里奪食”,收麥,是咱農(nóng)人的戰(zhàn)場。重要性不言而喻。我從十五歲那年,就記住了這個道理。
自我參加工作以來,久未勞作,僅割了兩壟麥子,腰就不舒服。見母親低頭還在割麥子,我也不好意思歇著,只能堅持著干活。母親看我疲憊,拿來桃子、杧果、酸奶……一堆吃的喝的,讓我吃著,歇一會兒,慢慢割?!安胚@么點麥子,著什么急呢?!蹦赣H說,“割上個把月才叫收麥呢,越多越好。才割了一天,有啥收頭呢?!钡拇_,以前收麥子,黃一點,割一點,背一點,打麥種,攆場,一道道工序下來,沒個月余忙不完。從農(nóng)歷六月開始,一直到七月份,開始乞巧了,依然沒有忙完?,F(xiàn)如今,家家的路都通了,只要麥子一黃,收割機一進(jìn)地,轉(zhuǎn)眼間,糧食就進(jìn)了袋子。三兩天的工夫,麥地里就只剩下麥稈了。
畢竟收麥子是很辛苦的活兒,干了一會兒我就汗流浹背,腰酸背疼,手心里磨出了小水泡。我問為啥不用收割機收麥,不就掏點錢的事兒嗎,省多少力氣呢。母親理直氣壯,“叫你不要管你偏要來,我專門務(wù)莊稼的人,這點麥還怕割嗎?”
父親去世十多年了,母親也已經(jīng)六十多歲,身體也不大好,我們這些子女都反對她種莊稼??伤獜?,不肯閑著,就?我們:“我一個莊稼人不種莊稼干什么?自己種的糧食,你們吃著我放心。再說了,住在城里啥都要錢,能給你們省一點是一點兒。”
田野里的麥子幾乎都收完了,大部分是收割機收割的,麥茬留得老高,攆痕清晰可見!到處都是被打碎的麥秸。因為這兩天下過雨,地里的“水眼”又開了,莊稼路上,水流成河。母親告訴我,其實她也不完全是心疼錢,昨天她跟了一天收割機,開收割機的人,只給他們家的親戚收了麥,天就黑了,說得趕回去給自己家收。好幾個跟著收割機忙活的人,都沒有收割。照理說,一畝地,開上收割機,也就是二十分鐘的事情,可是,在收黃天的日子,這二十分鐘彌足珍貴。人人都想著自己,人人都著急。
不得已,大家都開始人工收割。好在母親并不窩火,她覺得,“五黃六月各顧各,十冬臘月親戚多?!边@是人之常情,沒有啥好抱怨的。人,凡事都要靠自己,更何況收麥這樣的大事。我也側(cè)面打聽了多處,想問問哪里有小型的收割機,未果。想找個幫忙的人,城里白水橋上平時擠滿了找零活干的人,今日竟然沒有一個麥客。麥客已經(jīng)隨著收割機的廣泛使用,退出舞臺了,時代的發(fā)展終究是擋不住的。
我一邊割麥,一邊琢磨怎么能更省事。
休息的間隙,我瞅見對面有人在地里打麥,三輪車上拉著一個大型打麥機,便央求母親,“我去問一下吧,讓他給我們地里也打了,得省多少力氣呢。”母親說,“還沒有割完呢,路也不好走,估計上不來,還是省點力氣吧。”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早有了自己的主意了。于是,不管不顧地跑到對面,打麥子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戴一頂草帽,皮膚黝黑,滿頭大汗,臉上還沾著些麥衣。他樂呵呵地說,可以,對面還有兩家,反正要從你家地邊上過,先把麥轉(zhuǎn)到一起。我開心極了,真是個好小伙啊,這年月,能吃苦又務(wù)實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欽佩之余,都有點感恩戴德的意思了。的確,雖然出錢,但能幫忙打麥就感激不盡了。
我樂呵呵地告訴母親這個消息,她也高興。讓我回家取塑料布,袋子,叉把。折騰了一圈兒,眼巴巴地邊盼,邊割麥子。想著趕到收割機進(jìn)地前把剩下的地割完,母親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手底下就快了幾分。
母親邊割邊碼起來,手把垛,十幾壟麥組成一個麥垛,四面通風(fēng),層層疊起,放好的手把垛曬上幾天,背起來就輕松了。因為要在地里打,一個個又拆掉,搬運,重新碼放在一起。倒給母親額外增加了勞動量。
眼瞅著一家家的地打完了,三輪車朝我們家的方向開來,心底是滿滿的歡喜。地里的麥子也收完了,時間已是下午五點,如果不出意外,應(yīng)該今天不光臥鐮,還能顆粒歸倉了。
我正心中竊喜。沒想到,半道上,車出了狀況。路太滑,三輪車退到一塊麥地里,地里有“水眼”,輪胎陷進(jìn)去出不來。令人空歡喜一場。
地里打麥的計劃,最終以失敗告終。這近乎絕望的消息讓我備受打擊,甚至有些惱怒。母親卻很平靜,你急什么,總會有辦法的。等路上干一點了,我就找輛三輪車,兩車就拉回家了。我笑著說,那倒也好,可以少出點力。
可是,路上啥時候能干呢?天氣預(yù)報說,明天、后天都有雨。我自然不會被母親的障眼法所迷惑,當(dāng)她多次督促我回家時,我很堅定地說:“今天麥子進(jìn)了糧倉,明天我就走。十天收不完,我就待十天。你放心,我說話算話?!?/p>
于是就有了后來的“背麥記”和“打麥記”。
麥子是母親和我一點點背回家的,雖然累,母親卻格外高興。她說,雖然累點,可是麥草都收回來了,夠一年燒炕用了。我也很珍惜這樣與母親一起勞作的機會,要不是母親還倔強地種著二畝地,我感覺,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沒有根的人。
收割,將成為我們記憶里的往事。
我是一個念舊的人,腳踏土地,內(nèi)心踏實。心中有故鄉(xiāng),內(nèi)心才安寧。
感謝母親,感謝土地,讓我可以活得踏實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