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nèi)人挨著人,馬路上車挨著車,城市的黃昏鋪開疲倦的導(dǎo)軌,將每個人帶向不同的目的地。我放任自己在高峰期的車流中,目的地是自己的蝸居。微信里嘟嘟兩聲,拿出手機一看,是朋友發(fā)來的信息。接著就電話打來,問我在哪里,說已在他公司樓下龍大哥辣子雞訂好了位置,讓我趕緊過去喝兩杯。
這個城市里,有多少人會像我一樣,在騰挪乏術(shù)的沉滯中,不動神色更換了目的地?
幾公里的路程,開了四十分鐘。到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晚上七點。一桌人倒有大半是朋友。好酒催逼,他們直接省掉了聚齊開席的慣例,而我在中途介入也毫無生澀之感。
酒香打開往事,故人之名不時閃回。酒局何時結(jié)束全無記憶,何時回家也全無記憶。
把記憶放一放,倒像是獲得了某種自由。
感謝那些讓我掙脫軌跡的烈酒,至少有半年沒這么輕松地呼吸過。
我這才重新看待酒這種神奇的事物。一座山只有和爬山的人站在一起,才能現(xiàn)出它的靈魂;一瓶酒只有和喝酒的人融合一體,才真正完成作為一瓶酒的使命。
喝是酒的底線,人是酒的尊嚴。
去年,也是這么熱烈的天氣里,掙扎了九年的公司不得不宣布解散。搜羅舊物件,居然從庫房里翻出三瓶茅臺。
公司樓下小餐館,點了小火鍋,開瓶,香氣四溢。和往常的酒局不同,這一次的茅臺酒,味道特別純粹。
如今想來,大概是沒有功利的緣故。
關(guān)于喝酒,我向來只認兩個指標(biāo),一是能喝,一是想喝。從能喝的角度來說,在貴州至少有三個地方可以并列第一,它們是興義、畢節(jié)和六盤水。至于三者中誰又是冠軍,也沒有一個類似于ISO9000的權(quán)威認證標(biāo)準(zhǔn),所以最終淪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是畢節(jié)織金人,老家人古戰(zhàn)場廝殺一般的喝酒方式打小我就親眼所見。至于另外兩個地方,這些年因為各種原因也去了幾十上百回。
這么多年酒局往來,常勝之道當(dāng)然不是我差強人意的酒量,而是我不顧一切的耍賴功夫。仿佛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酒到底是種什么屬性。
回想我跋涉過的那些酒局,總是少不了懷揣著小心思小目的,東敬一杯西敬一杯,無非是想在在座各位身上獲取精神層面的認可或者物質(zhì)方面的關(guān)照。我甚至精心地把喝酒的人分成了三六九等,我以為,既然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那么酒也不過是一道橋梁。
橋梁那頭,欲望閃閃發(fā)光。
如今公司消失無影,喝酒于我忽然成了最純粹的事情。囊中羞澀,商務(wù)局能躲就躲能推就推,朋友局卻是舍不得,桌上喝的酒越來越便宜,嘴上吹的牛卻越來越壯觀。和這樣的酒相處久了,竟然在書房看書刷手機,都會忍不住從柜子中摸出酒來,省略其他環(huán)節(jié),直接吹酒瓶。
沒有了欲望在對岸閃閃發(fā)光的橋,時間忽然多了起來,白茫茫一大片。
我有了個宏偉的計劃,打算從貴陽出發(fā),經(jīng)晴隆到普安下興義走望謨,然后北上水城,最后再去納雍和威寧,逐一拜訪那些二十年來失散在時間和人間的可親可愛的熟悉的面孔。
人算不如天算,剛離開貴陽才到安順,熱菜沒來得及上桌,我就被朋友用半壺米酒灌進了豬圈。
農(nóng)村自釀的米酒,度數(shù)不高,下口順滑,出得門來,涼風(fēng)一吹,醉意涌將上來,人就犯迷糊,錯把豬圈當(dāng)成了衛(wèi)生間。
起點即巔峰,開局即終局。計劃中的探險之旅不得不草草收場。
豬圈里白花花的豬被我嚇得大叫。我想起了冬天老家那些白茫茫的山。
被少年的孤寂纏繞著的我,也曾經(jīng)在山里大叫。
于是改變目的地,回去織金老家。
老家在織金縣最西邊一個叫干河的小村里。緊靠織金縣西界,和納雍、六枝縣界都相距不遠。三縣交界地,層層的山巒猶如層層的繭殼,塵埃和大樹命運并無二致,一眼就能看透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晨光和暮色。
村子前面有一條無名小河,夏秋季節(jié)水量豐益,冬春季節(jié)則幾近斷流。河流的源頭在向東十幾公里的地方,地名叫竹五。它一路跌跌撞撞經(jīng)過了大橋、河尾巴、吊水巖、依聾、坉坡、格戛等村莊,來到我們村里,往下又流了幾公里,穿過大沖壩子后,進了平寨村,匯入三岔河,對,這是烏江的上游。
現(xiàn)在我知道,河雖無名,但它連通烏江,烏江連通長江,長江連通大海。
我們和大海之間其實只隔著兩個層級。
很多年前,我只知道我們和大山的關(guān)系,因為它近在眼前。如今重回故鄉(xiāng),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和大海的關(guān)系居然也如此緊密。干河村并非化外,它屬于烏蒙山,也屬于遼闊的大海。
這么些年,我的祖先們我的師長們,竟然從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一條時斷時續(xù)的小河,竟然選擇了大海作為目的地。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如此震撼,連帶著在老屋后的土墻房里釀酒的父親,那佝僂的身影,在我眼里,也多了別的一些顏色。
父親釀酒,制曲、下沙、投料、蒸煮、發(fā)酵、取酒,流程一樣不落,那些液體,總是不偏不倚奔向祖父。祖父對準(zhǔn)新接的酒,張開大嘴,把剛剛經(jīng)過烈火炙烤和冷水激靈的豹子一樣的液體,和熏人的熱氣一起,吞進嘴里,那頭豹子毫不留情從嘴巴經(jīng)過食道撲進胃部,再從小腸壁翻騰到血液中,最后驕傲無比地占據(jù)了他的大腦。
經(jīng)過大半輩子的沉淀后,他對酒的評價,和我寫的詩一樣怪誕——入口辛辣的酒就是好酒,上頭快的酒就是好酒,喝醉了難醒的酒就是好酒,如果酒精度不夠高,多喝幾口就是好酒。
在我的祖父大口喝酒但不大口吃肉的某一個日子里,鄉(xiāng)村私辦小學(xué)的所有老師在鄉(xiāng)村小酒館的臭豆腐和烙洋芋的助力下,終于全部喝醉了。有個別年紀(jì)大的,甚至喝到尿褲子。那天,孩子們像一枚枚自由自在的蒲公英,在聽到所有老師全部喝醉的消息后,歡天喜地地從教室里四散開來,飄散在鄉(xiāng)間血管一樣的小路上。
我無法猜測,如今他們都各自飛去了哪里。
河水從來不停。那些沿岸的小村莊,這些年來整齊劃一地修筑了不少青瓦白墻的漂亮房屋。這條小河全長二十來公里,經(jīng)歷了兩次跌水和三次潛流,經(jīng)歷了極少的平順和更多的俯沖。但無論是豐益還是干枯,它始終把大海作為唯一的方向。
猶如我們,無論是平直還是陡峭、無論是愚昧還是智慧、無論是貧窮還是富裕、無論是幸福還是悲傷,總會縱身投入屬于自己的目的地。
我很肯定,那是個超出想象的目的地。
羅樹,“80后”,詩人。作品曾刊發(fā)于《詩刊》《山花》《星星》《中國詩人》《佛山文藝》《黃河文學(xué)》等,有作品入選《2003中國詩歌精選》《21世紀(jì)貴州詩歌檔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