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敬, 梁亞榮
(1.海南醫(yī)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部,海南 ???571199; 2.西南政法大學 民商法學院,重慶 401120;3.海南大學 法學院,海南 ???570228)
鄉(xiāng)村文化保護與振興是農村現(xiàn)代化的一個重要方面,2020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了要改善鄉(xiāng)村公共文化服務,保護好民間文化,而農村氏族宗祠文化即為中國農村文化的一種重要形式。宗祠,也可稱為祠堂、家廟、祠廟、祖祠等,是宗族(家族)供奉祭祀先祖先賢的神主牌位、舉行尊祖敬宗、崇先祀賢的重要聚集場所[1]。宗祠所占用的土地為宗祠用地,宗祠用地與其上的宗祠組成一體,具有物理上的不可分離性,其權屬性質及對應權利體系直接決定了宗祠在民法權利體系中的定位①本文研究對象主要是集體公益性建設用地中宗祠用地的權屬及使用權,非宗祠本身所包含建筑物的權屬、利用主體、利用方式。。從存量與發(fā)展趨勢來看,農村宗祠雖然在20世紀后半葉遭到了較大的破壞,但總體上仍有延續(xù),并呈現(xiàn)復蘇的趨勢。例如:湖南省瀏陽市2015年查明的宗祠就有260處[2];2015年福建省查明全省宗祠總數(shù)約為13272座,平均359座∕萬人,其中既有改革開放后重新修復,也有不少是近30年來新建的[3];浙江省蒼南縣2011年查明的宗祠765座,其中2003年以后建成的達156座[4]。這一方面反映了宗族文化、氏族觀念在農村社會的復興,宗祠在農村精神文化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另一方面宗祠存量巨大、新建速度較快,必然會與其他農村集體建設用地形成空間擠壓競爭。宗祠何去何從,宗祠用地的保留與限制成為理論與實踐中不可回避的問題。
一直以來,中國不動產(chǎn)登記體系中,并沒有專門針對宗祠用地進行登記,土地行政主管部門和土地規(guī)劃行政主管部門通常不會審批新的宗祠用地申請②除非列入文物保護范圍,否則實踐中難以獲得相關行政部門的批復或登記。。宗祠用地不僅與私用性質的宅基地、農村集體經(jīng)營性建設用地不同,具有較強的公益屬性與公共性,也與一般農村集體公益性建設用地,如村集體籃球場、圖書室等不同,宗祠用地具有氏族團體專用特性,其土地使用權主體也較為特殊??傮w而言,在農村社會變遷與分化的背景下,面對存量較大的農村氏族宗祠用地,理論與實踐上存在以下幾個問題亟需解決:第一,氏族祠堂用地在法律上如何定性;第二,宗祠用地的利用主體與使用權的正當性如何證成;第三,氏族宗祠用地占有、使用、收益、處分規(guī)則如何明確,以及司法實踐如何解決相關訴訟糾紛。
中國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對宗祠用地并沒有明確的規(guī)范指引與裁判適用規(guī)則,實踐中對宗祠用地的產(chǎn)權界定、使用權主體、土地屬性的認定都存在很多的矛盾。實踐中宗祠用地有很大一部分未經(jīng)審批,且一旦建為宗祠后也很難強制退出,土地行政主管部門也很難采取適當?shù)拇胧┘右怨芸?。筆者從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https:∕∕wenshu.court.gov.cn)檢索了近十年(2009—2019 年)與宗祠用地相關度較高的案例,經(jīng)過整理,有效案例共27 件(表1)。從案件糾紛事由而言,主要分為4 類:(1)宗祠用地權屬糾紛18 件(其中因將宗祠用地認定為國有用地,并頒證給學校、行政機關單位等第三方主體而引起的糾紛的為14件、政府將宗祠確權給村委會而引起的糾紛為4件);(2)非氏族內成員是否享有氏族宗祠征地補償款而引起的糾紛1件;(3)氏族內部對宗祠處分權、管理權糾紛4件;(4)非氏族成員占用宗祠而引起的糾紛4件。
表1 宗祠案件糾紛事由類型
就裁判結果而言,上述案件中,法院以199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房地產(chǎn)案件受理問題的通知》一下(以下簡稱《受理通知》)第3 條的規(guī)定①《受理通知》第3條規(guī)定:“凡不符合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有關起訴條件的屬于歷史遺留的落實政策性質的房地產(chǎn)糾紛,均不屬于人民法院主管工作的范圍?!睘橛刹挥枇富蝰g回起訴的有11 件;有16 件涉及不同主體資格及產(chǎn)權糾紛,其中有11 件認定宗祠理事會因未辦理社團組織登記而不具法人資格,即非適格的訴訟主體,卻有2 件認定宗祠理事會具有合法的主體資格并判決其為合法的產(chǎn)權主體,還有2 件認定宗祠屬于農民集體而非氏族所有,有1件認為宗祠產(chǎn)權在法律層面無法說清(表2)。
表2 裁判結果的類別
從上述司法裁判可以看出,實踐中宗祠用地權屬、利用存在較多的糾紛,涉及農民集體、氏族宗親、集體成員,甚至是國家的多方利益,形成了多元利益的交錯體。具體而言,宗祠用地在實踐中存在如下幾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宗祠權屬關系在理論與實踐上定位模糊。宗祠多由氏族成員捐資、組織人力、物力所建,或者由本氏族對祖輩宗祠的承繼,按照土地確權尊重歷史原則與維持現(xiàn)狀原則,本氏族應享有宗祠所有權,其成員理應對宗祠具有使用權。但宗祠終歸是位于集體所有的土地之上,且現(xiàn)實中很多宗祠已演變?yōu)榧婢呶幕尽⒒顒邮?、保管室等功能,因而在權屬上存在一定的沖突。第二,相關宗祠用地及宗祠產(chǎn)權法律法規(guī)缺失。從收集的案例分析來看,法院對于此類案件的判定多依據(jù)1992 年《受理通知》的規(guī)定,或者認為氏族理事會不屬于民法適格主體或行政法上的行政相對人來回避此類案件進入實質審理。即使是實質審理的案例,也多依據(jù)《憲法》《物權法》《土地管理法》簡單地認定祠堂用地所有權歸集體所有,或根據(jù)195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祠堂產(chǎn)權問題的批復》“……祠堂房產(chǎn)的產(chǎn)權不宜確定為一人所有,也不宜收歸國有,而應指定適當人代管”的規(guī)定來模糊化處理,而從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中也難以搜尋到專門針對宗祠用地權屬及使用主體的條文。第三,理論上對于宗祠用地利用性質及權利性質的不明晰是導致實踐中宗祠用地糾紛的主因。從司法判例可以看出:首先,法律對宗祠的定位不清,沒有明確宗祠用地是否屬于一般土地征收范圍,導致宗祠用地易被征收為國有用地。其次,宗祠用地屬于何種類型的建設用地沒有定論,導致其管理主體、管理方式較為混亂。最后,對于宗祠用地使用權行使主體、程序等不清。實踐中出現(xiàn)較多的氏族內部理事會、氏族成員、非本氏族村民之間因宗祠及其用地的使用權糾紛。
宗族是在祖先崇拜及宗法觀念的規(guī)范下組成的社會群體[5],而宗祠是崇先祀賢、宗族議事的場所,是宗族成員氏族傳統(tǒng)精神歸宿的物化載體,也是傳統(tǒng)宗族文化、鄉(xiāng)土中國文化的載體[6]。民間祠堂的興建可以追溯到宋代,其多為私人所有或氏族共有,這種私有或氏族內部共有的習俗一直延續(xù)至今。在現(xiàn)代農村集體土地公有制的背景下,宗祠用地相關法律屬性較之傳統(tǒng)用地性質發(fā)生了較大變化。
農村氏族宗祠用地是祭祖、血緣信仰等精神文化需求的載體,究其屬性,并非純公共物品,是介于“公”與“私”“市場”與“國家”之間的準公共物品,具有地域特定性、主體特定性。宗族是中國鄉(xiāng)村傳統(tǒng)社會最為重要的組織基礎[7],是國家扶持和利用的主要社會力量[8];宗祠這類公益設施成為血緣與宗族精神信仰與社會治理的一種載體,農民集體對于氏族宗祠用地權屬認同度較高。改革開放后,國家權力自上而下植入到社會最底層,傳統(tǒng)“國家—士紳∕地主—農民”三邊關系迅速被“國家—農民”的雙邊關系所取代[9],血緣宗族聚合力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削弱,但氏族宗親這一群體始終存在,農民集體及集體成員對氏族共有的財產(chǎn)或氏族持續(xù)使用的公地(氏族墓地、宗祠用地、家廟用地等)具有高度認同感。雖然這種小范圍的公有共用性質的土地使用權在現(xiàn)代民法體系中定位模糊,但這種“行使較小共有權也許已被古風性、持續(xù)性、確定性和合理性以及土地所有者以及享受習慣的佃戶證實了”[10]。
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以個體和社會的需求為原動力,而二者的劃分即為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在法律上,公共利益一般是指不特定社會成員的利益[11],是社會公眾福祉[12],是全體成員或大多數(shù)成員的共同需求的集中反映[13]。個體與群體相互依賴,一方的實現(xiàn)要以另一方的實現(xiàn)為前提。人類群體性表現(xiàn)在社會性上,人類的活動需要既定的社會秩序來維持,“生活在一起的人們一定會在某種程度上使他們的行為協(xié)調或統(tǒng)合成一個整體,以避免產(chǎn)生紊亂和混淆”[14]。農村氏族宗祠用地不能簡單歸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公”或“私”,而是介于二者之間的權利體系之中。一方面,相較于農民集體所有而言,氏族宗祠用地及其上的宗祠為氏族“私產(chǎn)”;另一方面,相較于個體成員而言,則為氏族共同的“公產(chǎn)”。當然,這與西方法律語境中的公產(chǎn)、公物并不完全相同。氏族集體所有較之現(xiàn)代民法中的農民集體公有制而言地位特殊,氏族中的個體數(shù)量處于動態(tài)變化之中,氏族群體邊界也難以界定,故其氏族財產(chǎn)也難以進行份額上的析出或股份的劃分,實際上是一種抽象意義上的“共同所有”,代表的是團體成員的基本權利和團體的發(fā)展利益,從法律屬性上屬于公共利益[15]。
宗祠在我國農村是較為常見的事物,其發(fā)展具有特定的歷史背景與現(xiàn)實特征,在我國農村土地體系中具有特殊性,與一般國有公益用地、集體宅基地、承包經(jīng)營地均有所不同。
1.氏族宗祠用地與國有公益用地的區(qū)別
氏族宗祠用地屬于農村集體公益用地范疇,而農村集體公益用地與國有公益用地有著較大區(qū)別。第一,從客體上,國有公益用地所占用的土地為國有土地,而宗祠用地所占用的土地為集體所有。宗祠用地位于農村地區(qū),但國有公益用地并不當然位于城市,一些在農村地區(qū)的公益用地也可能為國有,如位于農村地區(qū)的公立學校、文物遺址、地質公園等;第二,從利用與管理主體上,國有公益用地利用主體為全體公民,管理主體通常為對應國家行政機關。而宗祠利用主體為本集體成員,管理主體為氏族委員會。
2.氏族宗祠用地與集體公有私用地區(qū)別
在當前農村土地體系中,宗祠用地與宅基地、承包經(jīng)營地、經(jīng)營性建設用地雖同屬集體所有,但它們之間權屬內容存在較大差別。首先,性質不同。集體公有私用地實質上為集體成員私用性質,其利用權為法定用益物權,但宗祠用地為氏族習慣性共用地,其使用在本質上屬于自物權。其次,設立目的不同。集體公有私用地主要為解決農民個體基本生產(chǎn)、生活問題,而宗祠用地主要是為滿足氏族群體精神文化需求、提升村民生活福祉的設施而設立。最后,使用主體與利用方式不同。公有私用地的使用主體為特定的集體成員,在具體利用上具有排他性[16],而宗祠用地使用主體為氏族非特定成員,具體利用上不具排他性。
3.氏族宗祠用地與成員共用性公益用地的區(qū)別
氏族宗祠用地雖然屬于農村集體公益性建設用地的范疇,但與如村圖書室、健身廣場、戲臺等成員共用性集體公益用地有所不同。首先,在利用主體上,成員公共用地對本集體所有成員非排他性開放,而宗祠用地通常只針對本集體氏族成員開放。其次,在客體上,成員共用地并不具備傳統(tǒng)延續(xù)性,無歷史承載價值,可以進行地塊調換,即具備可置換性,但宗祠用地通常具有歷史的延續(xù)性,往往承載著歷史信息,不具備置換性。最后,在管理上,本集體成員共用地一般由村委會進行日常管理、維護,但宗祠用地通常由氏族成員組成的委員會進行管理。
我國農村土地大體上可分為宅基地、承包經(jīng)營地、集體建設用地,其中集體建設用地又可分為經(jīng)營性建設用地和非經(jīng)營性建設用地。非經(jīng)營性集體建設用地又可分為集體公共設施用地與集體公益性建設用地,其中公共設施用地主要是指為滿足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農民生產(chǎn)需要而建設各種基礎設施所占用的土地,為生產(chǎn)、生活提供基礎條件的永久設施、設備[17]的用地,而公益性建設用地主要是為滿足農民文化、教育、衛(wèi)生、體育、社會保障需要所占用的土地。而在集體公益性建設用地中,又可根據(jù)具體利用主體與利用方式的不同分為集體成員共用地和習慣性利用地。集體成員共用地指的是用于全體集體成員非排他性、非競爭性的集體公益用地,如集體池塘、圖書館、籃球場用地等;習慣性利用地指的是依據(jù)習俗、信仰、血緣所持續(xù)、長期占用的公益用地,如氏族宗祠、寺廟、氏族墓地等。
就我國集體土地用途而言,可分為公有私用與公有共用兩大類(圖1)。二者的“公有”指的是集體所有,而“私用”與“共用”是對于集體土地不同的利用方式而言?!肮兴接谩钡刂傅氖菫闈M足集體成員基本的生存與生產(chǎn)需求,而分配給成員個體專用的排他性的集體土地類型,這類土地有宅基地、承包經(jīng)營地、經(jīng)營性建設用地?!肮泄灿谩钡厥菨M足集體成員公共福利、精神文化信仰等發(fā)展性需求而供全體社會成員非排他性共用的集體土地,如村公共籃球場、圖書室用地等,而宗祠用地即屬于“公有共用”地范疇。
圖1 農村土地類型體系
氏族宗祠用地雖然屬于集體所有,但要厘清其權屬性質,并形成明確的權屬與使用規(guī)則,首先要在理論上追溯宗祠用地習慣性利用的權利來源,并理順相關權能的具體內容,這也是解決宗祠用地司法上糾紛的問題的關鍵。
從權屬上農村氏族宗祠用地屬于農村集體所有,而我國農村集體所有為一種特殊的共同共有[18],實質上是一種小范圍的共有,農村集體所有權的實質權利人應當是構成農村集體的全體成員。與此相類似,由宗族或村社修建的寺廟,對于該宗族或村社而言為私產(chǎn),對宗族或村社中的個體成員而言則為共同的公產(chǎn)[19]。應當注意的是,宗祠作為附著物與宗祠用地不同,宗祠作為附著物其所有權為氏族所有,但宗祠用地只能為農民集體所有。
氏族宗祠作為集體公益用地的一種,其使用上也符合一般公益用地的利用原則:第一,自由使用。凡是屬于氏族成員均享有自由利用權,宗祠管理主體必須保障宗親自由進入宗祠參加祭祖等活動。第二,平等使用。所謂平等,指的是人或事物的地位完全處于統(tǒng)一標準或水平,都被同等對待,這是一種“自然權利”或一種理想和正義的特征之一[20],保障所有氏族宗親在祭祀活動中不受身份、金錢、權力等限制享有同等的祭祀權。第三,無償使用。公益用地及其上的公益設施的目的是增進公眾福祉,而不是出于商業(yè)動機,通常農民集體、相關公益設施管理主體應堅持無償利用為原則。宗祠設立的目的主要是傳承氏族的血緣信仰,屬于公益性設施,免費利用也是平等價值的體現(xiàn),也是保障每個宗親基本人權的需要。
習慣是不同階層或各種群體所普遍遵守的行為模式[21]。這種“習慣”通常也稱為“習俗”“民間規(guī)范”等,它是“生活在一定社區(qū)里的人們?yōu)榱斯步煌姆奖愫凸餐畹哪康亩嗷ゲ┺牡慕Y果”[22]。但習慣并不當然屬于習慣法內容,習慣法是把習慣直接制定成法律條文[23],習慣或習俗是習慣法的重要法源。而依據(jù)習慣或習慣法的主體所享有的權利為習慣性權利。根據(jù)張文顯教授的觀點,“習慣性權利是人民在長期的社會生活過程中形成的或從先前的社會承傳下來的,或由人民約定俗成的、存在于人民的意識和社會慣常中,并表現(xiàn)為群體性、重復性自由行動的一種權利”[24]。它的構成性規(guī)則賦予共同體的每個成員以遵從既存的義務,同時授予每個人相應的使習俗得以遵從的權利[25]。
習慣權利的本質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正當主張,其正當性在于[26]:它在價值上體現(xiàn)了秩序價值;在內容上體現(xiàn)了對人們日常生活細節(jié)性利益關系劃分的意愿與實踐;從產(chǎn)生方式上看,乃是民眾意愿的直接表達。地方習俗代表著該地域范圍內成員的認知和共同意志,也是該群體成員的共同選擇,是一種地方正義觀的體現(xiàn)與群體性價值的趨同。這種習俗或者生活方式被該地域內的成員所接受與認同,則會形成制度化的思維邏輯,并轉化為行動邏輯,此時這種習俗則會被“賦予”理論上的正當性。這種正當性也體現(xiàn)在特定群體成員對既存的習慣規(guī)范所維持的社會運行秩序、生活秩序的認同、對習俗的遵從。以上是從習慣性權利內部認同而言,而從習慣性權利外部而言,習慣性權利基于已然形成的事實性生活秩序,是針對習俗規(guī)范以外的其他主體的主張,要求其他主體必須給予尊重與認可[26]。
這種習慣性權利不論是在法律上還是在事實中都得到了尊重,如2007 年《聯(lián)合國土著人民權利宣言》第12條中提到的“有權保持和保護其宗教和文化場所,并在保障私隱之下進出這些場所”,我國《殯葬管理條例》第6條規(guī)定“尊重少數(shù)民族的喪葬習俗”,《民法典》第10條規(guī)定“法律沒有規(guī)定的,可以適用習慣”等。現(xiàn)實生活中,地方風俗習慣也往往會得到尊重,如墳主后代對公共墳地利用權得到土地行政主管部門的實際認可,行政主管部門在不動產(chǎn)登記許可前會審查是否影響到傳統(tǒng)墳地。這種實踐中涉及宗教信仰、生活習慣、禮儀習俗的習慣性權利一般不僅會得到特定地域內群體成員的認可,也會得到社會其他主體(個人、群體或團體、國家)的尊重與認可。
集體成員在實踐中為傳統(tǒng)祭祀、宗教信仰而建設宗祠、寺廟、氏族墓地等,并限制非本氏族、本宗教信仰的其他成員對其利用,即為習慣性權利的具體表現(xiàn)。農村氏族宗祠用地屬于習慣性利用地,因延續(xù)傳統(tǒng)氏族、家族的祭祀、宗教信仰等精神需求而產(chǎn)生。此類集體公益用地的利用主體具有限定性,他們對此類公益性用地的使用主要是基于習慣性權利。這種兼具“共有地”和“共有習慣”兩層意義的集體土地,背后所蘊含的是對族田的共同占有與對祖先的崇拜、族譜對族源的想象,也有可能是各宗族之間以一個地域保護神來強化對“地方”的界定和共同認同[27]。這種習慣性利用的正當性更多地體現(xiàn)為氏族宗祠背后所蘊含的精神文化群體認同的價值。
氏族宗祠用地及其上的宗祠習慣使用是農民在長期生產(chǎn)、生活中所形成的鄉(xiāng)土秩序,也是氏族宗親的正當權益的要求使然。具體而言,氏族宗祠用地及其上的宗祠習慣性使用有如下特征:第一,使用主體上具有優(yōu)先性。宗祠主要使用者為氏族宗親。由于我國農村地區(qū)自然村大多以氏族集聚而形成,故宗祠的主要使用者通常囊括了本集體內(主要是村民小組)內的大部分成員,甚至是集體外同氏族成員。氏族宗親基于習慣性權利而較之其他集體成員具有優(yōu)先利用權,即宗祠作為祭祖功能時,習慣性權利置于集體成員權之上,此時氏族成員對宗祠的利用具有排他性。第二,客體優(yōu)先性。集體公益性建設用地一旦作為宗祠用地,非特殊情形則不得用來作為其他公益用途。第三,管理上的特殊性。宗祠建立之初,通常由本氏族捐建者、氏族內威望較高者來管理日常事務,安排宗祠的祭祀活動,而現(xiàn)代宗祠管理實踐中通常由氏族理事會來行使管理職責,作為宗祠土地所有權人的農民集體通常不會對宗祠的管理進行干預。第四,公法低介入性。宗族對宗祠的利用通常依據(jù)習慣自主行使,土地所有權人及公法介入較少。實踐中宗親對宗祠的使用基于長期以來的氏族習俗,農民集體及國家對這種風俗習慣通常也予以尊重,這也是為維護集體成員對精神文化延續(xù)與發(fā)展的需要,是公民個體發(fā)展權的一部分。相關法律法規(guī)也很少做出具體規(guī)定,如土地管理與土地規(guī)劃法律對宗祠土地缺乏相應約束力條款,行政部門對新建宗祠缺乏統(tǒng)一的程序規(guī)定。也就是說,關于宗祠的習慣性利用,國家制定法在一定程度上讓位于習慣法,由習慣性利用人根據(jù)地方風俗習慣來行使權利。
根據(jù)民法權利基本理論構造,建設用地使用權制度可分為占有、使用、收益幾個部分[28]。在土地公有制的情況下,土地使用權是一項最核心的權利。通常而言,農村集體公益用地通過農民集體申請規(guī)劃審批,或者沿用業(yè)已形成事實利用土地作為公益用地,而在具體利用上對本集體成員具有非排他性、非競爭性利用,即凡具有本集體成員資格的,均可對相關公益用地及其上的公益設施無差別利用;在收益方面,一般性公益用地產(chǎn)生正當?shù)氖找娉糇鞴嬗猛就猓部捎糜谌w成員的分配;在處分方面,一般公益用地處分有著嚴格的限制,除征收或用地調整等特殊事項外,通常不得對集體公益用地進行處分。宗祠用地雖然屬于集體公益用地,但與一般集體公益用地有著較大的不同,其占有、使用、收益、處分權能有著自身特性。
1.氏族宗祠用地的占有
“占有乃指對物件的事實上的支配、管領。”[29]農村氏族宗祠用地多由氏族傳承下來,屬于集體公益用地中的習慣性用地,這是傳統(tǒng)文化中祖先崇拜與村落共占空間的結合,也是一種地域習俗的延續(xù)。這種“共有習俗”在中國農村歷經(jīng)“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等時期,面對國家權力支配與市場經(jīng)濟的洗禮仍表現(xiàn)出強大的生命力與適應性[27]。這種氏族對村落土地的占用是村落形成、發(fā)展的基礎,是村落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得到村落共同體成員所認可與遵循。因此,宗祠用地的占有具有合理性、正當性。
就占有主體而言,集體內部氏族成員對有權根據(jù)本氏族的宗祠存續(xù)現(xiàn)狀繼受占有現(xiàn)存的宗祠,并有權對其進行修繕,集體外成員以及本集體內部非氏族成員對宗祠用地并不享有占有權;就氏族宗祠占有的客體而言,宗祠用地一般不需要特別批準,我國《土地管理法》《城鄉(xiāng)規(guī)劃法》雖然規(guī)定了房屋翻蓋、新建等行為需要審批,但對宗祠用地的審批并未明確規(guī)定。筆者認為,在農村“熟人社會”環(huán)境下對原有宗祠一般的繼續(xù)沿用并無不妥,也無需強制登記,但宗祠被認定為文物的除外,因為此時用地性質通常轉換為國有。上述占有主要針對既有的宗祠用地而言,對于新建的宗祠,則應當從宗祠的現(xiàn)代功能出發(fā)進行考慮。傳統(tǒng)宗祠因本身復合了社會治理、氏族管理、血緣凝聚、祖宗信仰等功能,到現(xiàn)代隨著農村社會的分化與城鄉(xiāng)融合,宗祠主要作為氏族血緣精神文化的信仰,剝離了其他功能,因而一方面對于集體成員血緣精神文化權利的正當需求應當予以尊重,另一方面對于現(xiàn)有的宗祠設施能夠滿足本集體成員祭祖的基本血緣信仰情況下,不應再繼續(xù)占用集體公益用地,新建宗祠。
2.氏族宗祠用地使用
“物的使用通常謂不毀損其物或變更其性質,而依物用法以供需用事實作用?!盵30]就氏族宗祠用地的使用而言,其較之一般集體公益性建設用更為特殊:首先,在使用主體上,其使用權主要歸屬于本氏族成員,用于建造宗祠建筑、利用宗祠舉行祭奠祖先等活動,這就將非本氏族成員排除在使用主體之外;在客體上,氏族宗祠用地的客體僅為宗祠及其附屬建筑所占用的土地;在使用權具體內容上,氏族宗親對宗祠的利用主要是基于習慣性權利;在本質上,習慣權利是特定群體的一種社會基本生活方式[31]。按照屬人原則,習慣權利可以分為宗族習慣權利和民族習慣權利,其中宗族習慣權利是指基于血緣關系,在歷史傳承中形成,由其成員認可并具有效力的權利習慣[31]。宗祠對于氏族與村集體而言,其利用權已得到各方承認,也是其習俗的延續(xù),屬于宗族習慣權利,氏族宗親可以對其自由利用,這也被當前農村社會所普遍接受和遵守,其他集體成員不得對氏族正當祭祖性質的利用活動進行干涉。
應當注意的是,氏族成員固然不得將宗祠作為營利性用途或者私用,但在不影響宗祠祭祖功能的情況下,宗祠也可以作為其他公益用途。通過調研發(fā)現(xiàn),實踐中一方面宗祠的祭祀活動并非一項日常性活動,多是在特殊節(jié)日或時段舉行,祠堂則在大多時間閑置。另一方面,隨著農村社會發(fā)展,建設用地資源日益緊張,很多農村地區(qū)將祠堂改造為村委會辦公場所、戲曲隊、文化站、禮堂等,于是,傳統(tǒng)氏族祠堂在功能上出現(xiàn)祭祖功能與非祭祖功能。在發(fā)揮祠堂的本源祭祖功能時,屬于習慣性利用;當作為其他公益用途時,屬于一般性公益設施的利用,即經(jīng)宗祠管理主體的同意作為圖書室、村會議室等用途時,村集體成員可以對其自由使用。然而,祭祖功能應當優(yōu)先于其他公益用途。
3.氏族宗祠用地收益
在民法學領域,收益是指所有人有權獲取由自己的財產(chǎn)所產(chǎn)生的利益,收益權是指利用財產(chǎn)并獲取一定經(jīng)濟利益的權利[32]。通常而言,公益用地的用途是保障公眾的基本生存與發(fā)展,由此決定了公益用地原則上不得用于營利性活動,對具體利用人以免費為主、收費為輔。
就農村氏族宗祠收益而言,主要來源為宗親捐款,但特殊情形下產(chǎn)生的征地補償款分配是實踐中糾紛的重點。筆者認為,宗祠用地補償款分配對象應為農民集體或全體集體成員,因為宗祠用地性質上屬于集體土地,歸屬農民集體所有,并非宗祠實際管理者——氏族委員會或理事會①實踐中宗祠用地的管理主體名稱并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范:有的氏族設立了氏族委員會;有的設立氏族理事會;也有由氏族年長者、威望較高的人組成的非正式事務小組來履行管理職責。。宗親對利用集體土地建設宗祠及其附屬建筑實際上是農民集體的特別許可或授權使用,雖然宗祠的建造及維護多為氏族宗親所為,但這并不妨礙其占用的土地為集體所有性質,宗祠管理者只有宗祠用地的使用權,其使用也限定在祭祖這種公益性目的,而一旦涉及土地征收,集體土地使用權中的收益權就并不當然屬于氏族成員所有,而仍應該屬于農民集體或集體成員共同所有,其收益應當用于村集體公益事業(yè)或者由全體集體成員分配。而對于氏族宗親捐款,其目的是用于維護宗祠建設與日?;顒舆\作,捐贈人也多為氏族成員,因而這部分收益應歸屬宗祠所有權人。
4.氏族宗祠用地的處分
就處分權而言,通說認為,處分包括事實上的處分和法律上的處分[33]:事實上的處分指的是對物進行物理上的毀損、改造的事實行為;法律上的處分指的是對物的權利的處置,即通過法律行為使物的權利狀態(tài)發(fā)生變動[34]。也就是說,法律上的處分對象應該是權利,事實上的處分對象是物本身[35]。就事實處分而言,氏族宗祠土地使用權人利用宗祠用地建造宗祠、維修建筑物、附著物,并未對其占用的土地造成實質上的毀滅或破壞。就法律處分而言,包括兩種情況:一是對氏族宗祠用地使用權的處分(狹義的處分),另一是對氏族宗祠用地使用權設立負擔(廣義的處分)。就前者而言,毫無疑問,宗祠用地屬于農民集體所有,氏族并無處分土地所有權的權利,否則構成無權處分。就后者而言,主要為以氏族宗祠用地使用權為客體設立抵押、租賃等權利。我國當前法律法規(guī)并沒有關于集體公益用地抵押、租賃的規(guī)定,就集體公益用地的性質而言,公益用地的使用權人只能按照設定的公益用途對公益用地進行利用,公益用地并不能作為營利性用途,因而通常禁止在集體公益用地上設立民法上的抵押權、租賃權等。尤其是在民間,宗祠及其土地是一種絕對神圣的存在形態(tài),類似于古羅馬法中的神物,屬不得處分的非個人財產(chǎn)[36]。
關于宗祠祭祀用地使用權的消滅,通常有以下幾種情形:第一,宗祠上的建筑物及其附屬設施滅失,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管理者無修復意圖或能力。此種情形下,氏族宗祠用地失去原有設立的宗旨,無法實現(xiàn)其初始目的,隨著其承載的建筑物及其附屬設施的物理性滅失致使宗祠用地使用權也歸于滅失。第二,國家土地征收。土地征收是國家基于社會全體公眾的公共利益對集體所有的土地征收為國有土地并進行公益利用。同樣是公共利益,當征地涉及的國家公共利益價值大于集體公共利益價值時,如國防需要,集體公益應讓位于全民性公益。第三,使用權人拋棄。使用權人放棄土地使用權在一定情況下也可構成使用權的滅失。如宗祠在氏族疏于管理而荒蕪、氏族成員選擇別處大型氏族宗祠進行祭拜、氏族宗祠逐漸完全轉型為其他用途,如村委會辦公場所、禮堂等,這些情形下,氏族宗祠用地使用權也可歸于滅失。第四,氏族成員的同意。氏族宗祠存在的目的是維護氏族宗親祭祖等精神文化權利,當氏族成員認為氏族宗祠已無法承載其本源目的時,可以民主決定是否拋棄宗祠使用權。當然這種拋棄必須征得宗族成員的同意,通過民主程序決定。
血緣與地緣是中國農村氏族群體聚居的重要基礎,農村集體氏族宗祠及其用地為氏族凝聚提供精神寄托的場所,是一種地域性、小范圍“共有”的“公產(chǎn)”。在中國特有的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背景下,集體氏族宗祠用地在權屬和使用主體、權利內容上均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公”與“私”均呈現(xiàn)出相對性,即對氏族內為“公”,對氏族外為“私”。雖然氏族對宗祠用地不具有所有權,但氏族基于對宗祠用地的長期利用并延續(xù)至今而形成了習慣性權利。這種習慣性權利具有法理上的正當性,也唯有將氏族宗祠用地置于中國農村歷史與氏族社會特性背景中,才能恰當?shù)卦忈屌c理解其權利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