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因為春天來了（組詩）

○ 劉起倫

蘆淞聽雨

天地，預(yù)約了一場春雨

春風(fēng)浩蕩的原野

略帶輕寒。這樣的寫實富有詩意

友人此刻正在長沙湖畔高樓

臨窗品茗聽雨?！皯n懷者不可聽雨。閑愁之外

是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我也在聽同一場雨

在株洲蘆淞，在一頁禪理中，流連

忘卻“鬢已星星也”

窗外雨落群山幽林，滋潤萬物

在另一場春雨中安放靈魂

內(nèi)心歡喜。如戒中之定，找到一條必要路徑

能確立的信心，是定中之慧出

就像我明知，僅靠一場春雨

并不能滌蕩人世間塵埃、丑惡

不失望。我始終堅信

一個人守住善良，守住愛

心，便是被雨水洗得干凈的闊葉植物

無愧于天地清明。

清趣

取下那本有關(guān)東方藝術(shù)的書

書架上的缺口

讓三十多年前的書店和路來填補

桌上玻璃杯里泡好的明前新茶

正冒著氤氳香氣。仿佛一場重逢

在漫長等待之后，讓書、茶，和我囚困的心

都漸次舒展、明媚，有如這個四月早晨的陽光

我一時不能參透

之間因果關(guān)系及其禪理，這不妨礙我

一面把窗外群山翠綠納入眼底，一面

在過往清風(fēng)間聆聽鳥鳴，吐故納新

完成一首屬于自己的新詩

我對寄身其間的蘆淞說

今天，你好。人到中年的福澤莫過于

在新茶與故紙間，找到靈魂的清趣

南國春雪

天性如此安靜

她在寒冷深處自帶純真的光芒

那樣坦然，除了

對塵世的贊美略顯不安

她有迥異于人的審美趣味

語言淺顯，像新柳葉的紋路

她喜歡干凈的湖水

喜歡和樹林靜默地待在一起

她來到人間，不是向誰奢談幸福

既對加緊戀愛的花蕾表達(dá)祝福

更于卑微處，讀懂春草萌芽的意義

一場春雪。一節(jié)雨水

一支詠嘆調(diào)

集合梅花的火焰和月光的憂傷

唯美又謙遜，淡定又蒼茫

“我要奉獻(xiàn)全部，贖回自己的慚愧”

凝神諦聽她氣韻的均勻與安詳，我知道

不諳世事的靈魂和今夜的夢

都將得到安慰

在林間

總有一天，你將放棄

生命附加在身上的全部重量。比如

巖石般威嚴(yán)的臉龐

在人世間行走的骨頭

一雙詩人特有的憂傷深邃的眼神

當(dāng)你放棄這一切，它是一種

如此曼妙的感覺，來得如此自然

當(dāng)清風(fēng)入松，吹動天光云影

一只小鳥，像是突然從冥想中被喚醒

從樹枝彈起，快樂無拘地

畫著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曲線。你分明看見

一個人澄澈輕盈的靈魂

已無限接近神明

不過是因為春天來了

以前，每當(dāng)歲末

總有些莫名傷感，總會

用一些唯美詩句，感嘆漸漸變老的流水

去年年尾，沒有因襲習(xí)慣

寫幾首《歲末抒懷》。其中的微妙變化

自己也說不明白。今年開春

收到友人贈詩。今天翻來重讀

發(fā)現(xiàn)春的詩箋，已被春風(fēng)復(fù)印出無限多份

像年嘉湖怒放的梅花，或歸來的雨燕

靜與動，都在心里筑巢

讓我變得歡欣，像一個多情又自戀的人

越來越喜歡愛人時的自己

像早晨被徐徐打開，推窗可見的

春山，看上去略顯神秘

其實謎底早已揭曉

一只雪中飛鳥

只一夜，大地?fù)Q了顏色

萬物置身于江山一統(tǒng)的潔白之中

我良久佇立窗前?？囱┗ɡ^續(xù)飛旋

看天地間排練一曲碩大無朋的禪之舞

看庭院的香樟樹葉子由綠轉(zhuǎn)白

思緒飛揚，復(fù)從無限遠(yuǎn)方收攏

將自己凝聚成一個心悅玉人

一只剛剛落在枝葉間的褐色大鳥

閃躍、騰挪，鳴叫幾聲

然后抖落翅上雪片，飛向蒼茫

它從何來又飛向何方

它和我經(jīng)歷了相同季節(jié)

前天的暖太陽烘烤

讓人疑心季節(jié)錯亂。昨夜寒潮長驅(qū)直入

氣溫驟降。大自然法則如此嚴(yán)厲

是這只雪中飛鳥昭告天下

寒冷，鎖不住自由的心

行走在時光的縫隙（組詩）

○ 墨鳴

行走在時光的縫隙

黑與白的戰(zhàn)爭，推翻時間的政權(quán)

把青春的雛形，碎尸萬段

內(nèi)心的城堡失守，在死局里打上句點

愛情氣數(shù)已盡，傷感的毒瘤擴(kuò)散

歲月準(zhǔn)確無誤的診斷，開出悔恨的罰單

黑夜分泌出的思念，把一滴露珠的心事渲染

一只鳥的身影，把視野一點一點拓寬

還未編輯完的幸福代碼，分解出離別的碎片

愛的合約到期，甜蜜的市場開始打烊

半路失蹤的諾言，把一顆心，傷了一遍又一遍

封存溫馨的遺物，反芻回憶，咀嚼時光的冷暖

掰開柔軟的傷口，掰開一朵桃花的春天

無眠的夜

是否塵緣未了，偷閱了無字的經(jīng)

讓每一片落葉，或者一粒塵埃

都學(xué)會在淚水的悲喜中釋懷、放下

雨，越下越大，心，越來越?jīng)?/p>

甚至露珠里的塵埃，都已變得無解

如同大海，包容所有傷心

木質(zhì)的軀殼，可鑿、可雕、可燒

依靠仰望回收的眼淚里

仍未讀懂星空里散落的文字

惺忪睡意，已不能將一只眼抬舉

翻來覆去的疼痛，霸占所有知覺

穿腸而過的酒，卻不能拯救今夜的失眠

雨夜，與夜

一場雨，淹沒了滿天星

那個從經(jīng)文里摳出來的活菩薩

還未學(xué)會遣詞、造句

就被推上神壇，接受供奉和朝拜

幾個數(shù)字，破譯幸福密碼

我一直在此，蹲守電話里的溫柔

讓這一身贅肉，松弛下來

坍塌成無路可逃的思念

那個鏡子里的人，面帶微笑

眉清目秀，而我，依然沒有看透

在她心里的秘密，像雜草叢生

將一方土地，荒蕪

泡茶

種子，剛剛萌芽

就接受了風(fēng)吹雨打

葉子，還未學(xué)會說話

就被攫取了下來

騰飛。都是短暫的

萬水千山，是江湖

我仍然在此處安營扎寨

收集這座城市的酸甜、苦辣

下墜，不一定是墮落

沉、或浮，是浸泡中的一種姿態(tài)

水，越來越深

我，愈感下落不明

我們一直在尋找一個藏身之處

幸福，應(yīng)該彩虹一樣，七彩斑斕

或者雪一樣純凈，天空一樣深藍(lán)

曾以為可以治愈一切疼痛的愛

會讓人生的每一個渡口，安詳

我們總喜歡把一些真實深藏

多情的詩意已無法拯救頹廢

時光躺在掌心，驕而不躁

思念，把長期沉淀的疲憊，驚醒

就這樣被迫撤離自己的江山

在繁花依舊的季節(jié)，落葉漫天

一座城市的無眠，劃破風(fēng)口浪尖上的春天

像此時的我，城市越大，越?jīng)]有藏身之處

在更高的地方找到了某種信仰（組詩）

○ 野川

把所有的光迸射出來

雨過天晴。樹梢上的雨滴

在陽光的照射下如晶瑩的水晶

一粒粒落下。隔著窗戶

我手太短，伸不到合適的位置

只能看著水晶一樣的雨滴

一粒粒落下，把自己摔碎

把所有的光迸射出來，讓世界

亮了一會兒，又暗淡下去

麻雀在鷹的高度孵化自己的天空

荷葉的綠安放不下一只蜻蜓的翅膀

游出池塘的魚是水對大海的冥想

麻雀在鷹的高度孵化自己的天空

一場驟雨，把散步的老人接回童年

把每一縷陽光都儲存在葵籽之中

一朵向日葵，總讓我想到太陽

想到凡高割掉的耳朵

一大片向日葵，總讓我想到花圈

想到泥土里死去的人

不論一朵，還是一大片

只要想到向日葵，我就會用凡高

割掉的耳朵，仔細(xì)傾聽

只要泥土深處有動靜，我就會

跑上山坡，把自己鋪成一個葵盤

緩緩轉(zhuǎn)動，把每一縷陽光

都儲存在葵籽之中，像懷念

藍(lán)天白云像從樓頂長出

立秋之日，晴空萬里

藍(lán)天白云像從樓頂長出

觸手可及。移動公司的鐵塔

高高聳立，收集著高處

神秘的信息，低處的蟬

爭先恐后叫空自己的身體

透過紗窗遠(yuǎn)眺，所有這一切

都像一幅打了馬賽克的畫

在更高的地方找到了某種信仰

枯是徹底的枯，黃是純粹的黃

一片落葉的枯黃也暗藏著一種

絕望之美。作為自然的對應(yīng)

一只枯葉蝶稀釋了這個中午

悲傷的濃度，當(dāng)它從落葉內(nèi)部

騰空而起，我看見幸存的樹葉

突然綠了一些，仿佛它們

在更高的地方找到了某種信仰

陽光的炭火瘋狂地塞進(jìn)人世的灶膛

連續(xù)數(shù)日，陽光的炭火

瘋狂地塞進(jìn)人世的灶膛

我聞到了煮熟的香味，燒煳的焦味

還有嗆人的死亡味道

還有什么沒被煮熟、燉爛

妨礙上帝的吞咽？事物與事物

互相打量，人群與人群

面面相覷。在這蒼茫人世

究竟還有沒有煮不熟、燉不爛的

堅硬之物？只有上帝才知道

躺下去都是一個熱被窩

我知道從一抔土到一朵花的距離

有長有短，但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必須經(jīng)歷

被鞭子抽松，被利刃剁細(xì)

被命運融化，被時光消失……

然后從虛無中剝離出來，一縷游魂

從枝頭飛出。不論嬌艷抑或素雅

都是心之所愿。我也知道從一個人

到一抔土的距離有長有短

大致相同的過程我不想提及

但我相信我看見的每一朵花

都是離散的親人，有他們的提前進(jìn)入

每一抔泥土，躺下去都是一個熱被窩

再一次加深了對一根稻草的理解

半空，一只雛鳥在練習(xí)飛翔

慌亂扇動的翅膀，總讓我想起

兒時的我在河水中驚恐的模樣

經(jīng)過的風(fēng)，被抓出不規(guī)則的傷口

變得干凈，我呼吸著干凈的風(fēng)

用目光把雛鳥輕輕托了一下

讓它飛上樹枝，站穩(wěn)，慢慢平靜

而我也在兒時瀕臨溺亡的回憶中

再一次加深了對一根稻草的理解

草戒指（組詩）

○ 千代

草戒指

樹梢，圓滾滾的中央

蜜蜂嚶嚀 三角梅紛涌如霧

目光收束，凝為一個失焦的片段

散落的是水滴，霜，額角

并隨之升沉、吹拂山丘

褪去了紅痕 我有沉默

如饕足的靈蛇，如

切開信子和石榴的利劍

即使躺著，陷入自己的倦怠

豐盛之物仍難裭奪，

蜷曲的枯葉在深處藏身

那隱秘蔥蘢內(nèi)部……

草地在你身邊圍攏，

忍冬花迅速地奔跑著

像要抖落一個金色的信使

他全身流淌著汩汩的淚液

戒煙

往地面抖落幾簌灰

你撣了撣晚風(fēng)

像翻出一些愁苦

模擬夾的動作

拋出去

難耐和阻礙蕩出真空

舊相片的戀人

現(xiàn)在是什么樣呢

你的空口袋像

裝著你們倆的生活

逐漸急促著你的

呼吸仿佛燃燒到最后一口

沉重地縮回，拋出去的

你有兩個你

翻出點著了相片

和另一個親吻

醒

桌邊一杯苦酒

拽著波西米亞麻布

杯子打翻之前 某個人款款走來

不執(zhí)一言 他旋轉(zhuǎn)我的椅子

提醒從暗昧的后方辨認(rèn)他的來向

清晨，缺失鐘表和陽光 我仍讀出了

空氣灼燒 清晰得像擠壓檸檬的力道

窗外的胡椒樹跳動得像鴿子

他排列它們?nèi)缤_：“你的

遺忘是這一棵?！?/p>

于是昨日如面拂的風(fēng)灌入整間

寂靜的屋子 摩挲著舊器物

“媽媽的手掌”他將光暈遞到我身前

唱起輕快的小調(diào)

那些鍋、碗、瓢盆完成于一瞬

在風(fēng)暴里繼續(xù)絮狀地拋研

浴室

上一樓

傳來她刮擦魚鱗的響動

水扭成漩渦 一漲到腳踝

用刀、鑷子

將省下的肥皂擠下去

泡沫的絮語水草般錯雜，粉色的

紙船因不穩(wěn)傾倒，她寫了好久的信

丘壑堵在胸口。寄信的路上

像踩入綿綿的叢林

四川多山，信的旅途跌宕

況城市和鴿子已非同一類

悠悠推開一抹蒸汽在乳白的瓷磚

她端詳臉頰被信印壓的指紋

她是信的所有 她洗啊洗

讓自己更輕一些

云上的王國

那陣子，金箔貼著漸層

我們像是疾馳在一座巨大的博物館

劃圈，但難得碰撞其中的一朵

攥緊拳頭 小心雷電從你身上產(chǎn)生

我們的距離很遠(yuǎn)，我懷疑蜃樓

在更遠(yuǎn)的地方修建

直到如腳邊的水坑隨處可見

天亮著進(jìn)入它們 愈灰敗，你的肌理

那些云再次下降到這里了

理想主義（組詩）

○ 吳宛真

微醺

風(fēng)把夜燈吹成豆子的時候，巷口面館也關(guān)了門

人間已打烊。悠遠(yuǎn)的年代漸次醒來

界限鑿鑿

巷子永遠(yuǎn)交錯著，透明

或正在透明的

岷山雪，經(jīng)七百年煙火煉出渠與窖，并以傳聞

注解：

神秘的微生物群源于水井街的一間小作坊。

一個人歷經(jīng)的水深火熱多了，會經(jīng)常地

在這些微生物中尋找自己，將體內(nèi)的

每個細(xì)胞燃燒到五十二度

或在糧田里栽種自己，將年歲包裹、發(fā)酵

聞不到菽香的人，自己就是一杯酒

半虛半實中，看誰的鏡子更勝一籌

在日子的濃與淡之間，活成一座牌坊。

路已四平八穩(wěn)。言語破綻處

飄進(jìn)了幾粒塵埃

那些開花的往事，正騎在天邊的云朵上，低頭

把錦江，擦了又擦。

理想主義

想象一種生活

在山巔確認(rèn)云的方向，在桃樹下

養(yǎng)幾只鵝，松林邊掘個塘子

塘邊兒砌個灶

煙就來了

想象一扇門

從外邊兒進(jìn)來的是神

里邊兒出去的是祖先

神在堂屋坐一坐，四野就起風(fēng)了

祖先在后山躺一躺

花就開了

想象我。和一本翻不完的書

門開了又合

雨總也下不透。

生火煮茶

溫出三分暮色七分故鄉(xiāng)

仍掩面泣曰：不夠、不夠

喝早酒的人

在集市，背篼總是擠滿街沿

巴掌大的酒柜，他們鉆過去

就像鉆進(jìn)一叢灌木

下雨的時候，葉子不再卷回?zé)煷?/p>

只是隨便亮些星子

或者星子也不亮，只冒些霧氣，飄著

或者霧也不冒，光禿禿，閑著

他們滿了，他們漲潮了

日子開始發(fā)酵

在集市，咳嗽總是蓋過雨聲

他們走了，顛簸著塵埃似的糟子

云朵，高槐與你

坐在樹影里，看一只鳥飛去

又飛來。山色疏淺，任一朵朵云

經(jīng)過，靠近，融化。

任那么多個遙遠(yuǎn)的你，具象成眼前的你

——只需要半糖

一路的

棉布，柳絮，槐花

便相約著白頭。它們比時間更懂得愛，輕顫

的心

比圓滿更接近美

且將此刻豢養(yǎng)，如同捻住一滴露水——

世間的沉淀多么恬靜

等待多么

恬靜

我想起你。且將所有的表達(dá)種在云朵上

給它最甜最暖的村莊

結(jié)

時間長出荒野，草垛開出花。

對鏡說話。發(fā)梢透出的光

仍在病中玉碎，仍有

多個春天未能抵達(dá)。歲至凜冬，舊歷飄落在

月的百結(jié)衣上，塵世——

一些蛛絲在既定的交織中

捆綁彼此

我解開過太多的結(jié)。回頭路

一走再走，勢必回到

糾纏之初：一塊頑石有沉默的抵抗

而流水攥緊跌宕的命運

我看見人間的結(jié)。

活結(jié)，死結(jié)，郁結(jié)，長進(jìn)骨肉的結(jié)……

仍在疼痛中一次次

拋向春天

以一雙柴米之手

以一雙修行之手

閑時

像牛羊吃草。陽光落在貓背上

膨脹的毛發(fā)

像山雀

補好吹壞的窩，片刻的

小憩。農(nóng)人把背篼擱在圍欄上——

暫時寄放生活的重量

側(cè)身望著

遠(yuǎn)處。幾只白鷺蹲守在釣者身邊

那畫面多寧靜

魚線連著巨大的湖面，誘餌在手邊

白鷺不看那些蟲子

因為期待，它們愿用一整個下午去等

無論湖水有無回音

游戲與風(fēng)景（組詩）

○ 王辰龍

童年游戲：吃湖冰

最先發(fā)現(xiàn)誘惑的他們

帶我越過鐵軌

來到人造樹林的新大陸。

干癟的小路通向冰湖

和冰湖上的缺口。

而我所無法說出的情節(jié)，

或許只是守林人的醉酒夜：

渴望著冬歇的魚，潛入者

舉起尖銳或鈍重

一次又一次落下

直到周圍的樹木驚訝于

水發(fā)出的氣息……

我開始害怕，湖上的缺口

似乎正在張大，就像資深的妖

伸展出吸納好人的神器。

他開始打撈深淵中的浮冰

一塊，兩塊，三塊，寒假的

局部的天空也被攪亂了三次。

“冰是甜的”，他這樣聲稱，并將

收獲分發(fā)給我們。咬下去，免費的冷

和恐懼，就在唇齒間脫開紫色的韁繩。

哈出的氣也開始顛簸，一同動蕩的

還有落腳處偷笑的分裂。

他落水，手中緊握的冰也浸入窒息

我已經(jīng)忘了，在發(fā)愣和亂喊之后

你是怎樣被重新拉回流不動的世界

正如我也忘了，吃冰的日子怎樣收場。

童年游戲：壓釘子

鐵軌。

南北延伸的、狹長的青色海

無數(shù)陽光之島顯出輪廓。

這是雪霽后的時光機(jī)器發(fā)出

寒假的噪響，我們的父母

正在鑄造車間的機(jī)床前。

而你，潛游著找到了

適于擱淺的灘涂，放好

釘子。

抑或你俯身放下的是一枚角幣：

這取決于你想得到的是一把劍

還是一掌盾。

你轉(zhuǎn)過身的表情

就像月熊那優(yōu)美而無知的腹部。

返回枯草的避風(fēng)港，你與幾處山野墳?zāi)?/p>

與地上雪，與我共同等待

大地的震顫。

那么快就消失于平靜的下一個小站。

你盯住它的飛起，以及它

平展了整個軀體的新生。獵犬從雪野

叼回銀兔。這一次，你將一把小劍

送給了我。驕傲是十二歲的皇帝。

獲劍的小夜。

噩夢里，一個釘子

變大變強，它讓目的地脫軌，

它放倒了運送化工原料的專列。

童年游戲：疊紙塔——寫給祖父

叫賣更近了，如午后的爬墻虎

攀緣著化工廠小區(qū)的新樓：綠得

剛剛好，仿佛新鮮的鐘聲動搖

你的瞌睡。叫賣里有點心的滋味。

試著把右手從往事里抽回，你

一邊摸索著零錢，一邊喚我下樓。

而我正在夢境里醒不來：雪落滿

肇工街，五歲的我摔在柔軟的

路中央，母親扶起滑倒的摩托；

我們往衛(wèi)工街繼續(xù)走，直到走入

另一片白色，消毒水彌漫的帷幕

你已醒來，吸氧，笑談著司命的

小仙人如何用血栓之箭將你命中……

跑回朝南的臥室，八月日光的蟬衣

都來不及抖落，就與你咀嚼此刻

我們最大的福。真后悔，忘了問

那好游商下周一還來不來。電扇

吹散半空的甜和微塵，這是石頭

堆滿你左半身的第六年。點了心，

你拈起白紙，使它緩緩鼓起蛙的

姿態(tài)，教我按它的臀，紙蛙便跳出

半指遠(yuǎn)。繼而你依次拈起八張紙

仿佛扯動了八個扁木偶：大小不一，

前仆后繼，它們彎折著周身的肌理

成為塔的局部……真后悔，忘了問

那紙塔的頂端是否藏有時光的靈骨

能給近鄉(xiāng)情怯的時刻來一劑醍醐？

童年風(fēng)景：姥姥家

伏天里的厭食者消瘦依舊，她

步入臘月，總是走得太快太輕。

聲控?zé)舨涣?，樓道的昏暗封凍?/p>

直到一把明鎖彈開門后的微光。

緊跟她，你滑過公用的長走廊

鄰人們堆出的舊物又多出幾件

引起你有關(guān)疼痛的記憶：那是

獨自回家的壞時辰，得小心繞過

雕花的木箱，閃避卸去后輪的

車架子，但愈發(fā)幽閉的走廊

還是暗自撞擊你的小臂、腳踝。

在三層高的紅磚樓，那計劃經(jīng)濟(jì)

驚覺前的魔方大廈，她從廚房

一次次端出酸菜餃子。也曾答應(yīng)

一個禮物，于是玩具柜臺上的

六面獸，在停電的冬夜忽暗忽明：

夜更深時，駛過工人村的卡車

碾響陰著臟雪的后街；你聽她

撥亮殘蠟，留守他們的晚歸。

童年風(fēng)景：勞動公園

繞湖再走上幾個圈，一片大水才會率先向我開口？

有時，落下柳葉，掠過未名鳥，就像一場好雨打在手表的玻璃臉上。湖中央仿佛也有陰郁的小馬達(dá)

它把秒針之手伸向我，沿著人造湖那完美而虛假的環(huán)形。

手中攥久了的石頭開始生氣，比我更加膩煩

這被回憶摧毀的下午。我將它甩向湖心

尚未落水，便成為子彈，返身飛回童年

緊握著的玩具槍：在游樂園，我重新瞄準(zhǔn)——

卻只贏過堅硬的糖果，而一切也開始慢慢變甜：

云變甜，工業(yè)區(qū)的空氣變甜……

以鄉(xiāng)愁的速度，你懷念起公園南墻下咸味的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