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xué) 王馨悅
一個陰雨綿綿的秋日,我開車駛出潮濕陰暗的地下車庫,駛向蔡婆店鎮(zhèn)。
如果不是趙麗麗,我可能這輩子都不去蔡婆店了。不知道她從哪里找來我的電話號碼,她在電話里叫著我的小名,她說:“阿好,你不知道,國外十多年,我最想念蔡婆店小學(xué)門口的紫菜蝦皮咸豆?jié){,一塊錢一碗。”她還說:“你不懂我們海外華人,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少蔡婆店的夢,它是我的根。”
我的確不懂。而且聽起來,她不像在尋根,而是炫耀。我在蔡婆店出生,長到十八歲,然后背井離鄉(xiāng),朝錄取通知書上的地點行進?;疖嚤硨Σ唐诺辏囕嗊旬?dāng)哐當(dāng)?shù)卦阼F軌上摩擦,所有離開蔡婆店的火車都駛向遠方,去擁抱整個世界。我對新世界滿懷期望。
趙麗麗說:“阿好,你不回來看看嗎?我難得回來一趟。你要還當(dāng)我是好朋友,你就應(yīng)該來蔡婆店陪陪我。”
好朋友?在接電話之前,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趙麗麗這個人了。我們是小學(xué)三年級的同學(xué)。她那時候黑且瘦,個子小,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唯獨那一頭自然卷的濃密頭發(fā),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趙麗麗愛出汗,一節(jié)體育課下來,頭發(fā)濕成一縷一縷的,衣服后背也濕了一半。后來不知道誰說她身上有股怪味,同學(xué)們就都不和她玩了。還有人說她一個月不換牛仔褲。我只不過在她被孤立的時候,對她釋放了一點善意。
有段時間,我們每天放學(xué)都一起回家。我們同路,她家要更遠一些。有時候走著走著,趙麗麗的爸爸就騎著帶橫杠的自行車來接她了。這時候,他爸爸會先把她抱到橫杠上,然后讓我坐到后座上。趙麗麗在她爸爸面前就像變了一個人。她滔滔不絕地講學(xué)校里的事情,好像大家都很喜歡她一樣。她爸爸就那樣溫和地聽著,時不時看一眼趙麗麗,叮囑一句“坐好”。
有時候我會拆趙麗麗的臺。
比如,趙麗麗的爸爸問她:“今天老師講的都聽懂了嗎?”
趙麗麗說:“當(dāng)然啦?!?/p>
我說:“今天趙麗麗下課還問了我一道數(shù)學(xué)題?!?/p>
趙麗麗的爸爸就會說:“不懂也沒關(guān)系,多問問同學(xué)?!?/p>
我沒見過這么好脾氣的男人。在蔡婆店,所有的男人都長了一副大嗓門。他們聚在橋下下棋、打牌,幾百米外都能聽到哄鬧聲。有時我想,如果他不是趙麗麗的爸爸,而是我爸爸,該有多好。
周六,我起了個早,不是因為趙麗麗那通電話。十多年來,我總是覺得有人跟蹤我。我搬過幾次家,最夸張的時候,還去派出所報過警。民警試圖用一段監(jiān)控視頻說服我:“你看,空蕩蕩的街上只有你一個人。”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監(jiān)控沒什么說服力,女人的第六感才最準。最近,他似乎跟得更緊了。鬧鐘響了,我睜開眼,他正走進我的房間。他似乎并不想傷害我。他在我的床頭坐下。我張開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再睜開眼,他消失了。我不想一個人待在房子里。在撲閃的黎明初曦中,我披衣起床,走進空無一人的地下停車場。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沒有給趙麗麗打電話,我想看看闊別十二年的蔡婆店鎮(zhèn)。蝴蝶山的半山腰,有處荒廢的亭子,我站在那里,看雨滴不斷從翹起的檐角落下,在石頭地面激起朵朵小花。一切都變了,只有這頹圮之處,還留著通往過去時間的大門。我撐著傘,下了石階,雨水匯成小溪,在山間湍急地流著。
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冒冒失失跑到我身邊。他說:“姐姐,你知道巴比倫花園在哪里嗎?”
“不知道,什么巴比倫花園?”我說。
“我知道在哪里,我?guī)闳?。”他拉著我的手,往山上走去。他說,他表哥告訴他,古巴比倫花園是古代建筑的奇跡,說它懸浮在天上,后來漂走了,不知道漂到宇宙的哪個角落,所以他就在這兒建了一座巴比倫花園。男孩領(lǐng)著我往上走了幾步,在一處斜坡上,連翹的枝干下,有十幾朵折來的牽?;?。所謂的巴比倫空中花園,不過是這小男孩采摘花朵的存放地。
雨時下時不下,我撐起傘,說:“我送你回家吧?!?/p>
他點點頭,說:“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要穿過整片森林,姐姐,你會迷路的?!?/p>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所說的整片森林不過是蝴蝶山腰上的一片防風(fēng)林。小學(xué)時候的植樹節(jié),我們班還來這里種過幾株樟樹。樹林后面,隱約透出幾間平房的輪廓。我說:“我不光不會迷路,還知道這片樹林后面有一個廢棄的氣象站?!?/p>
小男孩說:“姐姐,你真厲害,那我們走吧?!?/p>
雨漸大,風(fēng)吹得樹葉嘩啦嘩啦響,我牽著小男孩的手,走進蝴蝶山。
我記得,父親離開的那個傍晚,天也下著雨。父親牽著我走進了一片昏暗的森林。父親說,他要尋找馬戲團走失的大象,大象的鼻子長長的,天熱就會扇扇耳朵。天色暗下來,我趴在父親背上睡著了,夢里有清亮的鳥鳴聲,彩色碎玻璃灑滿上山的路。醒來后,大象沒有找到,父親也不見了。
晃神的工夫,小男孩的家已在眼前。窗里坐著個六十多歲的男子,形容枯槁,眼神卻狠厲。小男孩低聲叫了“爺爺”,那男子見狀嚷道:“哪里去了?我剛剛找了一圈?!毙∧泻]說話,低頭進了屋子。
趙麗麗約我在鎮(zhèn)中心一家新開的咖啡館見面。多年不見,她變壯實了,一頭卷發(fā)染成了紅棕色,又扎成臟辮,蜈蚣一樣盤旋在頭頂。隔老遠她就朝著我招手:“阿好,阿好,這兒?!?/p>
她把菜單鋪到我面前,說:“隨便點,我請?!彪S即又說:“國內(nèi)的消費真是高,一杯咖啡居然要二三十塊?!?/p>
“冰美式吧?!蔽艺f。
開場照例是一些寒暄,相互問候彼此這些年的生活,無非是老公、孩子、工作,海內(nèi)外都一個樣。我沒提我已經(jīng)離婚的話,只說:“還好,孩子都上幼兒園大班了?!痹倬褪钦f說這些年蔡婆店的變化。那個小學(xué)門口賣紫菜蝦皮咸豆?jié){的蔡婆不見了,換了個年輕的后生,做出來的豆?jié){沒了以前的味道。半下午的時候,咖啡館燃起檀木香薰,熏得人昏昏沉沉。我原本以為這場聊天已接近尾聲,趙麗麗卻神神秘秘從包里掏出一把金色小刀,說:“你還認識這個嗎?”
“你居然還留著它?!蔽艺f。
這把刀叫圓月彎刀,它牽扯一段隱秘的愛恨。
五年級時候,我和趙麗麗不在一個班了,放學(xué)也不再一起回家。起初我還會等她,但好幾次,我們班放學(xué)晚了,我興沖沖地跑出去,卻發(fā)現(xiàn)她早就走了,五(三)班的教室里只剩下空桌椅。有過這樣幾次之后,我便不再和她說話,也不等她。一開始是賭氣,后來便真的生疏了。
當(dāng)然我也有了新朋友,是個圓腦袋戴眼鏡的小男生,叫彭宇。彭宇的父母都是高中老師,他會給我講很多高中有趣的事情,有次,我外公騎三輪車接我放學(xué),過橋爬坡的時候,正好遇著他。彭宇見我外公蹬車有些吃力,便撅著屁股在后面推著。我坐在三輪車中間,像公主坐在自己的南瓜馬車上。我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彭宇對我很好,他還給我買過一枚戒指。那是一次大課間,我們成群結(jié)隊奔向?qū)W校里的小賣部。我拿著我媽給我的一塊五毛錢,我早就看好了一塊彩色條紋橡皮,最重要的是,買橡皮送戒指,有機玻璃鉆的,閃閃發(fā)光。我先用五毛錢買了一瓶汽水,插上吸管喝著,假裝在文具店里閑逛,觀察著四周的人群。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買戒指。我快速從硬紙板上撕下那個裝有橡皮和戒指的袋子,拿去老板那里結(jié)賬。掏錢的時候,我猛然發(fā)現(xiàn)口袋空了,那張一塊錢的紙幣不見了。我急得滿臉通紅,問一同來的女生借錢?!拔业腻X已經(jīng)買了自動鉛筆了?!彼龑ξ艺f??晌乙呀?jīng)把包裝都拆了啊,萬不可能再放回去,又沒有錢,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感覺臉頰都要燒起來了。是彭宇幫我付了錢。我看到他把選好的辣條和汽水放回原處,然后把捏在手心里的一塊錢遞給了老板。“我?guī)退??!彼f。
很快,我買戒指彭宇付款的事情就變著花樣傳出去了。
下課的時候,趙麗麗在教室門口叫我:“阿好,彭宇是不是送你戒指了?”
“你別亂說,我們什么都沒有?!蔽艺f。
“什么都沒有就是有了,我早就看出來了。”她說。
彭宇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教室的。趙麗麗突然叫住彭宇,印象中他們并不熟。趙麗麗說:“彭宇,你喜歡我們阿好,對吧?”
彭宇沒有說話。
趙麗麗又說:“你是不是想跟我們阿好做男女朋友?”
彭宇愣住了。
“阿好跟我說了,只要你跪下來求她,她就做你女朋友。”
我哪里講過這樣的話,我打了趙麗麗肩膀一拳,想逃回教室里去,但被趙麗麗拉住了。不知她哪來那么大勁,我根本甩不脫她。
“跪下!跪下!跪下!”先是有一兩個同學(xué)喊,接著幾乎全班都跟著一起喊起來,連走廊里其他班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了。我羞惱得幾乎要哭出來了,又希望彭宇可以照做,這會讓我很有面子。
我看向彭宇,彭宇也看著我,眼神里有疑惑,好像也有點怒氣。他希望我說點什么,但我什么都沒有說。我的沉默似乎變成了對趙麗麗的認可。
“你也希望我給你跪下嗎?”彭宇直勾勾地看向我。
我依然緘默著,我只敢和他對視一眼,就急匆匆地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我想,趙麗麗這次可算把我坑慘了。
這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老師來了”,結(jié)束了這場鬧劇。我轉(zhuǎn)過頭時,趙麗麗和彭宇都不見了,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這次之后,彭宇放學(xué)不再和我一起回家了。我有點討厭趙麗麗,她短暫地出現(xiàn)了一下,攪亂了我的生活,而后又不負責(zé)任地離開了。我日復(fù)一日,一個人走在孤單的放學(xué)路上。
一個人走也不是全無收獲。比如,我發(fā)現(xiàn)蝴蝶山的背面,有一個廢棄的氣象站。它離我們學(xué)校很近,不過被樹林掩著,不大容易發(fā)現(xiàn)。有段時間,我每天放學(xué)都要去氣象站玩一會兒。也是在那里,我撿到了我的圓月彎刀。圓月彎刀是我給它取的名,實質(zhì)上它只是一把小小的金色匕首玩具??吹剿臅r候,它半截埋在土里,只露出月亮一樣彎彎的刀柄。我把它從泥地里抽出來,看到了金色的刀身。刀身磨損嚴重,很鈍,切不開任何東西。刀身和刀柄銜接處鑲了一顆紅寶石。我如獲至寶,把它放到水龍頭下沖了又沖,又用毛巾擦干凈,锃亮的金色便全然顯露出來了。我想它或許是金子做的,又或許是開啟某個秘密寶藏的鑰匙。
然而,它身上神秘的力量卻只帶給我不幸。先是一次把玩它的時候被我媽媽發(fā)現(xiàn)了,她氣急敗壞地罵我撿垃圾,把我的圓月彎刀扔進垃圾桶里。后來我把它撿回來,帶到學(xué)校里去,緊接著的一次數(shù)學(xué)考試就沒及格。
就在我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的時候,我又遇到了趙麗麗。她站在氣象臺的天臺上,惆悵地看著遠方的夕陽,惆悵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從那兩層小樓上跳下來。我在樓下朝她揮手:“趙麗麗,你怎么爬上去的?”
她聽到了,指了指天臺旁上滿是銹的鐵架子。
之前我從不敢爬上這個鐵架子,它硌手,且搖搖欲墜。我想趙麗麗身上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示意我不要害怕?!皬纳厦娣鲋F架子,很穩(wěn)的。”她說。我便也爬上了天臺。
我們并肩坐在一起。她眼睛有點紅潤,很久不說話,只是看天看云。那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天氣,我不明白有什么可看的。
“你怎么了?”隔了很久,我終于忍不住發(fā)問了。
趙麗麗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她哭了很久,才說:“我跟你說件事情,你要保證不告訴別人,我才能告訴你?!?/p>
我說:“我保證,我要是告訴別人就讓我天打雷劈。”
趙麗麗說:“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他們不要我了?!?/p>
不知為何,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竟有一絲竊喜。
她說:“他們總是吵架,我媽媽說,我爸爸外面有人了?!?/p>
“什么叫外面有人了?”我問。我隱約有一些明白,卻又希望趙麗麗說得更清楚一些。
“我不知道。如果他們離婚,我就完蛋了。”趙麗麗說。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說:“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但是你也要保證不告訴別人?!?/p>
趙麗麗點點頭。
“我沒有爸爸?!蔽艺f。
趙麗麗似乎被我吸引而忘了哭。她說:“人怎么會沒有爸爸呢?你爸爸媽媽是不是也離婚了?”
我搖搖頭。“我從來沒見過我爸爸,我想他或許死了,小的時候我媽媽說,我是撿來的,所以沒有爸爸。說不定我還是個私生女呢?!蔽艺f。
趙麗麗同情地看著我。
我說:“我記得上幼兒園的時候,我爸爸好像回來過,他帶我去馬戲團看雜技,我看到了很多動物,猴子騎自行車,老虎鉆火圈。最后出場的是一頭大象,它似乎能聽懂馴獸員的話,馴獸員讓它吃香蕉它就吃香蕉。后來我就記不得了。所以你不要傷心了,你看我沒有爸爸,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我用我力所能及的最真誠的方式說出這段話,最后攤開手掌,把圓月彎刀遞到她面前,說:“這是圓月彎刀,它代表勇氣和力量,現(xiàn)在我把它送給你?!闭f完我長吁一口氣。我想,你攪黃我和彭宇,我送你一個神秘的詛咒,我們就算扯平了。
趙麗麗似乎很感動,她從脖子里掏出一個紅色金魚吊墜,放到我手上?!斑@是我爸爸送給我的,他說金魚大仙可以保佑我平安,現(xiàn)在它是你的啦。”
那天傍晚,我們牽著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趙麗麗帶回了自己家。我媽媽看到她的時候有一絲吃驚,隨后又恢復(fù)正常,笑著把趙麗麗迎進來,還特地出門買了烤鴨招待她。吃過晚飯,我們擠在我的書桌上寫作業(yè),或許是相互監(jiān)督著,那天晚上我們都很快寫完了作業(yè)。我媽破天荒地打開了電視,我們坐在椅子上看《哪吒傳奇》。一直到九點多,趙麗麗的爸爸才過來接她。或許是覺得過意不去,趙麗麗的爸爸拎了一箱牛奶過來,又進到我媽媽的房間里好一陣寒暄。我把電視機的聲音調(diào)得大大的,我真希望他們整晚都不要出來,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直把《哪吒傳奇》看下去。
晚上洗完澡,我把小金魚戴到自己脖子上。在被子里,我握住趙麗麗爸爸送給她的小金魚,猜測著她父母會在何時離婚,在睡夢中,我見到了彩虹。
溫?zé)岬挠|感將我拉回現(xiàn)實。
趙麗麗握住我的手心。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她洞悉了所有的秘密。
她說:“你還記得彭宇嗎?”
我笑著點點頭,說:“當(dāng)年我和他還做過一段時間的同桌呢?!?/p>
趙麗麗說:“你們的關(guān)系,可不只同桌那么簡單。”
“那時候那么小,知道什么呀?!蔽艺f。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我覺得身后有人正注視著我。
“我前段時間遇到彭宇了。”趙麗麗說,“真是沒想到,要不是名字一樣,我都不敢認,他現(xiàn)在和小時候一點都不像。我是在佛羅倫薩的旅游年會遇到他的。你都不知道,他現(xiàn)在可厲害了,搞跨境物流,英文說得比中文溜,還真有點精英的樣子?!?/p>
“是嗎?那真是厲害?!蔽艺f。
她掏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遞到我面前說:“你看,我沒騙你吧,彭宇真是大變樣了。”
照片上,彭宇穿著白色背心,他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湊得很近,身后是金色的遮光窗簾。
“你們在一起了?”我說。
“不能這么說。我遇到他的時候,他一個人,他說他離婚了,在海邊,說得很憂郁。這個秘密我只告訴你,不許你到處亂說。你往后翻,后面還有他的照片。”
照片里,他們一起喝下午茶。再往后,我翻出了一張大象的照片?!斑@是什么?”我問。
“是我爸,他一個人在國內(nèi)太無聊了,就在網(wǎng)上認養(yǎng)了一頭大象。每年打六百美元給非洲的一個動物保護機構(gòu),飼養(yǎng)員會幫他喂大象,還會傳視頻過來。還可以給大象起名。你猜他給大象起了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珍妮。我們都覺得這是一只公象,他非要起名叫珍妮?!壁w麗麗說,“你也喜歡大象嗎?往后翻,還有大象的視頻?!币曨l中,兩只成年大象帶著一只小象在水邊行走,或許是天氣炎熱,他們不停地扇動耳朵。我看了一會兒,然后把手機遞還給趙麗麗。“我不喜歡大象?!蔽艺f。
趙麗麗提議出去走走。她熟稔地挎著我的胳膊,說要去見證我們友誼的地方看看。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里吧?!壁w麗麗說。
我點點頭。我們走到蝴蝶山腳下。雨停了,坐在坍圮的亭子里時,我又看到那個小男孩。大雨把他的巴比倫花園沖垮了,他正在四處搜尋野花,重建他的巴比倫花園。再次看到我,他似乎很高興,他跑到我身邊,把手里的野花遞給我,說:“姐姐,這束花送給你?!?/p>
“小孩,為什么我沒有呢?”趙麗麗說。
小男孩攤開兩只手,表明自己沒有花了,然后說:“你等著,我去給你拿,在我的巴比倫花園,有數(shù)不清的花?!?/p>
趙麗麗摸了摸他的頭,說:“去吧,你真可愛。”
我們沒有找到氣象站,或許已經(jīng)拆了,又或許是我們找錯了地方。天色暗下來,樹林變得黑黢黢,透出一絲陰森的氣息,趙麗麗還不甘心。“我明明記得在這里的?!彼f。
下山的時候,我們看到了小男孩的花園。他的巴比倫花園比我上次看到時更加壯觀。波斯菊、百日草、香雪球、結(jié)香花,他似乎把周圍所有的花都采來了,插在自己的花圃中,四周用石頭堆砌著,中間還用碎石子鋪了一條小路。
我們就是在巴比倫花園前告別的。臨別前,趙麗麗突然用力抱住我,她說:“我爸爸媽媽一直沒有離婚,你是不是很失望?”我沒有回答。她把圓月彎刀塞進我的掌心,刀尖向下。“現(xiàn)在我把勇氣和力量還給你。”她說。
我開著車,我的掌心似乎被捅出了一個蟲洞,記憶像暗物質(zhì)一樣傾瀉而出,幾乎要將我淹沒。我掉轉(zhuǎn)車頭,駛向蔡婆店。蔡婆店是世上唯一的凈土。雨聲訇然,黑暗中導(dǎo)航響起溫和的男聲,告訴我,“前方經(jīng)過芒稻河大橋”。我從不知道通向蔡婆店的路上還有這樣一座橋。芒稻河大橋,多么美好的名字,仿佛眼前就是斑斕的秋色、豐收的稻田。
但我此刻身處黑暗之中,路在未知中延伸。我正穿過黑暗森林,去往巴比倫花園。花園里種著芒果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