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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永傷

2023-10-23 00:15新疆大學陳雨辰
青春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柳林本子

新疆大學 陳雨辰

眼睛看不見的李泗槿坐在飛機上一聲不響,任由我給她系上安全帶。她像一個幼兒園小孩一樣聽話,好像生怕成為我的負擔。李泗槿緊緊抱著自己的本子,目視前方,眨眼規(guī)律,不仔細看,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她看不見這個事實,只會以為是一個人在發(fā)呆,或者是盤算什么事情。李泗槿腦袋歪向我這邊說:“柳林,我們還有多久能到?”

我說:“飛機還在滑行,還得四五個小時呢。你睡一覺吧?!?/p>

李泗槿說:“我不睡,我要抱緊我的書稿,我是護花使者,我護送的是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寶花?!?/p>

昨天李泗槿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剛下班,穿著緊巴巴的講解員西裝裙,步幅很小地從甲骨文展廳往外走??吹剿拿治疫€有些驚訝,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們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李泗槿是我們班到目前為止最有名的人,她是個作家,出了兩本書,多少有個名堂。其他的同學基本是公務員,也有幾個和我一起在圖書館,但不同部門,同樣不熟。我沒看過李泗槿寫的文章,一次也沒有。上學的時候她就經(jīng)常發(fā)表文章,我刷到她張牙舞爪(她特別高調(diào))的朋友圈從來都是直接略過。

所以看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出現(xiàn)在手機的來電顯示上,我很疑惑。我想了好幾種可能,最靠譜的一種,是我猜李泗槿是不是要來我們圖書館做活動了啊。我接起來,聽到一個挺純粹的聲音,一聽就沒累著過,那聲音說:“柳林,我看不見了?!?/p>

說實話,你害不害怕?一個十多年沒聯(lián)系的大學同學,突然給你打電話,開頭第一句是,她看不見了。我反正害怕。我說:“人家那個誰,博爾赫斯,晚年也失明了。”李泗槿說:“你先別說別的,你聽我說。你是不是在做講解員?你們館是不是要來一批《永樂大典》?”

我說:“是,下個月來,來展覽半年?!?/p>

李泗槿說:“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里面有沒有一卷書,它的作者是……”

“是誰?”我問。

李泗槿說:“每次我想說這個名字,就像掉進了海水里,霧蒙蒙的,全是水汽,漆黑一片,一個字兒也想不起來?!?/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問:“你去醫(yī)院看過嗎?”

李泗槿說:“看過了,西醫(yī)、中醫(yī)都看了,檢查也做了,就是看不見了,腦子沒壞。你來一趟我家好嗎?我現(xiàn)在看不見,不方便出門。”

我就去了。烏魯木齊的地鐵只有一條線,從圖書館上車,坐到我們學校下去,四塊錢,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比坐公交快,人也少,缺點是看不了景。從地鐵站出來,照著導航再走上三五分鐘,會路過我們學校一直沒變過的校門,也就到了李泗槿家。李泗槿住在一樓,樓房一看就有年頭了,是大街上常見的橙色紅色相間的外殼。說實話我看到她發(fā)來的地址,沒想到她離我這么近,我以為她會和那些有名的作家一樣,喜歡住在大自然里,開辟一個書院,古色古香。但是她家一點兒也不古,特別現(xiàn)代。原來大作家李泗槿住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房子里,她的客廳里,50 寸的大電視,淡藍色的墻,棱角分明的布藝沙發(fā),排列有序。她一開門,我根本沒看出來她是盲人,她那雙眼看上去很正常,一點也不呆滯,瞳孔也不會四處亂晃悠。我見過的盲人要么眼球不會轉(zhuǎn)動,要么眼球四處晃動,要么沒有眼球。李泗槿不符合其中任意一條,但是我又一想,似乎她從來都在我的認知之外。

李泗槿說:“柳林,是你嗎?”

我說:“不是我還能是誰,你到底叫來了多少人啊?!?/p>

李泗槿說:“就叫了你,還好我存了你的號碼,我一喊就撥出去了?!?/p>

李泗槿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浴袍,頭發(fā)滴著水,想是剛洗完澡??此胰ド嘲l(fā)那里的熟練樣子,看來她在自己家里不看也認得路。我說:“你家墻也是藍的,你穿的衣服也是藍的,你不是說你的腦子會掉進海里嗎?海也是藍的?!?/p>

李泗槿說:“你可算來了。你不知道我這些日子怎么過來的。最開始,我以為是有點兒幻覺,經(jīng)常能看到一排一排的字,小楷,一撇一捺很板正,很像書上的館閣體。后來,我甚至能看清楚書頁,能看到邊上描著的雙魚尾。這些都是在我還能看到世界的時候發(fā)生的。”

我說:“雖然我不是醫(yī)生,但我覺得有必要問一句,后來呢?”

李泗槿說:“后來,它開始翻頁了。一頁一頁的,我基本能看懂寫的什么,我可以默默地抄寫,但每次當我開口念,那些文字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書頁就成了空白的。還有一個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也可能是一個男人被起了一個女性化的名字,也可能就是一個女人。那本書就是她寫的?!?/p>

我說:“可能是命運在指引你寫下這部書,讓你青史留名,這也說不定?!?/p>

李泗槿準確無誤地拿起褐色玻璃茶幾上放著的半根甘蔗,啃起來。她嚼了一嚼,吐了出來。她說:“這個壞了,肯定發(fā)黑了?!蔽乙豢矗€真是。要不說上帝關(guān)一扇門就會開一扇窗呢,李泗槿的其他感官相當靈敏。

這時候李泗槿的聲音開始摻雜著某種絕望。她說:“我能看到的世界越來越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小?!蔽胰タ囱劭漆t(yī)生,他們拍片子,沒有查出任何問題。我老公說我是瘋了。

這時候,李泗槿又準確無誤地抓住我的手。她說:“柳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很清醒,很理智,我沒有瘋?!?/p>

我說:“嗯,我相信你。”

李泗槿抓著我的手就不放了,我能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汗正在津津地分泌出來。這時候我終于有機會耐心觀察她的臉,她的眼睛正如我進門時所見,與常人無異,光澤透亮,雙眼皮彎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她的眼袋很深,分不清楚眼袋還是臥蠶,臥蠶也是黑乎乎的。作家嘛,常年熬夜寫作,也正常。她比畢業(yè)時瘦削了,歲月像一把刻刀,把多余的冗雜砍掉,她就從小女孩變成了今天這個成熟的女人。我不太相信她真的看不見,于是我開始擠眉弄眼,絞盡腦汁做出一些奇怪的表情——對著她的眼。沒有反應。我知道李泗槿笑點低,大一的時候,老師不知道說了一句什么,大家都很正常,李泗槿突然撲哧一聲,笑噴了。聲音很大,很像放屁的聲音,我們宿舍的回去后都猜她有可能是想借大笑掩蓋屁聲。現(xiàn)在李泗槿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真是快要坐不住了。

李泗槿還在講述著她的幻覺,我沒太注意聽。我四處打量著她的家,剛才進門不好意思仔細看,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她真的失明了,我開始一寸一寸挪移著目光。李泗槿的陽臺上有很多植物,左邊有棵很大的龜背竹,陽光落在葉面鏤空的孔隙處,可能是因為葉子的水汽被蒸發(fā)過多,甚至產(chǎn)生了丁達爾效應。中間是好幾盆君子蘭,有一盆開了花,橙色的,有點像小喇叭。旁邊是富貴樹,葉子分好幾瓣,不知道會不會真的招財。最右邊是竄天高的龍骨竹,瘦削,高挑,像它們的主人。

我說:“我沒聽清,是通感嗎?”沒來由的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通感,小學的時候做閱讀理解,如果合適地寫上“通感”這兩個高級的字眼,就會被老師夸獎。

李泗槿說:“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我說我每天晚上都做夢,但是醒了就忘了,不過腦子里隱隱約約有那么點兒印象,就是有那么個人,一個勁兒想讓我給她正名似的。我猜啊,可能是有個人寫了一本什么書,這本書丟了,但是如果被發(fā)現(xiàn),她真能名垂青史,甚至能扭轉(zhuǎn)一部分已知史實,我猜是這樣。”

我說:“挺有道理的,那為什么找你呢,找那些呼風喚雨的大作家不是更方便嗎?”

李泗槿沉默了。她的眼睛長久停留在一塊空無一物的地板上,不仔細看真的看不出來并沒有聚焦。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一邊和你說,一邊能看到她的書,一頁一頁,翻過來,翻過去。我古代文學史考了九十八分,我知道什么樣的書是好書?!?/p>

李泗槿說:“這是本好書。不光寫得好,字也好,裝幀也好。包背裝,雙魚尾,一看就不是普通雜書。這是給皇帝看的。是經(jīng)典,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是丟了的經(jīng)典?!?/p>

我說:“我好像知道你找我的意思了。《永樂大典》里的集子,基本是這樣的,不過丟的丟,毀的毀。其實我也幫不上你什么忙。我就是一打工的,甚至都沒機會接觸真跡?!?/p>

李泗槿的手機響起來:“老公,來電。老公,來電?!崩钽糸日f:“接聽?!彪娫捑屯?。雖然早知道現(xiàn)代科技的智能,我還是為之感到一絲絲驚異。電話里傳來李泗槿老公的聲音,聽上去很文雅,他說:“我找遍了所有數(shù)據(jù)庫,沒有找到你說的那個名字?!崩钽糸扔职咽址诺轿沂稚狭?。她惴惴著,不聚焦的眼珠子現(xiàn)在開始亂轉(zhuǎn)了。她說:“那你先回來吧,我同學在家里,你回來做個飯?!?/p>

電話掛了,我接過話來說:“李泗槿你不是一說起這個名字就跟失憶了一樣嗎?你老公怎么知道的?”

李泗槿說:“就是跟他說完那一次以后,我就再也沒有清醒地念出這三個字過。”

我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很修長,但是骨節(jié)處無一例外有突起,像那些男人的手,看上去很有力量。我問:“那我可以從你老公那里知道這個名字嗎?”

李泗槿說:“可以?!比缓笪覀兿萑肓碎L久的沉默,我能聽到李泗槿家鐘表滴滴答答轉(zhuǎn)圈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時間在流逝。李泗槿說:“柳林,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太想寫出來好東西了,所以老天爺來懲罰我,讓我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好東西?!?/p>

我沒說話。我和李泗槿不熟,我哪里知道她的想是有多想。

李泗槿說:“也可能是想跟我說,其實寫出來好東西,也不一定就能千古,會被毀,被換個名字,會在雨疏風驟里蕩然無存?!?/p>

我說:“也是,可能你看到的這個名字,她的主人寫過某本了不起的書,冠了旁人的名姓。我們做古籍保護的都知道,署名和本人之間,可以橫亙著許多片汪洋的距離?!?/p>

還沒等李泗槿接話,她男人回來了。他開門的聲響不小。他長了一臉絡腮胡子,比李泗槿還要矮,和我想象中一點兒也不一樣。李泗槿向他介紹我,說我是她的大學同學,在省圖古籍部工作。

她男人向我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然后就拐進廚房做飯去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李泗槿家布局很精心,坐在客廳里,看不到廚房和衛(wèi)生間。這可能也有什么特殊寓意吧,我不懂風水,但多少有所察覺。我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去打打下手?但是又想到,李泗槿既然看不見了,我還是別立在那堵危墻之下了,不合適。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坐在李泗槿旁邊,陪她沉默著。

李泗槿說:“柳林,你明天有時間嗎?陪我回趟家?!?/p>

我和李泗槿,我們是一個地方的人。我說:“明天周末,有時間。”

李泗槿說:“我都快忘了自己家什么樣子了。”

我說:“可以呢是可以,就是最近吧,手頭比較緊,新買了車,還貸著款……”

然后李泗槿就懂了,她真是個聰明人。她說:“路費我出,這個你放心?!?/p>

我說:“行,去幾天???”

李泗槿說:“不用幾天,就辦一件小事,很快?!?/p>

這時候她男人來叫我們吃飯了。我說:“怎么這么快?”他說:“下的速凍餃子?!崩钽糸日f:“男人是指望不上的,我已經(jīng)吃了好多天的速食了?!蔽艺f:“素食挺好的,健康,養(yǎng)生?!彼f:“一聽你就是聽錯了,速食,速凍食品,不是不吃肉?!?/p>

我說:“哦,那是不太行?!彼腥似獠诲e,我們這么說,他也只是笑笑,說自己確實不怎么會做飯,等請來阿姨就會好很多。

李泗槿說:“錢呢,阿姨來做義工嗎,關(guān)懷殘障人士?”

她男人被噎住了,看我一眼,無奈地笑笑。我也感覺到了李泗槿的怨氣,好端端的突然看不見了,要我也接受不了。

跟著他們拐到走廊另一側(cè),是一張很有民族風情的高腳桌子,和客廳的風格截然不同。吊燈也是明晃晃的,天光還亮,就沒有開燈,但一個一個水晶樣的玻璃珠子堆在一起,也就有了明晃晃的光,夸張些說可以是五光十色了。我看李泗槿走路很順暢,感覺已經(jīng)成了某種刻進基因的程序,知道什么時候左拐,什么時候直行幾步,知道自己坐在哪里。李泗槿坐在靠近走廊的一側(cè),我就坐在她旁邊。椅子和桌子是配套的,整體是橘黃色的,上頭有著藍色的艾特萊斯花紋,一看就知道是在新疆。李泗槿家的餐布是康家石門子紋樣的。一個一個變了形的小人,一個一個不知道是猛獸還是什么蟲的花紋,米白色的底,暗紅的紋樣,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不下飯。

盤子倒是素凈,除了鑲著金邊,之外沒什么花紋。我大體數(shù)了數(shù),盤子里放著十三只水餃,小小的。李泗槿說:“黃顆(音),什么餡兒的?”

“白菜香菇的?!彼腥穗S后又補充一句,“確實也是素食?!?/p>

李泗槿就開始準備吃了。她摸索著找筷子,男人把筷子遞到她手上。李泗槿拿起筷子要夾餃子,但方向是偏著的,她男人就把盤子推到她筷子下。這些小動作是無聲的,我看在眼里,感動在心里。這個人還行,雖說做飯不太行,但是多少知道照顧人。

我站了一下午給客人講解,早就餓了。李泗槿吃得很慢,慢條斯理的,一個小小的餃子,她要分三口吃進去。我吃得很快,她男人也跟著李泗槿一起,一個餃子分三口咽下去。李泗槿和她男人吃飯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我就跟著不說話,只是吃。有一個視力正常的男人坐在對面,我不好意思打量李泗槿的餐廳和廚房。我早早吃完了,就坐在原地等,等李泗槿和她男人的細嚼慢咽。我想這個盤子我應當是不用洗的。

李泗槿終于吃完了,她伸手抽衛(wèi)生紙,她男人就把抽紙盒推到她手底下。李泗槿說:“你不用假惺惺的,做戲給誰看?平時一句一個我是裝的,怎么現(xiàn)在不說了?”

我就看向她男人,以一種問詢的目光。她男人倒是臉皮厚,他說:“我那不是不知道,你是真看不見嘛!”

李泗槿把臉轉(zhuǎn)向我說:“男的總是有很多理由。不過他也還可以,不管怎樣,多少也算是照顧我了。”

我說:“我想去下衛(wèi)生間?!崩钽糸日f:“我跟你去,我也去?!庇谑俏覀儚淖雷忧捌鹕?,我發(fā)現(xiàn)她的整體方向感沒什么問題,只要不是特別精確的定位,她基本能把握得不錯。李泗槿帶著我走出餐廳,又來到走廊,原來那個走廊往左是餐廳,往右是衛(wèi)生間。她們家的衛(wèi)生間也是民族特色的。我發(fā)現(xiàn)李泗槿和她男人肯定是有很多爭執(zhí)的焦點,因為洗手池的裝修是民族特色的,廁所卻完全是現(xiàn)代工業(yè)風了。太突兀了,還好這個家庭沒有孩子,不然孩子生活在一個一分兩半的家里,會長成什么樣子,誰也說不準。

李泗槿先去上了廁所,她在門里喊:“柳林,我的馬桶坐墊是全世界最好的,這是我姥姥去世前給我鉤出來的。”

我說:“你不用喊,我聽得見?!彼f:“我怕你聽不見?!边@次聲音小了很多。等她出來我進去,我專門多看了幾眼出自李泗槿姥姥之手的馬桶坐墊,是毛線織的,青藍色,經(jīng)常坐的部位已經(jīng)卷起來毛毛。我坐上去,有一種神圣的感覺,像是坐在一顆很有溫度的心上(雖然我知道那溫熱是李泗槿的余溫),或許這是這所房子愛意最多的地方。我出去的時候看到李泗槿在照鏡子,她用梳子梳著自己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很薄,貼著頭皮,不算長,大概到肩胛骨的位置。李泗槿說:“柳林,我剛才沒跟你說完,我看不見以后,就不只是能看到那書了?!?/p>

我正洗著手,我說:“那是夠嚇人的,還能看到什么?人嗎?”

李泗槿說:“是的,是人。我在梳頭對不對?她也在梳頭,她的頭發(fā)特別長,披下來,都快到腳踝了。人家可是世家大族的小姐啊,她梳頭的時候,好幾個人伺候著。她這是剛起床,穿著一層薄云紗,在對著我笑呢。她在照鏡子,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能看到她了?!?/p>

李泗槿的男人在叫她了。李泗槿沒搭腔,自顧自走出去。我跟在李泗槿后邊,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得穩(wěn)當,一步不偏,一步不搖晃。李泗槿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走路需要舉著盲棍?”我說:“是?!彼f:“那要讓你失望了,我在家里走了這許多年,早就背過怎么走,走幾步是哪個房間,走幾步之后往哪個方向拐了?!?/p>

李泗槿她男人在書房里了。李泗槿說:“黃顆,那是我的書房,請你離開。”她男人本來是坐在桌子后頭,看她走過來,于是站起來,要攙著她坐下。李泗槿把手一甩,不讓他扶。她說:“收起你的表演人格?!崩钽糸人腥艘膊粣?,從文件包里拿出他搜集到的相關(guān)資料,他說李泗槿看不見,他要給念念。李泗槿說:“不行。”她自己拿過來,把幾本爛得要碎了的古書擺正了方向,像是在瀏覽一樣,翻一頁,又翻一頁。我說:“李泗槿你不是看不見嗎?怎么還知道書是倒過來還是正著?”

李泗槿說:“我的眼看不到你們,看不到這桌子,但我能看到書。我的手一拿到它,我的眼就能看到。我的手翻到哪一頁,我的眼就能看到哪一頁。比照相機好用多了?!?/p>

我終于明白自己那句“是通感嗎”怎么來的了。我說:“是通感啊?!崩钽糸日f:“不要用這么俗氣的詞語來形容我的‘金手指’?!鹗种浮阒绬??網(wǎng)絡文學主人公都會有的,我是不是要穿越了?”

我說:“你可能是要穿越了?!钡?,在這里有必要澄清,讀者朋友們,不要誤會,這是一個真實發(fā)生的故事,所以李泗槿不可能穿越。

我和李泗槿的男人站在她椅子一邊,看著她認真地一頁一頁瀏覽。李泗槿的表情非常嚴肅,認識她十多年以來,這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慎重。在李泗槿身上,是主刀醫(yī)生在做一臺高精度手術(shù),是主考官在批閱高考試卷,是很多個嚴肅的人,唯獨不是李泗槿,一個天性散漫的寫作者。

李泗槿的兩只手平攤在大開著的古書頁上,這書保護得不算好,已經(jīng)有些粉碎的痕跡。李泗槿說:“黃顆,這本,她說是她寫的?!?/p>

我離得比較近,先從李泗槿手下抽出那本書。我小心翼翼地端著要粉碎了的書,除了沒戴手套,動作流程全和平時上班一樣。我一看封面,傻眼了,這是一本登上中小學生必讀書目的經(jīng)典,任誰懷疑,都不可能懷疑到這書的作者另有其人。

我說:“李泗槿,你確定嗎?”

李泗槿的手收起來了,板板正正地放在她的膝蓋上。她說:“柳林,說這話的人不是我?!?/p>

我說:“所以她希望為自己正名,是嗎?”

李泗槿這次沉默了很久。她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直視前方,像是充溢著淚水,淚水在張力的作用下沒有淌出來。李泗槿說:“沒可能了。好幾千年過去了,所有能證明的東西,都在朝代更迭中,在戰(zhàn)火里,無處可尋了?!?/p>

李泗槿說:“我是唯一的證人。在我最開始看見那些書本的時刻,我記錄了下來。我寫下來了。她的文字,她的樣子,我寫下來了?!?/p>

我說:“她一定是一個身份尊貴的女孩子,能夠接受教育,讀書認字,寫下自己的文字。她是上天的禮物。”

李泗槿說:“是啊,聽上去很美好,很幸運,是不是?這是她呀。可是,不能署名,不能拿出去給人看,不能流傳。好的文字,不總是千秋的?!?/p>

她男人突然從李泗槿的桌子上拿起來一個本子,悄無聲息的,至少我沒有察覺,直到他要離開。李泗槿伸出手去摸索那個本子,沒摸到,她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喊叫:“黃顆!你給我拿回來!”

她男人已經(jīng)快要走出去了。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我抱住李泗槿,李泗槿在我的懷里掙扎,像是要溺水了一樣。我說:“你快走,快走!”

我知道他要拿出去,做一個留存。我知道這將是顛覆人類文明的一個轉(zhuǎn)折,我愿意支持他拿去。李泗槿的眼淚淌出來了,或者也不是她的眼淚。冰冰涼涼的淚水打濕在我身上,我的腹部,我的胸前,我的心臟。李泗槿說:“柳林,你要幫我拿回來,你要拿回來?!?/p>

我看著她空洞但依然有神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李泗槿說:“柳林!如果你不想讓我死,你就幫我,拿回來?!?/p>

李泗槿說:“柳林!我會死的,如果書不毀,我毀。”

李泗槿的眼淚從未間斷,她喝進肚子的水一路上行,都變成了她的淚。李泗槿說:“柳林!拿回來。我不想死。”

我聽李泗槿這么說,前所未有地堅信她會說到做到。我沖出去,沒忘記拐彎,在玄關(guān)處攔住了李泗槿的男人。他說,他要去打印店復印一份,然后交給學院,會有專門的學者去研究。我說:“你給我吧,我看李泗槿那個樣子,不像開玩笑?!彼腥嗣碱^僵著說:“如果不復印,她會毀掉這些文字。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從他手里接過那個本子,封面畫著幾個女子,我仔細辨認了一下,三位主角、兩個侍女,臺子精致,以瘦為美,應當是《瑤臺步月圖》。這是一個封面畫著宋代仕女名畫的硬皮本。我說:“我知道。我還知道,如果復印了,她會毀掉她自己?!?/p>

她男人沒再說什么。其實我沒有仔細看清楚他的樣貌,我的心思全在這個本子上面。我一邊往回走,一邊打開看,可以說是一目十行,瀏覽了一個大概。天天和古籍打交道,我已經(jīng)能夠分辨出什么樣的文字算經(jīng)典,什么樣的不算。我也能夠認得出來,這不是她寫的,李泗槿寫不出來這樣的好東西。我對她的水平?jīng)]信心。

但這是一本真經(jīng)典。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踏下去,踩在李泗槿家的木質(zhì)地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距離文昌帝君更近了一步。我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封面《瑤臺步月圖》的凸起和紋路,那是人物的身體,感受到某種叫作文脈的東西正在分崩離析。像是泰山要塌下來,海要蓋過去,像是黃河的水來了又走,千年的改道進程縮成了剎那。佛祖和祂的青燈長明,往生牌位層層疊疊,《永樂大典》僅存的韻部躺在玻璃柜子里,可能是那其中一部分的抄本,正在經(jīng)由我的手,奔赴它的墳場。

李泗槿說:“這不是我的選擇,我只是,執(zhí)行作者的夙愿?!?/p>

李泗槿坐在椅子上,低眉明眸,宛如一尊菩薩。我雙手捧著她的本子,一步,一步,極其鄭重地把本子交給她。李泗槿的臉四四方方,下巴卻是尖的,下午將盡的日光從窗子里潑進來,潑到她臉上,留下一個萬花筒樣的光斑。我站在她書桌的對面,向她的落地窗看去,窗外樓體林立,云彩張揚著粉紅粉紅的色彩,在西北的大風吹拂下極快變幻著形狀。她的窗子很溫暖,和她的馬桶坐墊一樣,讓人感到踏實。

李泗槿跟我說:“謝謝你,柳林,那么給我吧?!?/p>

現(xiàn)在我和李泗槿盤腿坐在海邊的沙灘上了。

這是我們共同的故鄉(xiāng),從十八歲的出走開始,我們很少回來。我和李泗槿是一個地方的人,新疆這樣遠,一個省份的人都可以成為相見淚流的老鄉(xiāng)。而我和李泗槿不僅來自同一個省份,而且來自同一座城市。一個發(fā)達省份的不發(fā)達小城,最大的好處是有海,而我喜歡海。在與家相隔三千五百公里的西北,我們并沒有成為彼此熟悉的人。即便后來我留在圖書館,她幾經(jīng)輾轉(zhuǎn)又定居在了同一座城市,我愿意相信我們有緣分,但也僅此而已,我們并沒有超出普通同學的任何情誼。

直到這次,李泗槿主動求援,讓我陪她一起完成這件人類文明史上驚天動地也悄無聲息的千秋大業(yè)。從飛機上下來后,李泗槿緊緊抓著她的本子,跟在我身后走得很順暢。她早算好了時間,我們一下飛機,趕緊從西郊打車往東跑,剛好可以趕上海邊的日出。

現(xiàn)在李泗槿緊緊抱著她的本子,她一遍一遍翻著她的本子。這是一個料峭的春天,春天沒有給予我們它溫暖的致意,海洋在春天的授權(quán)下吹來刺骨的春日海風。她的手在這風的吹拂下凍得通紅,她那修長又柔軟的手,一遍一遍摩挲著這份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孤本,本子紙張的邊角劃著她的手。

李泗槿跟我說:“柳林,時辰到了。”

我說:“你甚至沒有看一眼表?!?/p>

李泗槿說:“是她說的,在日頭將出未出,日光即將穿破云層但未穿破,第一只海鷗從東方飛來的時刻。你看這海鷗,那么就是現(xiàn)在了?!?/p>

確實是有一只海鷗從東而來。我說:“但是你看,今天有霧,或許是霧擋住了太陽,或許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p>

李泗槿已經(jīng)站起來了。她拍一拍屁股上的沙子,今天她穿著一件刺繡著向日葵的風衣外套,黑色使她神秘。料峭的初春,沒什么人來海邊,我們是誤闖入海岸線的兩個小黑點,是要被浪潮驅(qū)逐的。

李泗槿很快就走到了海水開合的地帶。

我說:“這水很冷,你不要進去了吧?!?/p>

李泗槿卻說:“要的?!?/p>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挑選了一處海水剛好沒過腳踝的位置,跪了下來。李泗槿跪得筆直,她的脊梁像一棵樹。她的綢質(zhì)風衣落下來,浸到海水里。我站在她身后海水未波及的沙子上,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想,她現(xiàn)在一定比昨天還要隆重,還要嚴肅。我眼見著李泗槿捧著本子的手下沉,下沉,最后下沉到海水里去。

就到海水里去了。

我的心在撕裂,和古籍打交道這許多年,我對經(jīng)典的古文字始終有一種,怎么說,應當是敬畏?,F(xiàn)在李泗槿把這失傳幾千年的抄本,就這么浸到海水里去了。

我想,她是歷史的罪人。

李泗槿說:“我不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一邊說,一邊把手沉下去,像是在蹂躪絕世的名花?;ǘ涞蛄懔?,花朵枯萎了,花朵隨著枯萎而永生了。李泗槿的手在本子上一通亂抹,讓海水充分侵蝕到每一張紙的每一個字。墨色褪去了,墨色流淌了,字和句子們,就沉睡在了海的懷抱里。字們永恒了。海水蒸發(fā)了又降下來,降下來再蒸發(fā)上去,永遠不會再消失了,這本失傳的經(jīng)典啊。

李泗槿說:“那個姑娘說,水火不相容,我把抄本浸到水里去,那些原本被火困住的字的魂靈,就可以再入輪回道了。她也就可以安心了?!?/p>

李泗槿說:“我不是罪人,我是好心人?!?/p>

李泗槿就又開始哭了,她的眼淚浸在海里的本子上。

李泗槿說:“我也想,想寫出來好東西,特別想。”

李泗槿說:“她寫出來又如何,文學史上,查無此人呀?!?/p>

李泗槿說:“柳林,我好累,你把我扶起來吧?!?/p>

我就把她扶起來。李泗槿的身體在發(fā)抖,她的眼睛,終于是沒能再好起來。李泗槿還是能看到一個女人,身姿搖曳,頭發(fā)很長,梳一次頭要有好幾個侍女伺候。那個女人讀卷軸書,寫小楷字,出口成章,揮筆即就,興來時,題詞作賦,經(jīng)常男裝混入街市,坊間流傳著好些她寫下的句子。

不會有人知道她是誰,不會有人知道她寫過多了不起的文字。人們會記住另外的名字,李生,張生,佚名。千百年的誤讀,千百年的散佚,恩恩怨怨,也都泡在海里,在水和火的覆亡中一同遠遠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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