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xué) 李曉霄
五年前,我還在上大學(xué)。大學(xué)在南方,天氣總是悶熱,一天不洗澡,整個人都黏糊糊的,跟老家不一樣。十八歲之前,我的臉永遠像喝醉了一樣紅著,按我母親的話來說,那是紅血絲,被大風(fēng)吹的。我母親通常還會補上一句,“等你到了大城市,就不會有大風(fēng)吹你的臉了”。我的心里想,為什么等我到了大城市,就不會有大風(fēng)吹我的臉了?我的嘴里卻說:“那么,等我到了大城市,還會有大風(fēng)吹你和爸爸的臉嗎?”我的母親通常會笑著說:“我的傻兒子……”當(dāng)然了,我還是想去大城市。當(dāng)然了,十八歲之后,我來到了大城市,準確地說,我是為了上大學(xué)來到了大城市。大學(xué)宿舍的墻上有面鏡子,一個同學(xué)有次趁著酒勁,一拳砸了上去,我看到他的手馬上就被他的血染紅了,我還聽到他哎呦哎呦地呻吟著。我想,他在呻吟,他感到了疼痛,他的酒喝得還不夠多。我又看到鏡子上面留下了裂紋。就像蜘蛛網(wǎng)一樣,我在心里悄悄打了個比方。我的意思是,我沒有告訴那位正在呻吟的同學(xué),鏡子上的裂紋像什么。每天早上,我都要對著破鏡子刮胡子,再滿意地看著我的臉,我看到臉上的紅血絲正在一天天消失。有時候,我會對著鏡子發(fā)呆,我會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以前長什么樣子呢?我就慢慢想起以前的日子了。我想起高考來了。我想起我從家里走出來,來到小區(qū)院子里,我聽見樹上的蟬鳴。我繼續(xù)往考場走,考場就是我們高中的教室。等坐在了考場里,我的耳朵邊還在響著蟬鳴,蟬鳴慢慢變成了嗡嗡的聲音,嗡嗡的聲音持續(xù)了兩天。兩天之后,高考就過去了。在試卷上涂涂抹抹后,我就準備著離開我們的小縣城了。后來在大學(xué)里,一次數(shù)學(xué)考試,教室前面的大屏幕一閃一閃的,我又聽見了嗡嗡的聲音。我想我這是老毛病又犯了,或者叫舊疾復(fù)發(fā)了。監(jiān)考的是個女老師,三十歲左右,穿著高跟鞋,頭發(fā)長長的,戴著眼鏡,眼睛細長細長的,很像我的高中班主任。我手里轉(zhuǎn)著筆,看見她背著手走過來,再背著手走過去,她這樣走過來又走過去,我差點以為這是我的高中班主任在給我們開班會。我看見她突然皺皺眉,低頭掃一眼墻腳,咣咣咣走到插座旁,蹲下身子一把將插頭扯掉。投影儀的散熱風(fēng)扇停下來了,教室里安靜了下來。一陣風(fēng)吹進來,把大家的試卷吹得嘩啦啦響。后來,嗡嗡的聲音再沒出現(xiàn)過,于是我又開始懷念起它了。我低頭看看我的拿著筆的手,再看看我的試卷,我開始在我的試卷上涂涂畫畫了,我的心里卻在想,我剛才為什么沒有把外賣訂好呢。五年之后,在我的回憶中,黏糊糊的感覺和嗡嗡的聲音總也揮之不去,就像口香糖牢牢地粘在了一個人的鞋底上。
就是這樣一個夏天,樹上的葉子還沒有開始落,悶騰騰的天氣讓我感到昏昏沉沉。在我的十九歲的某一天,我和我的朋友李瓊瑛走在大學(xué)校園里。學(xué)校很大,所以有條河嘩的一聲把校園分成兩半。很久以前,就有一座大橋建在了河面上。每天傍晚,橋上的大燈會準時地亮起來,金黃色的燈光從四個角打過來,照在橋上,讓人感到溫暖。我們兩個人走過這座橋的時候,一個矮矮胖胖的男生正拿著話筒唱歌,橋欄桿邊上稀稀拉拉坐著十幾個人,他們中有些還抱著吉他。這時候,天上的月亮也出來了。李瓊瑛問我:“你看過《尋夢環(huán)游記》嗎?”我說:“我看過?!彼f:“你看這座橋,真漂亮。”我說:“我在看這座橋,它很漂亮?!彼f:“我的意思是,我在問你,這座橋像不像電影里的橋?”我說:“電影里的橋?”她說:“就是通往亡靈世界的橋?!蔽艺f:“你別說了,你讓我都不敢從這里過了?!彼f:“你沒有看過。”我說:“我看過,是個動畫片。我記得里面有個老頭,他用氣球吊著他的房子飛來飛去,我記得還有個小孩子,小孩子胖胖的,挺可愛。但是我不記得有什么橋了。”她笑著說:“去你的,那是另一部電影。不過確實都是皮克斯的。”于是我們又走在沉默中了。我們一直走,走出了燈光,來到了長長的斜坡上。有車停在兩邊。我和李瓊瑛一起走過去,我就突然想起來,不知道是哪一天了,我騎著共享單車,使勁踩著踏板,順著斜坡往下沖。我感覺我正在飛翔。這時候,有一個人從兩輛車的中間走了出來,我剎不住,撞到了她身上。那就是李瓊瑛,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她叫李瓊瑛。她對著我的臉或者我的鼻子說:“你能不能看著點?!蔽铱吹剿f這句話的時候,眼球向上轉(zhuǎn)動了一下,露出了白眼仁和白眼仁上的紅血絲。我知道她這是在翻白眼。她翻白眼的時候,我就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事了。在我小時候,我和我的朋友們會在我們的褲兜里裝滿玻璃球,玻璃球花花綠綠的。我們會用手里的玻璃球擊打遠處的玻璃球,興奮地沉浸在這個游戲里。我想起來,還有一些大一點的孩子,看見我們在玩,就會悄悄走過來,猛地用腳踩住放在地上的玻璃球,好像他只是路過而已。我有個小伙伴,他永遠都擦不干凈自己的鼻涕,他吸著自己的鼻涕說:“強盜!”天哪,你看我說了這么多廢話,不是我又想玩玻璃球了,我只是在李瓊瑛對著我的臉或者鼻子翻白眼的時候想起這些事來了,我的意思是,最好看的玻璃球也沒有李瓊瑛的兩只眼睛那么好看。我不僅覺得李瓊瑛的眼睛好看,我覺得她整個人都很好看。有時候,我不去上課,就在我的宿舍里洗衣服。我把手從水盆里拿出來的時候,看到我的手被泡得發(fā)白,我就會說一句:“天哪,白得像李瓊瑛的手……”不過那些不重要了,現(xiàn)在我只是在和李瓊瑛一起走過去。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會兒,李瓊瑛就又開始說話了。
她說:“曉霄曉霄,你不喜歡數(shù)學(xué),我也不喜歡數(shù)學(xué)。你不喜歡數(shù)學(xué),因為你學(xué)不會。我不喜歡數(shù)學(xué),因為我不喜歡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我不喜歡數(shù)學(xué)老師,是因為我不喜歡他說話的方式。上課的時候,他會說‘嗯,這個,啊,因為……’,數(shù)學(xué)本來就讓我迷迷糊糊的,他說的話更讓我迷迷糊糊的。”
她說:“曉霄曉霄,你喜歡騎車,我也喜歡騎車。你喜歡騎車,是因為你懶得走路,你寧愿騎車,也不想用你的腳在路上行走。我喜歡騎車,是因為我在騎車的時候,風(fēng)會把我的頭發(fā)吹起來,我喜歡風(fēng)把我的頭發(fā)吹起來?!?/p>
她說:“曉霄曉霄,你知道最近有校園長跑比賽嗎?你在點頭,你知道。既然你知道,你為什么不去參加?因為你太懶了,你連走路都懶得走。”說完,李瓊瑛就笑了起來,她笑得太厲害了,我看見她的身子隨著她的笑聲抖動起來了。
李瓊瑛還說:“比賽就在明天,我們沒有參加,我們可以去看看熱鬧。你今天回去,等著明天太陽升起來,我們一起去騎車?!?/p>
于是那天我就回去了,我躺在床上等著太陽升起來。我等著太陽升起來了,就又見到了李瓊瑛。比賽就要開始了,運動員們都聚集在起點。我說:“李瓊瑛,我們一起去騎車吧?!彼f:“我們等一會兒,你不要著急,我們等著比賽開始了,再去騎車。我想看看他們突然跑起來的樣子?!蔽蚁?,他們會突然地跑起來?我的眼睛就往那邊看去,我看到運動員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上面貼著號碼。我們沒有花花綠綠的衣服,上面也沒有號碼,我們果然是來看看熱鬧的?,F(xiàn)在,我們只好等著他們突然地跑起來。我這樣想著,就想站在那里看個究竟了。這時候,太陽早就出來了。我是說,我是等著太陽出來了才見到了李瓊瑛。太陽出來了,在沒有樹的地方,陽光平展地鋪在地上,在有樹的地方,太陽就透過樹梢照下來,投下樹的黑色的影子。運動員們正在大樹底下,于是我看見他們的身上和臉上生長出了黑色的枝丫。我看到一些運動員開始用紙巾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開始擰開礦泉水瓶的蓋子咕嘟咕嘟地喝水,他們的喉嚨一緊一緊的。我想,他們還沒開始跑,還只是站在大樹底下乘涼,他們就開始擦汗喝水了,運動員果然不是好當(dāng)?shù)摹N覇枺骸八麄冊趺催€沒有跑起來?”李瓊瑛說:“開始了,你看啊。”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我說:“我只看到一棵大樹?!崩瞽傜f:“你看大樹的底下?!蔽医K于看到了,我看到一個體育老師站在樹的影子上。他也在用紙巾擦汗。他先擦擦自己額頭上的汗,再擦擦自己鼻頭上的汗,最后把紙巾對折一下,擦擦自己脖子上的汗。我看到他的另一只手舉了起來,那只手里拿著一把槍。他對著天空開了一槍。我說:“他在打誰?”李瓊瑛說:“他沒有在打誰,那是發(fā)令槍。”我看見運動員們突然開始跑起來了,我還聽見觀眾們嗡的一聲亂了起來,于是我就同意李瓊瑛的說法了。我看見體育老師的手放了下來,垂在了他的大腿旁邊,槍口里鉆出了白色的煙霧,煙霧經(jīng)過他的臉,晃晃悠悠地升到了很高的天空里。李瓊瑛說:“曉霄曉霄,你在看些什么?快騎上你的自行車,快使勁踩你的踏板?!庇谑?,我們各自騎著一輛共享單車,圍著校園轉(zhuǎn)起來了。李瓊瑛說:“曉霄曉霄,你騎車也太慢了,你騎車這么慢,是因為你的腿太短了,還是因為你太懶了?”李瓊瑛一邊說話,一邊嘿呦嘿呦地踩著自行車的踏板,于是她就到了我的前頭。風(fēng)吹過來了,我看到李瓊瑛的長長的頭發(fā)隨著風(fēng)一起向后吹過來,我還感到我的頭發(fā)也被風(fēng)吹起來了。李瓊瑛的衣服隨著風(fēng)擺動,她身上的洗衣粉的氣味被風(fēng)吹起來,吹到了我的鼻子里。
我不知道我們騎了有多久,我看到太陽斜斜地照在路上。有個胖胖的保安看見了我們,好奇地問:“我記得這是長跑比賽,為什么你們可以騎著自行車參加長跑比賽?”我對他說:“我們沒有騎著自行車參加長跑比賽,我們只是來看看熱鬧?!北0舱f:“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他的話還沒說完,他就笑起來了,他笑得自己都開始咳嗽了。于是他就不笑了,只是彎著腰在那里使勁地咳嗽。我和李瓊瑛扶著我們的車站在那里,等著保安咳嗽完了,突然聽見他嚴肅地說:“既然是這樣,你們就不能過去了,你們要停下來,因為真正的運動員就要過來了?!?/p>
于是我們停下來了,我們果然看見有一個運動員跑過來了。他的身上貼著號碼,他的臉憋得通紅,他的眼睛卻好奇地看著我們。他在想,為什么這兩個人這樣奇怪,他們騎著車,他們不是運動員,卻在運動員的賽道里。他經(jīng)過我們的時候,眼睛還在直直地盯著我們,他的雙腿和雙腳還在繼續(xù)跑著。于是我看到他的脖子慢慢地扭了過來,接著是他的整個上半身,我看到他扭得像一根麻花。我擔(dān)心他再這樣就會把自己扭斷,于是我就喊:“你轉(zhuǎn)過去!”于是他就轉(zhuǎn)過去了,他的上半身一下子就從扭曲回到了筆直。
我看看身邊的李瓊瑛。我記得李瓊瑛喜歡喝酒。我記得我們一起去喝酒,李瓊瑛不知道喝了多少,她就躺在了沙發(fā)上。她喝醉了,開始說醉話了。她說:“曉霄,原來我高看你了,我以為你是個不一樣的人,我高看你了。你個頭不高,沒啥本事,你這么普通,幸虧你總是一個人走在路上,讓我可以找到你。要不然,我天天都要喊,‘曉霄曉霄,你在哪里’,你混在人群里,我認不出你。曉霄,你為什么不喝酒,你為什么站在那里看著我……”我想起這些事,就對身邊的李瓊瑛說:“我們不看比賽了,我們?nèi)ズ染?,你可以在喝完酒之后躺在沙發(fā)上,對著我說一些醉話?!崩瞽傜孟駴]聽見。她盯著那個運動員。
我說:“李瓊瑛,你在看什么?”她說:“我在看那個運動員?!蔽艺f:“你為什么要看那個運動員?”她說:“我突然也想跑步了,像他們一樣,身上貼著號碼在賽道里跑,但是我們沒有報名?!闭f完,李瓊瑛又笑起來了,我看見了她雪白的牙齒。
我們沒有什么話可說了,于是我們看著運動員們一個又一個地跑過去,他們的身上都貼著號碼。李瓊瑛不看運動員了,她現(xiàn)在又看著我。
她說:“曉霄曉霄,你看看你的臉,你的臉又黑又紅,黑的是太陽曬的,紅的是大風(fēng)吹的?!蔽衣犚娝@么說,心里涌起一種既熟悉又奇怪的感覺,但我想不起原因來。我有些不高興。我說:“你叫我看看我的臉,可是我看不見我的臉,我正在看著你的臉。你的臉不是一面鏡子,不然我就能看到我的臉了。每天早上我都會站在鏡子面前,那時候我就會看著我的臉,我看見我的臉正在慢慢變白,我的臉上的紅血絲正在慢慢消失?!崩瞽傜终f:“那你的臉還不夠白,我還是看見你的臉又黑又紅。你說你正在看我的臉,這才叫白。在我小的時候,我的臉就是這樣,白得就像在牛奶里泡過。這是我媽說的?!?/p>
李瓊瑛說:“曉霄曉霄,你說,我們?yōu)槭裁磿蔀榕笥??”我說:“我們?yōu)槭裁磿蔀榕笥眩俊彼f:“我很早就認識你了。有時候,我從路上走過去,我就會看到你,你一個人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我看到你坐在那里看書,坐在那里耳朵里塞著耳機聽音樂,還坐在那里吃外賣,我就覺得,你這個人真有意思。所以我就想和你當(dāng)朋友了,我覺得我們很像。你看,你喜歡一個人待著,我也喜歡一個人待著,我們真像??墒俏覀兂闪撕门笥?,經(jīng)常一起走路或者騎車,你不能一個人待著了,我也不能一個人待著了,真有意思。對了,曉霄,你整天要么在外面的長椅上坐著,要么在外面的街道上騎車,你難道不怕大風(fēng)吹你的臉嗎?”我聽見她的話,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我終于想起母親對我說過的話了。我說:“我以后再也不會坐在外面的長椅上了,我也不會和你一起騎車了,我不能讓大風(fēng)吹我的臉了?!崩瞽傜婀值乜粗摇N铱吹剿淖彀屯蝗粡埖糜执笥謭A。這樣持續(xù)了幾秒鐘,她的嘴巴突然又彎曲了,她開始微笑了,她對著我親切地說:“好吧,但是在今天,我們可以最后騎一次車。曉霄,從小到大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廢物,總有個聲音在對我說,我是個廢物。其實,我是想當(dāng)個廢物的。曉霄,我覺得你也是個廢物……但是,曉霄,今天我們再騎一次車吧?!彼檬种噶酥肝覀兠媲捌教沟穆访妫f:“我們騎著車沖過去?!蔽艺f:“哪里?”她說:“終點線?!蔽覈樍艘惶N艺f:“我們?yōu)槭裁匆T著車沖過終點線?”她說:“因為我們沒有報名,不能跑過去?!庇谑俏揖痛蛩愫退黄饹_過去。我和李瓊瑛又騎在自行車上了。一直站在我們身邊的保安問:“你們要干什么?”我說:“我們不干什么,我們只是去看看熱鬧?!北0步又f:“你們不能去看看熱鬧,你們可以站在這里看看熱鬧,但是你們不能往前了……”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和李瓊瑛就開始使勁地踩自行車的踏板。我聽到風(fēng)呼呼地從我的耳朵邊吹過去,路邊樹上的葉子還沒有落下來,所以我看到綠色的樹葉變得模糊了起來,在我的眼睛里連成了一片。我和李瓊瑛并排騎著我們的車,追上了一個又一個運動員,又超過了一個又一個運動員。我把我的頭轉(zhuǎn)過去,很快地看他們一眼,我發(fā)現(xiàn)他們也在驚訝地看著我們。過了一會兒,剛剛跑在第一個的運動員也在我們的身后了,我想,這次他不用把自己扭成麻花就可以好奇地看著我們了。這時候,太陽照在我們的臉上,照在了我的眼睛上,我感覺眼睛里嘩嘩地閃著亮光。我對李瓊瑛說:“我正在眼冒金星,我看不清了……”我們經(jīng)過了大橋,橋上的燈熄滅著。前面是長長的斜坡,斜坡的前面就是終點線。在那里,很多人正在等著,我想,他們是在等著看第一名,第一名會把終點的那根紅帶子用胸膛或者是肚子頂起來,再迎著風(fēng)跑一段距離。這時候,他們就可以鼓掌歡呼了,可以用他們的手機拍幾張照片了。我聽見人群突然吵鬧了起來,我就向后看了看,我沒有看到第一名跑過來,我就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了,他們吵鬧是因為看見了我和李瓊瑛,或者是因為看見了我和李瓊瑛騎著車沖了過去。在終點線附近站著一個保安,他聽見了人群的吵鬧,就猛地把臉轉(zhuǎn)了過來,好像有人在他的那半邊臉上扇了一巴掌。我看見他的嘴突然張大了,我看見他的嘴張得比他的臉都大,接著他的嘴閉上又張開,張開又閉上,他在喊著什么。我記起有個歌手唱歌的時候就是這樣。我猜保安不會為我們唱歌,但他確實在喊著什么。我這時候膽子越來越大了,我對李瓊瑛說:“我們沖過去,你跟在我后面,我們沖過去,不要讓他們給堵下了?!蔽业穆曇羧急伙L(fēng)吹走了。我看見她也在說些什么,她的聲音也被風(fēng)吹走了。我喊:“你說什么?”李瓊瑛騎著車靠了過來,我終于聽見她在說話了,我聽見她說:“過不去了,過不去了?!蔽艺f:“我們可以沖過去,你剛才說我和你要沖過去。”她說:“不可能了,快停下來。我們不是運動員!快停下來!”她叫我停下來,她卻開始更加使勁地踩著她的踏板。她很快就又到了我的前頭。剛才把我的聲音吹走的大風(fēng)一下子就消失了,李瓊瑛的身體把大風(fēng)擋住了?,F(xiàn)在,她衣服上的洗衣粉的氣味又重新飄到我的鼻子里來了。人群安靜了,我向他們看去,我看到他們的眼睛和他們的嘴都張得又大又圓。這時候,有幾個保安堵在了終點線的前面,他們用手狠狠地指著我們。我開始害怕了。我說:“李瓊瑛,我停下來了?!庇谑俏揖屯O聛砹?。我看見李瓊瑛使勁地踩著踏板,她的速度越來越快,她向著終點沖過去了。她快要沖到終點線了。幾個保安大叫著給她讓出了路。我突然想大聲呼喊些什么,一陣風(fēng)吹過來,我害怕我的聲音又會被風(fēng)吹走,我這樣想著,就忘了我要喊些什么了。我的嘴巴不能喊了,我的眼睛卻還在看著李瓊瑛,我看見她像個第一名似的沖到終點線了。我看見她的車子突然抖動了起來,我聽見她的車子像一匹野馬似的吼叫了一聲。她的車子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黑乎乎的痕跡,就停了下來。我看見車子的后輪抬起來了。李瓊瑛雙手松開了車把。她像孫悟空似的翻了一個筋斗,翻過了車把,飛向了空中。我看見保安們仰著他們的腦袋看著李瓊瑛,李瓊瑛飛過了他們的頭頂。我看見路邊的觀眾們仰著他們的腦袋看著李瓊瑛,他們的嘴張得越來越大?,F(xiàn)在我也仰起我的腦袋看著我的朋友李瓊瑛了,我沒有看見她像個第一名似的沖過終點線,我看見她飛在了終點線上面的天空里。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又回到了老家,又有大風(fēng)吹我的臉了。不過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慢慢忘記了李瓊瑛的樣子。有一天我早早地起來,去吃一碗牛肉面,再喝一杯茶,我又想起了那些事,我努力地想著李瓊瑛的樣子,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想著想著,腦子里閃過什么東西,我就突然哇地叫出了聲音,有個吃面的人被我嚇到了,他的嘴突然張開了,嘴里正在咀嚼的面條又掉進了他的碗里。我想起李瓊瑛飛到了終點線的上空,她的兩條胳膊張開著,兩條腿一前一后,竟然在空中保持住了平衡……我繼續(xù)想著,我想了一會兒,又哇地叫出聲音來,這一次,有更多吃面的人在驚訝地看著我。于是我就把我的嘴閉得緊緊的。李瓊瑛那樣子就像正在跨欄的劉翔,我在心里悄悄打了個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