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一
生命意識是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領域的熱門話題,因其熱門,所以有許多關于它的定義。譬如有學者認為“生命意識是對生命懷有一種強烈的自覺性意識,它表現為對生命自覺地關懷和熱愛”[1];還有學者認為“生命意識,也就是人們對生與 死的認識”[2]。這些定義有著各自的合理性,但并不適用于所有場合。結合學界已有的研究成果,我所認可的生命意識是指:人對自我生命及其他生命存在的感知與體悟,是在此基礎上對于生命的價值及意義的探索與思考。
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和龍應臺的《目送》(散文集)是最近文壇在生命意識表達上的佼佼者,兩位作家的散文以充沛飽滿的情感、平實細膩的語言、嚴謹認真的哲思,給予了自我生命一個令人信服的答卷,也啟迪感染了千萬讀者。但由于個人際遇、文化背景、觀察視角的不同,他們的生命反思呈現出既有相同又有不同的特點。
一
中國先哲很早的時候就對生死問題有過思考與解讀,儒家說“生死有命”,道家說“生寄死歸”,佛家說“生死涅槃”,無論哪種說法,都強調的是我們要看淡死亡,以坦然的胸襟面對死亡。但先哲的思考更多的是體現在形而上的層面,還不能和具體的生命實踐結合起來給予人們更真切感人的精神觸動。史鐵生和龍應臺卻從自我生命成長的具體實踐中,體悟生命的不易,從而以豁達的心胸坦然面對生命的無奈。在生死問題的解讀上,他們和先哲殊途同歸。
史鐵生說:“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饼垜_借彼得·席格的歌說出自己對生死的看法:“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y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目送·什么》)死亡是每個人必然的結果,既然逃不掉,那不如坦然面對好了。
雖說能夠超越,但兩者超越的方式是不同的。
史鐵生在生命最燦爛的年紀突然失去了雙腿,是一度有過輕生的念頭的,而在其后的很長一段歲月中,他都游走在生死邊緣。正如他文中所說:“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么要出生?!奔幢闶呛团笥训娜粘υ挘彩顷P于死亡的:“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被钪鴮τ谝粋€健康人而言是一種輕易就可以實現的事,而對于史鐵生而言,他要活著,不僅需要克服比常人更多的實際困難,也要克服殘疾在心靈烙下的創(chuàng)傷??墒疯F生堅韌地活了下來,不僅活著,而且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所以,史鐵生的超越方式是漸悟的,而正因為反復地思考死亡問題,他對生命的解讀就帶有哲學的思辨色彩,試看這樣的句子:“我常以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這句話含有宿命論的消極成分,但矛盾對立統(tǒng)一的意味在這句話里也體現得非常明顯,啟人深深地思考。
比較史鐵生,龍應臺人生際遇要順利得多。很年輕的時候就博士畢業(yè),此后事業(yè)發(fā)展一路綠燈,做學者、當作家,2010 年登上作家富豪榜。家庭生活中,有一雙活潑可愛的孩子。所以,龍應臺對生死的感悟不是來自自己的精神危機,而是對日常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是“個人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埋、最不可言喻的‘傷逝’和‘舍’”。所以,龍應臺的反思帶有濃厚的抒情意味,是對于生活瞬間的感慨,有頓悟成佛的感覺。比如她在《目送》中非常經典的一段話:“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边@是龍應臺在目送兒子成長的背影和父親交往直到火葬場訣別時的幾個瞬間里感悟到的。在生命的哲思上沒有史鐵生深邃,但在情感上比史鐵生纏綿。下面的幾段話同樣體現了這一特點:
我在“金錢”上愈來愈慷慨,在“時間”上愈來愈吝嗇?!敖疱X”可以給過路的陌生人,“時間”卻只給溫暖心愛的人。(《目送·兩本存折》)
幸福就是,早上揮手說“再見”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來了,書包丟在同一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張椅下。(《目送·幸?!罚?/p>
由于超越生死的方式不同,史鐵生和龍應臺的散文在給人的審美感知上也有所不同: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體現著“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的倔強與掙扎;而龍應臺的《目送》體現著“地勢坤,君子厚德載物”的溫潤與平實。
史鐵生筆下的“恐慌”就體現著他生命的掙扎:“這一來你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寫,哪一個人可以讓你寫成小說。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不瘋魔,不成活,不瘋魔,不成功??伤幢愠晒螅惨廊弧坝X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質”。而一系列成串的帶有詰難色彩的質問,又表現出精神世界的對抗與不甘: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嗎?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這些問題很難給出一個標準的答案,體現著人類在苦難面前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
而龍應臺筆下的事物更多了一分生活的平和美好,她讀書的學?!巴饷嬗幸跋?,莓果的香甜氣息混在空氣里”,國語老師“慢悠悠地教詩”(《目送·1964》);和老年癡呆的母親的對話充滿了詩的韻律與節(jié)奏。她說:“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薄皩Γ蔷褪俏??!薄班?,雨兒你在哪里?”“我在香港?!薄澳阍趺炊疾粊砜次?,你什么時候來看我?”“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保ā赌克汀び陜骸罚┥踔灵|蜜在面對有迫害妄想癥的母親時,會偽造一份“優(yōu)良職工”的證明(《目送·明白》)……人生不能脫離生老病死的折磨,龍應臺用女性特有的溫婉堅韌撫平周邊人生活的創(chuàng)傷,給我們一個平和的審美境地。
二
人生苦旅,總是難免遇見這樣那樣的苦難,總是經歷人生的種種無常。而個體生命,由于地球只是目前宇宙唯一發(fā)現生命的星球,人類的孤獨感是與生俱來的。為應對生命的苦況,我們不得不尋求各種情感去滋養(yǎng)生命的孤寂。于是,在眾多文學作品中,才有了大量對親情、友情、愛情這種神奇力量的描寫,才有了謳歌這些情感力量的文章。
史鐵生和龍應臺都是智者,在擺脫生命的孤寂時,都沒有吝嗇筆墨去贊美那些偉大的支持人類前行的種種情感。史鐵生更偏重于描寫母愛對他的重大影響,而龍應臺則以愛的輸出的方式來形成自我的生命支柱。與傳統(tǒng)情感描寫不同的是,由于現代人的情感需要更側重于精神層面的契合。他們把抒寫情感的重點沒有放在生活起居的日常照顧上,而是集中寫了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換位思考。這樣,他們的生命意識表達就有了現代性的特色,對當代人生的指引作用會更加強烈。
在《我與地壇》里,史鐵生用整整一個章節(jié)去闡述母親的愛,去抒寫母親在兒子失去雙腿時的種種憂慮,憂慮兒子的生命,憂慮兒子的前途。但史鐵生的母親是位超越凡俗的女性,為了照顧兒子的情緒,她選擇把所有的憂慮獨自扛起來,而在兒子面前裝得若無其事?!八牢倚睦锏目鄲?,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于不敢問”“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她總是在兒子常去的地壇默默守候,直到后來兒子才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她就是這樣守候著,守候出了一個杰出的作家。而史鐵生也給予偉大母愛最大的回報,終其一生,他都是用手中筆真誠地表達生活,不媚俗,不商業(yè)炒作,真正做到了“俯仰無愧天地,功業(yè)長留人間”。
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告訴我們,人都有愛與被愛的需要。獲得愛,可以使生命充滿力量,而付出愛,同樣也會使生命豐盈。龍應臺就是以愛的輸出方式實現了自我的情感完善。她的文章里寫到有父母對她的關愛,但更多抒寫的是她對父母的照顧、對孩子的操心 。她的父親癱瘓了,“有一次,發(fā)現排泄物淋漓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保ā赌克汀つ克汀罚┧创昧死夏臧V呆癥的母親,依然是靚麗的風景,“一路上櫻花照眼,她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去的風景……眼神迷離,時空飄忽?!倍垜_最讓人感佩的,是對孩子的教育,因為時代和文化的差異,她和孩子有了隔閡,但她坦然接受,不因為自己是母親就胡亂行使自己的權威,“我只能想象,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边M不去,就不強行進去,體現得是她對兒子的愛和尊重。她不僅對父母親人竭盡所能地去愛,對于毫不相關的陌生人,當他們處于糟糕的不公的對待時,也適時為他們撰文發(fā)聲,伸張正義。在《目送》不多的篇章里,有六篇是關于殘酷戰(zhàn)爭的:《薄扶林》《四千三百年》《阿拉伯芥》《普通人》《首爾》《蓮花》,這里面,有的人為了躲避屠殺而流離失所;有的地方,一場戰(zhàn)爭埋下的地雷需要四千三百年才可以排除干凈;而金門島上,為了避免軍人出事,在糙米里加上黃曲素,抑制人的性沖動,而這一吃就是四十年!種種離奇不可思議的事實,不僅說明了戰(zhàn)爭的丑陋,也說明了龍應臺對生命的關懷和慈悲!
三
史鐵生和龍應臺兩位大家散文的成功當然得益于他們對生命的悲憫情懷,但兩位高明的詩意建構的能力和物我齊一的觀照方式,也為文本增色不少。
(一)優(yōu)美清新、意境悠遠的語言是詩意的形式外殼
史鐵生和龍應臺兩位大家都非常擅長運用清新優(yōu)美而富于詩歌韻律的語言來描寫景物,給讀者以詩情畫意的美感。如:
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兒去了。(《我與地壇》)
在那一團濃郁的深綠里,藏著一只濃郁深綠的野鸚鵡,正在啄吃一粒綠得發(fā)亮的楊桃。我靠近樹,仰頭仔細看它。野鸚鵡眼睛圓滾滾的,也看著我。我們就在那楊桃樹下對看。(《目送·共老》)
不僅在描情寫物上有著濃郁的詩意,兩位大家還擅長在闡述艱深的哲理時,用形象生動的語言使枯燥抽象的哲理變得具有美感。如:
就算我們連丑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我與地壇》)
我們拼命地學習如何成功沖刺一百米,但是沒有人教過我們:你跌倒時,怎么跌得有尊嚴;你的膝蓋破得血肉模糊時,怎么清洗傷口、怎么包扎;你痛得無法忍受時,用什么樣的表情去面對別人;你一頭栽下時,怎么治療內心淌血的創(chuàng)痛,怎么獲得心靈深層的平靜;心像玻璃一樣碎了一地時,怎么收拾?(《目送·跌倒》)
(二)物我齊一的觀照方式是詩意的精神來源
物我齊一是一種平等地看待世間所有生命的觀照方式,并力求融入萬事萬物中的觀照方式。而正是這樣的一種觀照方式,使兩位大家的日常世界那樣的生機勃勃。
蜂兒如一朵小霧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樹干上留著一只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我與地壇》)
這里的蜂兒、螞蟻、瓢蟲似乎有著人類的靈性一般,而那些無生命的事物似乎也都有了自己的意識。人們在沒有了高于其他生命的偏見后,我們的眼睛可以看到更多的生機,而我們的心靈會更加的包容。
涉過濃密的江離,看見水光粼粼的小溪里,隱約有片白色的東西漂浮——是誰不小心落了一件白襯衫?走近看,那白襯衫竟是一只睡著了的白天鵝,脖子蜷在自己的鵝絨被上,旁邊一只小鴨獨自在玩水的影子。(《目送·十七歲》)
這里,把一只白天鵝看成白襯衫固然可以看作是暗喻的一種修辭手法,可如果沒有一種宇宙萬物皆有靈性的觀照方法,龍應臺又怎么能夠為我們捕捉到那生機無限的詩意瞬間,充實豐盈我們的審美感知!
四
從三個層面對《我與地壇》和《目送》(散文集)生命體悟的梳爬整理,能夠讓我們更加清晰地理解兩位大家在生命意識這一話題上的經驗式感懷。但不止于此,在激烈的社會競爭壓力下,輕視生命的情況層出不窮。而本文如果能在一定程度上幫助心理糾結的人們擺脫苦悶、喚醒他們去熱愛生命面對人生苦難的話,那本文的研究就有著切實的社會意義,不是關在書齋里的紙上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