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言
現(xiàn)在想起來,事情從開頭就有點魔幻色彩。
那時,這座城還老實本分得像個面團,沒有被搟開,沒有向四面八方攤成面餅。那些街道幾十年延續(xù)下來,最多拓拓寬,還沒開始大拆大建。街上跑的私家車也不多,在城里轉(zhuǎn)一圈,用不了多長時間。
他們開著自家的第一輛車,灰色的手動擋小夏利,計劃出城上高速,高速口遠(yuǎn)在東山那邊。他們先從東邊的建設(shè)路開上去,路面越來越陡,不遠(yuǎn)處有一片居民區(qū),原以為那里也是城區(qū),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村,后來才知道那個村叫“神泉溝”。再往上走一段,路左邊出現(xiàn)一條新修的柏油路,筆直空蕩,不知通向哪里。
“咱拐過去看看!”伊紅艷開了口。
因為他們時間自由,不趕路,李永軍便駛向那條新路。路兩邊都是黃土,右邊還有一些土丘,能看出推土機推過的痕跡。走了約一站路,到了路盡頭,兩側(cè)的黃土戛然而止,出現(xiàn)了希臘式的白色立柱、噴著泉水的銅鑄獅子頭、階梯式下沉廣場、人工小河、漢白玉小金水橋(仿),還有一片開闊的平層建筑———原來是個售樓處。
進(jìn)了售樓處,他們看到尚在藍(lán)圖階段的沙盤:一側(cè)是連排成片的紅磚別墅洋樓,另一側(cè)以白色線條勾勒出水上樂園,一邊寫著陽光海岸,一邊寫著海濱沙灘??粗潮P他們仿佛身處東南亞或地中海。
伊紅艷被這童話般的景觀打動了,扭頭說:“李永軍,咱們買吧!”
他們交定金的時候,來了四個人,永軍兩口子,還有永軍的表哥表嫂。永軍他們在地級市工作生活,想在省城買房,自然叫了這里的表哥表嫂。
表嫂雪梅顯然也被沙盤里童話般的景觀打動。伊紅艷在旁邊說:“把下邊的入戶門一關(guān),上面就咱們兩家,多好!”她的話也讓表嫂心動。于是當(dāng)場拍板,兩家預(yù)定了同一單元的上戶。
出了售樓處,后面有條新修的窄路,向東蜿蜒而去,應(yīng)該是小區(qū)的施工路,先修路后蓋樓。因為樓盤在東山的半山坡,往西看能概覽城市全景:整座城以低矮的樓房為主,零星有幾座高樓,很顯眼很突兀,城市上空灰蒙蒙的。
一年后。
售樓處走出許多人,穿過微縮的希臘廣場,穿過網(wǎng)球場、籃球場和健身區(qū),去看樣板間。
一行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伊紅艷和帥氣的售樓小伙,后面跟著表兄弟倆,表嫂雪梅緊隨其后,也有售樓小伙陪著。同行的小伙悄聲問雪梅:“紅姐是不是得了什么?。吭趺春鋈皇莩蛇@樣?”
雪梅看了看暴瘦下來的伊紅艷,搖頭,也是迷惑不解。伊紅艷足蹬一雙大紅漆皮高跟鞋,鞋跟約有五寸,穿一條牛仔喇叭褲,褲腿上還繡著花,上衣是緊身皮衣,也是大紅色的,皮衣顯得她的小腰一把細(xì)。伊紅艷也有三十五六了,如此穿著,確實時髦有加。幾年前,伊紅艷也穿緊身衣,還能看出她腰上的一圈贅肉。雪梅曾問她,怎么突然瘦了?伊紅艷說,自己以前就這么瘦。雪梅尋思,是不是她前些年為了治不孕不育,吃激素才變胖的?
已經(jīng)有四五座樓蓋好了,紅墻灰頂,分外醒目。一行人看完樣板間,對樣板間的那個空中花園不是很滿意,雖然它很漂亮,但不實用。他們來到自己購買的樓前,只起了主體,還沒封頂。他們爬上水泥臺階,看著灰灰的毛墻毛地,橫梁立柱,覺得房屋面積不是很大。他們決定將來把空中花園這塊澆筑封頂,這樣,三層的室外花園取締了,四層會多出個露臺。
站在五層的平臺望出去,前面是一片建筑工地。高聳的黃土坡被鏟出一條土路,半路上還有一座廟掩在土堆間,土路北側(cè)是一條溝,溝里也有人家,看著像個村子,還能聽見雞鳴狗叫。
又過了一年。
交房的時候,表妯娌倆不動聲色地交了一次手。在誰要西戶的問題上,紅艷先開口:“你是嫂子,你讓我!”西戶把邊,多一扇西窗,分外亮堂。紅艷這么說,雪梅一點兒不奇怪,打了幾次交道,雪梅已知道伊紅艷有些霸道,是那種張得開口的人,遇事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在跟開發(fā)商談價的時候,雪梅找了關(guān)系,優(yōu)惠了不少,她覺得自己不該讓,也不想讓。就硬了硬心腸,也硬了硬嘴:“你們是弟弟,還是小的讓大的吧!”伊紅艷碰了釘子,也不見惱,馬上順勢轉(zhuǎn)了彎:“東邊就東邊!就為這一扇窗戶還多掏一萬塊錢呢!”
然后開始裝修。裝修小分隊有三名成員,伊紅艷兩口子和表嫂雪梅。這樣的組合明顯是失衡的。有時,李永軍的角色是司機,拿主意的都是兩個主婦;有時,表嫂淪為觀眾,有機會看那兩口子斗嘴。
一次不知何故,永軍跟嫂子嘀咕一句:“伊紅艷,命硬著哩!”正在旁邊坐著翻看潔具宣傳冊子的伊紅艷聽見了,眉毛一挑:“廢話!我命不硬能鎮(zhèn)得住你?!”李永軍訕笑著沒回嘴。雪梅可從來沒用過這種口氣,這也擋不住他倆成天吵嘴。
裝修小分隊往返于裝修市場、建材市場、家居市場,看材料、廚具、潔具、門窗……看家具時,伊紅艷看上一套歐式風(fēng)格的,特別喜歡那個貴妃榻。她側(cè)躺在貴妃榻上試了試,沖那頭喊:“李永軍,你給我買嗎?”
雪梅也從來不會這樣說話,因為她有自己的工作。伊紅艷用這種夾雜著撒嬌和嗔怪的口氣,是有原因的。他兩口子都辭了正式工作,做生意。生意是永軍在表哥的幫助下做起來的,當(dāng)家的自然是永軍,而不是紅艷。
表面上是這樣的口氣,可伊紅艷心里并沒那么服氣。她以前跟過大老板,見過世面。永軍的生意實際是她在后面推,談商場和搞應(yīng)酬都以她為主。奇怪的是,她沒掌握財政大權(quán),沒能改變自己手心向上要錢的處境。
裝修完工不久。
有一次,伊紅艷一個人來了,不敢在空蕩蕩的新家住,叫表嫂做伴。
雪梅晚上九點多才來,進(jìn)入戶門時,她再次感到當(dāng)初自己的建議是多么的明智。她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三層的空中花園可以封頂利用,也得到大家認(rèn)可。裝修時才封了頂。
雪梅進(jìn)了紅艷家,還準(zhǔn)備為自己的遲來解釋一下,沒想到紅艷并不是一個人。紅艷在沙發(fā)上半躺著,還有三個男士在客廳的方桌上打牌。
紅艷說都是她同學(xué)。
那一晚,表妯娌倆初次有機會說些體己話。無非抱怨抱怨那倆表兄弟,他們總有些共同之處,不愛張羅家里的事,不夠勤快,等等。伊紅艷忽然甩出一句:“別的男人都拿我當(dāng)寶貝似的,他怎么就不會啊?”
雪梅心里一驚,聽伊紅艷的口氣,感覺不像是賭氣或玩笑。伊紅艷還加了一句:“要不是婆婆公公待我像親閨女,早就離了!”看不出他們的矛盾這么深,可能還是因為沒孩子,雪梅想。
接下來是入住喬遷。
雪梅這邊,聽了伊紅艷的建議,選的是奧運會開幕的日子,2008年8月8日晚8時。國歌響起,新家里的全體人員起立,高唱國歌。因為還沒通煤氣,雪梅只準(zhǔn)備了包子和涼菜,朋友們一起看開幕式,以茲慶賀。儀式簡單明快。
伊紅艷這邊選的是國慶,提前兩天就有朋友過來,都住在家里,房間不夠,就借住在表嫂這邊。伊紅艷買了液化氣罐,讓會做飯的朋友做大廚。30號中午,開兩桌席,男人們一桌,女人孩子們一桌。在男士這桌,招呼喝酒的是伊紅艷,永軍不怎么能喝。紅艷跟男人們輪番碰杯,永軍在兩桌間來回招呼。有人給伊紅艷遞了根煙,她很自然地接過來,低頭就著遞過來的火,深吸一口,熟門熟路。永軍反而不吸煙,也已習(xí)慣了這場面。
10月1日才是正日子,貼紅對聯(lián),放鞭炮,鞭炮碎屑鋪了一院。中午的正餐在飯店,客人更多了,擺了三桌。吃完飯,伊紅艷領(lǐng)著眾人回到新家打麻將,嘩啦嘩啦,洗牌聲此起彼伏,響了一夜。上麻將桌的還是紅艷,永軍只在旁邊看。紅艷手指夾著煙,神情專注。他們玩得挺大,一把上千,一晚上紅艷都神情如水,不急不躁。次日早上收攤休息時,她說自己贏得不多,也就三五千。
2日下午,人們才陸續(xù)散去,紅艷他們并沒有住下,也一起打道回府。
雪梅帶著孩子全程參加了他們的儀式,有人疑惑,怎么沒見到表哥的身影?
高潮時刻來臨。
春節(jié)前,伊紅艷在臘月二十五接來公公婆婆。紅艷母親一直寡居,跟著女兒生活,倆親家第一次在同一屋檐下過年。表嫂雪梅這邊,早在初冬就接鰥居的公公過來。雪梅公公和紅艷婆婆,老姐弟倆好幾年沒見,自打姐姐年少離家,四十多年沒在一起過年,都特別高興。老姐弟倆每天互相串門,不是你過來坐坐,就是我過去看看,說一些故人舊事,有說不完的話。臘月三十晚上八點多,永軍哥哥一家趕過來,跟父母一起過年。
兩家將年夜飯合在一起。雪梅這邊地方大,就都集中過來。兩家做的菜合在一起,一米八長的餐桌上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家人評點著這個菜好吃那個菜不錯,酒菜吃得差不多了,又把兩家包的餃子都煮了,都嘗了嘗。老人們夸獎,“今天就忙乎你們妯娌倆呢!”
初二,永軍姐姐回娘家省親,“姑姑”“舅舅”喊成一片。初四,雪梅這邊的大姑姐一家來看望父親。紅艷特地過來陪這邊的姐夫喝酒,敬來敬去,姐夫喝了不少。
親戚們走了,朋友們又來了。紅艷婆婆跟雪梅公公說:“紅艷昨晚打麻將,一晚上沒回來?!毖┟饭荏@訝,他難以想象,但看姐姐沒有責(zé)怪的意思,也沒說什么。
這個年過得非常熱鬧,但還是有缺角的地方,雪梅這邊的夫家哥哥沒有從外地回來看望父親和姑姑,如果來了,那可是史無前例的大團圓?!耙院筮€有機會?!边@邊的表哥對父親說。實際上有些機會錯過了,就不會有第二次。
平常的日子來臨。
過完年,伊紅艷帶著母親和孩子長住下,永軍回去打理生意。夫妻共事難免齟齬,伊紅艷有意退到幕后?!拔蚁胱屓藗冎溃夷腥艘彩峭δ芨傻?!”這么說的時候,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紅艷此前的生活從來都是呼朋引伴,熱鬧喧囂的。這一回,她紅火的社交生活突然戛然而止。開頭她還享受了幾天難得的清凈,把孩子送幼兒園后,整套房子里只有她和母親。母親侍弄花花草草,紅艷繡十字繡。陽光從客廳的落地窗打進(jìn)來,有時晃得紅艷睜不開眼。周圍很安靜,像是身處寧靜的山村。那些來不及回味的往事,在腦海里話劇似的上演,紅艷看著話劇里的自己:
十來個人圍坐在餐桌旁,伊紅艷著一襲綠花連衣裙,很亮眼。她披肩波浪長發(fā),三十來歲。主位是劉總(私下她叫他劉哥),其右側(cè)是紅艷,其左側(cè)是一位白衣女子。伊紅艷張羅著給在座的各位敬酒,不時讓白衣女也給大家敬酒。酒過三巡,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伊紅艷忽然跟白衣女提議,小胡,劉總最辛苦,我們一起敬劉總一杯。敬完又提議再敬一杯,感謝劉總的培養(yǎng)。敬完又提議還得敬一杯,三杯才顯敬意。劉總喝得有點多,這時開口了,紅艷辛苦!這業(yè)務(wù)全憑你扛著哩!該你得的都讓你得了,也沒有虧待你!伊紅艷笑開了花,說,是的,劉哥,我還得敬劉哥一杯。舉起杯子,把酒潑在了劉總臉上。一桌子人都愣住了,有眼疾手快的,趕緊過來打圓場,看這看這,都喝多了……
場景切換到潑酒的前一天晚上。飯局結(jié)束已經(jīng)十點多了,伊紅艷回到房間,洗浴完畢,等著手機短信。他們是最早使用手機的那批人,伊紅艷用的是白色諾基亞,能收發(fā)短信。等到十一點半了,還沒有動靜,她的心懸起來,知道事情壞了。她豎起耳朵聽著周圍的動靜。她走到門前,從貓眼往外望,正好能看到斜對面劉總的房門。她一直站著,盯著,盯到眼睛酸疼。約莫十二點時,旁邊小胡的房間門輕輕地“咔噠”了一聲,她看到穿著睡裙的小胡躡手躡腳地走到劉總門口。門悄悄地開了……
場景再回到幾年前。伊紅艷跟著劉總跑業(yè)務(wù)。那一次是去廣州,商務(wù)洽談完畢,劉總安排其他人陪客戶,自己陪伊紅艷逛天河商場。伊紅艷看上的衣服,他都說買下買下,等伊紅艷從試衣間出來,他已經(jīng)把賬結(jié)了。他們逛完街,去了當(dāng)?shù)赜忻幕洸损^。在柔黃色的朦朧燈光中,劉總舉起紅酒杯,伊紅艷看著這樣的目光,心狂跳不已,戀愛時都沒有這樣過。她讀懂了這目光中的含義……
劉總是伊紅艷的老板,她剛參加工作就跟著他,眼看著他的事業(yè)一天天做大,成了大老板。最初劉總只是本地一份中學(xué)生學(xué)習(xí)報的發(fā)行部主任。他們這個地級市有一所省立師范學(xué)院,于是有資源辦一份可以全國發(fā)行的報紙。那時劉總欣賞伊紅艷的大方和機靈,帶著她天南地北地跑業(yè)務(wù)。伊紅艷酒桌上的應(yīng)酬功夫,酒來喝酒,煙來抽煙,都是在劉哥贊賞的目光下練出來的。報紙發(fā)行量連年翻番。劉總抓住機會出來單干,除了承包報紙發(fā)行,還將業(yè)務(wù)向上下游發(fā)展,涉及印刷和圖書出版領(lǐng)域。由于當(dāng)時出版市場亂象叢生,正版書、盜版書出了不少,劉總印書就像印鈔票。伊紅艷很快成了得力干將,在商品房剛興起時,劉總直接獎勵了她一套。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四五年。后來,伊紅艷發(fā)現(xiàn)劉總跑業(yè)務(wù)的時候,開始帶另一位新來的師院畢業(yè)的女大學(xué)生小胡。伊紅艷便存了個心眼,他們?nèi)ヌm州出差時,她找了個理由,說蘭州當(dāng)?shù)氐陌l(fā)行商想讓她過去商談資金結(jié)算事宜,“碰巧”跟了過去。于是就發(fā)生了酒桌上的那一幕。
虧得是在外地,酒桌上的事,除了三個當(dāng)事人,別人都不知情。后來,劉總不動聲色地慢慢收回伊紅艷的財權(quán),業(yè)務(wù)也逐漸讓她移交出來,到后來,她一個月只拿兩千塊的基本工資。伊紅艷終于領(lǐng)教到男人的無情,辭職不干了。
她還有退路,能退回婚姻里,那時候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五六年。她跟李永軍是同學(xué),別人也看著他們是青梅竹馬。后來她想,要不是因為父親去世,她可能不會找李永軍。高中那會兒,李永軍總是默默地看著她,在失怙的她看來,那眼神就是一片情義。上高中時,她也是搶眼人物,當(dāng)著班長,可真敢接近她的男生沒幾個。他們就這么波瀾不驚地結(jié)了婚,沒兩年她心里就堆滿失望。她倒沒指望李永軍怎么樣,他不是那種拿五做六的人,主要失望在情緒價值上。她的情緒,李永軍總是接不住,李永軍天性里缺乏熱情,既不能一起高興,也不能一起悲傷,還玩不到一起。這些不說,生活在一起,才發(fā)現(xiàn)他不那么體貼人,也不擅忍讓。很多時候是伊紅艷摁下話頭,才不至于吵起來。所以,伊紅艷允許自己在婚姻上開小差。退回家里后,他們的生意倒是做了起來,可李永軍將財權(quán)把得死死的,這點也讓她看不上。伊紅艷做人向來要樣兒,不會因為這個去爭吵,就干脆退了下來,搬到省城住。這時她還不到四十歲,心想,就不信了,自己的人生還翻不起個浪?
清寂的日子,更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結(jié)婚七八年,他們還沒孩子,紅艷就想抱一個,永軍不樂意。又過了一兩年,紅艷放出話,再不抱咱倆就離婚,李永軍才松了口。于是他們抱了個漂亮的小女孩。
孩子三歲了??蛷d里有張小女孩的藝術(shù)照,紅艷指著照片對表嫂說,跟我小時候挺像的。其實,她也就這么一說,紅艷感受不到跟孩子那種連皮帶肉的親,沒生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沒有自己帶。孩子抱來,紅艷心臟不太好,帶孩子的任務(wù)就歸了姥姥,孩子連晚上睡都跟著姥姥。紅艷對孩子比較嚴(yán)厲,反倒是永軍比較溺愛。因為練鋼琴,紅艷嗓門一高,小女孩就眼淚汪汪地哭著去找爸爸。看著李永軍那副從沒見過的柔軟樣兒,伊紅艷想,這哪是什么女兒,分明是個情敵!
紅艷只管孩子練琴,其余時間,繡花也煩了,需要再找些別的事情。
互聯(lián)網(wǎng)就這么適時地拯救了她。這時已經(jīng)開始寬帶入戶,網(wǎng)速快了很多。紅艷把貴妃榻擺在書房,條幾代替了書桌,除了電腦,還配了攝像頭、耳機、麥克風(fēng)這些裝備,自己成了網(wǎng)絡(luò)移民。
她在網(wǎng)上開了QQ空間和博客,都取名為“伊麗莎白”,這名字也是自己的英文名,她在空間和博客上貼出自己跳舞的照片,跳的是民族舞,穿著維吾爾族的衣服。舞姿像那么回事,小時候她學(xué)過幾年舞蹈。伊紅艷很快在網(wǎng)絡(luò)上建起自己的社交圈,聊天、玩麻將、打牌,甚至卡拉OK,以往能玩的現(xiàn)在照樣玩,甚至更方便。
所以也就不奇怪了,帶孩子的隊伍里很少看到紅艷的身影。雪梅平時不住這里,周末有時帶孩子來,兩家的小女孩年齡差兩歲,能玩在一起。于是,紅艷媽和表嫂打理三樓的花池,給西紅柿掐尖,給豆角做架,孩子們自己在那兒玩。兩個孩子想要嬉水,紅艷媽和表嫂在五樓大浴缸里放上水,孩子們玩夠了,她倆給孩子搓澡。兩個孩子想在四樓露臺上蕩秋千,可秋千上面積了厚厚一層土。小女孩把伊紅艷拉到陽臺上,伊紅艷看見雪梅正用抹布擦秋千,就說不如用水沖。雪梅端水的工夫,紅艷一扭身,又回了書房。
兩家人吃飯都在紅艷這邊,紅艷媽不發(fā)愁做飯。有時,她也會把菜切好,讓伊紅艷下來炒一炒?!叭思译S便撥拉兩下,就比我炒得好吃。”紅艷媽這么說。還沒等眾人吃完,紅艷就抹嘴,上樓去了。
初夏的一個晚上。
雪梅一個人來別墅住了幾晚。這小區(qū)的入住率不高,晚上就像荒郊野外。雨后的夜晚特別清爽,遠(yuǎn)處有人吹笛子。雪梅來到四層露臺,吹吹夜風(fēng),聽聽笛聲??焓稽c時,吹笛子的人收工了,雪梅坐在秋千上,忽然心血來潮,想躺下看看星星。這兒的星星又高又遠(yuǎn),看著比城里的亮。這時,響起了上樓梯的腳步聲,雪梅從秋千架旁探頭,從表弟家的玻璃門望進(jìn)去,順著樓梯上來兩個人,伊紅艷走在前面,后面是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瘦高個,顯然不是表弟李永軍!
從此,跟這座魔幻的房子一樣,雪梅也把這個秘密吞進(jìn)肚子。
仲夏的急雨暴雨。
接連幾天的連陰雨,時小時大。雪梅有一天接到紅艷的電話:“嫂子,你家四樓臥室漏雨了,快來看看。”雪梅上來一看,雨把床上的被褥都浸濕了,床墊也發(fā)霉了。顯然是五樓露天陽臺的防水沒做好。簇新的家,橫遭水災(zāi),以不可擋的速度成了舊家,讓人心里非常不爽。
紅艷那邊也漏雨,他們干脆把五樓露臺整個包起來,用的不是玻璃頂,是彩鋼頂,把臥室遮擋得黑乎乎的。在整個施工期間,工人們上下材料竟然都走雪梅這邊,他們穿過雪梅家三樓的客廳,再從四樓的公用陽臺進(jìn)入紅艷那邊,留了一地的泥腳印。雪梅初次生出悔意,沒想到跟表弟一家住在一起會有這么多麻煩。
秋天的風(fēng)來了。
國慶節(jié),雪梅來新家看看,發(fā)現(xiàn)自家客廳的陽臺門敞開著,風(fēng)呼呼吹進(jìn)來,家里落了一層土。上了四樓,陽臺門竟然沒落鎖。紅艷他們回老家了,他們有這邊的鑰匙,顯然是他們走時忘了檢查這邊的門窗。幸虧是上戶,離保安室也近,這才不至于有嚴(yán)重后果。
想到夏天時自己在四樓陽臺上看到的秘密,兩家陽臺公用,這邊的門開著,就可以為那人提供某種便利,那人從四樓陽臺進(jìn)到雪梅這邊,然后從這邊的三樓出去,紅艷媽就算在客廳也不會發(fā)覺。雪梅的心病越發(fā)沉重。
四樓陽臺上的秋千椅,因為工人電焊時濺出火花,坐墊上燒出個大窟窿。秋千椅在風(fēng)中搖動,像是張著一張無法訴說的嘴,或是睜著一只不能瞑目的眼睛。
冬天來了,又到春節(jié)。
雪梅本以為還會過一個熱鬧年,問了幾次,紅艷都說還沒定呢。到了年跟,紅艷一家回老家過年了。樓里只剩雪梅一家,跟去年的熱鬧一比,無比冷清。
初三落了一場雪,白雪覆蓋了這片紅房子,真有點童話味道。從雪梅家望出去,前面是兩條十字交叉的馬路,南北向的路兩旁都是在建的樓盤。東西向的馬路原先以為是小區(qū)的內(nèi)部路,分隔海濱區(qū)和陽光區(qū)———從售樓處的沙盤看確實如此啊!結(jié)果,再往東一小截,路就斷了,門前這條路竟成了斷頭路。
是他們太缺乏想象力了,斷頭路有什么難?架橋就可以了。入冬前,在斷頭路的旁邊立起探照燈,晚上照得如同白晝,砸夯的聲音晝夜不停,原來要利用這塊地方在高速路上方架一座橋,這座城市被驚醒了。
次年春天,整棟房子籠罩著一種詭異的氣氛。
清明前后,本是種瓜種菜的時節(jié),可一反去年的熱情高漲,這邊的紅艷媽沒有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