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楊

一

云城，地處黃淮平原，轄4鎮(zhèn)15鄉(xiāng)，人口總計493613人，溫帶季風(fēng)大陸性氣候，光照充足，新石器時代即有先民居此繁衍。漢高祖過魯祀孔子，見此地有祥云墜地，賜名云城，沿用至今。

——《云城旅行指南》

夜里11點，我開車在地下車庫兜圈，后排座椅放倒，鋪著被褥，我爸睡在上面。地面不平整，但他睡得還算安穩(wěn)。

說來話長，長話短說：我小學(xué)時父母離異，我跟我媽，后來她嫁給一個重慶男人，我們來重慶生活，直到現(xiàn)在。我爸一直留在山東云城老家，沒有再娶。他常年酗酒，年初又進了醫(yī)院，命救回來，腦袋卻壞掉了。

過了中秋節(jié)，我二叔把我爸送來重慶，單位已經(jīng)給他辦了病退。上次出院后，他記憶力衰退得厲害，認(rèn)人，但不記事，酒倒是不喝了，整日在街上晃，逮誰都可勁招呼，跟人屁股后面就要到人家里吃飯。

他來重慶后變得十分焦躁，嘴里總念叨什么紙壽千年，一到晚上就嚷著回云城。他行李箱里有一本《云城旅行指南》，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只要給他念上兩頁，他就會安靜下來。但也沒堅持多久，后來漸漸演變成，一到晚上我就得開車帶他出去兜圈，騙他說送他回去。車庫里空氣渾濁，快的話轉(zhuǎn)上幾圈就能睡著，有時他也會起疑，問這條隧道為什么這么長，我就不得不開出去，在內(nèi)環(huán)旋上幾大圈。

我在一家公司的倉庫開叉車，一周白班一周夜班。下了班我去找葉晴，她在我們公司附近開理療館，按摩，艾灸，還賣減肥茶。去年我肩膀疼，打她門前過，進去按了按，按完第二天就落枕了。我正好有理由找她，一來二去打得火熱，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我倆情況一樣，都是離異，不過她有個女兒，小名叫喜歡，剛滿八歲。

“喜歡，你媽呢？”

“沐沐叔叔，禮物呢？”

喜歡一個人在門店里寫作業(yè)，我把樂高拿給她。上周末她過生日，葉晴也沒跟我說，我看到葉晴發(fā)朋友圈，就給喜歡打了一個電話，問她想要什么禮物，她用電話手表奶聲奶氣地說想要樂高，一個會用腳尖旋轉(zhuǎn)的芭蕾舞女孩。

喜歡一邊拆禮物一邊說她媽在樓上。樓上有兩個隔間，一間給客人按摩，另一間葉晴和喜歡住。我敲敲門，等了一會兒葉晴啟開一個縫，我說忙著呢？她說還得半小時，想吃什么自己煮，冰箱里有臘腸，鍋里還有剩的米飯。我下樓來，喜歡捉住我的胳膊，說她剛學(xué)會煎蛋，問我要不要吃，我說好，她就踩著凳子用電磁爐給我煎蛋。我怕她摔著，一直在旁邊看著。

兩年前我跟前妻離婚，原因是我們一直懷不上孩子，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她的問題。后來老是吵架，就散伙了。離婚后她又找了個對象，沒半年懷上了。這事真他娘的說不清。

這段時間還多虧喜歡幫忙，才穩(wěn)住我爸。因為要上班，我買了一支錄音筆，讓喜歡幫我念那本《云城旅行指南》，一次錄一個章節(jié)，字也不多，拿回去導(dǎo)入電腦，我就教他用電腦聽錄音文件。他愛聽，問我這姑娘是誰，我說我閨女，他眼睛放光，說閨女好，閨女好，哪天幫他打個電話，叫他閨女也來看看他。我說您要不介意，把我當(dāng)您閨女就行。

桃花寺門前有一石碾，清道光間尚完好，今只存碾槽，直徑八米，由九塊青紅色石砌成。《云城縣志》載，大碾系后漢屯軍遺物。大碾東五里有先賢墓，墓旁有枯井一眼，亦傳為后漢屯軍所留。

喜歡正幫我錄今天的章節(jié)，我?guī)退龑憯?shù)學(xué)作業(yè)。葉晴下來，我趕緊罷筆。她身后跟著一個男的，穿著皮衣，臉上一條疤，不明顯，低頭時能看到一道陰影。他沖我點點頭，走了。葉晴走到喜歡身邊，按住書看了看，用兩根手指敲喜歡的頭。

“啥子展哦，念碾！”

“啥子碾哦，我認(rèn)不到！我不念嘍！”喜歡皺著眉頭反抗。她還不認(rèn)得“碾”字，通通念成了“展”。

“愛念不念，不念上樓睡覺！”

“我作業(yè)都沒做完啷個睡覺！”

“你早點在做啥子？喊你早點寫你不寫！”

“早點你又不煮飯給我吃，肚子餓起啷個寫！”

“你一天就曉得個吃！”

葉晴舉手就要打，我把喜歡拉過來，喊葉晴不要吵，耳朵都要炸了。喜歡氣得抹眼淚，這女娃人小脾氣大，長大估計和她媽一樣，兇得很。

葉晴問我吃不吃，她要去炒飯，我才知道喜歡也沒吃，剛剛還給我煎了蛋。我讓她別做了，開車出去吃點。

羊肉湯鍋冒著熱氣，喜歡站起來撈羊肉，往她媽碗里夾了一塊說：“吃嘛葉晴，以后脾氣莫要楞個大。”葉晴撲哧笑了，輕輕揪一下喜歡的耳朵，“講多少遍，不要喊你媽老漢的名字，叫媽媽。”

葉晴比我小兩歲，三十四，屬龍。我屬虎，龍爭虎斗，不太合。但我喜歡她喜歡得要命，為此還專門去南山老君洞找大師算了一卦，大師說，龍為云首，虎為林首，兩強相爭，一干一宿。我問干什么，大師說干仗唄，吵架。我趕緊壓上一百塊錢，讓大師給破一破。大師又細(xì)細(xì)問了生辰八字，沉吟道，云生從龍，風(fēng)生從虎，風(fēng)云際會，皆大歡喜，她是不是有個女兒？我說是。大師說對嘍，要通過她女兒。我說具體啷個整哎？大師又皺著眉頭吸涼氣，我趕緊再壓上一百塊錢。大師說，回去幫她寫作業(yè)。

吃完湯鍋回去路上，喜歡在鋪蓋上打滾，葉晴問我爸最近怎么樣，我說還那樣，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不過自己能做飯，就是不敢放他出去溜達(dá)，怕回不來。葉晴說要不改天把他帶來，給他按按穴位，但估計作用不大，要是我爸三高，她還能配點減肥茶幫他調(diào)理下，失憶是真不懂該怎么治。說完她拿起那本《云城旅行指南》翻看，她一直好奇，誰會去云城旅游。

“這本書真有那么神奇，一念就不鬧了？”葉晴問。

“現(xiàn)在我念也不行，他要聽喜歡的聲音?！蔽艺f。

“那過段時間放寒假，把喜歡送過去，讓她住在那里照顧爺爺，天天給他念?！?/p>

“送我去哪點？”喜歡爬過來，瞪著大眼睛問。

“送你去上班，掙生活費，要不要得？”

“要得哎！我會煎雞蛋！”

二

葉晴真把喜歡送來了。

那天下班我看葉晴店沒開，打電話也不接，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她和喜歡都在。我爸正坐在沙發(fā)上摟著喜歡，笑得合不攏嘴，喜歡拿著畫筆在我爸臉上畫龍。葉晴從廚房出來，看見喜歡干的好事，抄起湯勺就要敲她。我攔住葉晴說鍋溢了，她趕緊回廚房看火，我爸和喜歡互相看著對方擠眉弄眼。

葉晴弄了四菜一湯，窗玻璃蒙上一層霧氣。吃完飯，葉晴說她跟朋友一起做電商，要去上海培訓(xùn)一周，想讓喜歡在我這住幾天。我說行，要不今晚你也別走了，三室一廳，正好夠住。葉晴想了想，說不了，明天一早的飛機，還要回店里收拾東西。

葉晴走了以后，白天我去上班，我爸和喜歡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倆誰照顧誰。頭一天我還有點擔(dān)心，上班差點把叉車叉同事腳上。下午回到家一開門，一個人影沒有，喜歡的電話手表扔在沙發(fā)上，桌上擺著一盤煎蛋，用洋蔥環(huán)成愛心的形狀。我心里一緊，趕快出去找，剛下樓就看見喜歡牽著我爸的手走來，我爸脖子里掛著一根細(xì)繩，繩上串著一圈黃澄澄的銀杏葉子，一老一少，嘻嘻哈哈。

“這是你給爺爺做的項鏈呀？”

“是哎，這是銀杏，意思是陰性，疫情不怕，不得遭！”

喜歡來了以后，我爸氣色好多了，一天雷打不動吃三個煎蛋，情緒也變得穩(wěn)定。早上起來我就把米飯蒸上，把豆?jié){打好，我爸會做蛋炒飯，喜歡也愛吃。冰箱里有切好的香腸還有凍蝦仁，我教了一遍喜歡就記住了。樓下小面館我打過招呼，給了兩百塊錢，他們中午不想做飯可以下去吃碗面。

中午在公司吃完飯我跟喜歡視頻，視頻接通，她正坐在桌子前裝模作樣寫作業(yè)，筆尖都是斷的，在那瞎比劃。我批評她兩句，她不愛聽，怪天氣冷，削不動鉛筆，我爸聽見就坐下給她削。喜歡又嘻嘻地問我爸要不要聽書，我爸說，閨女聽話，先寫作業(yè)。喜歡說哦，趴在桌子上等鉛筆，大眼睛忽閃忽閃。

可能是整天聽喜歡念那本《云城旅行指南》，我腦子里恍恍惚惚時常響起書里的聲音。我小學(xué)時就離開了云城，此后很少回去，對云城的記憶大都磨滅不清。但我還記得當(dāng)年他們離婚后，我媽去深圳打工，我住我姥家，第二年我媽帶回來一個男朋友，比她小，河北人，大家都叫他阿亮。沒多久他倆又黃了，阿亮惱羞成怒，一度揚言要來云城報復(fù)，具體來說就是弄我。我姥還給我爸打電話，讓他那段時間接送我上下學(xué)，我爸答應(yīng)得挺好，但我一次也沒見過他。

其實當(dāng)時我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興奮極了。因為阿亮在的時候，我們相處得很愉快，他帶我去影像店，押五十塊錢，租一沓港臺片，底下藏著一張封面香艷的盤。我偷看過，劇情戲仿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早早點亮了我的啟蒙之路。

有一陣子，阿亮還借來一臺摩托車，載著我如鬼火少年一般，沿南北大道往來轟炸。他故意俯下身子，讓風(fēng)全部灌進我嘴里。沿街的老嫂子們看著我倆，驚愕之余，露出吃席的表情。他那樣沒個正經(jīng)，哪里像個刺客。

這樣一想，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刺客始終沒有到來。除此以外，對于云城的旅游景點，我只記得幾座牌坊和兩三個土丘。

葉晴走了三天，也不來電話，我問喜歡想她不，喜歡說只要她媽高興不揍她就行。我拍了幾段喜歡寫作業(yè)的視頻發(fā)給葉晴，她回信息的時候我們正在車庫兜圈。本來喜歡已經(jīng)在臥室睡著，我爸突然又嚷嚷，說要回云城看閨女，有人要害他閨女。喜歡被吵醒，問我們?nèi)ツ膬?，我說送爺爺回老家，一會兒就回來，她跳下床就去收拾小書包，非要跟來。

喜歡坐在副駕駛，裹在我的羽絨服里，用手機給葉晴發(fā)語音，她說媽媽，我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已經(jīng)快寫完了，你不操心，我把爺爺照顧得很好，現(xiàn)在我們要去爺爺老家逛一哈，你回來的時候記得給我?guī)フQ禮物。想了想，她又補充道，媽媽，你好久回來？

我爸坐在后排，抱著膝蓋往前看。他把保溫杯擰開讓我喝，我不喝，他又叮囑我開車慢點，累了就去服務(wù)區(qū)歇會兒，到云城要先過五岔路口，要是找不清路就叫他。我說好。葉晴沒回信息，喜歡丟開手機去后排找我爸，揪著我爸的耳朵說悄悄話，兩人在那嘿嘿傻樂。

地下車庫空氣不好，我怕喜歡覺得悶，就開車上內(nèi)環(huán)，去照母山轉(zhuǎn)了一圈。穿過星光隧道時頂燈沒亮，那些小燈珠模擬的星星亮起來很漂亮，是藍(lán)色的。

“沐沐叔叔，爺爺老家是在哪點？”喜歡問。

“在山東，云城。”我說。

“上海遠(yuǎn)還是云城遠(yuǎn)？”

“上海要遠(yuǎn)些?！?/p>

“哦，那葉晴可能還沒到?！?/p>

“你要喊媽媽，不然回來又要捶你?！?/p>

“沐沐叔叔，照母山為啥子叫照母山？”

“說是有個孝子在山上照顧生病母親的嘛?！?/p>

“是不是真的哦？”

“我也不曉得。”

“那我回頭還要照顧葉晴，不，照顧我媽媽。”

“對頭。”

喜歡滾在我爸懷里，兩人都睡著了，喜歡淌著口水說夢話，她說白酥雞、白酥雞，我要吃白酥雞?；氐杰噹?，我先把喜歡背上去，又下來叫醒我爸。我扶他起來，跟他說到云城了。他耳朵上面有一條疤，一指長，掩在灰白頭發(fā)里，之前沒有注意過。我扶著他往家走，剛剛他在車上也說了一大段夢話，現(xiàn)在還在念叨：

“白酥雞，云城名吃，用豬肉、雞脯肉，雞脯抽筋，刀背砸成細(xì)泥，加入蛋清、綠豆淀粉，佐以味精、麻油、細(xì)鹽、五香，攪打混合，做成半球形，置入蒸籠。蒸出后改刀，可加適量高湯，不放醬油，底紅頂白，軟而不散。兒子你多吃點，重慶可吃不上這一口?！?/p>

三

我爸在云城文化館工作了一輩子，他為人迂腐，又懦弱，發(fā)表過一些豆腐塊文章，與領(lǐng)導(dǎo)同事關(guān)系很僵。他引以為豪的事情不多，其中一件就是主編了這本《云城旅行指南》。編纂過程頗為辛苦，編委會原有五人，但工作過半，領(lǐng)導(dǎo)調(diào)動，新來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區(qū)區(qū)云城根本無所謂發(fā)展旅游，小城破敗，風(fēng)沙漫天，不依山不傍水，毫無景致可言，文物也多在文革破四舊時被搗毀砸壞，遂解散編委，半途而廢。但我爸認(rèn)死理，將文稿帶回家，埋頭整理，一有空就騎上二八大杠四處考察，還花了幾個月工資買來一臺膠卷相機，每晚點燈熬油，批閱三載，增刪五次，終成一卷，八九萬字。又自費印書，分發(fā)給單位同事，領(lǐng)導(dǎo)看到后，臉青得石板樣。

我聽二叔說，《云城旅行指南》成書后，我爸愈發(fā)孤僻，每晚飲酒，一個人在家能把自己喝到胃出血。后來他轉(zhuǎn)而迷上斗雞，酒才喝得少些。云城人好斗雞走犬，縣城南隅尚存斗雞臺遺址，據(jù)傳春秋時宋滅郜，此舉不義，有違北杏之盟，齊桓公遂以盟主之約召集出兵。敗宋國后，桓公在此臺上斗雞慶功，后世相沿，這里就成為斗雞取樂之地。

凡雞，毛欲疏而短，頭欲豎而小，足欲直而大，身欲細(xì)而長，目欲深而皮厚。步徐眈視，毅不妄動，望之如木雞。如此者，每斗必勝。

“爺爺你吃雞！”喜歡把一只雞腿撕下來，讓我爸吃。

葉晴說去一周，結(jié)果半個月才回來，喜歡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都快寫完了，每天跟我爸出去溜達(dá)，回家兩人就下五子棋。我爸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能想起以前一些事，主要還是圍繞他那本書。我?guī)ノ髂厢t(yī)院看過，醫(yī)生說沒有大礙，回家靜養(yǎng)即可。

葉晴買了只雞來燉，我涼拌了一盤折耳根。我爸不吃，絮絮叨叨又說起他當(dāng)年養(yǎng)的那只雞，云城有口皆碑，橫掃斗雞臺，無雞能敵，云城人冠以雞王之名。可惜的是，后來有一耍猴戲的外鄉(xiāng)人打云城過，見斗雞臺人多熱鬧，就去臺上倚了一棵老槐樹扎下場子，擺起猴戲。我爸剛斗完雞，準(zhǔn)備回家，沒想到那猴王看到雞突然發(fā)狂，扔下金箍棒就搶上去，騎在雞王身上撕咬，一時雞毛橫飛，血流滿地，雞王脖子斷了，當(dāng)場殞命。自那以后，我爸再沒吃過雞肉。

喜歡撕下一塊雞肉塞進我爸嘴里。

“爺爺你吃嘛，吃完再說，香慘嘍！”

我爸愣了一下，喜歡問他香不香，他說香。過了一會兒，我爸拿著雞腿，邊吃邊搖頭，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閨女好廚藝。

葉晴把喜歡接走后，我爸老是發(fā)呆，我心里也空落落的。晚上的時候，我爸經(jīng)常沏一杯濃茶過來，問我要不要回云城看看，語氣里帶著商量。后座他很久沒睡了，坐在前面，我感覺他已經(jīng)不糊涂，只是將計就計，想讓我?guī)鰜硭?。我?guī)タ春檠露?，燈光亮起，金燦燦的，游客扎堆在對面的觀景平臺拍照。我說爸你看，嘞個才叫景點，嘞個才叫旅行，嘞個才需要看指南，你老是說云城，那小地方有啥子景點嘛。

“說云城話。”我爸說。

我想了想說：“走自己的路，瞎自己的事，這是不是云城老話？”

“沒聽說過。”

“那云城到底有啥子好耍嘞嘛？”

“云城十景，我考證過，都有出處，源遠(yuǎn)流長。”

“我只記得斗雞臺，小時候你帶我去過，就是一個土堆，沒意思?！?/p>

“上古有大洪水，先民筑高臺而居，后來洪水退去，祖先下來，神農(nóng)嘗百草，雞犬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他又開始背書上的話。

我說行行行，聽不懂，云城好，云城妙，前面有個車位，去不去洪崖洞上頭吃火鍋，能看嘉陵江。

“火鍋里有雞肉不？”我爸問。

葉晴從上?；貋砗笞兊霉止值?，對我愛搭不理，周末喊她帶喜歡出來玩，她也不答應(yīng)。馬上過年，公司發(fā)了些年貨，我下班給葉晴送過去，發(fā)現(xiàn)喜歡不在。問葉晴，她說去外婆家了，這幾天生意忙，顧不上喜歡，她還要在重慶待幾天，等年三十再關(guān)門回老家。

葉晴老家在重慶大足，倒是不遠(yuǎn)，開車過去一個小時。我說到三十那天送她，她說不用，有個老鄉(xiāng)也要回去，說好了搭順風(fēng)車，而且大過年的也別讓我爸自己在家，就不麻煩了。

再問，她就躁了，說樓上還有客人等，讓我回，東西拿走，帶回去給我爸。

葉晴這女人其實不錯，馬上三十五，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像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平時愛健身，會弄飯，脾氣大點，但一個人掙錢帶娃也不容易，逢年過節(jié)我都給她轉(zhuǎn)些錢，她也收。我知道她一直想自己買個門面，心里頭更安穩(wěn)。她還提過，等喜歡上完小學(xué)，想把她送到私立中學(xué)讀國際部，好好學(xué)外語，以后去國外念書，最好是北歐，挪威、瑞典、芬蘭，那里冬天漫長多雪，還有極光閃耀。

感情的事我跟她提過幾次，她沒表態(tài)，只說我人好，但她心里亂糟糟的，喜歡又不聽話，一寫作業(yè)就打瞌睡，她想再等等。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大師說的方法我用了，喜歡的寒假數(shù)學(xué)作業(yè)都是我寫的。不過拋開功利心，我挺喜歡這閨女，她也愛跟我待一起，我不像葉晴，一言不合就捶人。

想到這，我給喜歡打了個電話，喜歡小聲說她已經(jīng)鉆被窩了，外婆在旁邊打呼嚕。我問她過年想要什么禮物，她說想放鞭炮，那種大禮花，在天上綻開像星星一樣，外婆不讓她放，怕崩著她，幾個表哥也不帶她玩。我說好，等過年回來，開車帶你去放煙花。

回到小區(qū)，在車庫停好車，我看到微信上喜歡發(fā)來一段語音，很小聲，她說她走的時候在錄音筆里給爺爺唱了一首歌，讓我提醒他別忘了聽。

我爸正在家看電視，茶幾上放著一瓶白酒，我問他酒哪來的，他說他下樓買的，就喝了二兩，不用擔(dān)心。我看他說話慢條斯理，與常人無異，只是臉上不喜不悲，沒有感情一樣，就沒管他。我把年貨放廚房，坐下看電視，聞著酒味，也有點上頭，就去煎了一盤小河蝦，想了想，給他也倒上半杯。

我舉起杯子說：“爸，感謝你?！?/p>

我爸一仰脖干了。

我說：“爸，我還沒說完呢?！?/p>

我爸說：“你說?！?/p>

我說：“這婚房當(dāng)時是你出的首付，感謝你支持?！?/p>

我爸說：“應(yīng)該的?！?/p>

我說：“后來離婚吧，是實在過不下去了，現(xiàn)在她也挺好，我也沒啥負(fù)擔(dān)。”

我爸說：“那就行。”

我說：“爸，你覺得葉晴這人咋樣？”

我爸說：“那閨女挺好，天天給我念書，走之前還給我唱了一首歌，在錄音筆里頭?！?/p>

我說：“爸，你理解錯了，我說的是她媽，葉晴，我倆處對象咋樣？”

我爸說：“那首歌只有詞沒有曲，收錄在《云城旅行指南》第六章民俗文化篇，叫《云中歌》，閨女自己即興譜曲演唱，有模有樣。但我沒告訴她，歌詞其實是我自己寫的，我謊稱是搜集來的民謠，編進了書里。我想以后我死了，這幾行字還能替我活下去，這是我唯一撒的謊，我有罪?！?/p>

我看他喝點酒又糊涂了。我碰了一下他的空杯，把酒干了，讓他放那首歌給我聽。

他打開錄音筆，里面?zhèn)鱽硐矚g的歌聲：

那是云上的一座城

云中有歌聲

人們睡在黃河上面

虎雛伏在城池外面

那是起霧的一座城

霧中有歌聲

春天困在柳絮里面

夏天躲在油菜花后面

孩子和女人們聽我說

那是蜂飛蝶舞的一座城

那是金玉滿堂的一座城

城中有歌聲

別去那個城

四

年三十那天我睡到中午才醒，吃完飯我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爸在旁邊包餃子。外面陰沉天，像塊鐵板樣，昏昏然到下午兩點，他已經(jīng)包了兩蓋簾，還要包。我說爸，別包了，咱倆吃不完，咱們?nèi)フ蚁矚g。

我爸把餃子放到廚房，用保鮮膜蓋上一層，洗洗手拿保溫杯接開水，又從抽屜里捏出兩支鉛筆，削得尖尖的，說是喜歡之前掉進沙發(fā)下面，他打掃衛(wèi)生時發(fā)現(xiàn)，給削好了收起來。

城里禁鞭，但村里可以放，喜歡給我發(fā)了定位，我開車在大足下道，在路邊買了許多煙花爆竹，小蜜蜂、掛鞭、擦炮、火樹銀花不夜天。到村里我給葉晴打電話，她有些驚訝，但還是帶喜歡出來了。喜歡手里拿著一根香，蹦蹦跳跳跑過來，一人先來一個大擁抱，然后猴在我爸身上不下來。葉晴戴著口罩，也不說話。

我們走到附近一處開闊地，天更陰了，像要落雨，倒適合放煙花。我拾了一根木棍，將擦炮塞進木棍一端的縫里，點燃后指著天上說，喜歡你看。木棍叭的一聲，那頭冒出白煙，像朝天開了一槍。喜歡嚇得一縮肩膀，然后跳著腳鼓掌叫好。

喜歡外婆家挨著大足石刻，不遠(yuǎn)處的山上現(xiàn)出佛頭。葉晴說冷，讓我跟她去車?yán)铮惺赂艺f。我把火樹銀花不夜天抱出來，讓我爸帶著喜歡玩。坐進車?yán)镂掖蛉蓟?，把暖風(fēng)開大，窗戶留個縫，點了根煙。我爸拿著香點禮花，點了幾次都沒點燃。

“喜歡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都是你寫的吧？”葉晴問。

“阿拉伯?dāng)?shù)字也能看出筆跡？”我說。

“你連名字都替她寫，卷子上哪有寫小名的?！?/p>

“百密一疏。”

“這一年多麻煩你了，一直幫我們?！?/p>

“喜歡也幫了我大忙，我爸原來那樣我都不知道怎么辦?！?/p>

“要不還是算了吧。”

“他好歹是我爸，在家也沒個實在親戚，我不管誰管。”

“我說咱倆?！?/p>

我爸終于把禮花點燃，火種沖上天際，沉寂片刻，猛然綻開。山上的佛頭映照在火光里，久遠(yuǎn)的顏料鮮艷起來。

“我以后不幫喜歡寫作業(yè)了，小學(xué)正打基礎(chǔ)的關(guān)鍵時候。錄音也不錄了，我爸快好了?！蔽艺f。

“跟你說實話吧，我沒去上海，我有男朋友了，做工程的。他帶我去新疆看雪，從南疆到北疆，他說等疫情過后，還可以去北歐，那里能看到極光，有時一整天都是晚上。云城沒有這些。”

她從袖筒里抽出那本《云城旅行指南》，壓了壓書角，放在扶手箱上。

“喜歡還不知道他，以后你別來店里了，感情這事得慢慢培養(yǎng)，也得慢慢忘。就這樣，走吧，跟喜歡說一聲?！?/p>

她推開車門，冷風(fēng)鉆進來。我忘了把鉛筆還給她們。

晚上回到家，我媽打來微信視頻。年前她跟幾個嬢嬢去海南避寒，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我關(guān)上臥室門，接通視頻，看到她系條大紅絲巾，大晚上戴著蛤蟆鏡坐在酒店大堂。

“兒子，媽媽過年不回去了，你自己吃點好吃的知道吧。”

“知道，你玩你的?！?/p>

“兒子，這里風(fēng)景可好啦，一點都不冷，好多人還下海游泳呢?！?/p>

“媽，你還是說重慶話吧，說云城話也行，你普通話太崴了?！?/p>

我媽把蛤蟆鏡摘下來說：“你莫管老子，管好你自己，你跟葉晴在一起沒得？”

“沒有，她回老家了?！蔽艺f。

“喊她回去了就不要再回來，我跟你講，我去老君洞幫你算過，大師說咯，嘞個女娃只上車不買票，你留不住，莫要去跟她扯?！?/p>

這時我爸敲門，喊我吃餃子。我媽聽見了，問我哪個在屋里頭。她剛剛說話氣人，我也故意氣她，把門打開，鏡頭對著我爸說：“我把我老漢接來重慶過年，你好好在那邊耍，莫要管楞個多?！?/p>

看見我爸，我媽臉一沉。我爸來重慶的事一直沒跟她說，平時我一個人住，她也很少到我這來。

我爸盯著手機屏，突然說：“小琴啊，沐沐都放學(xué)了，你怎么還不下班，我包了餃子，快點回來吃?！?/p>

我媽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你爸啷個回事？”

我指指腦袋說：“這里出點問題，本來快好了?！?/p>

“一輩子沒出息?！闭f完我媽掛了。

餃子是豬肉白菜餡的，吃飯時我爸剝了許多蒜，我倆拿酒盅喝，他喝得慢，我抬手他才舉杯，像在等我?！帮溩泳途疲胶仍接??！彼蝗徽f一句，好像已經(jīng)把剛才的事忘了。

電視里春晚載歌載舞，花枝招展，看得人迷茫。我把電視關(guān)了，干喝無聊，我記得我爸會唱戲曲，問他能不能整兩句，指定比電視強。我爸問我想聽什么，我說來點帶勁的，秦腔就挺帶勁。他說秦腔不會，要唱就唱個《穆桂英掛帥》。

“京劇??？”

“豫劇，云城挨著河南界，小時候我教你唱過?！?/p>

說完他唱起來，左手按在桌上，右手在空中騰挪，指東打西。他中指結(jié)著老繭，指節(jié)變形，手背青筋凸起，手掌上下翻飛，似一面旗子獵獵作響。窗外一陣轟鳴，像有火車駛過。喝得眼熱，我可能醉了，他唱出來的文辭在我眼前縈繞，又和那本書里的句子混在一起，讓我很是頭疼。我說爸差不多了，喝酒吧。他不聽，站起來，在屋里扯開步子，一板一眼高聲唱，似要蓋過那亂糟糟的風(fēng)波：

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來我保國臣

頭戴金冠壓雙鬢

當(dāng)年的鐵甲我又披上了身

帥字旗飄入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窗子喇喇響，外面許是起了大風(fēng)雪。我悶一口白酒，也捶桌子站起來，我說爸呀，爸，我要到外面去，我也要出去放炮！走，我們到外面去，放三聲炮，給他震天響！說完我醉倒了。

五

二月二龍?zhí)ь^，我爸買了些豬頭肉，炒了一大盤。吃完他說他要走了，回云城，這次是真的。

我爸基本好了，好了以后話更少，在家客客氣氣，做飯掃地，也不出門，沒事就聽喜歡以前給他錄的音，也沒問過我跟葉晴的事。我給他買了月底的火車票，臥鋪直達(dá)云城。

走的那天早上，起了大霧，窗外茫然一片。我給他準(zhǔn)備了點重慶特產(chǎn)，還買了一臺二手平板電腦，把喜歡的錄音導(dǎo)進去。車票是早上8點的，我們吃了點東西，開車去重慶北站。天蒙蒙亮，經(jīng)過小區(qū)附近的濕地公園時，霧格外濃重，路燈都看不清，我只好打著雙閃慢慢開。我爸拿著平板電腦熟悉操作，里面不時傳來喜歡的聲音。

“爸，葉晴跟別人好了，所以這段時間我沒找她，也沒跟喜歡見面?！蔽艺f。

“知道?！蔽野终f。

“后來有一天，我實在沒忍住，想看看她們。我開車走原來那條路，從她門前過，正好看見葉晴跟一個男的在店里吵架，兩人吵著吵著就要動手，幸虧兩邊鄰居給勸下了。我當(dāng)時想了想，還是沒下車，我算什么？用得著我管？”

但過了兩天我還是不放心，想找喜歡問問是怎么回事。我去學(xué)校門口等她，到點喜歡跟同學(xué)出來，但我看到一個人從旁邊巷子里閃出來，開始跟著喜歡。他戴著口罩和帽子，看不清楚臉。我擔(dān)心出事，就下車跟上去。那男的鬼鬼祟祟，但最后也沒干什么。喜歡回到店里，他就去附近坐公交車走了。

可能是我疑神疑鬼了。但第二天我又看見他，還是那身打扮，我從扶手箱里拿出一根喜歡的鉛筆，下車跟上去。那男的雙手插兜，離喜歡越來越近，我上前一把將他拽進巷子，拿筆尖指著他，扯下他的口罩。他臉上有道疤，他就是葉晴那個相好，我之前也見過。

我問他想干什么，他問我是誰，我說你別管我是誰，你敢碰喜歡一個手指頭試試。

他說行了，你也是個冤大頭，葉晴以前是不是跟你說，她想把門面盤下來，還要送她女兒去國外讀書，去歐洲，挪什么，看激光。

我說，挪威，看極光。

他說，對對對，就是那玩意。嘿，咱倆都是傻子，都讓她給騙了。我看她長得漂亮，手藝也好，我就陷進去了。關(guān)鍵她不說答應(yīng)，也不說不答應(yīng)，這是最扯的。我就拿錢砸，我跟你講，這女的會的可真多，她拿你的錢，不硬拿，她說她投資，一會兒做電商，一會兒要開店，說得頭頭是道，到最后這錢倒成了投資入股。我心想反正以后要在一塊，這都無所謂。后來我工程款沒收回來，有天她突然跟我說，算了吧不合適。我說行啊，算了吧，那你把錢還給我，對吧，咱倆沒在一塊，你憑什么拿我的錢。結(jié)果人家說什么，錢都拿去投資了，回本也需要時間，讓我回去等。我等她媽逼的等，我當(dāng)時就想打她。媽的，從來都是老子騙別人，沒想到這次被娘們給騙了，行啊，你搞老子的錢，我就弄你閨女。兄弟，這事你別管，被她騙的肯定也不止咱倆，你就當(dāng)我給兄弟們出氣了。

霧小了些，順利的話，二十分鐘應(yīng)該能到北站。我媽突然打來電話，問我把我爸送走沒。我說大清早你說話怎么這么不吉利。她心情不錯，沒吼我，說替我約了一個相親對象，一米六八的個子，教小朋友樂器，中午在觀音橋見面，今天一定得去。

掛了電話，我問我爸剛才說到哪了。

我爸說：“他要弄閨女?！?/p>

我說：“對，他說要弄喜歡?！?/p>

我爸說：“那你怎么說的？”

我說：“你當(dāng)年是怎么跟阿亮說的？”

我爸想了想說：“我拿了一把錘子，把他拽到胡同里，用錘子勾住他的后腦勺，一把拉過來，我倆頭抵頭，我感到他明顯慌了。我說我兒子上下學(xué)，你跟著干什么？他說沒有。我說你要弄我兒子，你弄一個我看看。他說認(rèn)錯人了。我說我知道你就是阿亮，你別不承認(rèn)，我盯你好幾天了。我跟你講，我馬上著手編一本書，書里要列云城十景，第七景是一個大墳，七丈長五丈寬，西南角歪脖子樹下有個盜洞，我打的，我下去考察過，里面埋著圣人。你是外地人，生在孔夫子沒去過的地方，你要是敢動我兒子一個手指頭，我就弄死你，把你埋進去，讓你再接受接受教育?！?/p>

我說：“原來是這樣?！?/p>

我爸說：“你呢？你是怎么說的？”

我說：“和你一樣，也用的書里那個故事，整天聽你們念叨，我都會背了。還真管用，他被我嚇到了。”

說完我倆在車?yán)镄α撕靡魂?。末了，我爸說：“你跟喜歡道別了嗎？”

我說：“沒有，也和你一樣?！?/p>

太陽出來，霧慢慢散去，前面有臺車追尾，堵了好長一段路。我不知道會不會誤點，如果趕得上，他就可以登上火車，從容地躺下，先是向北，搖搖晃晃穿過秦嶺，騁入關(guān)中，再轉(zhuǎn)頭向東，出潼關(guān)，過三門峽，沿黃河浮沉，刺破野外的迷霧，在華北平原上沐浴風(fēng)沙，并于夜晚緩緩?fù)Ｏ隆＿@次我沒有說謊，他一定可以抵達(dá)。等送走他，我就一個人回家，關(guān)上窗子，小睡一會兒，等到中午，稍微收拾一下，去見那個姑娘?；蛟S我們一拍即散，或者我們可以過一生。

“爸，云城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地方？”

“那是云上的一座城，美得不可方物?！?/p>

“可是誰會去云城旅行呢？”

責(zé)任編輯? 張?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