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宇

摘 要：東漢晚期至魏晉時(shí)期的銅鏡中，有一常見套語作“眾△主陽”，由于字形減省、訛變嚴(yán)重，一直以來未有定釋。本文以字形為基礎(chǔ)，結(jié)合此類銅鏡的具體語境及紋飾特點(diǎn)，將其中的疑難字讀為羲和氏的“羲”字，并對此句文意進(jìn)行疏解。

關(guān)鍵詞：東漢魏晉 鏡銘 羲

一

東漢魏晉時(shí)期的鏡銘中有一套語作“眾△主陽”，常作以下諸形： （分別引自： A. 《古鏡圖錄》卷中14b；B. 《尊古齋古鏡集景》第68頁；C. 《千秋金鑒：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銅鏡集成》第271頁；D. 《上海博物館藏青銅鏡》拓片62；E. 《洛鏡銅華： 洛陽銅鏡發(fā)現(xiàn)與研究》圖141；F. 《陳介祺藏鏡》圖158；G. 《漢鏡銘文圖集》圖407；H. 《古鏡今照： 中國銅鏡研究會成員藏鏡精粹》圖116；I. 《漢雅堂藏鏡》圖145；J. 《漢鏡銘文圖集》圖446；K. 《止水閣藏鏡》圖127；L. 《陳介祺藏鏡》圖136；M. 《清華銘文鏡》圖67；N. 《廣西銅鏡》圖82。字形著錄相關(guān)信息詳見后文注釋。）

△字字形模糊難辨，學(xué)者過去考釋多付之闕如。

不過，從字形上仍可依稀辨識出該字上部多作“羊”形，下部常省作一或兩橫筆（A—I、K—L），有時(shí)也作“堇”形（M）。

其中，N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完整的字形，是釋讀該字的關(guān)鍵，但由于照片模糊，“羊”下面的筆畫一時(shí)難以確識，還需要更多的線索以提供考釋方向。

從鏡銘套語的組合習(xí)慣來看，“眾△主陽”前后常搭配以下辭例： （因受篇幅所限，僅摘引與“眾△主陽”前后緊連的數(shù)句釋文。）白（伯）牙陳樂，眾△［主陽］，四氣象（像）元，六合設(shè)張

（《浙江出土銅鏡（修訂本）》）（王士倫、王牧編著： 《浙江出土銅鏡（修訂本）》，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6年，彩圖35。）

白（伯）牙陳樂，眾△主陽，福祿是從，富貴安寧

（《桃陰廬和漢古鑒圖錄》）（梅原末治、關(guān)信太郎： 《桃陰廬和漢古鑒圖錄》，日本大正十四年（1925）印制，圖23。）

白（伯）牙舉樂，眾△主陽，學(xué)者高連（遷），曾（增）年益壽

（《漢雅堂藏鏡》）（黃洪彬： 《漢雅堂藏鏡》，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圖145。）

白（伯）牙舉樂，眾△主陽，圣高，士（仕）至公卿，其師命長

（《止水閣藏鏡》）（王綱懷： 《止水閣藏鏡》，北京： 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圖127。）

白（伯）牙舉樂，眾△主陽，圣德光明，富貴安樂

（《洛鏡銅華： 洛陽銅鏡發(fā)現(xiàn)與研究》）（霍宏偉、史家珍主編： 《洛鏡銅華： 洛陽銅鏡發(fā)現(xiàn)與研究》，北京： 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圖144。）

百（伯）牙舉樂，眾△主陽，圣德光明，富貴安樂

（《古鏡今照： 中國銅鏡研究會成員藏品集》）（浙江省博物館編： 《古鏡今照： 中國銅鏡研究會成員藏鏡精粹》，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2年，圖116。）

白（伯）牙舉樂，眾△主陽，圣德光明，子孫番（蕃）昌

（《千秋金鑒：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銅鏡集成》）（陜西歷史博物館編： 《千秋金鑒：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銅鏡集成》，西安： 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271頁。）

白（伯）牙作樂，眾△主陽，世德（得）光明，富貴安樂

（《漢鏡銘文圖集》）（王綱懷編著： 《漢鏡銘文圖集》，上海： 中西書局，2016年，圖446。）

白（伯）牙作昌（倡），眾△主陽，世得光明，生如金石

（《古鏡圖錄》）（羅振玉： 《古鏡圖錄》，上虞羅氏民國五年（1916）影印本，卷中，14b。）

白（伯）牙作昌（倡），眾△主陽，世得光明，士（仕）至三公

（《陳介祺藏鏡》）（辛冠潔編撰： 《陳介祺藏鏡》，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1年，圖158。）

白（伯）牙奏樂，眾△主陽，圣德光明，子孫番（蕃）昌

（《鄂城三國六朝銅鏡》）（湖北省博物館、鄂州市博物館編： 《鄂城漢三國六朝銅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6年，圖97。）

周（雕）刻無極，眾△主陽，世德（得）神明，子孫番（蕃）昌

（《漢鏡銘文圖集》）（王綱懷編著： 《漢鏡銘文圖集》，圖407。）

周（雕）刻無極，眾△主陽，圣德光明，延年益壽，西母東王，子孫番（蕃）昌

（《陳介祺藏鏡》）（辛冠潔編撰： 《陳介祺藏鏡》，圖158。）

周（雕）刻無極，眾△主陽，圣德光明，子孫番（蕃）昌

（《陳介祺藏鏡》）（辛冠潔編撰： 《陳介祺藏鏡》，圖136。）

周（雕）刻無極，眾△主陽，圣德神明，五月五日丙午日中，時(shí)得三光

（《清華銘文鏡》）（王綱懷： 《清華銘文鏡： 鏡銘漢字演變簡史》，北京： 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圖67。）

統(tǒng)德序道，周（雕）刻無亟（極），眾△主陽，其師命長

（《廣西銅鏡》）（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編，黃啟善主編： 《廣西銅鏡》，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4年，圖82。）

綜合考慮銘文內(nèi)容及上下文句之間的組合，似可作出如下判斷：

1. “眾△主陽”所表達(dá)的意思應(yīng)為吉語。下接“福祿是從”“富貴安寧”“學(xué)者高遷”“子孫蕃昌”“生如金石”“其師命長”等吉語。

2. “眾△”一詞所對應(yīng)的應(yīng)為神人或神獸。且“眾△主陽”應(yīng)與“伯牙作倡”“伯牙舉樂”句式結(jié)構(gòu)一致，方符合鏡銘中的語法習(xí)慣。

3. “眾△主陽”中的“陽”應(yīng)指陰陽之“陽”或陽光之“陽”。下文稱“世得光明”，緊接“四氣像元，六合設(shè)張”才不至于突兀。

二

基于以上線索，我們對字形N（）進(jìn)行重點(diǎn)考釋。雖然該字照片較為模糊，但該字形與“義”字字形的相似度之高一目了然。 《說文》小篆

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11漢史晨前后碑

三國（魏）“立義將軍”?。ㄖ軙躁懼骶帲?《二十世紀(jì)出土璽印集成》，北京： 中華書局，2010年，下冊，第561頁。） “晉歸義羌王”印（周曉陸主編： 《二十世紀(jì)出土璽印集成》，下冊，第564頁。）

另外，根據(jù)字形J（）寫作“兮”的線索提示，我們懷疑此處語境中的“義”和“兮”皆可讀為“羲”字。“羲”字古音在曉母歌部，“兮”字古音在匣母支部，曉、匣皆為喉音，聲在一系，歌、支皆為陰聲韻，于例可通。而將“義”讀為“羲”在音韻學(xué)上也沒有問題，東漢許慎在《說文》中將“羲”分析為“從兮，義聲”，既然“羲”字從“義”得聲，二字當(dāng)可相通。

另外，傳世文獻(xiàn)中常見“羲”“戲”相通之例，如《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伏羲”一詞，《漢書·司馬遷傳》引作“虙戲”；《莊子·人間世》中“伏羲”，《經(jīng)典釋文》引“羲”作“戲”；《管子·封禪》“虙羲”，《管子·輕重戊》又作“虙戲”。而“義”“戲”亦可相通，如《后漢書·光武帝紀(jì)》“義陽”，李賢認(rèn)為此“義陽”即“《左傳》‘晉荀盈如齊逆女，還，卒于戲陽”的“戲陽”。

所以，漢鏡中“義”“羲”相通沒有問題。

假如上述推論不誤，則很容易理解為何△字A—I、K諸形上部皆包含“羊”形。至于L、M兩形，則可視為以“羊”形為基礎(chǔ)進(jìn)行的訛變，在東漢中晚期尤其魏晉時(shí)期的鏡銘中，這種字形上的訛變是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因此，無論從字形方面，還是音韻方面，將△字最后通讀為“羲”字是沒有障礙的。

三

《尚書·堯典》曰堯帝“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shí)”?！秱鳌吩疲骸爸乩柚?，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時(shí)之官。”類似的記載又見于《史記·五帝本紀(jì)》。其中，羲氏的羲仲為東方之官，羲叔為南方之官，他們都是堯帝的大臣，分別觀察日出、日中、日永，以確定春分、夏至等時(shí)間，輔助堯帝制定政策，勸導(dǎo)百姓從事農(nóng)耕。

而《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郭璞注又云：“羲和蓋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睋?jù)此，羲氏還是專管太陽之官，是故古人以“羲陽”為太陽別稱。如三國阮籍《詠懷》詩：“于心懷寸陰，羲陽將欲冥?！睍x陸云《答兄平原詩》：“羲陽趣駕，炎華電征?！?/p>

由于羲氏、和氏時(shí)刻記錄一年之中太陽的運(yùn)行軌跡，就像親自駕車馱運(yùn)它們一樣準(zhǔn)確，因此，當(dāng)太陽升格為太陽神時(shí)，羲和氏則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替其駕車之神。

《離騷》“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未迫”，王逸注：“羲和，日御也?！焙榕d祖補(bǔ)注：“虞世南引《淮南子》云：‘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是謂懸車。注云：‘日乘車，駕以六龍，羲和御之，日至此而薄于虞淵，羲和至此而回?！币虼?，羲氏、和氏不僅替太陽駕車，而且駕駛的還是由六條螭龍牽引的龍車。

回到鏡銘之中，套語“眾羲主陽”中的“眾羲”疑指羲仲、羲叔，或以羲仲、羲叔為代表的羲氏一族，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羲氏、和氏的合稱?！氨婔恕币辉~疑為當(dāng)時(shí)俗語，雖不見傳世文獻(xiàn)，但其含義卻并不晦澀。在鏡銘中，“眾羲主陽”一語雙關(guān)，既指他們主管并賜予人們充足的陽氣（古代陽氣與陽壽等息息相關(guān)），所以后面可搭配“延年益壽”“子孫蕃昌”“其師命長”等語，同時(shí)也指他們時(shí)刻不停地為太陽駕車，一如南朝梁沈約《梁甫吟》中所言“龍駕有馳策，日御不停陰”，所以銘文“眾羲主陽”之后緊接“世得光明”。

四

值得一提的是，在包含習(xí)語“眾羲主陽”的銅鏡中也常有六龍駕辀、神人捧日的畫像。這些畫像大同小異，車身似船形，浮于云氣之上，前有六龍牽引，后有一神捧日。（眾所周知，漢鏡背面常常圖文并茂，而且銘文多有描述圖像的功能。如龍虎鏡中的“白虎天祿居中央”“辟邪天祿居中央”、神仙畫像鏡中的“西有王母，東則王公”、神人神獸鏡的“雕刻容像，五帝三皇”、變形四瓣花八鳳鏡的“神魚仙人赤松子，八爵相向法古始”等，皆有相應(yīng)畫像與銘文完全相配。本文下揭圖像引自《陳介祺藏鏡》，圖158。）此神為羽人造型，又似肩背生翅。車輿前后分為三段，前段為一到兩名雙手上揚(yáng)作駕車狀的御者，中段為正面端坐的主神，后段為一側(cè)身跽坐，上身微微抬起的侍者，其中御者、侍者亦皆為羽人造型。

如果前面推論不誤，此類畫像描繪的應(yīng)該就是太陽出行時(shí)的場景了，其中駕馭龍車的御者和捧日的神人，大概就是銘文所謂的“眾羲”。不過，圖中所描繪的畫面與傳世文獻(xiàn)中的記載既有糾葛，卻又不完全相同。具體原因，還可以進(jìn)行深入討論。受篇幅所限，這里不再深入展開。根據(jù)銅鏡中畫像與銘文常常吻合的特點(diǎn)，據(jù)下揭圖像可為前文將△釋作“羲”字增加佐證。

（責(zé)任編輯： 姜慧）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xué)重大招標(biāo)項(xiàng)目“出土兩漢器物銘文整理與研究”（16ZDA201）、“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規(guī)劃項(xiàng)目“兩漢三國銅鏡銘文書法研究”（G3936）、國家語委一般項(xiàng)目“數(shù)字化多模態(tài)視野下利用甲骨文等古文字提升學(xué)齡兒童識字能力的理論構(gòu)建與實(shí)現(xiàn)路徑研究”（YB1456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