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登紅
【摘要】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出版界興起了一股舊書重印熱潮,以具有公共版權(quán)性質(zhì)的古舊書籍為知識商品,通過影印、排印等手段,實現(xiàn)了對舊書的再版、售賣與流通。究其緣由,一方面是近代中國優(yōu)質(zhì)出版資源匱乏、古舊書利潤空間較大;另一方面是近代印刷技術(shù)由刻到印的刺激與推動。雖然這一熱潮受到了部分時人的批判與諷刺,引發(fā)了“向前看”還是“向后看”的爭辯。但不可否認,大規(guī)模的舊書出版活動推動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的近代化,保存、傳播、推廣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為時人提供了一定的閱讀食糧。
【關(guān)鍵詞】印刷術(shù) 古舊書 出版 知識傳播
【中圖分類號】G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3)3-100-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3.014
長久以來,書籍“作為一種受人青睞的書寫載體,它們被用來傳遞大量的信息,這些信息為大多數(shù)文化和社會所珍視”。[1]其中古舊書籍對文化傳播、學術(shù)發(fā)展、民眾閱讀生活的影響猶大,舊書雖舊,傳播的卻是新知。伴隨著出版印刷技術(shù)的進步,此類書籍作為一種具有公共版權(quán)性質(zhì)的知識商品,受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出版商人的追捧并引發(fā)競爭。①1935年,報刊上有人撰文指出:“今年將成為什么年呢?著眼于出版界的三個月的過程,我試為諸君杜造一個名字——‘舊書年’。”[2]誠如斯言,是時舊書在出版界中已占有相當比重,出版商以舊書為媒介,圍繞這一“生意”,發(fā)現(xiàn)、制造、傳播了傳統(tǒng)文化知識,并借此盈利,引發(fā)了國人對舊書出版熱潮的爭論,且在印刷技術(shù)方面實現(xiàn)了由刻到印,建構(gòu)與延續(xù)了近代中國舊知識向新知識的轉(zhuǎn)變與融合。也如芮哲非所言:“印刷和出版業(yè)也形成了一個以知識為基礎(chǔ)的微觀經(jīng)濟領(lǐng)域,它呈現(xiàn)為一個具有中國古代文學文化韻味的現(xiàn)代機械化產(chǎn)業(yè)。”[3](63)
一、古籍新印:作為公共商品的“舊知識”
印刷是最有可能增進今人和古人間知識交流的手段?!拔ㄎ糁乜膛c初刊,在方法上、經(jīng)濟上,同一艱難費事,今則不然,善本可用影印,次則可用鉛字排印或石印,較之木雕,其難易相去云泥?!盵4]對此,有人總結(jié)道:現(xiàn)在“刻”已不通行,叫做“印”,相較于傳統(tǒng)社會所秉持的“積金不如積書,積書不如積德,是固然矣。今有一事,積書與積陰德皆兼之,而又與積金無異,則刻書是也”,[5]“其書終古不廢,則刻書之人終古不泯”[6]的理想追求,民國時人已不再是因“自揣德業(yè)學問不足過人”,也不是為“欲求不朽”才來翻印古書?!艾F(xiàn)在的古書已經(jīng)成為不受酬不要稿費的無代價的商品了,一切意義都可在這商品二字中去求?!盵7]
“商品”二字折射了古舊圖書在近代不斷重印背后的經(jīng)濟驅(qū)動因素。1936年《申報》上一篇文章統(tǒng)計顯示,經(jīng)過1935年一年的努力,全國出版界“僅有二千余種的出版物,全部價格連大部的古書在內(nèi),僅三四千元”,“但這大部古書的一項仍占全體43.28%,假如出版業(yè)所出的書籍,視作讀者們對文化事業(yè)的投資,那么我們出版界的吸收游資的著眼點,是在翻印古書了”。[8]“我們雖不能說古書不當出,但百分比這樣大,卻有點出人意料!”[9]學界已有的研究往往只關(guān)注大書局“新文化的生意”,卻忽略了“舊文化的生意”,須知舊書中自有新意,新書也是在舊書基礎(chǔ)上誕生的,舊書在近代中國社會知識的生成與傳播過程中同樣扮演了不可忽視的角色。對舊書的出版重印,不僅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文脈不斷,且保證了各類新書局的生意,使之有一定的資本去挖掘與出版新書。
近代古舊書籍的重印之風興起于清末民初。1900年,商務印書館排印了《通鑒輯覽》《左傳》等書。1914年,又影印了汲古閣精抄本《唐四名家集》等。1919年印行了《四部叢刊》,“書凡三百二十三種(“二十四史”先成不計),都八千五百四十八卷(四種無卷數(shù)),二千一百冊。庚申初夏,發(fā)行預約,先行千部,未及一年,倏已告罄,續(xù)增五百,冀酬眾望。迨壬戌冬全書告成,余者僅數(shù)十部,轉(zhuǎn)瞬亦復散盡”。[10](357—358)可謂供不應求,極大地刺激了其他出版商,其后,中華書局、中國圖書公司、文明書局等皆有重印舊書之舉,“唯均普通詩文集,或?qū)僬f部叢刊諸書”。[4]
1930年以后,影印、排印古書已成一窩蜂之象,市場競爭極為激烈,“現(xiàn)在出版界上有一種特別的現(xiàn)象,便是所謂全國文化重地之上海的各書局,對于歷代古書,互相爭印”。[11]再如開明書店重印了“二十五史”,“把《新元史》夾在里面,接著又印《廿五史補編》,這時,光是印‘二十四史’的就有好些店家,有的標榜什么‘廿六史’,有的專印史書的食貨志”。[12]開明書店在其“二十五史”叢書《刊行緣起》中寫道:“我們經(jīng)營出版事業(yè),有現(xiàn)代的印刷技術(shù)給我們利用,這是可以慶幸的。但是,我們中國因為受了經(jīng)濟的限制,以致出版能力非常薄弱。我們使用這薄弱的出版能力,總得往有意義不浪費的路子走去才是。如果不顧到這一層而隨便做去,那個固然只是一兩家書店的私事。然而在推進文化的途程上,又是多么大的損害呢!”[13]開明書店坦言,出版“二十五史”叢書是在追逐當時出版界盛行的翻印舊書的風氣,認為這不一定是壞事,指出書籍向來是被有財有勢的人獨占著的,而翻印舊書能夠打破傳統(tǒng)的知識占有結(jié)構(gòu),對于今天從事文化工作的人很有幫助,所以認為這一工作“絕不是沒有意義的浪費的事”。[13]
相較于開明書店對古舊書籍事關(guān)文化前途的論述,商務印書館則從印刷工藝角度指出:“雕版之書,卷帙浩繁,藏之充棟,載之專車,平時翻閱,亦屢煩乎轉(zhuǎn)換。此則石印,但略小其匡而不并其葉,故冊小而字大。冊小則便庋藏,字大則能悅目”,[14](351-352)“鏤刻之本,時有后先,往往小大不齊,縹緗異色。以此插架,殊傷美觀。此則版型紙色,斠若畫一,列之清齊,實為美雅”。[14](352)商務印書館認為石印技術(shù)可縮小古書的開本,便于讀者收藏,且用紙、體例整齊劃一,十分美觀,更利于讀者閱讀。
當然,“翻印古書成為出版界之習尚,亦自有其因”,并不完全因由刻到印的單純推動,還受國人的購買力薄弱、新書出版成本較高且“后或不免為留滯棧房之呆貨”,以及政治審查嚴格等因素的影響。如“禁書之訊仍時有所聞”,“文字觸及一教,一教即起而抗議;詆及某國,某國即提出交涉。出版家刊一新書固已謹慎再四,盡其審讀刪芟之能事而無能安然流播于社會,被認為純正無疵之商品尚在不可知之數(shù)”,所以不若翻印古書,“既不需稿費或版稅之成本又自有相當之銷數(shù)”,且因古書與近代的懸隔,“于外皆無所違觸”,無政治之風險,同時,還可以預售的方式,“以低價相標榜”,提前回籠資金。[11]此外,也與當時“比者廣建圖書館之議,四方風動。學校諸生,亦咸以鉆研國故,貫通中外,為亟搜尋古籍,不謀而合”[10](358)等大環(huán)境的影響有關(guān)。
諸此種種因素,促發(fā)了古舊書的重印熱潮,“風起云涌,爭印古籍,其影響于舊書業(yè)者至深且大”。[4]不過,細而究之,不難發(fā)現(xiàn):由刻到印是其根本性的基礎(chǔ)因素,若無印刷技術(shù)的進步,重印一本古舊書的成本會很高,也極難盈利,自然無法催生出版商的熱情。張元濟就曾說:“影印之事,如早十年,各種條件沒有具備,不可以做;遲二十年,物力維艱,就不能夠做?!盵15]借助印刷技術(shù)的進步,傳統(tǒng)的古舊知識開始被認為是一個整體,并日漸與近代知識所分離。
二、何以為印:翻印與排印之爭
弗朗西斯·培根有一句名言,印刷術(shù)改變了“這個世界的外貌和狀況”。[16]這一名言同樣適用于近代中國古舊圖書的出版?!暗癜媾d,而抄書漸少。鉛印石印興,而雕版漸少。憚難趨易,人情之常?!盵17](40)但在既往的研究中,印刷技術(shù)對近代中國古舊圖書出版的意義往往被漫不經(jīng)心地一筆帶過,很少有深入探討。1930年,“印刷業(yè)成了中國人在上海這個港口城市的第三大工業(yè)投資形式,排在它之前的只有中資織棉業(yè)和卷煙業(yè)。從1933年全國機器制造業(yè)的產(chǎn)出總值的角度來看,印刷機和造紙機制造業(yè)在中國最大的產(chǎn)業(yè)中排名第七”,[3](71)僅上海就有近300家與印刷業(yè)務有關(guān)的企業(yè),雇用了上萬名工人,極具活力。印刷技術(shù)的現(xiàn)代化改變了近代中國的社會經(jīng)濟面貌,且進程絕不是孤立前行,其已將各類古舊圖書裹挾其中,驅(qū)使出版商在追逐現(xiàn)代化的浪潮中延續(xù)傳統(tǒng)知識邁向近代化的步伐。正如彼得·伯克所言:“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一個明顯然而重要的后果,是將企業(yè)家更密切地牽涉進傳播知識的過程?!盵18]
20世紀二三十年代,舊書被不斷重印的結(jié)果,在于其不僅推動了知識的生產(chǎn)與傳播,且增多了舊書市場的盈利機會。此背景下,傳統(tǒng)的雕版印刷技術(shù)也經(jīng)由石印到影印、鉛印的變革。這一印刷方式的變化,不僅使古舊圖書舍棄了原本的“古老外衣”,改穿起了近代的“西裝”,換身為洋裝書,“還進一步在出版?zhèn)鞑ァ㈤喿x利用和保存維護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連帶轉(zhuǎn)變,結(jié)果產(chǎn)生了近百余年來全新的圖書文化”,[19]賦予了圖書新的內(nèi)容設(shè)計、排版、字體、開本、句讀,深刻影響了國人對古舊書籍的閱讀、認知與思考方式。其間,對于舊書的重印,有多種不同的印刷方式,概要而言有兩類:一是翻印,涉及原版影印、縮印等;二是排印,即重新排版錄入,多為鉛印形式,兩者各有優(yōu)劣。
1. 翻印
近代中國的翻印技術(shù)受日本影響很大,“在日本,影印的善本孤本很多,此時中國書商漸漸效法,商務印書館有個藏書樓,名曰涵芬樓,收買善本舊本甚多,都是張菊生先生經(jīng)手的,遇到好一點的本子,就影印出來,名為《涵芬樓秘笈》”,先后出至“十余函,其內(nèi)容則經(jīng)史百家,包羅萬有,其價值則宋元善本,名家校藏”,[4]受到時人的歡迎。
早期的出版商多是以石印術(shù)翻印古本,“文字原形,不爽毫厘,書版尺寸又可隨意縮小,蠅頭小字,筆畫清楚”,制版卻是以手工為之,頗費時日?!敖四擞欣谜障喾ǘ瞥捎“嬲撸Q之為照相石印。”[20]商務印書館的高夢旦認為,采用照相制版“不失原書面目,且免增加錯誤,可省校對之勞”,這是其優(yōu)點,“但原本格式之大小,行款之疏密,及小注之有無,各書不同。縮小之程度,頗難規(guī)定。其字跡模糊者,修補尤為不易。自來落石工人,往往依類似之形式,或因墨跡模糊,隨意更改,校者稍不留意,時生意外之謬誤。此石印之通病,無可諱言”。[17](41)如商務印書館石印本百衲本“二十四史”,“先行照相落石,印成樣張。由初校者用色筆修正。更有復校者就著色處加意審查,重行決定。再付照相,然后制版。所有修補之事,不經(jīng)工人之手,故錯誤較少。但少數(shù)人之精力,短時間之推敲,難保必無歧誤之處”。[17](41)
再如中華書局搜得青銅活字本《古今圖書集成》,于1934年影印,其間“由孫犖人主持描修工作,將原書拆散,裝裱成大張,耗費大量人力”,并對原本進行描修,“用白粉涂去墨污,制版后膠印,字體約老五號大小”。[21](76)當時,中華書局考慮“際此農(nóng)村潰崩,四海凋敝之際,若照原書影印,成本過重,四方學子之購買力或有未逮”,“遂改用三開大本,以原書九葉合為一葉,售價既可減少,又便檢閱,分訂八百冊”,[22]以求售賣。
顯然,采用哪種印刷方式重印古書對出版社而言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拿中華書局的翻印而言,其初始計劃原本印刷,最后成書“原書九葉合為一葉”,目的就是減少書籍的篇幅,降低賣價,以求一般讀者的購買。對此,開明書店也指出,除經(jīng)濟的考量因素外,繁多的篇幅必將占去讀書人廣大的空間,如果沒有寬闊的藏書室,大量的書籍會成為沒有辦法安置的累贅,“這等限制不只使私人感到困難,就是規(guī)模比較小一點的圖書館也難以對付。所以我們必須把一般的便利作為前提,來決定我們的印刷方法”。[13]經(jīng)過考量,最終開明書店決定采用縮印技術(shù)翻印“二十五史”,并特鑄鋅版印刷,把字體縮到五號字樣,使“二十五史”縮印成不很大也不很重的九本,便于攜帶查閱,且售價低廉,“一次付款只四十元,十次付款每次五元”。上海市教育局局長潘公展獲悉后,大加贊賞并為之題詞,“即整批訂購六十部,分配市中小學校圖書館等各教育機關(guān),以示提倡”。[23]
2. 排印
相較于翻印,排印則是利用活字對原文進行重新錄入,其多采用鉛印形式。鉛印的長處在于排版較速,母版紙型之儲存較便較久,復印亦較易?!暗虐婕人?,鉛字之流通亦較繁。排成之后,其勢不能久待。而校對者以時間關(guān)系,不免草率將事。鉛印字體,以通俗為主,筆畫不能盡與古書一致,此其所短也?!盵17](41)此外,“照普通的眼光看來,‘中文排字’容易許多。其實也不盡然,就‘插字’講:西文僅有二十六個字母,插起來比較便當;中文則全付除‘添盤字’外,共有七千多字,插起來就要廢去較多的時間”。[24]
20世紀30年代,“鉛印舊書(包括仿宋字、仿古字、楷字等)已經(jīng)成為國內(nèi)一般書店的主要業(yè)務了。正像火車火輪之代替騾車帆船一樣,鉛印與影印必然要奪取木版與石印的地位。誰也攔不住,就連悲嘆也沒有用”。其時,鉛印舊書出版非常多,“隨便說罷,商務的《國學基本叢書》《萬有文庫》的一部分,開明的《二十五史補編》,大東的《古今醫(yī)書集成》,神州國光社的《內(nèi)憂外患歷史叢書》,世界書局的《國學名著》預約,十期八期,續(xù)出不已”。這些翻印的書籍“往往是新式標點,再冠以名人的長序或考證”。[25]
中華書局鑒于“杭州丁氏,本為大藏書家,所藏宋版書極多,丁君輔之昆仲,精于文學及書畫雕刻,選最精之宋版書,仿其字體,鐫刻銅模,鑄成鉛字;形體秀美,又復勻整,試印書籍,均極美觀,乃定名聚珍仿宋版”,[26]購入這一字體后,向北京內(nèi)務部注冊,獲得著作權(quán)三十年,并以其鉛印了《四部備要》,全書11 305卷,分訂2 500冊,自述“選輯之謹嚴,校對之精審,字體之優(yōu)美,印刷之精良,早為藝林所共賞”。在發(fā)行銷售期間,“年來各地顧客紛紛惠購,愧無以應,有加價征求而不獲者”。[27]最終在1934年得以完工,1935年又印行洋裝《四部備要》點句本。
當然,“魯為魚,虛為虎,己亥為三豕。??敝y,自古已然”。[17](42)面對中華書局的《四部備要》,商務印書館曾在報刊登廣告言,“《四部叢刊》照古本影印,不像一般排印本之魯魚亥豕,錯誤百出”。中華也不甘人后,打出廣告反擊說,“《四部備要》根據(jù)善本排印,歷經(jīng)數(shù)次校對,訂正了原本錯誤,不像影印古本,以訛傳訛,貽誤讀者,并在廣告中懸賞:如能指出《四部備要》排印錯誤者,每字酬洋十元”。[21](74)可見兩家在印刷技術(shù)上的競爭與口舌之辯。
面對印刷技術(shù)的進步,雕版印刷術(shù)“雖有圣者,莫能挽也,鉛印石印之新法,既不能廢棄。則利用其長處,救濟其短處,亦吾人之所應有事者也”。[17](40)技術(shù)是中立的,關(guān)鍵在于人們怎樣利用。但不管怎么說,近代印刷技術(shù)不僅通過不同的印刷方式再版了各類古舊書籍,且通過對出版技術(shù)的應用,間接鍛造了讀者的感受與對書籍的使用。正如馬克思所言,“物質(zhì)生活的生產(chǎn)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28]印刷技術(shù)的生產(chǎn)方式也制約著近代中國知識的生產(chǎn),并在“印”與讀者需求間的矛盾中不斷發(fā)展。
三、知識的窘境:“向前看”與“向后看”的辯爭
伴隨著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舊書出版熱,商務印書館的《四部叢刊》《涵芬樓秘笈》、中華書局的《四部備要》《清史列傳》等古舊書,“在昔時士庶之家,一部猶不可得者,至此以千余元即可集古今圖書之精英,其有關(guān)學術(shù)文化之普及,與夫善本書籍之流傳,影響之巨,不僅中外欽崇,實自乾隆時纂修《四庫全書》而后,數(shù)百年來,無此大成績也。宜其紙貴洛陽,中外競購”。[4]《新聞報》等報刊對此現(xiàn)象多有關(guān)注,并以漫畫等視覺形式對其進行了描摹(見圖1)。
但這一現(xiàn)象也引發(fā)了時人對其犀利的批評,“一個國家文化的盛衰,它是完全投影在出版界”。[29]有讀者批評道:“全國文化重地之上海的各書局,對于歷代古書,互相爭印。時代是向前走的,他們的出版物多是向后轉(zhuǎn)的,教育普及化的聲浪愈高,他們專為供給有閑階級欣賞的印品愈多。”[29]甚至還有讀者將重印古書的行為定為出版界三大弊端之一,與“用色情文字,人體模特兒的照片來誘惑讀者”并列。[30]
與此同時,也不可忽視民國時期的印刷商往往對古舊書籍重印言過其實,夸夸其談,其實際效果并未達到應有的水平?!斑@里就從商品的意義說罷,一個健全的社會或國家里,需用的商品當是健全的,一個不健全的社會或國家里,卻隨處可以見到不健全的商品。”[7]很多出版商在報刊上都大肆宣揚要印某某舊書,“可是到后來都是騙局,印‘二十六史’的一家以注文字樣與正文同大號召,實際上連前四史都沒出完就沒有下回分解了”。對于商務印書館這一“實力最厚中國唯一之大書店”,有讀者批評“其宜如何對癥下藥,指導治學者,納于正軌,以造成良厚之風氣,乃不此之圖”,反而是有利所圖,在所不辭?!斑@與其影印《古逸叢書》為一般佞宋客作庋架品,以遂其尚古存真之美□者,同一心理。何以知其然也,可于其廣告中見之,一則曰天水舊刊,書林神品。再則曰絳云余燼,天祿異書。所用典故,無一非為藏書好古者張目……若徒自炫奇出勝,取舍無定,為極少數(shù)人供賞玩,不為一般學者謀便利,當非得計?!盵31]《宇宙風》曾以“大學生”與“舊書”作一漫畫評議之(見圖2)。
《申報》還曾刊登過一位圖書館管理員和一位舊書從業(yè)者的對話與爭論,以此影射古舊書籍的重印現(xiàn)象,頗具代表性,反映了當時社會對舊書重印現(xiàn)象的一種認知。圖書館管理員認為:“現(xiàn)在各書店你爭我奪地在那兒翻印舊書,我認為這種耗費印刷物力的趨勢不把它急速挽救過來,所謂‘知識的食糧’大有發(fā)生恐慌之可能。近年來很少見關(guān)于社會科學、自然科學以及文學藝術(shù)的重要著作和譯本出版,已是一個很鮮明的預兆??!”舊書從業(yè)者對此也說道:“你對于出版界的不滿,我亦有同感。我也認為這個翻印古書的風氣不把它改變過來,是我國出版界自就毀滅。但是我并不是因為做了書店伙計就要為書店老板辯護,據(jù)我所知這個翻印古書的風氣的造成,也是逼上梁山,是有客觀的原因的?!辈贿^,圖書館管理員對此并不買賬,直言“書店老板要翻印古書有客觀的原因”是巧妙的辯解,“書店老板不應該唯利是圖,應該以文化為前提。多出些適合求知青年需要的讀物,可以推進文化。推進文化之后就可以推廣他的出版物的銷路……要知道客觀的情形是有閑錢買大部書的買了書并不看的,只是放在旁邊做裝飾。知識欲極強的窮青年買了幾本需要的書簡直是當飯吃一般的認真閱讀的”。[32]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的出版市場中看似書籍數(shù)量不少,“平均起來,每天有四五種新書,每月有二三百種雜志出版,全國各地報紙尚不在此列,但是看看他們的內(nèi)容,有新的創(chuàng)見或精粹的論述,為數(shù)極少,這不是過于冤枉的話,實際現(xiàn)在一般之從事編著出版物的人物,因其個人生活經(jīng)驗的空虛,識見的淺狹,下筆為文,或剪裁他人的作品,或竊譯外人的論見,抄襲成章,首尾異調(diào),內(nèi)容錯亂散漫,文字干枯艱澀”,所以很多人“不作樂觀,對于新文化,對于現(xiàn)在出版界說來搖頭,嘆為文化衰弱,也不無其因”。[29]就此現(xiàn)象而論,出版商重印古舊書籍的行為不消說具有一定意義,重印中也確有一些重新發(fā)現(xiàn)的文本。
有人就談及:“我們并不是反對翻印古書,因為這也有其背景和當前的環(huán)境的決定,不出稿費就能復興固有的文化,天下何樂而不為呢?”[29]如為大規(guī)模地搜集古舊書,商務印書館還專門在報刊上刊發(fā)廣告,聲稱其為保存國粹并流通古籍起見,“擬收買舊印舊鈔(抄)各種書籍。各地收藏家,如肯見讓,價格并可從豐”。[33]在印行《四部叢刊》過程中,除利用商務印書館涵芬樓藏書外,張元濟還“曾輾轉(zhuǎn)向國內(nèi)各大圖書館及各地藏書家借原書影印,1928年10月親自赴日本向?qū)m內(nèi)省圖書寮、內(nèi)閣文庫、東洋文庫、靜嘉堂文庫等處商借計46部,攝制膠片帶回國內(nèi),以補不足”。[21](73)
商務印書館的王云五曾為此做過一個“人力車夫”的比喻,十分形象與生動,被譽為“竟是替中國出版界下了個新注腳”。他講道:“日本的出版事業(yè),可以比作以汽車載客,客數(shù)既多,進步又快,而中國出版界呢,卻還是類乎人力車,用一個人拉一個人,所以本人依然還是人力車夫。而且事實非但如此,有時人力車還是空著。沒有人坐……近來兩年我們?nèi)肆嚪蛩闹黝櫍蟀攵嗍抢夏耆?,青年的主顧實在很少。換句話說,便是出版業(yè)近年的產(chǎn)品,都是翻印舊書,新著作品并不多見。就人力車夫講,拉拉體重較輕的老年人,未始不省力一些;但是主顧總是愈多愈好,所以希望以后青年的主顧也能常常坐車。另外,也可以顯出車夫們并不是拉不動青年人?!盵34]在風趣的言語中坦陳了中國出版界力量尚很薄弱,與日本相比,就如人力車與汽車之天差地別,且社會上的新作品、好作品很少,所以他們只能拉“老年人”,也是不得已為之。
是時,出版商雖翻印了不少大部頭的國故圖書,但只是九牛一毛。對開明書店編刊的《二十五史補編》,顧頡剛就稱為“史學界中一絕大快舉,使我輩眼??煽湟谇叭苏撸_明書店之力也”。[35]延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物價上漲飛快,作為文化傳播者的出版業(yè)面臨著新的危機。書業(yè)的營業(yè)受內(nèi)外因素的影響,更顯疲軟,“環(huán)境是這樣惡劣,幾乎是無路可走了。但是一爿書店到了相當?shù)臋C構(gòu)以上,資力是不能呆滯的,人力是不能浪費的,于是只有翻印古書。近年來翻印古書的風起云涌,就是這個道理了”。[36]如重慶市擁有六十幾家大大小小的書店,其中一半以上是兼營出版的。那么出版業(yè)有什么補救的辦法呢?唯一的辦法是多出土紙書,如《秋水軒尺牘》《唐詩三百首》《左傳》和“四書”等,一因成本低,二因通俗流行,三因不給稿酬?!澳壳氨臼杏卸嗉页霭嫔淌窃诩」艜鴣砭S持生存。”[37]
結(jié)語
“出版事業(yè)是一國文化的風雨表?!盵8]印刷術(shù)由于偏重技術(shù)屬性,導致其在學術(shù)生產(chǎn)、傳播與知識再生產(chǎn)鏈條中悄然失語,使人們對它的認知僅是單線條式的技術(shù)進步論,對技術(shù)背后的書籍文化史意義與影響則多有忽略。印刷技術(shù)是書籍出版產(chǎn)業(yè)的基礎(chǔ),對此,有必要重新對印刷技術(shù)與書籍傳播這一經(jīng)典問題進行反思,探討其中所蘊藏的書籍出版史的豐富內(nèi)容。當然,這是一項極為復雜的工作。囿于篇幅,本文僅從舊書在近代中國的出版與傳播這一角度進行了概要性探索,很多問題仍有待后續(xù)研究與梳理。
總體而言,20世紀二三十年代,印刷技術(shù)的進步與普及,不僅推動了以舊書為載體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與普及,為知識分子提供了大量觸手可及的傳統(tǒng)知識,且作為構(gòu)成現(xiàn)代性要素的印刷機,通過對古舊圖書的再出版,讓中國傳統(tǒng)知識成為顯而易見的近代知識,也間接塑造了近代思想。在探討近代傳統(tǒng)文化知識的轉(zhuǎn)型與延續(xù)的發(fā)展過程中,不能忽略印刷技術(shù)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也不能采取非此即彼的態(tài)度來對待古舊圖書的重印行為,這一行為是利弊同在的產(chǎn)物,對此認知要放置在不同的現(xiàn)實情境下考量。
參考文獻:
[1] 周紹明.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M]. 何朝暉,譯.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
[2] 衛(wèi)術(shù). 舊書年[N]. 申報,1935-04-10(16).
[3] 芮哲非. 印刷與出版史能為中國學研究增添什么[M]//王榮華. 多元視野下的中國. 上海:學林出版社,2006.
[4] 蕘公. 書林逸話·下[J]. 古今,1943(14):27.
[5] 葉德輝. 書林清話[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6.
[6] 范希曾. 書目答問補正[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341.
[7] 無忌. 翻印舊書之風[N]. 大公報(天津版),1936-04-30(11).
[8] 一平. 民國二十四年出版界回顧[N]. 申報,1936-01-01(7).
[9] 舒新城. 兩年來之出版界[M]//吳永貴,張學科. 民國年度出版時評史料輯編:第五卷. 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286.
[10] 重印四部叢刊啟[M]//張靜廬. 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甲編. 上海:中華書局,1954.
[11] 乘. 為出版業(yè)進一言[N]. 申報,1936-03-26(6).
[12] 王奇. 排印 影印 翻印[N]. 大公報(上海版),1947-10-02(9).
[13] 開明版二十五史發(fā)售預約[N]. 申報,1934-09-01(3).
[14] 四部叢刊啟例[M]//張靜廬. 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甲編. 上海:中華書局,1954.
[15] 顧廷龍. 回憶張菊生先生二三事[M]//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1897—1987.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14.
[16] 伊麗莎白·愛森斯坦. 作為變革動因的印刷機:早期近代歐洲的傳播與文化變革[M]. 何道寬,譯.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3.
[17] 高夢旦. 校印《四庫全書》及其他舊書計劃[M]//商務印書館九十五年——我和商務印書館:1897—1992.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18] 彼得·柏克. 知識社會史:從古騰堡到狄德羅[M]. 賈士蘅,譯. 臺北:麥田出版社,2003:262.
[19] 蘇精. 鑄以代刻:十九世紀中文印刷變局[M]. 北京:中華書局,2018:22.
[20] 賀圣鼐. 三十五年來中國之印刷術(shù)[M]//張靜廬. 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初編. 上海:群聯(lián)出版社,1953:270-271.
[21] 羅智國. 近代中國書業(yè)的非凡時代:1905—1937[M]. 合肥:黃山書社,2017.
[22] 中華書局影印古今圖書集成[N]. 新聞報,1934-06-19(11).
[23] 上海市教育局整批訂購開明版二十五史[N]. 申報,1934-10-16(3).
[24] 沈培倫,劉龍光. 排字漫談[J]. 藝文月刊,1937(11):25.
[25] 楊蓮生. 鉛印舊書[J]. 書人,1937(3):73—74.
[26] 校印四部備要緣起[M]//張靜廬. 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甲編. 上海:中華書局,1954:370.
[27] 重印四部備要緣起[M]//張靜廬. 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料:甲編. 上海:中華書局,1954:370.
[28] 馬克思,恩格斯.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2.
[29] 中國出版界之現(xiàn)狀及今后應走向的途徑[N].申報,1936-11-12(17).
[30] 抱冰. 介紹《越風》[N]. 申報,1936-07-16(19).
[31] 續(xù)古逸叢書[N]. 大公報(天津版),1928-07-16(9).
[32] 冉人. 一種不合理的事實[N]. 申報,1936-05-16(18).
[33] 收買舊書[J]. 東方雜志,1916(12):212.
[34] 王云五發(fā)表之新統(tǒng)計[N]. 大公報(上海版),1936-04-26(6).
[35] 中國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 我與開明:1926—1985[M]. 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5:208.
[36] 芷芬. 閑話書業(yè)[N]. 申報,1936-08-01(22).
[37] 重慶書業(yè)不景氣[N]. 大公報(重慶版),1948-03-22(2).
How to Be Printed: An Analysis of the Publishing of Old Books in the 1920s and 1930s
JIA Deng-hong(Research Center for Chinese Social History, Shanxi University, Taiyuan 030006, China)
Abstract: In the 1920s and 1930s, a trend of reprinting old books emerged in the Chinese publishing industry. Old books with public copyright were regarded as "intellectual goods", and reprinting, sales and circulation of old books were realized through photocopying and printing. On the one hand, it was due to the lack of high-quality publishing resources in modern China and the large profit margin of old books; on the other hand, it was the stimulation and promotion of modern printing technology from engraving to printing. Though this boom was criticized and satirized by some people, triggered the debate of "looking forward" or "going backward", but there is no denying the fact that the large scale old books publishing activities have greatly promoted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ese traditional knowledge, preservation, dissemination and promotion of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classics, and provided food for thought for contemporary people.
Keywords: printing technology; old books; publishing; knowledge dissemi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