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遇塵
要不是姑媽病重急需錢,肖雨澤不會接這個單子。病人患有雙相型障礙,有一定的攻擊性,他是留美博士,犯不著冒險的。再說,他從小有陰影,打心底對富人沒好感,甚至有些許厭惡。
肖雨澤敲響凈水山莊的綠漆鐵門時,兩只像牛犢的藏獒瘋了似的張牙舞爪。門房出來一個老人,穿著體面,錐子般的眼光在肖雨澤身上扎了幾個窟窿。肖雨澤掏出名片,簡單地介紹了自己。老人急匆匆地回到門房,拿了鑰匙,開了鐵門。
肖雨澤走進凈水山莊,一陣清風(fēng)吹來,帶有壓抑的氣息。山莊里綠樹成蔭,彎彎曲曲的道路兩旁開滿了鮮花。拐了幾個彎,樹木掩映的白房子在綠色中露出了斑斑點點的白。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在白房子前張望,見到肖雨澤,微笑著,小跑著上前,接過了肖雨澤的行李。她說她叫汪初夏,這里的人都叫她汪初夏阿姨,是患者的小姨,退休前在醫(yī)院當護士。外甥女的病,輾轉(zhuǎn)了好幾家大醫(yī)院,都治不好。有專家建議找一偏僻處好好靜養(yǎng),說不定對患者有好處,病也會慢慢有起色。外甥女需要人照顧,她退休閑著沒事,就過來了。肖雨澤說:“呃,汪阿姨,您已退休,真看不出來。從容貌體征看,您頂多四十歲呢?!蓖舫跸陌⒁痰拖骂^,內(nèi)心的歡喜起了化學(xué)反應(yīng),臉如小姑娘碰到陌生人,倏地緋紅。
“不,不要!”汪初夏阿姨帶著肖雨澤上到二樓,一聲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喊聲,像炸雷,震得樓梯嗚嗚響,使人聽了脊梁發(fā)涼。汪初夏阿姨失聲:“不好?!卑研び隄傻男欣钊釉谝贿?,步履匆匆地沖下樓去,動作麻利,根本不像上了年紀的人。
兩個身體強壯的女漢子,一個緊緊地箍著患者上身,一個死死抱住患者雙腿,汗涔涔,喘吁吁,試圖把患者綁在鐵床上。一個護士模樣的女人,拿著一支針管,拍著患者的的屁股說:“放松放松,乖乖啊,一會兒就好?!蓖舫跸陌⒁踢M去,心疼得不得了,眼含熱淚說:“孩子,不要抗拒嘛,不要抗拒嘛。打一針就好了的?!?/p>
肖雨澤過去,彎下腰,伸出左手,柔柔地撫摸著患者的腦門,又舉起右手,展開五指說:“集中精神,放松,沒有人傷害你。集中精神,放松,我們不會傷害你的?!被颊叩哪樢雅で?,頭發(fā)已被汗浸透,濕漉漉的。她使出渾身力氣,掙扎著,呲著牙,咧著嘴,眼里閃爍著惡狠狠的光。肖雨澤極其耐心,重復(fù)著柔柔的動作和柔柔的話。
一刻鐘,半個小時……肖雨澤的腰已酸,腿不聽話,漸漸有些抖,汗一顆一顆從額上滴下。患者的目光輕柔了些,掙扎輕微了些,肖雨澤示意拿著針管的護士,可以打針了。
鎮(zhèn)靜劑起了作用,患者安靜了,昏昏沉沉地睡去。肖雨澤整個人癱軟了,虛脫了,一屁股跌坐在鐵床上。汪初夏阿姨端上午飯,肖雨澤沒了胃口,匆匆扒拉了幾口,去汪初夏阿姨準備好的房間休息。他上樓的時候,感覺腿不聽使喚,不由自主地顫抖。
肖雨澤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做了幾個夢。旁邊斷斷續(xù)續(xù)地鬧騰竟沒有驚醒他。
晚飯后,汪初夏阿姨介紹說,他們的團隊加上剛來的他,一共八人。兩個女漢子,體校畢業(yè),牛高馬大,身體強壯,一個叫小凝,一個叫紫萱;兩個護士,一個是她自己,一個是上午打針的那個,叫芷荷。門衛(wèi)老高、廚子老閔、清潔工老劉,團隊里的成員,除了肖雨澤,都已婚。
肖雨澤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后轉(zhuǎn)入正題。他希望全面了解一下患者的情況。
汪初夏阿姨為難地瞅瞅大家,然后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芷荷見此情景說,沒有其他的事兒,她可以先去看看趙亦寒。其他的人也借故離開。大家的反應(yīng),肖雨澤深感詫異,有點兒尷尬,以為他喧賓奪了主,犯了大家的忌。
等大家都走了,汪初夏阿姨收回了目光,瞄了瞄肖雨澤,傷感地說:“趙亦寒,哦,亦寒,您今天見過了的。亦寒,我的外甥女,是個苦命的孩子。她上大學(xué)時,談了一個男朋友。男朋友家境不好,她在男朋友身上花了不少錢和心思。男朋友對她很好,寵她呵護她。亦寒天真,以為找到了真愛,全身心地對男朋友好。大學(xué)期間,他們一直很好。大學(xué)畢業(yè),男朋友出國留學(xué)讀博,亦寒出資供他。男朋友博士畢業(yè),在國外找了工作,突然斷了音訊。亦寒用情太深,聯(lián)系不上他,接受不了,久而久之,常常一個人坐在房間,以淚洗面。她爸媽忙著生意,沒時間顧及她,以為年輕人失戀嘛,是小孩子過家家鬧情緒,過一段時間就會忘掉男朋友,好起來的。他們給她請了一個保姆,照顧她生活起居。有一天,保姆打電話通知亦寒媽媽,說亦寒在房子又哭又鬧,把東西全砸了。她媽媽說,東西砸了沒關(guān)系,她發(fā)泄完就好了??梢嗪疀]有好,一天到晚,坐在房間不說話。有時靜悄悄的,沉默寡言;有時突然爆發(fā),情緒激動,歇斯底里,狂躁不安,有東西砸東西,沒東西砸墻……反復(fù)幾次,才引起了她媽媽的重視。她媽媽帶她到大醫(yī)院,專家診斷為雙相型障礙。亦寒住一陣子醫(yī)院,好一陣子,回去不幾天,又要住院。反反復(fù)復(fù),她媽媽嫌煩,就請了專業(yè)人士住進了凈水山莊。在您之前,趙亦寒媽媽請了幾個心理醫(yī)生,最長的待了三個月,最短的只待了一周。”
肖雨澤問:“為啥?”
汪初夏阿姨遲疑地盯著他,最后鼓足了勇氣說:“亦寒有攻擊人的傾向。我本想不說,隱瞞您的。亦寒媽也是這個意思??晌摇矣X得這樣不好。您接觸亦寒時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另外,亦寒爸媽急功近利,短期不見效果就要辭退人家。所以,請了幾個都沒待住?!闭f完,汪初夏阿姨像做完了一件大事似的,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汪初夏阿姨的善意關(guān)懷分明有母親的味道,讓肖雨澤內(nèi)心一熱。肖雨澤柔聲說:“謝謝!汪初夏阿姨,我會注意的!我也會竭盡全力讓亦寒的病好起來,讓她爸媽見到效果的?!?/p>
肖雨澤檢查了趙亦寒服用的常規(guī)藥,沒有更改醫(yī)囑。他坐在監(jiān)控室,觀察了三天。所幸,趙亦寒非常安靜,只是緊緊摟著一只玩具熊,嘴里嘟囔著什么,在監(jiān)控里聽不清。
一天早晨,肖雨澤跟汪初夏阿姨簡要說了他將采取的辦法。他叮囑,他要一只跟趙亦寒一模一樣的玩具熊。汪初夏阿姨眼里的光暗淡了,說:“這……”接著又亮了,說:“按您的辦法來,我……相信您!”芷荷打電話,輾轉(zhuǎn)問了好幾個地方,人家才把玩具熊送來。肖雨澤帶了錄音筆,抱著玩具熊進了房間。他跟趙亦寒一樣,緊緊地抱著玩具熊。
兩人坐在房間里。對趙亦寒來說,是無知無覺的,時間完全凝固了;對肖雨澤來說,是十分難熬的,時間遙遙無期,不知何時是盡頭。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趙亦寒情緒穩(wěn)定,打針吃藥,不配合也不抗拒。汪初夏阿姨和助手們提著的心不知不覺地放回了肚子里。
可沒過多久,她們剛安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
事情是這樣的。
第二十一天,毫無征兆,趙亦寒突然狂躁不安,在房子里來來回回地走,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小凝、紫萱和芷荷不約而同地沖進了房間。肖雨澤張開雙臂,攔住她們,輕輕地、威嚴地說:“不,出去?!彼齻?nèi)算蹲?,盯著肖雨澤,不敢相信。汪初夏阿姨在監(jiān)控室里說:“都出來,聽肖雨澤博士的吧?!?/p>
肖雨澤送她們?nèi)顺鋈?,關(guān)好門,轉(zhuǎn)過身,脫掉上衣,一聲大吼,撕扯著上衣,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又狠狠地跺了幾腳。緊接著,他學(xué)著趙亦寒的樣子,來來回回地走,歇斯底里,張牙舞爪。不曉得過了多久,趙亦寒見肖雨澤這個模樣,抱著玩具熊,漸漸地,漸漸地,動作慢了下來,最后安靜了,席地而坐,抬頭悠悠地問:“你在干什么?”
肖雨澤渾身濕透,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繼續(xù)走了一個來回,在趙亦寒身邊站定,漫不經(jīng)心地反問:“你在干什么?”
趙亦寒說:“我沒干什么?!?/p>
肖雨澤抱起他的玩具熊,緊緊摟在懷里,在趙亦寒對面席地而坐,說:“我也沒干什么?!彼钢龖牙锏耐婢咝埽瑔枺骸澳銚е墒裁??”
趙亦寒說:“哦,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感冒了,老不好,鬧得慌。我一松手,他就使勁鬧使勁鬧。我哄我抱,他也鬧?!彼挠沂謸崦婢咝艿哪X袋,“你看,他又鬧了?!彼炖锇l(fā)出“哦哦哦”哄孩子的聲音,還像模像樣地悠了好一會兒。她感覺男朋友不鬧了,緊緊地摟著它,定定地盯著肖雨澤,問:“你摟著的,是你男朋友嗎?”
肖雨澤搖搖頭,說:“不,我摟的是我的女朋友。”
趙亦寒說:“你摟的是女朋友?我怎么摟的是男朋友呢?你騙人,你摟的是男朋友。你騙人,你騙我。你為什么要騙我?我摟的是男朋友嘛,你摟的也應(yīng)該是男朋友!”
肖雨澤說:“我是男的,摟的是女朋友。你是女的,摟的當然是男朋友了?!?/p>
趙亦寒的腦袋貼著玩具熊,說:“哦,這樣啊。你女朋友好乖好乖,我男朋友好不乖好不乖?!?/p>
肖雨澤說:“你講講,你男朋友怎么不乖了?”
趙亦寒說:“我男朋友以前很乖的?,F(xiàn)在他一直不乖。不感冒,他好聽我的話;感了冒,他就變成小孩子了。我天天摟他在懷里,他還鬧還鬧,鬧得我好心煩好心煩,我日日夜夜地抱著他,不敢放手,抱著他到了好多好多地方,給他說了好多好多好聽的話。他要鬧我啊,我感覺我的耳朵里、腦袋里、血液里、細胞里、都是他的鬧聲。這么大的人,不叫人省心啊。要鬧到什么時候呢?我問他,他不說話。他就是不說話。他感冒了,不說話怎么行呢?哪怕他呻吟一聲也好啊。他不說話,動動手,指指哪個地方,我知道他哪個地方不舒服啊。他不說話,我干著急。我抱他哄他,他不說話。我抱他哄他,他不說話。我抱他哄他,他不說話……”
趙亦寒開始自言自語,一手緊緊摟住玩具熊,一手不停地撫摸著玩具熊的腦袋。
肖雨澤緊緊摟住玩具熊,下巴頂住玩具熊的后背,打量趙亦寒。趙亦寒披頭散發(fā),卻遮擋不住她的美麗。長年累月睡不好覺,讓面貌姣好的趙亦寒皮膚干燥,臉色略帶青黑,眼睛深陷,整個人顯得疲憊憔悴??粗粗?,肖雨澤感覺眼睛里突然有股辣辣的東西。
剛才的劇烈運動,使肖雨澤渾身疲軟。他盤腿而坐,雙腿發(fā)麻。他撐著地板,艱難地掙扎著站了幾次,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又趔趔趄趄地,差點跌坐在地上。小凝和紫萱進來,把肖雨澤攙扶出去。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了解,肖雨澤認為趙亦寒的病情看起來比較嚴重,實際上她的雙相型障礙屬于早期病癥,不需要經(jīng)歷相當長的治療過程,就可能看到康復(fù)的那一天。他為趙亦寒制定了一系列治療措施,即定期監(jiān)測的藥物治療體系,每周的認知治療法,借助閱讀關(guān)于雙相型障礙的一些書籍的閱讀法。
治療了三個月,趙亦寒間歇性狂躁的次數(shù)急劇減少,她深度睡眠的時間逐漸加長。在進行認知療法和閱讀法時,她能主動跟人交流幾句了。她的臉有了些許光澤,眼簾下的黑眼袋略微淡了些。趙亦寒的好轉(zhuǎn),使汪初夏阿姨和其他工作成員深受鼓舞。她們都對肖雨澤豎起了大拇指。
一天晚上,肖雨澤接到姑父電話,說姑媽急切見他。掛斷電話,他懵了,前些天,姑媽剛做完手術(shù),不是效果很好嗎?姑媽著急見他,難道姑媽手術(shù)后出現(xiàn)了不良反應(yīng)?或是……肖雨澤心急火燎的,姑媽可不能說走就走啊。他還沒來得及在姑媽跟前盡孝呢!
肖雨澤接這個單子來凈水山莊,完全是為了掙姑媽的醫(yī)療費。他從小失去了父母雙親,是姑媽把他拉扯大,供他上學(xué)的。去年,姑媽發(fā)燒老治不好,去大醫(yī)院檢查,診斷結(jié)果是肺癌。醫(yī)生說,如果能夠及時手術(shù),切除腫塊,治愈的可能性很大,但手術(shù)費和后期治療費用加起來,大概需要五十多萬。聽到這個天文數(shù)字,姑父傻了眼,一個農(nóng)民家庭,上哪去弄這么大一筆巨款?他學(xué)成歸國,得知此消息,放棄了進大醫(yī)院工作的機會,瞞著姑父姑媽,悄悄接了大學(xué)導(dǎo)師給他介紹的這個單子。他知道,姑媽的醫(yī)療費只有靠他。姑媽沒有兒子,一生心血花在他身上,兩個表妹已成家,經(jīng)濟狀況不太好,幫不了什么忙。他想起小時候在姑媽家的點點滴滴,溫情從心底升起,化作淚水,蓄滿了眼眶。
肖雨澤向汪初夏阿姨請假,并提出預(yù)支十萬元報酬。汪初夏阿姨面露難色,因為他是留美博士,亦寒爸媽痛下決心,高薪請他,也不指望立竿見影了。因此在合同寫得明明白白,趙亦寒家預(yù)付報酬總數(shù)的百分之三十;趙亦寒的病不管治愈與否,在一年之內(nèi),肖雨澤不能離開凈水山莊。汪初夏阿姨不準假,肖雨澤情急之下,把自己的經(jīng)歷和盤托出。汪初夏阿姨為之動容,沉吟半晌,說:“我準您一星期假,快去快回。錢嘛,從我的積蓄里預(yù)支,您結(jié)了賬,還我就行。這事我作主了,就不跟趙亦寒爸媽打招呼了。悄悄走吧,您!”
肖雨澤千恩萬謝,揣著十萬元,趕到了姑媽住院的城市。姑媽見到肖雨澤,高興極了,拉住肖雨澤的手,噓寒問暖的,仿佛她的病已然完全好了。肖雨澤見姑媽的氣色和精神都好,籠罩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油然露出了燦爛的笑臉。
姑媽催姑父帶肖雨澤上街吃了飯?;氐讲》浚び隄傻氖?,從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張照片說:“孩子,你看這個姑娘怎么樣?她是我病友的姑娘,也是博士生畢業(yè)呢。你要回來之前,我和姑娘媽媽為你們定好了見面時間。就明天,有人來接你。孩子,看照片,這姑娘你中意不?”
肖雨澤恍然大悟,姑媽著急見他,原來是為他張羅對象。他哭笑不得,說:“姑媽,你安心養(yǎng)病吧。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p>
姑媽說:“你這孩子說啥話呢?你一天不成家,你姑媽我一天能安心?這事就這么定了,明天,你去見這個姑娘。孩子,你成了家,我也好向我的哥嫂你的爹媽交代了??!”說完,姑媽忍不住抹起了眼淚。姑父不會說話,默默幫姑媽擦著眼淚,自個兒的眼圈也紅紅的。
不去見姑娘的面,姑媽這一關(guān)是過不去的。第二天,肖雨澤陪姑娘吃了飯,看了電影。電影散場,姑娘問肖雨澤有車有房嗎?肖雨澤坦誠,他是三無青年,無車無房無存款。自己剛學(xué)成歸國,參加工作不久,連薪水也不高的。姑娘低著頭,沒看他,“哦”了一聲,便消失在人流里。
一大早,奉姑媽之命,肖雨澤打電話過去,姑娘那邊是忙音,再打,還是忙音。人家姑娘沒看上肖雨澤,姑媽不好強求了。肖雨澤如釋負重,陪了姑媽幾天,匆匆回到了凈水山莊。
在凈水山莊綠漆大門外,肖雨澤驚奇地發(fā)現(xiàn),趙亦寒夾在迎接他的人中間,嫣然地笑。汪初夏阿姨告訴他,自生病以來,趙亦寒第一次走出房子。
肖雨澤創(chuàng)造的奇跡驚動了趙亦寒的爸媽。他們意想不到,這么短的時間,女兒的病有了好轉(zhuǎn)。肖雨澤不愧為留美博士,專業(yè)知識有一套,他們果然沒有看錯人。趙亦寒爸爸,君尚集團董事長,凰普市大善人——趙君尚先生攜集團總經(jīng)理夫人汪初春女士親臨凈水山莊看望愛女,并慰問肖雨澤團隊。
在白房子門口,趙亦寒見到父母親,先沉思,后抬頭,輕輕叫了一聲爸爸媽媽。亦寒媽媽汪總經(jīng)理控制不住自己,上前摟住女兒,肉啊肝啊地大哭。趙董事長擁抱著母女倆,亦淚流滿面。在場的人也禁不住被此種情景惹出了不少眼淚。
在眾人的幫助下,初夏阿姨費了很大勁,說亦寒剛恢復(fù)了一點,不宜傷心過度,才讓姐姐姐夫放開亦寒。
亦寒雖然有些恍惚,但能跟人簡單交流。趙董事長見寶貝女兒的確開始好轉(zhuǎn),心里高興,握著雨澤的手感激不已,說了不少溢美之詞。他立即做出決定,要在凰普市宴請大家,以示感謝。
肖雨澤說:“謝謝董事長,亦寒稍見好轉(zhuǎn),經(jīng)不起顛簸勞累,您的心意,大家心領(lǐng)了。等亦寒徹底治愈,我們再慶祝不遲?!?/p>
初夏阿姨趁機說:“姐夫,凈水山莊啥都不缺,沒有必要外出破費,在山莊陪大家吃頓飯,一樣可以表示感謝嘛。姐姐,你說呢?”她見姐姐在旁邊,摟著亦寒,噓寒問暖的,笑一陣哭一陣,知道沒空理她,就不等姐姐回答了,“咱在凈水山莊慶祝吧!就這樣定了。”
廚子老閔竭盡所能,使出渾身解數(shù),做了好幾樣拿手好菜。女人們的焦點都聚在亦寒身上,她們邊吃邊聊,非常開心,忽略了飯桌上的三個男人。
趙董事長不以為忤,女人們聊女人們的,男人們喝男人們的。他憑三寸不爛之舌,忽悠很少喝酒的雨澤也喝了一小杯葡萄酒。
趙董事長內(nèi)心高興,多喝了幾杯,面紅耳赤,話便多了。海闊天空地扯了些閑話,中間不忘感謝肖雨澤。他大著舌頭,突然問雨澤:“肖博士真是南江市人嗎?”
雨澤說:“是的?!?/p>
趙董事長說:“市上的?”
雨澤說:“不是。南江市轄區(qū)一個偏僻農(nóng)村的。”
趙董事長說:“南江市的工業(yè)區(qū),你熟悉嗎?”
雨澤說:“不太熟悉?!?/p>
“唉,”趙董事長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呷了一口葡萄酒,揚起酒精作用下緋紅的臉,喃喃道,“你們南江市那片工業(yè)區(qū)啊,是我的大手筆。那時我年輕,只要能掙錢,啥事都敢干呢!”
“在那片工業(yè)區(qū)啥事都干”如一記響雷,震得肖雨澤的身體微微一顫,那片工業(yè)區(qū)可是他的傷心地?!澳辖械墓I(yè)區(qū)是我的大手筆”,這句話如蒼蠅盤旋在肖雨澤耳際。當時大規(guī)模拆遷,難道這個趙董事長在場?不對啊,他不在凰普市嗎?怎會跑到南江市去?他細細地打量趙董事長,在童年記憶的海洋里搜索著。是的,他最悲憤絕望的時刻,這個人好像閃現(xiàn)過。他下巴下那顆痣,長著一小撮毛。對,眼前的他一定是那個人。難怪,剛才見面,這個趙董事長的面孔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見過的。他心頭一悸,腦袋脹脹的,有些發(fā)昏。
肖雨澤說不勝酒力,借故提前離開了。趙董事長吩咐廚子老閔攙扶博士上二樓休息。走出餐廳,肖雨澤聽見背后的歡聲笑語好似惡魔的狂笑。這個晚上,他連續(xù)做了好幾個夢,夢見自己突然變成了小孩子,爬到一對中年男女的身上,直起腰,卻發(fā)現(xiàn)滿手滿臉都是血……他最后一次驚醒,望著一團黑的天花板,好久好久。天快破曉時,他的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
亦寒爸媽第二天一早回去,跟雨澤道別,敲他的門。肖雨澤裝睡,懶得搭理他們。肖雨澤一夜未睡,懨懨的。一連三天,肖雨澤無精打采,有人跟他說話也心不在焉。他悄悄打電話問姑媽,二十幾年前,南江市的工業(yè)區(qū)是不是一個叫趙君尚的人開發(fā)的?姑媽說:“你怎么想起他來了?這個人壞著呢。碰到他,最好甭理他,離他遠點。”至于趙君尚如何壞,姑媽并沒有提。肖雨澤的心里長滿了蔓草,亂蓬蓬的。初夏阿姨以為他生病了,準他假,讓他去附近的鎮(zhèn)上看醫(yī)生。肖雨澤說,他沒病。但他心里有事兒,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病。
小凝和紫萱對肖雨澤殷勤起來。在凈水山莊,她倆實際上干的是體力活。自肖博士住進山莊,亦寒間歇性狂躁發(fā)病越來越少,甚至不發(fā)作了。她倆無事可做,成了閑人,隨時都有被趙家解雇的可能。她倆體校畢業(yè),進入省田徑隊,退役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她倆應(yīng)聘到凈水山莊工作,以為撿了一個大便宜:一個瘋子,不太可能會好,十幾萬的薪水,拿一輩子不成問題。哪曉得,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肖博士僅用了三個月,就讓她倆閑得發(fā)慌了。她倆不希望亦寒的病好,可不敢表現(xiàn)出來。一個有良心有同情心的正常人詛咒病人一直病著,人品一定有問題呢。她倆憋屈啊,想在肖博士面前使個臉子。肖雨澤呢,研究病人病情,設(shè)計認知小游戲,翻看資料,學(xué)習(xí)外語。亦寒愿意去室外活動時,還要陪她散步談心,哪有時間顧得上她倆呢?
近來,肖雨澤心情不好,小凝和紫萱抓住機會,不敢怠慢,盡量表現(xiàn)。只要肖雨澤感受到了她倆的好,他豈有不為她倆說話的?他說了話,雇主定會言聽計從,哪會解雇她倆呢?
功夫不負有心人。小凝和紫萱認為,她倆的殷勤打動了肖雨澤。因為,在這節(jié)骨眼上,肖雨澤為她倆找了活兒。
肖雨澤設(shè)計了一個認知游戲,目的是培養(yǎng)亦寒感知人與人之間的愛心。肖雨澤說:“這個游戲,需要一個特定環(huán)境?!彼辛艘粋€清單:兩個中年男女硅膠人,中年男女硅膠人穿的衣服,一些搭建房子的泡沫,一臺小型挖土機。初夏阿姨讀完肖博士的計劃,就在清單上簽了字。為了讓亦寒的病早點康復(fù),對趙家來說,花錢不事兒。
材料很快買了回來。肖雨澤在山莊選了一塊空地,用泡沫搭建兩間房子。小凝和紫萱派上了用場。這點兒活,對身強力壯的小凝和紫萱來說,算得了什么呢?她倆干得可歡了。
搭建好房子,肖雨澤帶著亦寒裝飾房間——用泡沫搭了床,支了桌子,給硅膠人穿了灑了紅墨水的衣服,讓他們躺在床上。布置完畢,在屋外的墻壁上畫了一個大圈,在圈里面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小型挖土機開到了門口。
布置這種場景,初夏阿姨心里疑惑,但沒多想。一切以亦寒的病為主,只要對亦寒的病康復(fù)有好處,出點格,甚至怪異點,也無所謂。
準備就緒,肖雨澤對初夏阿姨說:“這個認知游戲,需要家人參加。考慮趙董和汪總工作忙,我們安排在周末吧?!背跸陌⒁逃行┓鸽y,公司的事情太多,姐夫姐姐太忙,恐怕抽不出時間來。她說:“肖博士,這個認知游戲,我們帶著亦寒完成,不行嗎?”
肖雨澤說:“這個認知游戲,一周兩次,我們不會天天做。作為亦寒的爸爸媽媽連這點時間都抽不出來嗎?亦寒的腦子一輩子混混沌沌,他們掙的錢再多,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孩子病著,他們開心嗎?更何況,這事可謂一箭三雕,周末趙董汪總既看了女兒,又做了游戲,又得到了休息。他們何樂不為呢?”
初夏阿姨說:“這事不能通融了?”
肖雨澤堅定地、不容置疑地說:“不能!”
初夏阿姨說:“我試試。盡量做通亦寒爸媽的工作吧?!?/p>
肖雨澤說:“我們等著亦寒爸媽。”
愛女心切,趙董事長和汪總經(jīng)理無條件接受了肖雨澤的要求。
星期六,肖雨澤鄭重其事地對亦寒爸媽說:“趙董,汪總,在電話中,初夏阿姨有可能跟你們說過我的意思了。我當著大家的面,再次強調(diào),這個認知游戲,對亦寒來說,非常重要。你們一定要認真對待,不可應(yīng)付了事。因為你們的態(tài)度是亦寒的病情更進一步好轉(zhuǎn)的關(guān)鍵?!?/p>
趙董事長說:“沒問題,肖博士,您盡管吩咐?!?/p>
汪總經(jīng)理說:“肖博士,您放心,我們聽您的,會盡力配合?!?/p>
肖雨澤說:“好。既然趙董和汪總同意了。我現(xiàn)在分配角色:亦寒扮演白衣天使,趙董扮演挖土機駕駛員,剩下的扮演搶救人員?!?/p>
分配了角色,大家來到搭建的房子前,肖雨澤說:“認知游戲的流程是這樣的,趙董開著挖土機鏟掉了房子,房子倒塌后,我們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人,當然是硅膠人,就沖進去救人,把人抬到亦寒跟前,亦寒施救,芷荷在旁協(xié)助。注意,認知游戲一旦開始,我請求所有人要嚴肅認真,不可嘻嘻哈哈,一定要把亦寒帶入認知游戲情境,讓她感知內(nèi)心涌動的感情。”
趙董事長爬上挖土機,動作嫻熟,慢慢舉起鏟子,然后狠狠地一挖,房子轟然倒塌。肖雨澤煞有其事,失聲喊道:“不好,里面有人??炜炜?,救人!”
小凝和紫萱不由分說,沖進房子,翻動磚塊(泡沫),找到了壓在里面的人。小凝臨時加了臺詞,喊:“找到了,找到了,大家快來搭把手,把人抬出去。”紫萱跟著喊:“哎呀,不好,不是一個,是兩口子??靵戆?!救人?。 ?/p>
大家七手八腳,把兩個硅膠人抬到了亦寒面前。亦寒覺得好玩,左瞅瞅,右瞧瞧。芷荷拿著她的手,教她:“這兩人受了傷,很嚴重。我們要幫他們包扎傷口,實施搶救。亦寒乖,跟姐姐一起做?!?/p>
芷荷趴著聽人氣息,亦寒趴著聽人氣息;芷荷包扎傷口,亦寒包扎傷口。芷荷每做一個動作,重復(fù)教很多遍,亦寒才能完成。
看著,看著,肖雨澤不禁潸然淚下。
看著,看著,趙董事長的額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看著,看著,汪總經(jīng)理微微有些詫異。
看著,看著,初夏阿姨一臉驚愕。
小凝和紫萱平日里沒心沒肺,滿臉茫然。她們搞不懂,肖博士為啥感情恁豐富。此情此景都是假的,有啥哭的嘛?
每周兩次這樣的認知游戲。參加了五六次,趙董事長不干了。他讓夫人汪初春代替他完成。他找托詞說:“父母雙親有一方參加游戲,效果會照樣好?!?/p>
肖雨澤讓初夏阿姨跟趙董協(xié)商溝通了好多回,趙董事長死活不愿來了。肖雨澤說:“行,趙董不心疼女兒,我一個外人,憑什么這么上心?根據(jù)合同要求,家屬不愿配合醫(yī)生治療,我可辭職。我走吧。亦寒碰到這樣的爸爸,沒得救了?!闭f完,他真回房間收拾行李了。
初夏當然不會讓肖雨澤走。
迫于肖雨澤的壓力,趙董事長硬著頭皮攜夫人繼續(xù)參加認知游戲。每次結(jié)束了游戲,趙董事長都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大家包括夫人汪總經(jīng)理都以為他累了的緣故,沒有往其它方面想。
半年后的一個周末。
趙董事長主動向肖雨澤請假。肖雨澤寸步不讓。趙董和夫人自駕小車,來山莊參加認知游戲。
游戲結(jié)束,趙董事長感覺胸口悶悶的,要立即趕回市里看醫(yī)生。開車前,他讓夫人下去,請肖博士上車,他有幾句話說。
肖雨澤鉆進車,趙董事長足足盯著他看了一分鐘,問:“你到底是誰?”
肖雨澤滿臉無辜:“我是亦寒的心理醫(yī)生??!”
趙董事長說:“我看不像?!?/p>
肖雨澤詫異道:“啊?不像?那么,您覺得我是誰?”
趙董事長說:“不知道。您?哦,不知道?!彼麩o力地抬起手,“您下車吧!”
第二天,初夏阿姨通知肖雨澤,他被辭退了。趙家愿意付那筆合同規(guī)定的違約金。初夏阿姨做了很多努力,最終沒有挽留住肖雨澤。初夏阿姨覺得莫名其妙,亦寒的病剛剛好轉(zhuǎn)就要辭退肖雨澤,姐夫姐姐不知怎么想的,喝了什么迷魂湯???
轉(zhuǎn)眼過了三年。
三年中,發(fā)生了很多事兒。
肖雨澤拿到那筆報酬加違約金,為姑媽續(xù)了命,并給姑父和姑媽買了保險,在南江市替兩老口買了房,開了一爿小商店。辦完這些事兒,那筆錢花得差不多了。恰巧這時,經(jīng)大學(xué)導(dǎo)師推薦,他去了北京一家大醫(yī)院。
肖雨澤三十歲出頭了還沒結(jié)婚,這成了姑媽一樁心事。姑姑急壞了,有事沒事一打電話就是催婚。平常日子,肖雨澤接到姑媽電話,姑媽就沒完沒了,弄得他頭皮發(fā)麻。
這不,肖雨澤今兒個不值晚班,天下了一場雨,挺涼爽的。他心情愉快,下午下班在外面吃了快餐,回到公寓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拿出心理學(xué)方面的外文資料,潛心研究,正入迷呢,手機響了。
這個時候,只有姑媽會打電話過來。肖雨澤習(xí)慣性地把手機放在書的旁邊,邊看書邊跟姑媽聊天。他摁下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急急切切略帶激動的聲音:
“肖博士,您能聽出我是誰了嗎?”
不是姑媽,肖雨澤看了一下電話號碼,是個陌生號,徐徐道:“您是——”
“我是初夏阿姨???肖博士,您聽不出來了?”
“哦,初夏阿姨,您好!”肖雨澤莫名激動,拿起了手機,“您好吧?亦寒也好吧?大家都好吧?”
“呃——”初夏阿姨支支吾吾,欲語還休。
“初夏阿姨,怎么了?您說話?。 ?/p>
初夏阿姨嘆口氣,幽幽地說:“肖博士啊,自從您離開后,一言難盡啊?!?/p>
又一陣沉默。
“初夏阿姨,您有話就說嘛?!?/p>
對方還是沉默。
“初夏阿姨,您要是不說話,我掛電話了啊?!?/p>
“肖博士,您別掛,我——”初夏阿姨沉吟了一會兒,語速加快了,“我能帶亦寒去北京找您嗎?”
輪到肖雨澤沉默了。
“行,還是不行?給句痛快話?!背跸陌⒁滔騺碇毙宰?。
肖雨澤心里說不行,嘴里卻吐出了兩個字:“行吧!”
去機場接人,見到初夏阿姨和亦寒那瞬間,肖雨澤的鼻子酸酸的。三年過去,初夏阿姨蒼老了很多,兩鬢有了白發(fā),眼角的魚尾紋也多了深了。亦寒目光呆滯,任人擺布,抱著那個玩具熊,嘴里不停念叨:“爸爸感冒了,媽媽感冒了,怎么辦?”初夏阿姨附在亦寒的耳朵邊說:“亦寒,這是肖雨澤,那個留美博士,在凈水山莊住過的,還記得他不?”亦寒抬起頭,空洞的眼睛瞄了他一眼,拍著玩具熊,自言自語:“爸爸感冒了,媽媽感冒了,怎么辦……”
亦寒離不開人,出去用餐,又怕把亦寒弄丟。肖雨澤叫了外賣,在賓館陪初夏阿姨和亦寒吃飯。
初夏阿姨端起飲料,說:“肖博士,首先向您道個歉。為三年前的事兒,也為今天的唐突。來,咱碰一個!”
肖雨澤端起紙杯,跟初夏阿姨碰碰,說:“言重了,初夏阿姨,在凈水山莊,您照顧我少了?”
初夏阿姨抿一口飲料,放下,說:“三年前,那事,哎,不知我姐夫姐姐怎么想的……”
肖雨澤擺擺手,說:“不說了,不說了,都過去了。過去的事兒,誰能說得清,初夏阿姨,您說是不是?”
“是是是,”初夏阿姨瞅瞅身旁的亦寒,聲音壓得很低:“肖博士,咱不說以前的煩心事兒了。肖博士,我?guī)б嗪畞碚夷?,您能猜到我什么意思吧??/p>
肖雨澤搖搖頭。
初夏阿姨說:“您肯定猜不到。您怎么能猜到呢?實話實說吧,肖博士,我不繞彎子了,直說吧,我是來把亦寒托付給您的?!?/p>
肖雨澤嚇了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聲音也很低:“您——您——您——把——把亦寒托——托——托付給我?”
肖雨澤的窘樣逗笑了初夏阿姨。她知道他誤會了她的意思,說:“肖博士,我把亦寒托付給您,不是給您做老婆,而是讓她去您工作的醫(yī)院住院治病。她的病情您了解嘛。”
肖雨澤瞅瞅亦寒,吁了口氣,說:“她家不是很有錢嘛?讓她住凈水山莊,請人照顧就行了啊。”
“不提了,”初夏阿姨放下筷子,使勁擺著手,瞅了一眼亦寒,聲音輕輕地,“那都是老皇歷了。自從亦寒爸爸媽媽出車禍過去后,亦寒哥哥接管了家族企業(yè)。她這個哥哥呀,狠心……”
“什么?亦寒的爸爸媽媽去世了?什么時候?”肖雨澤心頭的刺被挑了一下,打斷了初夏阿姨的話。
初夏阿姨說:“肖博士,您不知道。您被解雇后,亦寒爸爸的身體突然垮了。他老覺得心口悶悶的。亦寒媽媽以為他有心臟病,帶他去國內(nèi)國外的大醫(yī)院檢查,可查不出毛病來。前年春天,亦寒爸爸感覺身體舒服了些,亦寒媽媽一高興,帶著他和他們的大孫子去郊游?;貋淼穆飞?,亦寒媽媽開的車,亦寒爸爸坐在副駕駛室,說太靠右邊了,讓亦寒媽媽往左打一點點方向盤。亦寒媽媽聽了,往左打了一點方向盤,車卻突然失控翻下路基,在路基下又翻了幾個跟斗才停下來。交警趕到的時候,老兩口已經(jīng)咽了氣,他們的大孫子卻毛發(fā)無損,交警把他從車里拽出來。他見爺爺奶奶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站在車邊嚇傻了。那個時候,亦寒經(jīng)過您幾個月的治療,您是知道的,已經(jīng)愿意跟人交流了,發(fā)病少了??赏蝗皇ブ劣H爸媽,這種家庭變故,正常人一下子都接受不了,亦寒以前受過刺激,她更受不了。愛她的爸媽走了,亦寒受不了打擊,又成這個樣子了。”
初夏阿姨和肖雨澤聊的事情,似乎跟亦寒無關(guān),又似乎跟亦寒有關(guān)。亦寒冷漠地瞅了他倆一眼,眼睛微微有點兒紅,抱著玩具熊,嘴里念叨的聲音大了些:“爸爸感冒了,媽媽感冒了,怎么辦……”
初夏阿姨幫亦寒擦掉嘴邊的飯粒,偏過臉,聲音哽咽且更低了:“亦寒哥哥接管了家族企業(yè),翻臉不認人了,說妹妹是個掃把星,把爸爸媽媽害死了。要不是她,爸爸媽媽不會那么辛苦,不會那么不開心,不會去凈水山莊看著看著她,爸爸健壯的身體就莫名其妙垮了……”
趙董和汪總的死,激不起肖雨澤一絲絲快意。他回到公寓,已經(jīng)很晚了。他懶得開燈,懶得洗漱,把身體窩上床,耳旁老是響起初夏阿姨的話:“不會去凈水山莊看著看著她,爸爸健壯的身體就莫名其妙垮了。”他迷迷瞪瞪爬到中年男女身上,直起腰,發(fā)現(xiàn)自己滿手滿臉都是血的場景,又頻頻入夢了。他大汗淋漓,尖叫了一聲,坐了起來,他再也睡不著了。
夢中的小孩,就是肖雨澤自己;那對中年男女,就是肖雨澤的爸爸媽媽。肖雨澤八歲那年,南江市劃定北郊為工業(yè)園區(qū)。肖雨澤家住在北郊,房子的南墻上被圈了了兩個大大的“拆”字。
村干部沒跟開發(fā)商談好之前,動員村民不要動遷。他們花言巧語,欺上瞞下,對上說,村民不愿搬,安土重遷嘛,中國人的習(xí)慣;對下呢,他們鼓動鄉(xiāng)親們不能搬,說我們憑啥搬,在村里住了好幾代人了,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呢。
領(lǐng)導(dǎo)們來了,談不好,趕走了;開發(fā)商來了,談不妥,轟走了。拉鋸了幾個回合,村干部突然轉(zhuǎn)了風(fēng)向,反過來動員村民們搬遷了。他們開始好言好語,繼而惡語相向,最后幫著開發(fā)商下了最后通牒,幾十臺大鏟車停在村里,嚴陣以待。
老百姓嘛,讓搬就搬唄。下了最后通牒的那天,肖雨澤的姑媽生病來南江市人民醫(yī)院住院了。他爸媽覺得妹妹來住院了,不去看看不好,他們不是不搬,想著動作慢點,人家也不會那么較真。他們放下手頭的活兒,買禮物去了醫(yī)院。
那天剛好碰上姑媽做檢查,姑父又回去搬行李了,沒有人陪伴。爸媽一尋思,陪妹妹做了檢查,再回去搬家也不遲??赡翘觳磺桑鰴z查的病人不少,下午快下班時,姑媽才做完檢查。他爸媽幫著姑媽忙前忙后,一直到了晚上才回家。他當時上小學(xué)二年級,放了學(xué),見爸媽不在家,上最要好的同學(xué)家完成了作業(yè)。他完成了作業(yè),見爸媽還沒回來,背著書包又去最要好的同學(xué)家了。他爸媽回家之前,先去同學(xué)家看了兒子,見兒子睡著了,家里又要搬家,亂糟糟的,就讓他睡在同學(xué)家了。
他爸媽回到家,又收拾了一陣子,實在太累,就在家睡了。
人家的最后通牒不是吃干飯的。天剛蒙蒙亮,停在村里幾十臺大鏟車,一齊怒吼,眨眼功夫,村子被夷為平地。
他中午放學(xué)回家,找了好幾圈,找不到爸媽,他同學(xué)的家長才想起,這兩口子昨天晚上是住在家里的。等鄉(xiāng)親們七手八腳扒出他爸媽時,他爸媽已經(jīng)埋在廢墟里大半天了,哪還有生命體征呢?
爸媽死后,有一個人在他頭腦留下了深刻印象——下巴左邊長了一顆痣,痣上長了一小撮毛。他假惺惺地滴了幾滴眼淚,扔了一包錢(姑媽說是他爸媽的賠償費,共四萬元),就去村里命令工人繼續(xù)干活了。姑媽說,他是開發(fā)商,叫趙君尚。趙尚君這個名字,他在凈水山莊時向姑媽打聽過。事隔三年,去南江市為姑媽買房子,無意中,姑媽又提到了這個名字。
鬼使神差,二十年后,他在凈水山莊遇到了烙在他記憶深處的人——彼趙君尚,此趙君尚。
于是,他滿懷憤怒,針對趙君尚制定了那個認知游戲。
往事如風(fēng),斯人已去,該發(fā)生的不該發(fā)生的都已發(fā)生了。其間的結(jié)果是肖雨澤不愿看到的。作為心理醫(yī)生,治療疾患、拯救人類生命是他的職責(zé)。生活中的事實,不管直接間接,跟他有沒有關(guān)系,兩條活生生的生命已經(jīng)化為塵土,灰飛煙滅了。這個結(jié)果讓他與貪婪而又毫無底線的人無異。雖然這個結(jié)果不是他的本意。
肖雨澤一夜無眠,頭暈?zāi)X脹,搖搖晃晃地拉開了窗簾。東方出現(xiàn)了一抹魚肚白,漸漸變成了微紅。
初夏阿姨帶著趙亦寒還在賓館,正等待他的答復(f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