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少時,從鎮(zhèn)子里通往我們村的路是一條黃土路,路面被來來往往的架子車碾壓得光潔又平整,時不時還能看到牛羊在雨天里留下的蹄腳印一只疊著一只。天一放晴,成串的螞蟻就在這一只只坑窩里跌跌撞撞、出出進進地爬著。路的兩邊是無邊無際的麥田,春分已過,麥子起了身,像極了一個個穿著綠襖綠褲的鄉(xiāng)村女子在風里生姿顧盼。
在這條路上,有一片生產(chǎn)隊的菜地種著時令蔬菜。夏日炎炎時,我和伙伴們放學路上趁著看護菜地的種菜把式三爺打瞌睡的空檔,偷偷溜進地里,摘幾個黃瓜、西紅柿一解眼饞和口饞。三娃家里窮,實在揭不開鍋的時候,他還會順手摘一些紅辣椒、青菜、豆角什么的拿回家,我們裝作沒看見,更不會向老師告發(fā)。
當然了,還會路過社公寺隊的幾戶蘇姓人家的院子。倚著一處土崖散落著,能看見窯洞的土檐下放著一架陳舊的鐵犁,犁鏵上沾著幾塊被歲月曬干了的泥土;還有幾把鋤頭和鐵锨順著籬笆墻立著,它們大抵在主人的手里揮舞久了,明晃晃的刃口像被磨光的月亮。
快到另一段比較陡的土坡時,一道道土黃色的屋脊擋住了風聲,擋住了雨聲,卻擋不住陽光、藍天和白云。我時常會在上坡之前盯著湛藍的天空,幾朵潔白的云飄搖在屋脊上……這些詩意和古樸的景象總會點燃我內(nèi)心深處的柔軟情懷,也激發(fā)了我用文字記錄和書寫它們的沖動,抑或是我的文學情懷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順著這條路再往南走,就是被灰瓦土墻環(huán)繞包圍著的我們西坡村,像一顆黝黑的痣坐落在阡陌之間。放眼望去,天空高遠,云霧繚繞,桃李杏花正當時,滿目的紅黃緋紫一片接著一片。風一來,空中紛紛揚揚,地上落英堆疊,一不留神,鞋尖上就沾滿了多汁的花瓣。
聽父輩們說,這小小的村莊,橫亙在這里,雖不起眼,卻是秦隴門戶、古絲綢之路必經(jīng)之地。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從它的身邊走過路過。我爺爺說,馬鴻逵的隊伍曾在村里駐扎,住在有書香人家之稱的二伯家里,其識文斷字的曾祖父將這邊的辣椒、花椒、棉花等土特產(chǎn)生意做到了寧夏和青海。二伯為人和善大方,在村里有很高的聲望。有軍官來時,選了他家暫住,時局消閑時就湊在一堆打牌抽煙,關(guān)系處得和諧融洽。這些駐軍看在二伯家的面子自然不擾百姓,只揀大戶人家去刮些錢財。那年山西蝗災時,災民一路蜂擁而來,村人出錢出糧,在村口搭了粥棚,雖然自己過得不很豐裕,卻也沒讓路過的人餓著肚子離開。
后來,念書的三叔也知道了這條路上發(fā)生的事情。他說,那日看見一位生得眉目清秀、衣衫簡陋的書生路過村子,走累了,孤單單在村口的皂角樹下坐著。天擦黑時,善良的爺爺將他帶回家來,擠在三叔的土炕上。書生的行李包很簡單,幾件隨身穿的衣服,更多是一些書和一盞油燈。那晚,三叔和書生說了很多話,大抵是家里遭遇變故,他要投奔遠方的親戚,這些陪了他多年的書舍不得丟棄,隨身帶著,用來打發(fā)路上的寂寞和孤獨。半夜起來解手,三叔說他看到書生一個人在清冷的門檻上坐著,月光灑了一身。第二天等醒來時,書生已經(jīng)走了。三叔的枕邊放著一本《玉堂字匯》。祖母說,書是我爺讓她用兩只溫熱的饅頭換的。三叔大喜過望,愛不釋手。他一直珍藏著那本書,直到考上學去了很遠的武功縣城。
究竟有多少人路過我的村莊?村里年紀最長的大爺蹲在陽光如爐的土墻角落里,瞇著眼睛,掰著指頭,滿口濃郁的西府腔調(diào)在風中回蕩:西漢扶風四大名將班超,智勇審察,平定西域,安邦定國;魏晉才女蘇慧與織錦巷中,留下滿腔憂思的回文《璇璣圖》;李世民和薛仁杲路過,就有了丟鞭斷流的淺水塬大戰(zhàn);左宗棠路過,有了千里蔥籠的左公綠柳;蘇州城滾繡坊的書生柳毅路過,有了千里傳書的美談;還有寬仁文雅的隋代宰相牛弘、重整河山的中唐名將郭子儀、風流倜儻的宋監(jiān)察御史陶谷、當代草圣于右任、西北王胡宗南……更有許多無姓無名的販夫走卒、商賈官宦,他們都曾路過這片土地,吃過莊里的糧食,喝過村里的井水。算著算著,大爺就迷瞪了,似睡非睡,嘴里兀自嘟囔著:老了——老了,記性不好了!
成家后,除過節(jié)假日,我很少回生養(yǎng)過的村莊。一個人走在日益空曠的鄉(xiāng)路上,總會想起在我生命中走過的那些人、經(jīng)歷的那些事兒。我的父親曾經(jīng)用沾滿雜草的手幫著鄰居八爺(輩分大,其實年紀和我父親相仿)抬過他的父親,一個面色青白的亡人。父親一點也不懼怕,就像去幫人去拉了一車干草或者幫人去拉回了一車糧食那樣鎮(zhèn)定自若。那時我已上初中,擠在人群的縫隙中。我瞅見八爺?shù)母赣H身著簇新的老衣,躺在窄窄的床板上,整個人表情通透而寧靜。
很多年后,我終于明白,對天地而言,村莊就是一鏡淺水,榮與衰就是一場路過;對村莊而言,人就像一片葉子,生死于斯,也是一場路過。就像我的父輩們,一茬一茬地來了,走了,去了,如一縷縷輕煙一般。如今,村莊就剩下那些和我父親、和我年齡相似的一茬人義無反顧地守護著村莊,如同一只螞蟻守著蟻穴、一束蒿草守著墻頭、一茬莊稼守著田地。逢年過節(jié),也會相互坐在一起,喝點小酒,唱段苦戲,一覺醒來,一掰指頭,時月又過去一截,每個人與村南邊的舊墳崗之間的距離又近了幾步。
父親常常哀嘆,村莊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甚至,父親擔心,某一日他過世了,估計連抬棺材的人都找不齊整了,他的身軀連同棺材可能會被冰涼的吊裝機三兩下就放進墳墓里。我不覺凄然,夜晚總在做夢關(guān)于兒時的情景,醒來,耳邊不停回想起那些年村里的老人們喊我乳名的聲音,遠幾聲近幾聲,尖幾聲甕幾聲,尖的如同鋼針,甕的卻似陶罐,合在一起,針灸著的,許是我無法遏制的鄉(xiāng)愁吧?
藥 香
黃昏來臨的時候,二叔與三爺正趕著牛車,沿著韓家灣到村子的那條羊腸小道走著。
三爺是個牲口販子,每隔一段時間,總要把方圓二十里養(yǎng)的牛馬驢和騾子等拉到北山去販賣。由于我二叔不但識文斷字,還撥得一手好算盤,賬算得又快又準,故而三爺經(jīng)常會帶著他一起去。
三爺是入贅的外姓人,老家在河南,鬧饑荒時流落到我們村。當時他不到二十歲,正值年輕力壯。村里人見他孤身一人怪可憐的,就讓他在磚瓦廠、油坊和磨坊里打短工混口飯吃。后來,村東頭的五爺兩口子不生育,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正到婚假的年齡里,看三爺為人誠實又能吃苦,就差人做媒,成為五爺家的上門女婿。
入贅后的三爺除了能種莊稼,還能做牲口買賣。十里八鄉(xiāng)的牲口,公的母的,肥的瘦的,他閉上眼睛都能數(shù)清,揣摩久了,竟然還懂得醫(yī)治牲口的“頭疼腦熱”,簡直藥到病除,頗令人刮目相看。
牛車在長長的土坡上蹣跚前行,三爺不停地彎下腰身,拍了拍沾在牛身上的幾片亂草葉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們的影子迎著夕陽,緩慢行走。牛車上,除了換回來的藥材和糧食,還有一頭小馬駒。這是二叔和三爺下了北山路過一個村子時,趕上一戶人家的馬下馬駒時難產(chǎn)死了,那戶人家男人生了重病沒錢醫(yī)治,女主人看著剛下的馬駒束手無策,一籌莫展。三爺掏干了身上所有的錢,將馬駒牽走,也算救了那家人的急。
三爺很中意這頭小馬駒,渾身的毛不但勻稱而且又軟又光,惹得他一路上不停地跳上馬車,坐在小馬駒身邊,不是摸腦袋,就是揣耳朵,滿臉喜滋滋的,活像撿了個寶貝似的。牛車兩邊,野刺玫在溝里開得正嬌艷,一股子濃濃的清香彌散在空氣里。
拉車的大黃牛顯然有些疲倦了,只顧低頭踩在花瓣上,蹄子沾滿了野刺玫鮮紅的的花瓣。我二叔和三爺?shù)难澒苌?、鞋子上也沾滿了野刺玫的花瓣,細細碎碎的,隨著風兒散落。
終于快走到溝口了,一條小溪緩緩流淌。小溪又窄又淺,溪水淹沒了溪邊一片片草灘,蔥蔥郁郁的。三爺手上牽著的牛鼻子靈得很,一聞到草的清香和水的清涼,瞇著的眼忽而就來神了,牛蹄子也撒歡似的快了起來,幾步之后便把嘴巴扎進水里“咕滋咕滋”地喝起來。
看著牛兒喝得帶勁,我二叔和三爺索性坐在身旁的愣坎上歇腳。愣坎上長滿了牛蒡子,藍色的花蕊搖曳在夕陽下,像一只翩躚飛舞的藍蝴蝶。
二叔說,一路上,三爺對于牛蒡的青睞是他所不能理解的。打他記事起,就見三爺經(jīng)常吃牛蒡子花的花蕊。他從牛蒡的花塔上拽下來一個細長的花蕊,把白色部分放在舌尖上,輕輕舔舔,花蕊甜膩的味道便流入嗓子里,嘴巴一陣清涼。
回到村莊,四野暮合,一縷晚霞在天邊肆無忌憚地燃燒著,像某個畫家一不留神打翻了油彩似的,村莊一片靜謐和絢紅。老槐樹上的貓頭鷹嘰嘰咕咕亂叫,房前屋后一縷縷炊煙從高低不齊的煙囪里冒出來,偶爾還帶著稍縱即逝的火星,“嗖”地鉆入暮色中。
讓二叔和三爺非常驚訝的是,村子五爺家的牛兩天前得了一種怪病,不吃不喝,滿身長出瘡癤。無奈下,五爺請給人看病的鄉(xiāng)醫(yī)八爺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也不管用。令人擔憂的是,五爺家牛身上長的瘡癤竟然傳染,一下子傳染了村里多半人家的牛。
那個時候,鄉(xiāng)下人對家里的牛、騾子和馬駒比對待自己的兒孫還要親切溫存,看著自家牲口被滿身的潰爛折磨得一個個蔫頭耷腦,心疼得茶飯不思,魂不守舍的,聽說三爺回來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來求他。三爺瞧了瞧癥狀最嚴重的一頭牛,診斷出是天氣炎熱,暑毒旺盛,牲口皮膚排泄受阻,生了痱子后抓破感染所致。
很快,三爺在村子里的麥場邊上,用磚頭塊壘起來一口大鐵鍋,填滿水,將苦參、血參、桔梗、蒼術(shù)、黃精、葛根、天花粉等幾十種草藥倒進去,熬了半個時辰,鐵鍋里溢出草藥的苦味,和著蒸騰的煙霧一直彌漫在整個村莊。
藥熬好后,三爺和我二叔提著藥桶,挨家挨戶給牲口灌藥。他一只手掰開牛的嘴巴,另一只手舉起灌桶,把藥湯倒進牛的喉嚨里。這樣灌了幾茬后,牲口們背上、腿上的潰爛漸漸萎縮,精神頭也好多了。
麥場上的鐵鍋里還有剩下的藥湯。三爺說,都是他親自去馬超嶺和韓家灣嶺上采的好藥材,倒了怪可惜的,讓娃們喝了吧,保證曬一個夏天,蚊蟲不叮咬,還去濕去邪,很靈的。只是,村里人擔心,牲口喝的藥人能喝嗎?三爺急了,當即舀了滿滿一大碗,先放在自己嘴邊喝了一大口,眉頭緊蹙,唇角也皺成一道道褶子,似乎很苦。他轉(zhuǎn)過身子把大碗遞給我二叔說:“軍娃,喝吧,喝下去,你就成了老張家的牛崽子,扛風又扛雨,還頂天立地呢?!?/p>
我二叔那會兒很聽話,聽話到像頭牛一樣昂起頭顱,張大嘴巴,“咕咚咕咚”就把一大碗牛的藥湯全裝進了肚子里。這個情形,我后來在二叔的日記本里看到過,記得他是這樣寫的:“沒有喝這碗藥湯之前,我還是一個有很多夢想的鄉(xiāng)村小伙。喝了這碗藥湯,我也許會像父輩一樣,變成一頭牛,扛著鋤頭和鐵锨,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終老一生?!?/p>
不過,我二叔最終沒有成為一頭耕牛,倒是半個月后,村子里的牛兒們又開始了歡唱,滿村子“哞——哞——”調(diào)子拉得好長。鄉(xiāng)親們奔走相告,歡天喜地,一個個提著雞蛋、烙餅、核桃、香煙、大棗等好吃好喝的,去感謝入贅的三爺。一時,村里熱熱鬧鬧地,像過年。
那個夏天,我二叔終于金榜題名。臨走時,二叔帶著我去了三爺家里,幫著將小牛娃拴好,然后我們一起坐在院子的棗樹下說著各自的心事。透過一串串青棗和葉子的縫隙,二叔說,他看見了大片的云彩被一陣夏天的風驅(qū)趕著,就像三爺和他一次次在北山的小路上驅(qū)趕牛車一樣。很顯然,那一大朵的云彩飄向遠方,二叔追逐的夢想也在遠方。
我清晰記得,那時,有沉悶的雷聲從遠處傳來,天空飄起雨絲,落在臉上涼涼的。三爺慢悠悠地說:“立夏不下,高吊犁耙,這是老天的恩賜啊!”
秦聲在犁鏵中響起
馬超嶺上那一叢叢山桃花開得正艷的時候,一縷和風正順著蜿蜒不絕的漆水河一點一點拂過莊戶人的臉面,是那種吹面不寒楊柳風的舒暢感覺。這時候,父親就在河邊的洼地犁地,他最憧憬的事莫過于這春風蕩漾時的開犁了?!按悍N一粒粟,秋收萬顆籽。”父輩們像金子般含在嘴里的諄諄教導,父親怎可輕易忘掉!圪蹴了一個冬天的他,吃罷早飯,很自覺地從后院扛起犁鏵,走到門口糞堆旁邊的木樁子跟前,解開拴在老黃牛脖子上的紅繩子,甩著響鞭,往地里而去。父親的腳步踏實穩(wěn)健,連枝頭的鳥雀都驚得嘰嘰喳喳的,抖著不再僵硬的翅膀輕巧地亂飛著。
那時,打小爬摸滾打在土窩窩里的我們雖然上學了,依然很貪玩。二毛下了課,擠眉弄眼跑到我們班,攛掇三娃他們幾個去犁過的地里撿拾打碗碗花根。他還給我說:“紅紅,你也去吧??茨泸榭s著身子,貓了一個冬天,好不容易春天來了,曬曬陽光,聞聞花香,也挺不錯呢!”我笑著不語,但心里早就期盼著操場邊那棵大槐樹上的銅鈴趕緊敲響。果然,鈴響后,大家一窩蜂似的從教室里涌出來。貪吃的二毛路過他家,門鎖著,他將門檻抬起來,翻進去,取了一個大饅頭,蘸著辣椒油,分幾塊給我們。他家的大黃狗像個跟屁蟲似的,撒著四條腿兒,早已在前邊開路了。
遠遠的,我第一眼就看見我的父親,身板不算高大,但很結(jié)實。他一手扶著犁杖,一手甩著響鞭,身后是一行行被翻過的簇新黃土。父親的臉龐在陽光和黃土的映襯下顯得亮堂而紅潤。父親累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脫了鞋子,先是抖掉灌進鞋子里的土,然后掏出煙袋,點上一鍋旱煙,瞇著眼睛,一口一口吸著,貌似舒坦又解乏的樣子。
不一會兒,父親煙兜里的煙絲燃盡,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吼幾聲秦腔來了。很快,地里的三伯也會跟上父親的調(diào)子,雖比不上父親音域?qū)拸V,字正腔圓,但也洋洋灑灑,自我陶醉。我記得父親和二伯唱得最多的是《蘇武牧羊》和《周仁回府》。最苦的段子,莫過于《臥薪嘗膽》里勾踐掃雪的那一段。我不知道父親和二伯是被戲里越王在雪地上手握掃把邊掃邊嘆的意境所感動,還是有感于當下莊戶人家貧窮日子里的艱辛和困頓。反正,當他倆一句接一句吼著時,旁邊的母親和嬸娘一邊嘆息,一邊在偷偷抹淚。
天很藍,藍得像母親在漆水河里漂洗過的干干凈凈的藍碎花布衫兒。父親和二伯的身影畫一樣映在天幕上,一陣陣鞭梢兒高高地甩起來,響響地回蕩在前坡后洼。幾尺之外,母親和二嬸跟在身后,用鐵锨敲打未被犁鏵破開的大土塊,能看見剛剛新翻的泥土里落滿了打碗碗花根。母親大聲喊著我們,趕緊過去撿拾起來,晚上熬粥,當涼拌菜吃,脆甜爽口。在青黃不接的春日里,這打碗碗花根算是難得的佳肴。
我蹲下身子,小心撿拾著,生怕折斷了。那隱藏了一個冬天的草根,嗍飽了大地母親的乳汁,白白胖胖的,像娃娃一樣招人喜愛。三娃、二毛和秀霞也跟在各自父親的犁杖后邊撿拾著。我們都以自己有個能扶犁杖的父親為自豪,互相攀比著自己家的犁杖走得快。
終于歇晌了,太陽也快下山了。父親的犁鏵到了地的另一頭,那里立著半截界石,父親又拿出煙袋,“咣咣咣”地在上面磕著煙袋鍋。不遠處的塄坎邊,有兩棵臭椿親兄弟般擠在一起。側(cè)耳聽,有細碎的聲音傳過來。循聲望去,可以看見枝丫上有一個野雀窩,幾只毛茸茸的小鳥兒正趴在窩邊探頭探腦,嘈嘈切切,眼巴巴地等著它們外出覓食的“爹娘”。
地里一片安靜,只有犁鏵新翻的泥土散發(fā)著潮潤的氣息。一大群鳥兒飛過來,撒著歡兒在酥軟的泥土里找蟲子吃。我和妹妹同時看見了這一景象,馬上爭論起來:“這么多鳥兒,哪兩只是大樹上鳥寶寶的爹娘?”不過,還未等我們爭出個結(jié)果,立刻就看見有兩只雀兒商量好了似的,輪流飛起來,落下去,一趟又一趟地將嘴巴里的蟲子一條條喂進大樹上鳥寶寶的嘴里。
此時,父親也將手里正在把玩的一疙瘩泥土丟掉,抬起頭,專注看著。他的表情里開始變得溫熱,平日里的沉悶和冷峻一掃而光,眼眸間隨之出現(xiàn)了一絲絲的柔和。這時,起風了,有些涼。父親放下手中的犁鏵,順手拿了籠子里的小?鋤,走到水渠邊,從塄坎上跳下去。他的腳下,一叢叢白生生的打碗碗花根裸露著,怎么看都饞人。父親蹲下身子,很仔細地將它們挖出來,先用手捋了捋沾著上面的土疙瘩,又在衣襟上擦了擦,一條條胖乎乎的根條越發(fā)顯得白凈了。
父親將它們分成三撮,分給我們。我們迫不及待地放進嘴里咀嚼,那汁水飽滿、甘甜爽口的味道至今難忘。田埂那頭,二伯在唱《張良賣布》:“你把咱大澇池賣錢做啥?”父親在這邊跟著接了一句:“我嫌它不養(yǎng)魚光養(yǎng)蛤蟆。”倆人一問一答,詼諧幽默,仿若日子里的貧瘠和窘迫從來沒有走進過他們。父親唱完,又開犁了。他的犁鏵后邊,黃褐色的細浪一壟一壟翻卷著。偶爾,父親吆喝牛停下,彎腰拾起泥土里秋天丟失的玉米棒子,撥開干枯的殼兒,露出黃燦燦的玉米顆粒。父親撥開牛籠嘴,給牛說著:“今兒你運氣好,還有細糧吃。”牛張大嘴巴,吞進嘴里,不停地咀嚼。父親一個響鞭在空中脆響,老黃牛喘著粗重的氣息,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著。
遠遠的,從父親嘴里又傳來幾聲秦腔調(diào)子。此刻,天色向晚,我和母親、妹妹、還有鳥雀兒一起跟在父親的犁杖后邊。父親的秦腔聲、鳥雀的啾啾聲撒得滿犁溝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