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深圳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深圳 518060)
有一些在普通話中用副詞狀語表達(dá)的語義,在粵語等南方方言中使用動詞后的成分表達(dá),如廣州話“你走先”(你先走)“吃一碗添”(再吃一碗)中的“先”“添”。曹志耘匯聚的多種南方方言中這類動詞“后置成分”有十多個[注]曹志耘:《東南方言里動詞的后置成分》,潘悟云主編:《東方語言與文化》,上海:東方出版社,2002年。,盧笑予的博士論文以先行、再次及重行范疇為重點討論了南方諸語言方言中的若干動后成分[注]盧笑予:《先行、再次及重行范疇的跨語言研究 ——以東南亞語言區(qū)域為重點考察對象》,南開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7年。。句法上,這類動后成分可分兩大類?!跋取薄疤怼钡仁恰熬淠╊悺?有時甚至派生出語氣詞功能[注]參看劉丹青《粵語“先”、“添”虛實兩用的跨域投射解釋》及該文所引文獻,《語言暨語言學(xué)》??迨禕reaking Down the Barriers: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Chinese Linguistics and Beyond》(《綜古述今 鉤深取極》),Vol.2,臺北“中研院”,2013年。;若有賓語,須在動詞和“先”“添”類之間;后面可以跟更虛的語氣助詞。另一大類為“句中類”,如鄧思穎歸入粵語動詞后綴的那些[注]鄧思穎:《粵語語法講義》,香港: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七 動詞后綴”,第70~137、116~118頁。,都緊接動詞,若有賓語,則位于這類動后成分之后,如“曬”(食曬啲嘢:把東西都吃了)、“翻”(教翻書:再教書)、“過”(買過一本:重買一本)、“得”(睇得一本書:只看了一本書)等。大體上,這些動后成分越往北越少,南部吳語還有一些,太湖片吳語已很少見,尤其難見句末類的。
我們注意到,鄧思穎所述的粵語動詞后綴中表示限止義(“只”/only義)的后綴“得”[注]鄧思穎:《粵語語法講義》,香港: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七 動詞后綴”,第70~137、116~118頁。,在上引曹志耘文、盧笑予文中都沒有提到,姚玉敏通過查驗文獻認(rèn)為這種“得”不見于粵語以外的其他方言[注]姚玉敏:《粵語“得”只有義的產(chǎn)生》,《方言》2019年第2期。。不過,我們在北部吳語中發(fā)現(xiàn)了其存在,只是以前文獻尚未提及。筆者首先注意到吳江話中動后限止義“得”的顯著存在。本文初稿在會議報告后,香港科技大學(xué)博士生郁孫豪又給筆者提供了在早期上海話資料中發(fā)現(xiàn)的動后限止義“得”的用例,證明它不是吳江話的孤立現(xiàn)象。不過,在當(dāng)代吳方言中,目前僅見吳江話尚有其活態(tài)存在。限止義副詞或同義的后附成分,是語言中重要的限止算子,兼具量化算子和焦點敏感算子功能。在粵語之外孤懸于數(shù)千里之外北部吳語的動后限止義“得”,尚未得到過描寫。它與粵語后綴“得”有何異同?在漢語方言類型學(xué)和語言類型學(xué)上有何意義?本文先簡述粵語“得”的特點以作本文背景,主要以吳江話為例描寫吳語的動后算子“得”,包括它與動前副詞“只”類詞的異同,然后比較動后限止算子“得”在吳粵兩種方言中的異同及其形成機制。
先看一下文獻中僅見的動后限止算子,即粵語的“得”[注]鄧思穎:《粵語語法講義》,第116~117頁。港澳作者所說的粵語就指通行于大灣區(qū)的廣州話。下文“粵語”同此。據(jù)與單韻鳴教授個人交流,這些例句也可以代表廣州方言的情況。:
(1) 佢睇得一本書?!豢戳艘槐緯?/p>
(2) 佢去得一次。‘他只去了一次’
(3) 佢瞓得三個鐘。‘他只睡了三個小時’
姚玉敏指出:“‘得’作動詞、助詞、表情態(tài)等在漢語方言中普遍存在,而表‘只、只有’的用法卻不常見。許寶華、宮田一郎( 1999) 列出‘得’在 80 多個漢語方言點的用法,僅粵語廣州話能表示‘只有’義?!谩跐h語歷史上也沒有這種用法?!盵注]姚玉敏:《粵語“得”只有義的產(chǎn)生》,《方言》2019年第2期。姚文對粵語“得”這一用法的語法化來源做了較令人信服的推斷(詳后)。
如粵語“得”般在動詞后表示限止義的“得”,在筆者母語之一的吳江方言中(以同里鎮(zhèn)為例)存在且常用,例(1)-(3)各句都可以直譯為吳江話:“夷看得一本書”“夷去得一埭”“夷睏得三個鐘頭”,但除了近代上海話文獻有少量此類例句,當(dāng)代各地吳語包括吳江周邊的上海蘇州等地都未見真正的動后限止算子“得”。另一些吳方言中“得”的某些近似用法,并不是真正的限制算子,詳后。下面先基于作者調(diào)查和母語語感就吳江話的“得”展開討論,發(fā)音人為周小平先生,男,1955年生,同里鎮(zhèn)人,郵局退休職工。
表示“他只帶了三本書”這種限止義的句子,吳江話有限止算子前置(只、就、剩)、后置(得)和前后置并用三種表達(dá)法,比較:
(4) 夷只/就/剩帶仔[注]吳江話完成體標(biāo)記“仔”音[z],是蘇州話“仔”[ts]的濁化形式。為便于比較,仍寫作“仔“。三本書。
(5) 夷帶得三本書。
(6) 夷只/就/剩帶得三本書。
這三句語義相同。副詞“只”在吳江話口語中常換用“就”,下文以“只”賅“就”。此外還有一個更常用更本土的副詞“?!?但“?!敝挥糜谝讶涣x句子,“只/就”無此限制。
僅從(4)-(6)例看,“得”跟“只/剩”的限止義完全相同,區(qū)別只在語序的動后動前之別。但是,進一步的觀察可發(fā)現(xiàn)這些詞項間諸多句法語義差異。
“得”字的下列句法特點值得注意。
1.“得”緊跟在動詞之后或黏合動補式(動結(jié)式、動趨式)之后,后面須有數(shù)量成分。
雖然吳語作為話題最顯赫的漢語方言,大量使用受事話題句[注]劉丹青:《吳語的句法類型特點》,《方言》2001年第4期;《吳語和漢語西北方言受事前置語序的類型比較》,《方言》2015年第2期。,但是作為右向量化限止算子,吳江話“得”字后必須出現(xiàn)含數(shù)量成分的賓語或時量動量成分,“得”不能用于句末。下面只舉單獨用“得”表限止義的句子。如:
(7) 阿明過年買得五斤肉?!⒚鬟^年只買了五斤肉’
(8) 夷出差帶得兩雙洋襪,肯定不夠嘅?!霾钪粠Я藘呻p襪子,肯定不夠的’
(9)吾到上海蹲得三日天?!业缴虾V淮袅巳臁?/p>
(11) 搿樁事體商量得一歇歇就決定特?!@件事只商量了一小會兒就決定了’
(12)老王種仔十棵樹,種活得兩棵?!贤醴N了十棵樹,只種活了兩棵’
(13)一窠老鼠,捉牢得兩只,多來儕逃脫特?!桓C老鼠,只抓住了兩只,其余都跑了’
(14) 來仔一幫客人,跑進來得五個,還有點客人弗寧進來?!畞砹艘粠涂腿?只走進來五個,還有些客人沒進來’
(15) 造仔半年,房子造好得一半?!w了半年,房子只蓋好了一半’
某些形容詞如果后面有時量動量成分,也可以帶“得”:
(16) 夷開心得兩日天?!桓吲d了兩天’
(17) 碰著搿樁事體,老王歹昷塞得一歇歇就想開特。‘遇到這事兒,老王只郁悶了一小會兒就想開了’
“得”只能量化“V得”后的成分,所以,即使在其他句子中數(shù)量成分可以前置于動詞,在“得”字限止句中數(shù)量成分只能在動詞后,比較(15)和(18):
(18) a.造仔半年,房子一半造好特?!w了半年,房子一半蓋好了’
b.*造仔半年,房子一半造好得。‘蓋了半年,房子只有一半蓋好了’
2.帶“得”的動詞排斥體標(biāo)記,不管在“得”之前還是之后。
在前舉例(4)-(6)中,單用“只”的例(4),動詞后有完成體標(biāo)記“仔”,而用“得”的例(5)(6)中,就不能用“仔”。經(jīng)歷體標(biāo)記“歇”“過”等也不能出現(xiàn),但是遺留補語屬性的動相補語或半虛化體標(biāo)記,如“牢”“好”,則可以用在動詞和“得”之間,占據(jù)的仍是補語槽位,如(13)(15)。由此看來,“得”帶有后附綴(enclitic)的屬性,前面須有實詞充當(dāng)其宿主;韻律上,它也總是依附于前面的動詞或動補式。體標(biāo)記導(dǎo)致的不合格如:
(19)*夷帶仔得三本書。(比較(4)和(5))
(20)*吾到上海蹲仔得三日天。(比較(9),再比較:吾到上海蹲仔三日天。)
(21)*跑進來仔得五個客人。(比較(14),再比較:跑進來仔五個客人。)
再比較經(jīng)歷體標(biāo)記“歇”(可替換形式“過、歇過、過歇”)的例子:
(22) a.吾只/剩吃歇兩轉(zhuǎn)羊肉?!抑怀赃^兩次羊肉’
b.*吾吃歇得兩轉(zhuǎn)羊肉。
c.吾吃得兩轉(zhuǎn)羊肉。
由于“得”前不能用體標(biāo)記,因此“得”字句無法表現(xiàn)完成體(仔)和經(jīng)歷體(歇、過、歇過、過歇)的對立,這一對立在“得”后被中和,但“得”維持著兩種體共享的已然義。體標(biāo)記也不能用在“得”字之后,如:
(23)*夷帶得仔三本書。(比較(4)、(5)和(19))
(24)*吾到上海蹲得仔三日天。(比較(9)(20))
(25)*跑進來得仔五個客人。(比較(14)(21))
“得”前后都不能帶體標(biāo)記,這就不能僅歸因于附綴屬性。后文將就此做進一步探討。
下面比較“得”和與之同義的副詞“只”“?!薄K鼈冎g除位置前后有別,其他方面亦非完全對應(yīng),特別是“得”跟“只”差別較大,“得“跟“?!眲t共享更多屬性。
第一,“得”的后接成分必須是數(shù)量性單位,或賓語,或時量動量成分,其中名詞核心可省,數(shù)量成分不可省;“?!弊志湟惨蠛蠼訑?shù)量性單位?!爸弧弊志錈o此限制,后接成分可以是數(shù)量性的,也可以是無數(shù)量成分的名詞性賓語,但“只”“得”同現(xiàn)的“只V得”句也必須后接數(shù)量成分,即有“得”必跟數(shù)量。比較:
(26) a.吾只/剩帶仔三本課本。‘我只帶了三本課本’
b.吾只/剩帶仔三本?!抑粠Я巳尽?/p>
c.吾只帶仔課本。‘我只帶了課本’
d.*吾剩帶仔課本。
(27) a.吾帶得三本課本?!抑粠Я巳菊n本’
b.吾帶得三本?!抑粠Я巳尽?/p>
c.*吾帶得課本?!抑粠Я苏n本’
(28) a.夷只養(yǎng)仔一個兒子?!簧艘粋€兒子’
b.夷只養(yǎng)仔兒子?!簧藘鹤印?/p>
(29) a.夷養(yǎng)得一個兒子?!簧艘粋€兒子’
b.*夷養(yǎng)得兒子?!簧藘鹤印?/p>
(30) a.夷只養(yǎng)得一個兒子?!簧艘粋€兒子’
b.*夷只養(yǎng)得兒子?!簧藘鹤印?/p>
第二,“得”具有明顯的附綴性質(zhì),必須緊跟在動詞或黏合式動結(jié)式之后,即不能與謂語核心板塊分離;而“只”完全可以與謂語核心板塊分離,如:
(31) 夷只勒房間里一家子吃仔半碗飯?!辉诜块g里一個人吃了半碗飯’
“?!闭Z感上不宜離動詞太遠(yuǎn),但是不必緊跟動詞,如:
(32) 夷剩勒房間里吃仔半碗飯?!辉诜块g里吃了半碗飯’
相比而言,“得”有強依附性,以保證跟謂語動詞同處一個韻律詞,在帶賓語時就不會突破漢語的動后限制,從而迥異于沒有動后限制的VO-前置詞語言里常見的后置狀語,如英語的only,first,again,well,soon,now等后置時都沒有對前面動詞的依附性。
第三,“只”對動詞沒有選擇性,而“得”只能用于行為動詞,不能用于詞義較虛的狀態(tài)動詞和關(guān)系動詞,如“是、有、勒(在)、像”;這些詞前也不加“?!?。如:
(33) a.*夷是得一家頭?!皇且粋€人’
b.夷只/就是一家頭?!皇且粋€人’
c.*夷剩是一家頭。義同上
(34) a.*老王有得一間房子。‘老王只有一間房子’
b.老王只有一間房子?!贤踔挥幸婚g房子’
c.老王只得一間房子。義同上
d.老王剩得一間房子。義同上
e.老王剩一間房子。義同上
(35) a.*夷勒得兩個地方,單位,宿舍?!辉趦蓚€地方,單位,宿舍’
b.夷只勒兩個地方,單位,宿舍?!辉趦蓚€地方,單位,宿舍’
c.*夷剩勒兩個地方,單位,宿舍 義同上
(36) a.*小明像得兩個人,爺勒阿爹?!∶髦幌駜蓚€人,父親和祖父’
b.小明只像兩個人,爺勒阿爹?!∶髦幌駜蓚€人,父親和祖父’
c.*小明剩像兩個人,爺勒阿爹。 義同上
從(34c-e)可見,“有”雖然不能后接“得”,但是可以由限止副詞“只”“?!敝苯痈暗谩苯M合,表示“只有”,或單用“剩”表示“只有”。由于“得”在吳江方言中沒有動詞“有”的含義,因此“只得”“剩得”都已經(jīng)詞匯化,詞庫中為“有+得”的缺失提供了補償。
(36) a.老王剩一間房子?!贤踔挥幸婚g房子’
b.老王剩仔一間房子?!贤跏A艘婚g房子’
“有”不能帶限止義“得”另有一項庫藏制約。吳江話詞庫中已有“有得”一詞,表示積極性的或主觀大量的擁有(夷有得三只船:他有三條船呢/吾有得物事吃:我有東西可以吃),更常用做助動詞表示被允許、有資格、可以(有得進去看戲:‘有機會或資格進去看戲’)。這一功能與“得”的限止義正好相反,因此阻止了限止義的“有+得”。
“得”和“只”不但句法上有別,也存在與句法差別直接相關(guān)的語義差異。
鄧思穎指出粵語“得”“有一種量化的作用,表示限制焦點”[注]鄧思穎:《粵語語法講義》,第116頁。。這一語義定性基本適合于吳江話“得”。吳江話“只”也表示限止義,是同類算子,而且也是右向量化的;但是,“只”與“數(shù)量名”短語同現(xiàn)時,或同時與動量時量成分和賓語同現(xiàn)時,焦點的轄域可以不同,會導(dǎo)致焦點歧義,如例(37)(38)都有abc三種解讀,“只”所量化的語義焦點隨重音變化而異(換成普通話“只”也一樣):
(37) 夷只吃仔兩塊山芋。
a.他吃的只是兩塊紅薯。(普通念法)
b.他吃的紅薯只有兩塊。(重讀“兩塊”)
c.他吃了兩塊的只是紅薯(不是別的食品)(重讀“山芋”)
(38) 小王只種歇三年西瓜。
a.小王干過的(農(nóng)活)只是種三年西瓜。(普通念法)
b.小王種西瓜只有三年。(重讀“三年”)
c.小王種過三年的只是西瓜。(重讀“西瓜”)
(37)(38)諸句如果換成“得”或“剩”來表達(dá),就只能量化數(shù)量成分“兩塊”,句子只能獲得(37)(38)之b的解讀,a和c都被排除了,同時“歇”的經(jīng)歷義也不再明示。如:
(39) 夷吃得兩塊山芋。=夷剩吃兩塊山芋。(他吃的紅薯只有兩塊)
(40)小王種得三年西瓜。=小王剩種三年西瓜。(小王種西瓜只有三年)
“得”字句“?!弊志涞慕裹c單義性和“只”字句的焦點多義性,源于兩者的轄域差異,并有相應(yīng)的句法表征。兩者都是右向量化的焦點算子,但“只/就”所轄的焦點域是右邊動詞后的任何成分或其中的一部分,有時指向動詞本身(他只看球,自己不打球),因此留下轄域歧義的空間;而“得”和“?!钡妮犛蛑赶蛴疫叺臄?shù)量成分,因此句法上強制性要求右邊數(shù)量成分的共現(xiàn),不會有歧義。
“只”和“得”“?!钡牧硪豁椪Z義差別在于時體范疇,也有相應(yīng)的句法表征。“只”適合于各種時體狀況,“只V”后可加體助詞;“得”“?!敝贿m合已然類時體,主要是完成體,也涵蓋經(jīng)歷體,“得”后不能帶體標(biāo)記,但是隱含已然義,不能用于將行體、進行體,如:
(41) 阿明吃得一碗餛飩,弗寧吃兩碗。‘阿明只吃了一碗餛飩,沒吃兩碗’(完成)
(42) 阿明去得一趟,弗寧去歇兩趟。‘阿明只去過一趟,沒去過兩趟’(經(jīng)歷)
(43) 門口擺得一只石獅子,弗是兩只?!T口只放了一只石獅子,不是兩只’(成續(xù))
(44)*阿明明朝吃得一碗餛飩,弗吃兩碗。‘阿明明天只吃一碗餛飩,不吃兩碗’(將行)
(45)*阿明勒海燒得兩個人嘅中飯?!∶髦辉谧鰞蓚€人的午飯’(進行)
(46)*阿明明朝剩吃一碗餛飩,弗吃兩碗?!⒚髅魈熘怀砸煌腽Q飩,不吃兩碗’(將行)
(47)*阿明剩勒海燒兩個人嘅中飯?!∶髦辉谧鰞蓚€人的午飯’(進行)
例(44)-(47)都表示將行體或進行體,都不能用“得”及“?!?余例均表已然類體,都可以帶“得”和“剩”,但是帶“得”的句子不能再帶體助詞。其中例(43)雖然對應(yīng)于普通話的持續(xù)體,但是蘇州話用“仔”表示的持續(xù)體本質(zhì)上是動作完成之后的狀態(tài)持續(xù),我們簡稱為成續(xù)體[注]劉丹青:《蘇州方言的體范疇系統(tǒng)與半虛化體標(biāo)記》,胡明揚主編:《漢語方言體貌論文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所以仍被識解為已然類的體,可以帶“得”。這也進一步證實我們之前的觀點:吳語“仔”表示的持續(xù)跟完成體同類,而跟進行體不同類。這是由庫藏結(jié)構(gòu)決定的,因為持續(xù)體由完成體標(biāo)記兼表,在義項非獨立性[注]劉丹青:《語言單位的義項非獨立觀》,《世界漢語教學(xué)》2021年第2期。的影響下,持續(xù)體(成續(xù)體)仍被識解為完成體的一種。
“?!笨梢詥为毐硎鞠拗沽x,可以帶完成體或經(jīng)歷體標(biāo)記。但是“?!迸懦馕慈活愺w標(biāo)記,從而寄生了已然義,因此即使省略體標(biāo)記也不影響已然義的表達(dá),如:
(48) 阿明剩吃(仔)一碗餛飩?!⒚髦怀粤艘煌腽Q飩’
跟“得”的量化功能類似,“得”對時體功能的選擇性,也適應(yīng)于“只V得”,只要出現(xiàn)了“得”,就帶上“得”在句法和語義方面的選擇性,不再呈現(xiàn)“只”在句法語義方面的更大包容性。從共時角度看,吳江話“得”的完成體義是限止算子的寄生范疇,即量化范疇寄生時體范疇。但是,如果結(jié)合歷史角度看,則可以看到幾乎相反的畫面:“得”的限止算子功能是由完成體發(fā)展而來的。詳見后文的討論。
綜上可知,吳江話動后“得”在核心功能上與上引鄧書和姚文描寫的香港粵語限止后綴“得”是一致的,都是量化焦點算子,動詞后有數(shù)量成分,“得”將語義焦點指派給后面的數(shù)量成分。此外,從這些文獻的描寫和用例看,粵語“得”都用于“實現(xiàn)”體,與本文所說的已然類體一致。但是吳江話跟粵語在限止算子“得”上也存在一些句法語義差異。
1.粵語后綴“得”只能加在單音節(jié)動詞后,后綴(suffix)性質(zhì)明顯。吳江話“得”可以加在雙音節(jié)動詞、形容詞、動結(jié)式、動趨式等語類后,并非單詞的后綴,更符合后附綴(enclitic)的屬性,是一種附綴化的后置副詞。
2.姚文所引的李行德、鄧思穎等學(xué)者都認(rèn)為,粵語限止后綴“得”后面必須有數(shù)量成分,但是姚文舉出早期粵語文獻和當(dāng)代粵語中“得”后沒有數(shù)量成分的用例,如:
(49) 佢獨系買得龍蝦共魚啫。‘他只是買了龍蝦和魚’ (Dennys 1874)
(50) 我乜都唔知,獨系聞得嗰只船碰著石啫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聽到這條船撞到石頭’( Dennys 1874)
(51) 聽日個會我約得張三同李四?!魈斓臅抑患s到了張三和李四’(當(dāng)代粵語)
這幾例在吳江話中都不能用“V得”,只能用“只V”句來表達(dá)。不過,仔細(xì)分析,“得”也并非沒有量化要求。(49)和(51)兩例,“得”后都是并列成分,這恐非偶然,并列成分帶有數(shù)量超過1的含義,暗含數(shù)量義(“龍蝦共魚兩樣”,“張三同李四兩人”),“得”在此凸顯數(shù)量而非名詞的內(nèi)涵。而(50)限止義已有“獨”和語氣詞“啫”表達(dá),“得”在此處不是焦點算子,只是實現(xiàn)體助詞??梢娀浾Z“得”只比吳江話“得”的搭配略微放寬,擴大到并列結(jié)構(gòu),但賓語仍帶一定的數(shù)量義。
3.粵語“得”可以作為擁有和存在動詞做謂語核心表示“只有/只存在”,如姚玉敏文所舉(其中(54)來自姚文所轉(zhuǎn)引的鄧思穎文):
(52) 枱上面得一杯水?!雷由现挥幸槐?/p>
(53) 我得一把遮?!抑挥幸话褌恪?/p>
(54) 得張三嚟咗。‘只有張三來了’
(55) 得我發(fā)表意見?!挥形野l(fā)表意見’( Tang 2002:281)
姚文認(rèn)為:“動詞‘得’表‘只、只有’義和后綴‘得’表‘只、只有’義是各自獨立發(fā)展出來的,而并不是動詞‘得’先發(fā)展出‘只、只有’義,再虛化成表‘只、只有’義的后綴‘得’?!眲釉~“得”原表存在、擁有,后綴“得”原表實現(xiàn)體,但是姚文通過語料統(tǒng)計分析,認(rèn)為兩者的限止義都是由于“得”與句中表示限止的副詞、助詞(如(49)(50)中的“啫”)及反預(yù)期成分經(jīng)常共現(xiàn)后逐漸帶上的。換言之,動詞“得”和后綴“得”的限止義都來自同現(xiàn)限止成分的組合感染,產(chǎn)生機制一致。語義上,動詞“得”的限止義不一定指向數(shù)量成分,如(54)(55)兩例就是指向名詞“張三”和“我”。所以,粵語動詞“得”和后綴“得”確實不一定相互派生而來,但仍是同義同形同源成分(均為得到義動詞后代),在詞庫中密切相關(guān)。而吳江話限止義“得”只出現(xiàn)在動后附綴位置,沒有動詞用法,是一個更獨立的虛化庫藏成分,而且焦點只能指向數(shù)量成分。表示動詞“只有”,吳江話詞庫中已有詞匯化的“只得”“剩得”和單純詞“?!北硎?不再需要“得”表達(dá)此義。
4.吳江話限止義后附綴“得”有與它反義的動后成分與它對立,構(gòu)成反義聚合庫藏。筆者曾報道,吳江話“到”有動詞后主觀大量標(biāo)記的用法[注]劉丹青:《“到”字語法化的新去向:吳江同里話的條件標(biāo)記及主觀大量標(biāo)記“到”》,《語文研究》2018年第2期。,而限止義功能詞除了客觀量化限止功能外,都有主觀小量功能。如“只吃了一碗飯”在限止吃飯數(shù)量的同時也表達(dá)了言者認(rèn)為“一碗飯”是個小數(shù)目的態(tài)度。動詞后的“到”的含義與之相反,在句末“啦”的配合下表示主觀大量,即說話人認(rèn)為這是個大數(shù)目。所以人們也可以說“吃到一碗飯啦”,這可以用在重病人恢復(fù)健康、進食增加到一碗的情景下。再引拙文兩例:
(56) 老王買到三套房子啦?!贤踬I了三套(這么多)房子呢’
(57) 我勒青海住到半年啦?!以谇嗪W×税肽?這么長)呢’
這里的“到”假如換成“得”同時去掉句末的“啦”,句義就變成主觀小量。
語言都有專表限止及主觀小量的“只”/only義功能詞,像吳江話“到”這樣的專表主觀大量的功能詞,在語言中少見得多,粵語也未見有此類標(biāo)記的報道。與此一致的是,很多語言都有名詞小稱,但是只有很少的語言有名詞大稱[注]參看李旭平、劉鴻勇、吳 芳:《湘西苗語中的大稱和小稱標(biāo)記》,《當(dāng)代語言學(xué)》2016年第4期。。因此,“到”[tɑ423] ~“得”[t5]對立是語言中一種少見的庫藏結(jié)構(gòu),正好也符合大小語音象似性。
姚玉敏(2019)指出,“許寶華、宮田一郎(1999) 列出‘得’在 80 多個漢語方言點的用法,僅粵語廣州話能表示‘只有’義”。姚文第169頁加了一條注,提到余靄芹(Hashimoto 1993:11)曾有一例嵊縣吳語句子“得”表“只”義,但許、宮田詞典未提:
(58) 借得一升米你貸(我只借了你一升米)。
此例余書的引用和理解都有誤。原例出自錢曾怡文[注]錢曾怡:《嵊縣長樂話語法兩則》,《吳語研究》第3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其句末的“貨”被余文誤記為“貸”?!柏洝痹卺涌h話中有主觀小量語氣詞用法(義近粵語語氣詞“啫/嗻”),限止義是由“貨”表示的[注]感謝盛益民教授幫助此例的分析。,比較徽州方言也用句末的“物/物事”表主觀小量[注]趙日新:《徽州方言“物/物事”的量級用法》,《中國語文》2009年第3期。。例中“得”只表完成體“了”,無關(guān)數(shù)量,如錢文又例:“晏飯我食得[t]一碗貨,介小貨倒食得[ta]三碗!”(晚飯我只吃了一碗,這個小孩倒吃了三碗),讀錢文原文可知,上句“得”[t]主要表完成體,限止義靠“貨”表示;下句“得”[ta]則有主觀大量義,無“貨”字??梢娽涌h似不能算有限止算子“得”。我們也查檢了基于41個方言點的李榮主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綜合本“得”字條[注]李榮主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綜合本),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未見廣州話之外任何方言的“得”有限止義。曹志耘論及官話、晉語之外所有大方言區(qū)的動詞后置成分十余個,沒有談到“只”義成分[注]參見曹志耘:《東南方言里動詞的后置成分》,潘悟云主編:《東方語言與文化》。。
不過,吳語研究文獻中確有個別方言的“得”似與限止功能有關(guān)。但這些“得”基本上都在句中與限止義功能詞同現(xiàn),無法證明“得”本身能帶限止義,但是能幫助說明“得”獲得限止義或如粵語“得”一樣來自與限止義副詞、語氣詞的同現(xiàn)感染。許寶華、陶寰提到上海松江方言“‘得’相當(dāng)于‘了1’,通常表示‘得到’,與‘只’連用,例如:只寫得一半,還要寫落去”[注]見許寶華、陶寰:《松江方言研究》,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45頁。,這里由“只”表示限止義,“得”相當(dāng)于“了1”,不是限止算子。石汝杰專文討論明末吳語(主要是蘇州一帶)“得”的虛詞用法,其第6種用法是“‘得’用在動詞后,與表示數(shù)量少,動作量少(或剛發(fā)生)的詞語連用,常和限定數(shù)量、范圍的副詞‘只’連用”,其例子除一例外,都是“只V得”等含限止副詞之例[注]石汝杰:《明末吳語“得”的虛詞用法》,日本神戶市外國語大學(xué)《學(xué)術(shù)情報リホジトリ》,2008年。。許、陶書和石文都只說“得”跟“只”類詞連用,未說表示“只”,措辭審慎可贊。明末吳語如:
(59) 走了半日,只丟得一苕,肚里有介點餓哉(《山歌》8卷10)(……只下肚了一個紅薯,肚子有點餓了)
唯一不帶限止副詞的例句是:
(60) 啰道是伴得你年把也不上,你就要棄舊戀新。(黨人碑9出)(哪知伴你不到年把,……)
此例“年把也不上”本是強調(diào)主觀小量的構(gòu)式,若刪去“得”,全句仍能表示限止義,還沒有發(fā)展到“得”單獨表示限止義的階段。
我們查檢了手頭各種吳語調(diào)研成果,如錢乃榮《當(dāng)代吳語的研究》[注]錢乃榮:《當(dāng)代吳語的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及各種地點專著,都未發(fā)現(xiàn)吳江話以外任何當(dāng)代吳方言“得“字有單獨表限止的情況。但是,在早期上海話的語料中,存在這種情況。以下是香港科技大學(xué)博士生郁孫豪從上海口語教材麥高溫(MacGowan,1886)編《上海方言習(xí)語集》和土山灣慈母堂出版的《土話指南》(1889)搜得的“得”表限止義的用例:
(61) 大概拉買十兩銀子一擔(dān),我伲只買得九兩。(麥高溫1862 17.44)
(62) 就到武彝山上去白相二日,茶葉賣得勿多點,送得一眼眼。(1.9饋送茶葉)
(63) 夜深者,我想箇時候,三點鐘有來者,我刻刻聽見自鳴鐘當(dāng)當(dāng)響,恰像敲得兩記味,勿要第只鐘勿準(zhǔn)個。(1.26鐘慢表準(zhǔn))
(64) 老弟自家?guī)讜r轉(zhuǎn)來個?- 我轉(zhuǎn)來得勿多幾日里。(2.24幕客談情)
(65) 伊拉棧里是收得九十九包,缺一包棉花。(《土話指南》2.33百包棉花)
其中1862年的(61)例,“得”還是跟“只”同現(xiàn),尚未顯示“得”單獨有限止義;1989年的(62)-(65)里,“得”所在小句都沒有其他限止義功能詞,但是所在語境能夠清楚顯示其表示限止義,如(63)說有三點鐘了,但是鐘“敲得兩記”,這里肯定是表示“只敲了兩記”,所以下句懷疑“可別這只鐘是不準(zhǔn)的”。
這些例句說明了兩點:第一,周邊吳語(松江、蘇州)“得”經(jīng)常跟限止副詞等同現(xiàn),但只有這時才有限止義,而上海話“得”已經(jīng)能夠單獨表示限止義了;第二,這一情況可能發(fā)生在1862—1889年這一時間段。
完成這一演變的還有吳江話,但今天上海話的“得”已經(jīng)沒有這種功能,吳江話目前可能是唯一保持這一演變結(jié)果的吳方言(“說無難”,所以加個“可能”)。
上引石汝杰文談到明末吳語“得”字還有第4種功能:“‘得’還用于表示動作行為的完成,形式主要為:V+得+賓語。有的時候,‘得’同時還保留著‘得到’的含義”,如:
(66) 謝天謝地,賺得十二個銅錢來里,……(黨人碑9出)
(67) 我老人家苦苦湊得本錢,做好日開這酒店……(韓湘子全傳11回)
值得注意的是,(66)“得”所在句子還有主觀大量義,“謝天謝地”本身表示對賺錢所得表示滿意,而句末的“來里”(在這兒)在蘇州方言中常用于主觀大量義,后來還發(fā)展成表主觀大量或夸張語氣的語氣詞,如“三萬塊洋鈿勒里!”(三萬塊錢呢!)??梢?吳語中與得到、完成有關(guān)的動后“得”本身不必有限止義。只有長期與限止義功能詞同現(xiàn),沾染上限止義,并脫離限止義功能詞表限止,才能固化限止義。蘇州話、松江話等沒有達(dá)到這一階段。
在語言庫藏類型學(xué)看來,語言是一個系統(tǒng)性的庫藏(inventory),包含不同層級的子庫,其中每個成分都處在與庫藏中其他成分的關(guān)聯(lián)中,相互制約和影響,共同決定一種語言的類型屬性。這就構(gòu)成庫藏背景或庫藏結(jié)構(gòu)。語言又是歷時演變的產(chǎn)物。本小節(jié)以吳江話為例從這兩方面來深化對限止附綴“得”的性質(zhì)的認(rèn)識,并探求其歷時來源。
根據(jù)前文描寫及比較,再適當(dāng)補充相關(guān)事實,以下情況構(gòu)成了“得”的關(guān)鍵庫藏背景。
1.吳江話有動前動后多個限止焦點算子,兩者可以分別單用,也可以合用。其中“只、就”是右向指派的限止算子,但語義焦點可以指派給量化成分,也可以指派給非量化名詞,而“得”“剩”只能將焦點右向指派給量化成分,后面必須接數(shù)量成分。
2.“得”“?!眱H用于已然事件句,因此寄生了完成等已然類體范疇義,“只、就”則無此限制,沒有時體寄生范疇。“得”的前后均排斥體標(biāo)記,但完成體本身已成冗余信息。
3.動后“得”在今天的吳江及上海、蘇州方言中都已沒有單純的體標(biāo)記功能。
4.限止算子“得”僅僅作為后附綴存在,不能像粵語“得”那樣做限止義存在動詞,但是吳江話有“?!弊鱿拗沽x存在動詞,只是“?!奔媪藙忧案痹~而非動詞的后附綴。
5.吳江話還有動后主觀大量標(biāo)記“到”和重行體“過”(后者也見于很多東南方言[注]參見曹志耘:《東南方言里動詞的后置成分》,潘悟云主編:《東方語言與文化》;盧笑予:《先行、再次及重行范疇的跨語言研究 ——以東南亞語言區(qū)域為重點考察對象》第4章。),形成了語法庫藏中的一個小語類,“得~到”并形成了主觀小量和大量的對立,成為主觀量范疇的小庫藏,在漢語方言中罕見。
依托這些庫藏背景,再結(jié)合早期吳語文獻和周邊吳語材料,并比較粵語“得”的研究,我們可以推知限止附綴“得”的來歷。
在早期北部吳語中,看似表數(shù)量限止義的“得”字句都另有表示數(shù)量限止及主觀小量的成分,“得”只表示完成。這個時期,“得”自身有完成體標(biāo)記功能并殘留某種獲得義。大量帶“得”的句子表完成時并無數(shù)量限止及主觀小量義。這些情況都與早期粵語的“得”相似。姚玉敏(2019)認(rèn)為粵語“得”作為實現(xiàn)體標(biāo)記出現(xiàn)在各種事件句中,早期大部分不與限止副詞等同現(xiàn),也沒有數(shù)量限止義。后來,隨著完成體“得”字句更常與限止義詞語同現(xiàn),逐漸感染上限止義,最終成為可以單獨表限止的標(biāo)記,同時“得”也不再有單純的實現(xiàn)體標(biāo)記的用法(讓位給了“咗”)。姚文認(rèn)為粵語動詞“得”也就是按此路徑獲得限止義的,只不過兩者是平行發(fā)生的,沒有相互派生。
類似的過程也在上海及與上海青浦區(qū)接壤的吳江發(fā)生,限止義“得”在老上海話中最終規(guī)約化為單表限止義的專用功能詞,其時間可能為1862—1889年間,而蘇州、松江等其他吳方言沒有完成該過程,限止義仍主要由副詞“只”等表示。與此同時,“得”在北部吳語中也逐漸失去完成體標(biāo)記功能,在蘇州、吳江等地都讓位給更強勢的完成體“仔”,猶如粵語讓位給“咗”;上海則由“仔”逐漸讓位給來自官話的“了”。上?!暗谩钡南拗沽x功能也在“得”的衰落中一并丟失,目前材料顯示吳江成為唯一保留限止義“得”的吳語方言。
這一演變路徑也解釋了為什么吳江話“得”只用于已然事件,后面不能帶體標(biāo)記?!暗谩钡那吧硎峭瓿审w標(biāo)記,演變過程中維持著已然事件的狀態(tài),當(dāng)“得”成為限止義專用標(biāo)記后,完成體不再是目標(biāo)范疇,而降級為寄生范疇,“得”承載的完成和限止兩個功能發(fā)生了庫藏地位的主次換位。同時,“得”繼承了體標(biāo)記的句法槽位,容不下另加的體標(biāo)記。
粵語和吳江話的“得”都是在完成類體標(biāo)記的基礎(chǔ)上通過與限止義功能詞的同現(xiàn)而感染上限止義的?!暗谩弊罱K成為獨立表達(dá)限止義的后綴/附綴,尚需一個關(guān)鍵條件:限止義“得”不再做單純的完成體標(biāo)記,因為兩者的出現(xiàn)環(huán)境趨同,若兼有這兩種功能,大量句子將成為歧義句。例如“小明吃得一碗飯”,聽者無法分辨言者說的是“吃了一碗飯”還是“只吃了一碗飯”。當(dāng)代粵語和北部吳語分別經(jīng)歷了“咗”和“仔”覆蓋“得”的完成體功能的進程,該進程正好成全了“得”的限止功能的獨立,同時將完成體降級為寄生范疇。限止算子和完成體標(biāo)記的明確分工,背后是語言庫藏物盡其用原則的驅(qū)動。據(jù)此預(yù)測:在“得”尚能充當(dāng)單純的完成類標(biāo)記的方言中,如上引松江話,“得”難以成為獨立表限止的標(biāo)記,至多跟“只”類詞語共同表達(dá)限止義。
北部吳語區(qū)和粵語廣府片相距遙遠(yuǎn),中間也沒有同類型方言過渡,兩者共享“得”的限止功能與接觸無關(guān),而且擁有同樣的庫藏條件,遵循了同樣的語義演變路徑和機制——同現(xiàn)語義感染、物盡其用原則。這是起點終點都相近的平行演變的好例,顯示了語言學(xué)規(guī)律的強大動能。另一方面,用“得”作為完成類體標(biāo)記,是粵語吳語從漢語共同源頭的得到義動詞發(fā)展而來的,分離已久仍能平行發(fā)展,也印證了薩丕爾提出的沿流(drift)說[注]薩丕爾 (E.Sapir)著,陸卓元譯:《語言論——言語研究導(dǎo)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2年。原版1921年。。
正因為是平行發(fā)展而不是接觸,所以兩地的“得”仍表現(xiàn)出若干句法語義差異,粵語的限止義“得”有存在動詞用法,吳江話沒有;粵語的“得”是后綴,只能加在單音節(jié)動詞后;吳江話的“得”是附綴,可以加在單雙音節(jié)動詞之后和黏合動補式之后;粵語的“得”不強求后接數(shù)量詞語,吳江話“得”后必須跟數(shù)量詞語。這些差異是平行演變的正?,F(xiàn)象。
另一引人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是,粵語和吳江話都存在以單音節(jié)語素表示“只有”/only have的動詞:粵語的“得”和吳語的“?!?這似為一種罕見的語言現(xiàn)象。就我們的跨語言知識所及,語言方言通常至少用兩個詞的組合來表示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