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曉玉 王兆鵬
摘要:宋代官舟數(shù)量有限,常常周轉(zhuǎn)不開,文人利用自身地位或者私人交情托請綱運部門的官員獲取官舟,已是常態(tài)。民間私舟多以雇傭方式獲得,交易過程中擇舟約價環(huán)節(jié)非常重要,士人往往會考慮性價比、安全性等問題。獲取交通工具后,士人便可上路,途中往往通過與船夫合作的方式,化解自炊與水宿的壓力。他們不僅要應(yīng)對食物補給與廚人烹制兩方面的困擾,同時還需找尋適合停泊的位置。由于船只容易受到風(fēng)浪的影響,士人常常會有不適乃至不安的水宿體驗。另為了應(yīng)對突然的疾病,文人常?!皵y藥”出行,途中還會直接招請醫(yī)生,并努力交際,以托人請醫(yī)的方式獲取沿線醫(yī)療資源,以保障自身性命安全。
關(guān)鍵詞:宋代文人;出行;船具;食宿;疾病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漢魏六朝文學(xué)編年地圖平臺建設(shè)”(19ZDA253)
中圖分類號:I20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23)11-0090-08
乘舟是宋代文人重要的出行方式。舟行途中的船具、食宿、疾病問題,因關(guān)涉文人能否順利抵達目的地,而成為他們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從蘇軾《赴英州乞舟行狀》中所提到的因“無雇人買馬之資”乞舟行,“憂悸成疾,兩目昏障”以及舟行“所貴醫(yī)藥粥食,不至大段失所”等內(nèi)容,(1)就可見一斑。因此,厘清這些問題,還原宋代文人出行中的細節(jié),尤為必要。文人出行途中的船具、食宿問題,已分別有學(xué)者做過考察,有助于我們了解宋代政府對于官員出行的政策支持,并對文人流動中的交通工具以及相關(guān)問題有了初步的認識(2)。不過還有探討的空間。文人舟行的交通工具如何獲得,遇到困難,他們會如何解決?文人食宿多在舟上,他們?nèi)绾谓鉀Q食材獲取與烹制的困難,會有何種住宿體驗?文人行旅途中為了預(yù)防以及治療疾病,會做何種應(yīng)對準備?接下來就一一探討。
一、出行的前提:官舟的差借與私舟的雇傭
宋代士人旅行所乘之舟分為官舟和私舟兩種。官員因公選擇水行,政府會配備官舟,但是不容易獲取,士人常常需要設(shè)法向水路沿線的綱運等部門差借才能得到。私舟是來自于民間的船,通過雇傭就能得到,獲取比較容易,不過因為提供了較大的選擇空間,士人需要考慮多方面的因素。
(一)官舟的差借
“差借”一詞,常見于宋代文獻,指的是政府給派遣官員提供交通工具、牽駕人夫等。如天禧二年四月,真宗下詔,去南方赴任的官員,在真州、楚州、泗州下了官舟后,水路沿線的空閑船只,“許差借乘載赴任”(3)。據(jù)南宋謝深甫監(jiān)修的《慶元條法事類》“差借舟船”類載,一般職位越高,所獲得的船只數(shù)量和種類就會越多。最高權(quán)限為不限船只數(shù)量,最低權(quán)限是“座船一只”,而獲取最少船只的官職為“余官,或校尉,任使臣差遣并在外被差干辦公事”(4)。如此看來,至少在政策層面,宋代公干的士人都有資格獲得船只的使用權(quán)。相比于宋初,“官舟數(shù)少,非達官不可得”(5),有了很大的完善。
官員差借船只的部門,主要是負責(zé)綱運的管理機構(gòu)。綱運,是各路組織物資運輸以達到全國財富共贍京師及供給邊軍的目的,所以綱運機構(gòu)如轉(zhuǎn)運司、發(fā)運司、排岸司等擁有大量的運輸工具,其中就包括船只。真宗大中祥符四年,晏殊回鄉(xiāng)丁憂期間,被皇帝奪情起復(fù),“淮南發(fā)運使具舟送之京師”(6)?;茨习l(fā)運使,又稱江南東、西路、淮南路、荊湖南、北路、兩浙路發(fā)運使,總管東南六路轉(zhuǎn)輸歲供糧粟等事。而晏殊占籍臨川,屬江南西路,正是發(fā)運使職權(quán)所能覆蓋的范圍。乾道六年閏五月二十日,陸游“登漕司所假舟于紅亭稅務(wù)之西”(7)。由此可以看出,綱運部門掌握著公干官員乘舟出行的使用權(quán)限。另外,水路沿線州縣的其他長官也會允許士人使用官舟。比如,紹圣元年,黃庭堅在洪州丁憂期間,向當(dāng)時任知府的李琮,“許借兩舟至海昏”(8)。
宋代官舟發(fā)放時,以“下狀先后為次”(9),即先乞舟者先得,不過見闕、身亡、丁憂、監(jiān)司四種情形可優(yōu)先用船。宋代官舟數(shù)量有限,船只周轉(zhuǎn)不暢的情形,常常出現(xiàn),比如朱紱在《乞舟帖》中曾經(jīng)描述過這一情形,朱紱所乞之舟,來自于使司,乃官舟,政府需要等到派出的船回來后才能差撥給他。于是,朱紱建議,把提倉查公差借給楊承議的船先借給自己,他的行程短,只到達揚州、潤州,而且去了就回。試圖通過這個方法以盡快獲取船只。(10)
在這種情況下,位高權(quán)重的文人利用自身地位向沿線官員求船,往往更容易達到目的。仁宗時期,許元任淮南、江、浙、荊湖制置發(fā)運使,求官舟者甚多,他對“勢家要族”,立馬推之大船,而“小官惸獨,伺候歲月,有不能得”,招致眾憤,因此被貶為揚州知州。(11)乾道六年,周必大乘船從永和出發(fā)赴臨安府,途中就曾四借舟船:四月二十三日,于洪州“行三十里,遇漕司所假舟,徙焉”;五月十九日,“赴(太平)州會。風(fēng)雨不已,天氣如暮秋。借郡舟易豫章者”;閏五月七日,“赴(常)州會,賓客往復(fù)不能記。換舟,遣嘗所假者”;六月二十三日,于蘇州“別從母、茂之,出婁門,登府中所借舟,為奏事之行”。(12)處于高位的文人不僅可以成功借到船只,而且所借船并非過州界限就給予送回。借太平州的船過了江寧府、潤州,到了常州換舟后才被退回。從常州借的船則出了常州界,到蘇州吳縣獲取新船后,原船才予以送還。
為了獲得官舟使用權(quán),文人托請友人幫忙已是常態(tài)。紹圣四年,謫居惠州的蘇軾聽說弟弟蘇轍被貶往廣南西路的容州后,隨即給王古(敏仲)寫信,問他“能與監(jiān)司諸公言,輟一舟與之否”(13)。監(jiān)司,是路一級管理機構(gòu),是轉(zhuǎn)運司(漕司)、提刑司(憲司)、提舉常平司(倉司)的總名。王古,蘇軾之前與他已有密切交往。紹圣三年,章楶(質(zhì)夫)移江、淮發(fā)運使,王古代楶知廣州。(14)之后二者有過頻繁的書信往來。而廣州緊臨端州,所以蘇軾才向王古請托。如果能有一舟,那么蘇轍就可以沿韶州、英州南下,舟行端州、康州,到達容州。建中靖國元年,蘇軾在江寧決計歸許下,打算沿汴河到陳留,然后陸行至許昌。(15)出發(fā)前,給表弟程之元(字德孺)寫信:“今有一狀干漕司,一坐船乞早為差下,令且在常州岸下,候邁到彼乘來,切望留意早早得之,免滯留為幸?!保?6)說明蘇軾已經(jīng)向漕司上狀,來獲得座船,并且希望官方可以把船放在常州的岸下,這樣他的兒子蘇邁可以乘船過來。不過蘇軾仍然有點擔(dān)心,希望表弟為自己留意,以免滯留。蘇軾所在地江寧府,屬于江南東路。常州,屬于兩浙路。雖不知蘇軾所上漕司是哪一路的轉(zhuǎn)運使,但是程之元當(dāng)時任江淮荊浙發(fā)運使(17),所以在這件事上有著充分話語權(quán)。果不其然,蘇軾得到了官舟,他在給李之儀的信所言“某已得舟,決計歸許”(18)即是證明。
甚至一度可以利用官舟做私事,南北宋之交的孫覿,曾向巡檢李修武多次寫信借舟,“某屬李元卿買羊魚為歲時問饋之用,欲從公假一舟載至西徐也”(19)“某欲寄書,并紙札數(shù)篋于山中,須仗左右為分寄深僻處,所以干扣者。公所付,則他日無乾沒之患也。竢區(qū)處才畢,即別以書上扣,并假一舟也”(20)“向許假舟,望如約。已備數(shù)篋書籍、紙札,候公津遣也。得兩舟,則滿所望矣”(21)。最后,終于獲得官舟,“蒙假船匠等,極濟所須”(22)。為了解決官舟供需不平衡的問題,潯州知州鄭思永言:“言流監(jiān)司科屬縣造舟,應(yīng)副過往之人”(23),但是仍然不能從根本上杜絕官員隨意差借舟船的現(xiàn)象。
與此相應(yīng)的是,下層官員的呼應(yīng)常常無人理會。北宋后期宗澤曾作《上鄭龍圖求船書》,當(dāng)時他官職較低,自密取道,得車至朐山,欲乘船至江左,歸江南,卻無人可借舟船,只能“疾聲而問曰:‘誰哀王孫乎?誰借以一葦而使涉大川乎?”(24)。
因為士人請托過多,官員差借舟船私用的情況時常出現(xiàn),引起朝廷重視,不少官員因此受到懲罰。如仁宗至和元年,“(常州)知州以官舟假人”(25),由此導(dǎo)致時任常州推官的胡宗堯連坐。官方甚至下令不許官員差借舟船,徽宗宣和六年,下詔禁止六路漕司差借舟船、人物等,若官員違背此政策,一旦被發(fā)運司覺察,“以違御筆論”(26),均是希望對此有所約束。然而屢禁不止,更加說明了差借舟船的普遍。
(二)私舟的雇傭
官舟數(shù)量少,士人獲得的難度比較大。相反,民間私有船只獲取較為容易,應(yīng)用廣泛。不僅政府綱運經(jīng)常使用私舟,公派官員奉使番邦也會搭配私船。比如宣和四年,高麗國王去世,次年北宋政府派人出使高麗,曾雇募“六客舟”(27)。因此,士人出行,使用民間船只,不足為奇。
雇傭,是文人長途旅行中最典型的私舟獲取方式。(28)出發(fā)前,官員將船主與船只一同雇傭。上路后,船主與士人同行,負責(zé)船只的正常運轉(zhuǎn)。文獻中常見“假某人客舟而行”的說法,就是此意。如乾興元年,鄆州知州李迪“謫衡州副使”,抵達儀真后,發(fā)運使鄭載“假張駝子客舟”助其水行。(29)“客舟”即為商船。景祐三年,歐陽修被貶夷陵,自真州便“假”船主李遷之的客舟出行,行進途中雙方不僅有過對話,“次潯陽,見買一石,礱而載于舟,問其所欲用之,因具言其所為”,歐陽修還為船戶給湘潭縣藥師院新修佛殿的行為作記。(30)長途旅行中,士人往往需要多次雇傭船只才能抵達目的地。陸游前往夔州上任,出浙西運河,進入長江,換船前進時,就“遷入”嘉州商人王知義的船(31),在沙市又“遷入”嘉州人趙青的入峽船(32)。
需要指出的是,宋代士人常常獲得船只的使用權(quán),而并非所有權(quán)。文獻中諸如“買舟”的說辭,多指“雇舟”,與今人所言“買舟”,意義不同。如宋人楊時《與游定夫書 》(其一)所言:“某自衢買舟渡江”(33),周必大游記中提到的包括士人在江南地區(qū)“買”小舟去某地賞景之類(34),都是雇傭之意。當(dāng)然,士人也會出現(xiàn)搭乘和購買船的情況。不過,這并不是士人在長途流動中獲取船只的主要方式,所以在此略過。
“擇舟約價”是雇傭過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雙方會根據(jù)船只狀況、行程里數(shù)、行李擔(dān)數(shù)以及緊急程度商議價格,一經(jīng)確定,船主“不得例外邀求錢物”(35)。宋代士人有時會通過牙人(掮客)來議價。如黃庭堅給友人書信中,“試托令船牙人子細問當(dāng)”(36),托友人向牙人傳達自己的需求。有時價格雖高,但因為“得大舟安穩(wěn),又速離得鄂州,是第一策,雖三十千不足為費也”(37)。有時也會托朋友代請專業(yè)人士加以指導(dǎo),南宋士人游子蒙趨試南宮,過衢欲買舟,“而無知識可托”,朱熹代他向官員張孟遠請求“指揮干事人相導(dǎo)之”(38)。另外,官員也可以不通過掮客,自主議價,比如唐瞻自眉州前往瀘南看望父親,當(dāng)時因為江漲,客舟都艤岸不動,即使以厚利誘之,也沒有船只答應(yīng)。無奈,他“跳入艇中,叱仆夫解維,漁者不得已,從之”(39)。宋徽宗禪位后,出東水門,“得一草籠回腳糧船,與舟人約價登舟”(40)。這顯然都是乘者與船者的交涉,并不涉及他人。
士人自行選擇交通工具,靈活度比較高,他們會根據(jù)自己的需求進行多方面的斟酌。
首先,是性價比的問題。士人們多選取性價比高的船,如果性價比不高,則會后悔不迭,比如王槐城曾經(jīng)借姻親家的吳氏舟,上船后發(fā)現(xiàn)所攜帶的東西,“不能稱舟所容之十一”,悔曰:“予何為借是!予川行五百里爾,而篙師櫂卒之費為錢六十千?!保?1)除此,船的牢固與否也是一個重要的考量因素。比如黃庭堅在托人選船時,曾明確提到:“昨日見潭船一樣者凡三只,試托令船牙人子細問當(dāng),雖三十千足不害”,船質(zhì)量佳者,貴些也無妨,而有的船雖然便宜,只要“二十千”,但是船小,“亦微疏漏”,質(zhì)量不佳,則不在考慮范圍內(nèi)。(42)元符三年,蘇軾移任廉州,點名使用“泉人許九船”,因其“牢穩(wěn)可恃”,而“余蛋船多不堪”。(43)因此,即使許九的船在外縣尚未回來,需要等待,也心甘情愿。船的大小也是需要考慮的條件。大舟,相比于小舟,可能更加舒適,如黃庭堅在赴戎州之時,租賃一大舟,“舟行不甚覺暑氣。至此無可以累左右者”(44)。不過,具體路段因為路況不佳,如通水情況差,士人只會選擇小舟。哲宗元符三年,蘇軾離開英州,到達金山寺下,當(dāng)時水道淺澀,雖然“乘大舟以便幼累”(45),但因大舟導(dǎo)致無法前進,因此還是堅持用小船。
其次,是安全性的問題。士人希望通過約束舟人行為以保障生命與財產(chǎn)安全。行旅途中,船夫因奪財而謀害旅人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兑膱灾尽分性浭鲆恍悴懦酥蹠r,因被船主看到行李中藏有銀兩,無辜受害。(46)《續(xù)夷堅志·蕭卞異政》提到,有朱客僦舟西河,被船主殺害拋至河岸眢井中。(47)士人為了維護自身安全,多與船主簽訂雇舟契。如果對方毀約,旁人可據(jù)此找到行兇者。如崔公度赴任宣州途中,看到一艘有血跡的空船,“于舟尾得皂絳一條,系文字一紙,取觀之,乃雇舟契也”(48)。契約上有旅人、舟人以及牙保的信息,后政府依此緝捕兇手。
同時,船夫還要熟悉交通狀況,安全行駛。從宋代文獻來看,行旅士人多靠船夫,在糟糕的交通環(huán)境中,化險為夷。乾道六年,周必大曾泊于池州大通鎮(zhèn)下,原本遠望山色,非常快活,但五更后雷雨交加,“舟搖蕩不可止,川船相去才數(shù)丈沉焉。予舟本泊于彼,臨夜稍徙,僅免于難”(49)。另外,船只也不得負載過多人員,以免造成傷亡。南北宋之交,由于戰(zhàn)亂,人員大量南徙,每日高達數(shù)百家過江而入浙,政府曾專門下令禁止超載,并派官員予以監(jiān)督。(50)
二、生存的考驗:自炊策略與水宿體驗
文人水行途中,一般食宿均在船上。因為多是自炊,他們往往需要及時補充食物原材,并請船上廚人加工。舟船停泊水域位置直接影響文人的住宿環(huán)境,浪高風(fēng)大時,甚至影響生命安全。
(一)食物采買與舟人加工
自炊常見于士人水行途中。文獻中屢見船上做飯的表達,諸如“船頭日出炊煙起”(51)“沽酒黃葉村,炊飯紅蓼岸”(52)“小甑炊雕胡”(53)等詩句亦可證明。楊萬里《晨炊光口砦》提到的“野飯匆匆不整齊。新摘柚花薰熟水,旋撈萵苣浥生齏”(54),更是展示了詳細的做飯流程。那么是誰來購買生活物資,又是誰來烹制呢?
船上一般有專門的人員采買食物,通常為“舟人”,即船夫。如上節(jié)所述,文人通常在雇船時,將船主一并雇傭。行旅途中,船主會安排人員駕駛船只與準備飲食。黃庭堅租船到戎州時,指出“所干止于薪菜魚肉,舟中人自可辦也”(55)。孫覿舟入荊溪后,“次縣,舟人告爨薪不屬,入市求之,艤周孝侯祠下以待。祠屋宏麗,廟貌矜嚴,想見斬蛟刺虎之烈。周視兩廡,黃冠出迎,具茗飲,而舟人負薪至,遂解去”(56)。據(jù)此可知兩點:一是船夫承擔(dān)著采買生活用品的任務(wù),因此比較了解物資的充足與否。有時物資匱乏,經(jīng)由船夫傳達,士人才會知曉。如朱翌《讀杜詩至“減米散同舟,路難思共濟”,舟人偶來告饑,似詩讖也》(57)等。二是文人雖然將此事全權(quán)托付給船夫,但對生活物資的存量有知情權(quán)。并且船夫在得到文人的允許后,才可以駕船改變原定路線,靠近臨近市場購買物資。陸游入蜀途中,“兩日皆逆風(fēng),舟人以食盡,欲來巴河糴米”(58),即可證明。楊萬里行船過桐廬縣時,曾見到“稚子排窗出,舟人買菜還”(59)的景象。個別情況下,士人也會參與購買。王十朋曾于水行途中,花百錢買十六個橘子,“比鄉(xiāng)里小,差而味酸”(60)。不過這種情況并不多見。
旅途中的人們購買到食物原材料后,就可以在船上進行烹制。有時會有專門的廚船來烹飪(60)。元豐二年,錢垂范帶隊到宜興公干,船隊??吭陂L橋邊,負責(zé)做飯的船起火,火勢無法控制,最后將旁邊的長橋一起燒毀(61)。乾道三年,周義大自廬陵往浙江看望外舅,歸途過豐城縣后,廚船觸大舟,“幾覆”。(62)慶元二年,袁說友在去往四川途中,曾連作《庖人舟以風(fēng)殿后早飯不繼》(63)《庖人舟殿后餒甚以蔥齏佐飯》(64),由題目可看出,廚舟因風(fēng)慢行,落于最后,導(dǎo)致士人無法及時吃飯,只得用蔥調(diào)味佐飯以飽腹。
船上一般攜帶灶具。古人游山玩水,尚且攜帶炊事用具,以供飲食。出行遠方,更不會忘記,這樣才能隨時行廚。比如唐代白居易乘船前往江州,“起問鼓枻人,已行三十里。船頭有行灶,炊稻烹紅鯉。飽食起婆娑,盥漱秋江水?!保?5)行灶,是可移動的灶爐。南宋劉子翚去甌粵路上,雷霆大作,水勢較急,舟行其中,以致“釜灶傾頹不能立”(66)。灶具有時還需與舟人共用,如方回泊皋亭山下,曾感嘆“飯遲緣共灶,舟窄僅容衾”(67)的情形,因為多人使用灶具,所以導(dǎo)致做飯推遲。
至于烹制食物人員的身份,待遇比較優(yōu)厚的官員乘舟時,會有專門的人烹制飯菜。孫覿曾與書趙待制,“需小舫,適皆為人所先。今令僦一大舫去,庖人遣詣左右”(68)。庖人即指廚師類人員,負責(zé)供膳。如果士人自帶廚師,有時可能僅供自己使用,船上他人不能隨意驅(qū)使,如士人鄭明仲乘船時,與故舊數(shù)人同舟,“隨行仆能設(shè)饌。諸人皆喜。愿得同庖飲食。鄭呼仆告之。毅然曰:‘所以來。但能服事一主人翁爾。不愿雜他客也。”(69)
多數(shù)情況下,做飯由船夫承擔(dān),“舟人苦無夜,未曉起炊煙”(70),或是船夫的妻子執(zhí)炊,“篙師夜先起,船尾燈火明。苦寒未可發(fā),婦為治餐烹”(71)?;兆谛推吣?,李綱赴任途中,曾經(jīng)傳呼漁舟買鱖魚,交由舟人烹制:“付皰薦酒擇困者,揮刀切玉芼桂姜”(72)。王十朋曾沿途購買腌魚,隨即船夫加工制作,士人就餐:“烹庖入坐氣微腥,饤饾登盤色如赭”(73)?;驗榕?,“赤腳婢三后執(zhí)爨”(74),由于供餐頻繁,仆人甚至厭倦晨炊,出現(xiàn)了“卯飯幾及午”(75)的情況。有時也會是一同前往的家人參與做飯,如梅堯臣返潁昌府時,曾只乘單舟,未攜帶任何仆從,感嘆自己“朝餐每愧婦親炊”(76),一日三餐全靠妻子操持。偶爾旅人本人也會協(xié)助做飯,如吳江沈氏子前往平江途中,遇到僧人搭乘,乞討食物,沈氏子告訴僧人:“適與舟人羹魚為饌,無物為盤,羞不罪也。”(77)船上雖可以做飯,但空間可能較小,士人居其中,會有“晨炊湊鼻煙”(78)的情況。當(dāng)然如果行舟過小,則無法烹飪,如南宋葛立方操持葉舟去訪道祖,“炊煙不動無桐甑”(79),就是屬于這種情形。
(二)泊位選擇與水宿體驗
士人不必駕駛交通工具,白天亦可在倉內(nèi)休息。此時乘舟體驗多與舟本身的環(huán)境相關(guān),如果乘坐小舟,必然空間局促。方回泊赤岸時,就曾指責(zé)船夫租船過小,“柁師所見賃,修廣僅數(shù)尺。而我凡五人,臥處殊太窄”(80)。黃庭堅赴宜州貶所時,曾因獲取官舟失敗,與家中十六口人擠在雇傭的小舟中,為此惠洪還曾言其船過于迫窄,黃雖然用“煙波萬頃,水宿小舟,與大廈千楹,醉眠一榻何所異?”(81)來自解,不過亦能看出士人居于小舟的真實處境。船只物品雜布,條件比較艱苦,由于空間狹小,甚至?xí)俺看讹柍赃B床飯”(82)。有時船只停泊靠岸,沿線商販上船兜買,船上的住戶往往不勝其擾?!秴⑻炫_五臺山記》記載有關(guān)經(jīng)歷:“海邊人來時,諸僧皆隱入一室內(nèi),閉戶絕音”“海邊男女,頻來賣買,終日閉戶,極以難堪”“予倚懸大袋,終日竟夜辛苦。五個年間,以不臥為勤。今望此時,殆可退轉(zhuǎn)”。(83)僧人即使改變往時習(xí)慣,由以前的不臥床轉(zhuǎn)為靠大袋休息,但仍感疲憊。
士人水宿中,夜宿更為常見。夜宿體驗常常與停泊位置有關(guān)。有時船只泊于亭臺、橋梁等處,但不是最佳的??课恢谩j懹稳胧駮r,過黃州,移舟竹園步,“蓋臨皋(亭)多風(fēng)濤,不可夜泊也”(84)。范成大曾至涪州排亭,但由于波濤洶涌、漩渦如屋,“不可梢船。過州,入黔江泊”(85)。
船只多停留在港灣,凡是渡口或者港口處,行人多會選擇在此處停泊。同一路段內(nèi),文人在不同時間接到政府使命,亦會在相同的地方泊舟。神宗熙寧七年,晁補之侍父北上,曾泊于太平州當(dāng)涂的采石磯,即采石渡附近;哲宗元符二年,他服除改監(jiān)信州鹽酒稅,再度宿此。(86)
港灣中停留有多只船。賀鑄泊舟盱眙,作詩說:“野泊歲云暮,念歸期正賒。津童為遇客,商泊是鄰家”(87),能證明其附近都是商船。有時停泊之地可容船只較少,甚至發(fā)生爭奪舟位的情形。如陳執(zhí)中自諫官左遷,乘舟東下,葉清臣自兩浙罷官歸,道中相遇,因爭泊舟之地,而產(chǎn)生嫌隙。(88)除此,惡劣天氣下,船只進入泊舟港灣也并非易事,如周必大《泛舟游山錄》卷三:“辛亥,風(fēng)正北,以艤泊未安,踔白浪至湖口縣。縣港僅能容舟,水稍落則不可泊?!保?9)入港之時,眾多船只匯聚,如遇困難,可尋求他船協(xié)助。陸游“舟至石壁下,忽晝晦,風(fēng)勢橫甚,舟人大恐失色,急下帆,趨小港,竭力牽挽,僅能入港。系纜同泊者四、五舟,皆來助牽”(90)。
船停泊于港口后,眾人在船上休息。安靜之時,雖然孤獨,但沒有聲音的打擾,如釋德洪《湓江宿舟中》“琵琶亭下孤舟宿,夜靜風(fēng)清水四圍”(91)?!独潺S夜話》記載,秦少游南遷,宿廟下,登岸遠望后,歸臥舟中,“聞風(fēng)聲,側(cè)枕視,微波月影縱橫,追繹昔嘗宿云老惜竹軒,見西湖月夜如此,遂夢美人,自言維摩詰散花天女也,以維摩詰像來求贊?!保?2)月影婆娑,猶如昔日之西湖月夜,士人于此休息,則會得到絕佳的水宿體驗。
文人水宿,經(jīng)常感到不適。首先,面臨聲音的打擾。船上舟人、篙師的準備活動,都會被聽到。梅堯臣《宿洪澤》曾言:“舟子起添纜,夜潮同雨來”(93),眾多聲響,必然驚擾睡夢。同時由于港灣中停留多只船,士人有時半夜也會聽到鄰舟啟動的聲音,如梅堯臣《聞櫓》“靜夜有舟下,中流聞櫓聲”(94),這種情況亦會影響睡眠。
其次,溫度的變化,有時也會使得舟宿體驗不佳。天氣嚴寒時,文人只能縮于舟中。熙寧六年除夜,蘇軾乘船宿于常州城外,被子雖然厚重,但身體猶感寒冷。(95)下雨若逢破舟,則更加難捱,如趙湘《秋夜舟中作》說:“獨夜聽鴻深浦宿,壞篷連雨一燈秋。”(96)如果處于冬日,處境更為糟糕,雨雪交加,灑落室內(nèi),周圍一切難以抵擋寒冷的侵襲,甚至只能僵臥于舟,以等天明。反之,天氣太熱,物品都散發(fā)熱量,眾人雜處其中,則有中暑的風(fēng)險。如劉克莊從番禺出發(fā),當(dāng)時雖已入秋,但暑氣猶在。行舟有如炊甑,熱氣蒸騰,士人只能靠“偶得順風(fēng)張帆,伸首篷外”(97)來加以紓解不適。
最后,船只浮于水中,風(fēng)浪的變化,就會造成住宿環(huán)境的波動。心態(tài)好如蘇軾,遇到這種情況,會拒絕朋友邀約,選擇擁被而睡:“風(fēng)雨如此,淮浪如山,舟中搖撼,不可存濟,亦無由上岸,但闔戶擁衾爾?!保?8)心態(tài)一般者,則會難以入睡,感到恐懼,如黃庭堅所言:“舟次大風(fēng)簸船,凡動物皆謳吟達旦,時時驚眠,亦有斷維折柁之憂?!保?9)乾道九年,范成大在前往靜江府的途中,宿臨江軍,當(dāng)夜大風(fēng)急雪,頃刻盈尺,“蓬窗搖蕩震壓,終夕危坐,以須其定”(100)。在惡劣的環(huán)境面前,船體顯得不堪一擊,旅人甚至?xí)行悦?。方大琮屏逐東歸時,在九郎灘處,“維斷底漏,差尺寸則魚腹矣”(101),幸遇小舟,才得以獲救。出于安全考慮,他們有時不得不移步陸上。乾道三年, 周必大攜家自江西泛舟入浙,返回途中就曾遭遇這種情形:十月十五日,水浪駭人,整夜猶如波濤拍枕;到了次日,風(fēng)勢更強,白浪如山,旅人“夜不安席,仆檣以殺其勢”(102),隨后徙寓民居,但仍心有余悸,以致夜不能眠。
三、意外的應(yīng)對:疾病的預(yù)防與治療
文人舟行途中,常因水土不服而生病。如治平四年,歐陽修浮蔡河往亳州,因舟中大熱,“食生冷不節(jié)”,所以到潁“渴淋復(fù)作”,一度引發(fā)舊疾。(103)建中靖國元年,蘇軾北歸過揚子時,積年瘴毒大作。(104)如此種種,不勝枚舉。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們會提前籌備藥品,來進行防治。同時還會尋求外援,或主動招醫(yī),或托官員求醫(yī),以利用途中沿線醫(yī)療資源,達到救治自身的目的。
(一)攜“藥”以消憂
出發(fā)前,文人會根據(jù)路上可能出現(xiàn)的身體狀況,提前準備好應(yīng)對的藥品。北宋趙湘送沈天錫赴始興司戶時,曾提到對方“欲行猶買藥”(105)的行為。有時也會為遠行的友人備藥,以顯示二人間的友誼。哲宗紹圣元年,蘇軾在惠州歸善,任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送別吳先輩時,囑咐對方“后會未期,千萬珍愛珍愛!藥數(shù)品,可備途中服食”(106)。如果將行之地某種疾病多發(fā),親友也會叮囑士人購置專藥以作預(yù)防。乾道八年,范成大自中書舍人出知靜江府,從余杭出發(fā)告別親友時,送者皆曰:“君今過嶺入?yún)柾?,何從?shù)得安否問?此別是非常時比”,不禁發(fā)問:“君縱歸,恐染瘴,必老且病矣。亦有御瘴藥否?”(107)御瘴藥正是基于嶺南之地多瘴毒的應(yīng)對之策。
為了保證藥效,他們非常注重藥物的區(qū)分與擺放。太學(xué)博士朱植曾為即將回家的雙親預(yù)備藥包,分別題名“甲”“乙”以區(qū)別不同的疾病,后來“舟行,夫人感微恙”(108),服下“甲”包中的藥后,果然痊愈。同時,藥品的擺放也非常重要。《作邑自箴》卷十“登途須知”條中指出,人們出行時,茶藥不可放在同一籠篋,以防浸染,同時“藥氣酷烈無近衣服”(109)。在宋代士人的旅途設(shè)備中,藥物常放在專門的箱子中,稱作“藥囊”或“藥笈”。賈注歸蜀時作“囊里幾般仙藥草”(110),陸游亦有“藥笈箸囊幸無恙”(111)句。另《夷堅志》中曾記載:
往日過往一秀才登其舟,此老次子臥板上,稱頭痛不可忍,秀才曰:“吾行李有藥可治?!奔鞍l(fā)篋取之……(112)
亦可資證明。長途旅行中,藥箱給予文人極大的安全感。元祐八年十二月,賀鑄舟泊于廣陵茱萸灣,發(fā)出“藥囊詩卷是生涯”(113)的感嘆。當(dāng)時詩人老病纏身,但因為藥箱與詩卷,其身心都得到了安慰,因此二者才會成為賀鑄路上的重要依靠。
文人上路后,藥物經(jīng)過使用,存量變少。為了避免出現(xiàn)藥品不足的現(xiàn)象,他們亦會沿途買藥。宋代藥市較為常見,甚至出現(xiàn)了“賣藥村村市”(114)的現(xiàn)象,因此官員沿途購置熟藥已非難事。熟藥,即加工后直接可以燉煮服用的藥,非常方便。陸游入蜀途中曾在蘄口市買熟藥,贊嘆道:“藥貼中皆有煎煮所須,如薄荷、烏梅之類,此等皆客中不可倉卒求者。藥肆用心如此,亦可嘉也?!保?15)除此,士人行于途中,也會發(fā)掘路邊的藥材,如張耒《發(fā)岐亭宿故鎮(zhèn)三首》(其三)曾言:“偃亞道傍松,茯苓應(yīng)可掘”(116),茯苓是一種中藥材,可用于健脾利水。正是出于對防治疾病的關(guān)注,士人才會注意到藥材的采摘。仁宗嘉祐元年,梅堯臣啟程還京之時,因為行程緊迫,來不及采摘草藥,有“百草堪為藥,舟行不及收”(117)之嘆。
文人曬藥、煮藥的場景更是屢見不鮮。北宋釋德洪《彥周以詩見寄次韻》說:“歸來渡湘江,一葉浮萬頃。舟中亦曬藥,欲以駐頹景?!保?18)扁舟浮于茫茫江面,孤獨的僧人只能借曬藥來打發(fā)時間。除此,他們也會在詩中描寫燉煮藥物的場景,南宋釋寶曇《艤舟南渡有懷》即屬此例,“待得潮生已夕陽,藥爐無火正凄涼”(119),太陽已經(jīng)落下,潮水還未到來,藥爐卻已漸漸熄滅。出行的不順,疾病的侵襲,凡此種種,使得旅途愈發(fā)艱難。
(二)緩程以直接招醫(yī)
士人根據(jù)病情備藥、用藥,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不過這種行為有一定的危害,有時甚至威脅生命?!短普Z林》曾記載華陰官員楊牢在奉使外出中突發(fā)疾病,由于未請醫(yī)生診脈,自行服藥,最終殞命。(120)因此,尋求更為專業(yè)的幫助,勢在必行。
生病的官員可以放緩行程,在沿線地區(qū)直接招請醫(yī)生。熙寧三年,歐陽修因為足疾,繞道潁州,“某去蔡咫尺,以病足為梗,少留于此,忽復(fù)逾月”(121),“修過潁少留,以足疾為苦”(122)。神宗元豐二年,蘇軾晤呂希道、呂景純,曾以病留南都半月。(123)黃庭堅《與彥修知府書五》(其一)提到自己在流轉(zhuǎn)途中“多病就醫(yī)藥,所至淹留,凡三易舟,乃得及此”(124)的經(jīng)歷。當(dāng)然,這種原地逗留治病的行為必須有憑據(jù),如此才能獲得政府允許。大中祥符七年,朝廷規(guī)定:“(文武官)在道屬疾者,所至遣官驗視,給公據(jù)”,到任時,需要將因病治療而延期的證明交給上司,如果被查出“設(shè)詐妄滿百日者”,則要給予懲罰。(125)
但是,文人憑借自身力量去召請沿線醫(yī)士,不一定能成功。以身處仁宗時代的歐陽修為例,景祐三年,歐陽修被貶夷陵,途中兩次呼醫(yī),均未成功(126);途經(jīng)江州,因疾病而“呼醫(yī)者”,卻遭遇失敗。他只得繼續(xù)前行,到了郭家洲可能仍感不適,甚至有“謀還江州,召廬山僧以醫(yī)”的想法,但最后不了了之。歐陽修的求醫(yī)困難,一直持續(xù)到慶歷時期,都沒有改變。慶歷元年他在開封任館閣???,時母病,他求醫(yī)不得,只能尋諸梅堯臣幫忙,“看有不系官醫(yī)人,或秀才處士之類善醫(yī)者,得一人垂報,待差人赍書帛去請他,幸為博訪之”(127)。
對比之下,乾道六年陸游入蜀途中兩次招醫(yī)經(jīng)歷則無疑是成功的:
(六月)七日,早,遍辭諸人,赴方務(wù)德素飯。晚,移舟出城,泊禾興館前。館亦頗閎壯。終日大雨不止。招姜醫(yī)視家人及绹。(128)
(八月)二十九日,早,有廣漢僧世全、左綿僧了證來附從人舟。日昳,移舟江口?;赝躺?,樓閣重復(fù),燈火歌呼,夜分乃已。招醫(yī)趙隨為靈照視脈。(129)
甚至在六月七日,大雨不止的情況下緩程招醫(yī),亦沒有失敗。
借此得知,雖然士人在行旅途中得病,可尋求醫(yī)生治療,但是卻有失敗的風(fēng)險。這可能與官職的大小有關(guān),陸游趕赴夔州任通判,是州級長官。而歐陽修所得到的任命,只是一個下縣的縣令,相比之下,自然無法有效地調(diào)動途經(jīng)地的醫(yī)療資源。
(三)請托官員以求醫(yī)
宋代士人依靠自己去尋求途經(jīng)地的醫(yī)療資源,能得到的幫助比較有限。相比流動文人,地方長官更容易調(diào)動當(dāng)?shù)蒯t(yī)療資源。在這種情況下,士人借助第三方的力量,即沿線所經(jīng)州縣官員,以保障性命安全,尤為必要。
文人生病時,可寄信地方官員,尋求幫助。元豐七年蘇軾過池州,曾給當(dāng)?shù)亻L官王琦寄信,“瘡癤大作,殆難久坐,告作一肉飯,竟日移舟池口矣。山婦更煩致名劑,某感戴不可言。”(130)瘡癤,指的是皮膚紅腫類疾病。此時,蘇軾尚且可以忍耐,所以并未為自己托請醫(yī)藥,選擇為身體不適的妻子討要藥劑。后來病痛加劇,他數(shù)次與信王琦,并詳述癥狀:“瘡腫大作,坐臥楚痛”(131),向?qū)Ψ角笾?。到了金陵,蘇軾仍然跟對方保持聯(lián)系,敘述自己的身體情況。(132)有時,士人則不必請托。當(dāng)?shù)亻L官礙于好友情誼,亦會自帶藥飲慰問對方。建中靖國元年夏,蘇軾在揚子縣,瘴毒大作。米芾曾前去問疾,冒熱到東園送蘇軾麥門冬飲品(133),麥冬可強陰生津,益氣生津,此飲品恰可緩解蘇軾病痛。
文人為了求醫(yī)成功,常常利用沿線官員接待流動士人的場合進行請托。比如陸游抵達吳江縣之后:
知縣右承議郎管、尉右迪功郎周郔來??h治有石刻曾文清公《漁具圖詩》,前知縣事柳楹所刻也。《漁具》比《松陵倡和集》所載,又增十事云。托周尉招醫(yī)鄭端誠,為統(tǒng)、绹診脈,皆病暑也。(134)
陸游先與當(dāng)?shù)刂h管、縣尉周郔見了面,還參觀了本地縣衙治所。雙方有過共游的經(jīng)歷后,陸游再請周郔招醫(yī)為統(tǒng)、绹治病,顯得并不突兀。相同的情況,還發(fā)生在陸游七月六日過建康的時候,他先與諸位官員寒暄交際,“見左朝散大夫太府少卿總領(lǐng)兩淮財賦沈夏、武泰軍節(jié)度使建康諸軍都統(tǒng)郭振。右宣教郎知江寧縣何作善、右文林郎觀察推官褚意來”,之后則請“何令”,即江寧縣知縣何作善,招劉仲寶醫(yī)士為家人看病。(135)至于交際應(yīng)酬當(dāng)天另見到的秦伯和侍郎,三日后,主動遣醫(yī)柴安恭來視家人瘡傷并送藥。周必大遇到的情況也與之相似。(136)在見過地方長官后,周必大亦招醫(yī)成功,這屬于變相的托請。有時士人還未露面,沿線官員已經(jīng)了解他們的求醫(yī)需求,如陸游尚未入州,周元特“聞予病,與醫(yī)郭師顯俱來視疾”(137)。待陸游入州后,更是招郭醫(yī)為陸游把脈,商定所用醫(yī)藥。
古人出行,解決了交通工具問題,只是獲得了最基本的保障,還要面臨食宿與生病這兩重更為嚴峻的考驗??梢哉f,士人長途流動中,能夠平安抵達已經(jīng)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歐陽修《與薛少卿公期書》中所述:“某自南行,所幸老幼皆無病恙,風(fēng)波不甚惡,凡舟行人所懼處,皆坦然而過”(138),稱得上是士人水行途中的寫實心境。
注釋:
(1)(13)(16)(18)(43)(45)(98)(106)(130)(131)(132) 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043、1696、1688、1543、1537、1740、1723、2501、2476、2476、2476頁。
(2) 參見趙效宣:《宋代驛站制度》,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3年版;曹家齊:《宋代交通管理制度研究》,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黃純艷:《造船業(yè)視域下的宋代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等。
(3)(26) 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121、4097頁。
(4)(9) 謝深甫監(jiān)修:《慶元條法事類》,中國書店1990年版,第114—115、113頁。
(5)(29) 魏泰著、陳應(yīng)鸞校注:《臨漢隱居詩話校注》,巴蜀書社2001年版,第196、196—197頁。
(6)(30)(103)(121)(122)(126)(127)(138)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52、938、2531、2520、2346、1902、2451、2503頁。本文所用歐陽修及其作品的行年與系地信息,均根據(jù)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下文不再贅述。
(7)(12)(31)(32)(34)(49)(58)(62)(84)(85)(89)(90)(100)(102)(107)(115)(128)(129)(134)(135)(136)(137) 顧宏義、李文點校:《宋代日記叢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738—739、1000—1010、744、782、935、1003、772、994、772、855、973、763、826、972—973、821、771、741、777、742、749—750、1024、754頁。
(8)(36)(37)(42)(44)(55)(99)(124) 黃庭堅著、鄭永曉整理:《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06、1473、1473、1473、792、792、980、844頁。
(10)(41)(50)(68)(101)(125)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85冊第109、346冊第399頁、147冊第95、159冊第303、321冊第331、12冊第257—258頁。
(11)(25)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290、4268頁。
(14)(15)(17)(104)(123) 孔凡禮:《三蘇年譜》,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714、2984—2985、2959、2993、1100頁。
(19)(20)(21)(22) 孫覿撰、李祖堯編注:《內(nèi)簡尺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5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66、567、567、567頁。
(23) 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華書局2013版,第3186頁。
(24) 宗澤著,黃碧華、俆和雍校注:《宗澤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7頁。
(27)(40)(48)(77)(81)(92) 朱易安、傅璇琮主編:《全宋筆記》,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三編第8冊第131、四編第3冊第186、三編第9冊第52、三編第3冊第213、二編第9冊第87、二編第9冊第40頁。
(28) 學(xué)者黃純艷認為士人乘船主要有四種方式:官派、雇傭、搭乘、購置,參見《造船業(yè)視域下的宋代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77—381頁。但士人長途旅行中,雇傭因更能方便士人出行,更為貼合他們的訴求,因此受到極大歡迎,本文將此立為典型。
(33) 楊時撰、林海權(quán)校理:《楊時集》,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509頁。
(35) 梁克家:《淳熙三山志》,《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84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78頁。
(38) 朱熹著,郭齊、尹波點校:《朱熹集》,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251頁。
(39) 脫脫等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101頁。
(46)(69)(112) 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594、533、1594頁。
(47) 元好問撰、常振國點校:《續(xù)夷堅志》,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頁。
(51)(116) 張耒撰,李逸安、孫通海、傅信點校:《張耒集》,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24、137頁。
(52)(53)(111)(114) 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79、2072、3848、4517頁。
(54)(59) 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770、1244頁。
(56) 孫覿:《鴻慶居士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5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05—206頁。
(57)(63)(64)(66)(67)(70)(71)(74)(75)(79)(80)(82)(91)(96)(105)(110)(118)(119) 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20874、29923、29976、21354、41630、45412、41644、29103、29814、21801、41644、14301、15309、882、872、935、15133、27129頁。
(60)(73) 王十朋著、梅溪集重刊委員會編、王十朋紀念館修訂:《王十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50、348頁。
(61) 史能之:《咸淳重修毗陵志》,《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422號,臺灣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493頁。
(65) 白居易著、謝思煒校:《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90頁。
(72) 李綱著、王瑞明點校:《李綱全集》,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210頁。
(76)(93)(94)(117) 梅堯臣著、朱東潤校注:《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69、852、486、873—874頁。
(78)(87)(113) 賀鑄著,王夢隱、張家順校注:《慶湖遺老詩集校注》,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271、273—274、376頁。
(83) 成尋著、王麗萍校點:《新校參天臺五臺山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頁。
(86) 晁補之著、喬力校注:《晁補之詞編年箋注》附錄《晁補之年譜簡編》,齊魯書社1992年版,第255—256頁。
(88) 司馬光撰,鄧廣銘、張希清點校:《涑水記聞》,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9頁。
(95)(133) 蘇軾著、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33、2457—2458頁。
(97)(108) 劉克莊著、辛更儒校注:《劉克莊集箋?!?,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991、6295—6296頁。
(109) 李元弼:《作邑自箴》,張元濟主編:《四部叢刊續(xù)編》第310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版,第50a頁。
(120) 王讜撰、周勛初校證:《唐語林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17頁。
作者簡介:齊曉玉,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4;王兆鵬,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湖北武漢,430074。
(責(zé)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