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量
但是誰能擁有語言呢?語言又擁有誰呢?語言是在擁有之中嗎?是否是一個擁有或是一個被擁有的保存?被擁有,或是獨一無二地被擁有,如同一件個人的財產(chǎn)?何謂語言的歸依,我們永遠回歸的家園?
——雅克·德里達《他者的單語主義》
喬棕將其近年來的日常讀書筆記與古磚拓題跋這種“缺席”的產(chǎn)物拿到我面前,引起我一些新的思考,即日常中的時間,被隱藏的書法,書寫的潛力,以及什么使人產(chǎn)生放棄的念頭?
海德格爾在《時間與存在》中將其時間思想概括為“之間”,即“疏遠與切近中的到達”。對于本源時間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將來、曾在與當下,而是三重維度相互遞予游戲的那個“之間”地帶。疏遠與切近并不是疏遠與切近的并列,而是指示“疏遠著,切近著”。在三重維度的相互遞予傳送中有著扣留和拒絕??哿艉途芙^即是疏遠,遞予和傳送即是切近,在疏遠與切近中,到達到來。在海德格爾的理解之上,我試圖思考日常中時間的意義。
日常的“地帶”是各種各樣的社會活動和社會關(guān)系得以萌生與成長的土壤和濫觴,也只有在這種氛圍中才能產(chǎn)生藝術(shù)。閱讀作為日常時間的消耗,連接著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成為現(xiàn)代世界日常生活中特殊的存在。與此同在的是,日常生活已經(jīng)被引導性消費的社會主宰,遭受到全面的、深刻的異化,變得過于碎片化。如何整理日常,在知識分子這里,閱讀與書寫成為方法。在這種時間中,疏遠與切近的正是有效的日常,日?;氐降絹淼暮降郎?。
禪宗為了實現(xiàn)對人的生命“本來面目”之揭示,將禪門的生活具體化到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出對日常生活沉淪的拯救。六祖惠能反對在生活之外單純地坐禪、看經(jīng)書,要求人在實際生活中直接體認生活的本質(zhì),他說:“定無所入,慧無所依,舉手投足,常在道場?!蹦敲炊U宗的在場表現(xiàn)出對日常事物的改造,將事物原本的屬性隱藏起來,表現(xiàn)出禪宗化的物。禪宗在這里探討的是缺席與在場的辯證關(guān)系。日常書寫與書法的間隙是書法家這個主體,甚至可以說,日常書寫的在場成為書法,書法的缺席成為日常書寫。喬棕的古磚拓題跋所呈現(xiàn)的書法作品似乎是在隱藏書寫向書法的過渡,放棄書法創(chuàng)作的強烈意識,表現(xiàn)出一種松散的書法性的湮沒、書法章法的消退,使得日常書寫的性質(zhì)凸顯出來,似乎想逃脫書法風格分析等一切藝術(shù)方面的審美認同。但這些只是“似乎”,它們還是書法作品。
談及書法作品,無論將其作為一種客觀存在,還是作為一種風格符號,我們都將進入一個意義系統(tǒng)。在這個意義系統(tǒng)中,漢字本身作為物,屬于大地,大地在人書寫之思的懷抱中得到保存。正是在這種保存的歸屬關(guān)系中,書寫與文字才得以存在于書法之中,保持著書法的原樣。
伽達默爾轉(zhuǎn)述海德格爾對凡·高《鞋》的解讀:“凡·高的鞋告訴我們一雙鞋真正是什么,繪畫中的鞋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實用性,它的真理是為了某種東西的存在而被顯露出來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農(nóng)民生活的整個世界。”書法作品與書寫及漢字的關(guān)系似乎依此能得到理解。
讀書筆記是這樣一種事物:“強迫書寫通過言語的斷裂(言語的及物性)迂回前行,從而把我們從書寫之中拯救出來?!保锼埂げ祭市ぃ┻@種書寫式的拯救,將我們引向知識,并通過我們對知識的渴望將我們引向神圣之書,同時知識隱跡無名,延續(xù)著我們的渴望。在這里,日常書寫成為書法與知識接觸的橋梁,成為日常時間中最大的潛力。
伽達默爾認為:今天,人們唯一熟悉的事物是陌生性本身—它只能靠對意義之稍縱即逝的捕捉而被短暫地照亮。于是人產(chǎn)生一種急迫狂躁的情緒和行為。那么,在書寫中如何才能以人的形式來表達這種對意義的捕捉呢?中國人最高級的做法是:放棄。五代宋初畫家李成所作《讀碑窠石圖》,圖中騎驢的游客停駐在石碑前,默默凝視荒野中這壯觀的紀念物,周遭風景蕭瑟,沒有任何移動之物,仿佛進入靜默的世界。畫中巨大的石碑是意義中心,卻沒有碑文。巫鴻說:這種無字碑的形象是一種空的能指,抹去了特定的歷史及祖先肖像,從而使觀者有著更加廣闊的心理去重塑它的意義。放棄使得意義廣闊,書法中的放棄比刻意形式構(gòu)成的書法更有力量。
喬棕題跋作品正是在放棄與疏遠中更加切近書法的內(nèi)核,從而獲得絕異于他者的書法面目。
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