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萍
昨天回家,門衛(wèi)室外放有一個包裹,我打開一看,一個問候的卡片里夾一張全家福照片和一大包康定才特有的果子與干菌子。
那張洋溢著滿滿幸福的全家福照片,一下子把我的記憶拉回五年前。那年,我作為對口幫扶的一名干部,掛職副縣長,協(xié)助分管該縣脫貧攻堅工作。有一天,接到通知,要求我?guī)ш犗锣l(xiāng)核查一個打水井項目。這個項目完成難度較大,每次一開會,縣領(lǐng)導都會發(fā)脾氣,對這個項目上突然增加這么多經(jīng)費感到不可理解,為此,專門安排我?guī)ьI(lǐng)縣水務(wù)局的干部親自去牧區(qū)一趟。
大則距離縣城有40多公里,正常情況下路況好的時候兩個多小時就到了,但是那天我們整整開了三個半小時。因為正在修路,堵了一個多小時。這條路崎嶇不堪,被貨車碾的大坑小凼,左晃右閃。汽車一會兒蜿蜒盤旋在草原上,一會兒又順著草場繞圈子,繞上去又沿著絲線一樣的山間小道下山。偌大的草原,只有我們一輛車獨自行駛著,走了很久都沒有遇到一個人或者一輛車。頭頂上是強烈的陽光,風呼嘯而過,陽光下竟然全身都是寒意。偶爾會看見一群黑珍珠似的牦牛,在草原上安靜的吃草,一頂白帳篷,在蒼穹下像一大朵孤獨綻放的白蘑菇。蒼茫茫的草原看不見一個人,到處是一片土黃色。天地間仿佛只有我們只有這一輛車,孤獨地行駛在無邊無際的路上。此時已是9月底,遠山層層疊疊,雪峰遙峙,蒼茫又寂寥,滿坡的草已經(jīng)枯黃,偶爾還有幾朵黃色、藍色的小野花,被風吹的瑟瑟發(fā)抖。草原上到處都是裸露的老鼠洞,老鼠和土撥鼠到處跑來跑去。突然遠遠看見一只肥壯的土撥鼠正在慢慢過馬路,一看汽車路過,竟然在路上直立起來,像和汽車打招呼,那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煞是滑稽。司機使勁按一聲喇叭,那只肥壯的土撥鼠搖頭晃腦的才慢慢爬到對面。
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艱難車程,終于到了鄉(xiāng)政府。一排排兩層的樓房,大門口掛了幾塊牌子。一排花臺,不見一棵樹,里面雜草叢生。院子里也看不見一個人,此地海拔高,氣候寒冷,這個季節(jié),干部們躲在屋里燒牛糞烤火。我們進門和大家打了招呼。書記鄉(xiāng)長不在,在縣上開會。大家知道我們的來意后,推薦了一位也是掛職的漢族干部秦雪帶路。
外面風很大,一位藏族干部打開辦公室,讓我們先烤火,有一個高高煙囪的鋼架火爐火光正旺,我順手用鏟子鏟了牛糞拋進爐膛,只見牛糞在爐里“呲呲”冒煙,一下轟的冒出白色的煙子,隨即很快冒出藍色火焰。屋里頓時暖和起來,我正在欣賞牛糞燃起來的妖嬈火苗像跳舞的女子,門“吱嘎”一下被推開,一個個頭不高,著奶白色帶帽長棉衣,胖圓臉蛋的女孩子快步走進來,她的頭藏在帽子里,看起來很滑稽,因為整個人像一個面粉袋的感覺,讓人忍俊不住。她一進門就解帽子的帶子,把腦袋從帽子里解放出來,還一邊用手指梳理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一邊跺腳“冷死啦冷死啦”,然后一個健步到火塘邊挨著我,向牛糞火堆伸出雙手。“哇哦,太開心了,縣上的領(lǐng)導來關(guān)心我們啦”。她毫不怯生大大咧咧盤腿就依在我的身邊坐下來,雙手緊拉著我的手一直不松開。我也很驚喜在這里遇見這個女孩子。她一臉燦爛的笑容,圓圓的眼睛,含著笑意,飛揚的粗眉毛,挺直的鼻梁,透出一股子女性特有的堅毅。齊肩的頭發(fā)扎一個馬尾,外面的風估計很大,她額前的頭發(fā)爛七八糟的飛揚著。因此我就認識了秦雪。
我們一起到鄉(xiāng)政府值班室圍著火塘坐下。我環(huán)顧四周,房間很小,中間一個燒牛糞的藏式火爐,一管煙囪已經(jīng)熏得漆黑,爐上一壺水正熱氣騰騰冒著煙。房間大約十個平方左右,墻上貼著值班安排。房間里一個半新舊的沙發(fā),一只腿也是歪的。沙發(fā)上堆著棉被,估計值班人員的。秦雪拿起壺,給我們每個人倒了一碗酥油茶。大家慢慢喝著茶,房間內(nèi)一下暖和起來。氣氛也活躍起來。交談中,才得知秦雪是州上統(tǒng)一派來掛職貧困村第一書記的。與她一同選派過來還有另外八名干部,只有她一位女性,她被安排在距縣城不算最遠的大則鄉(xiāng),色達的干部都知道大則這個地方的情況,除了海拔高,環(huán)境艱苦,即使距離縣城稍近,也沒有人愿意來?!袄霞以跒o州,考公務(wù)員考到康定工作。來掛職快一年了”,秦雪說,“我基本習慣這個草原的氣候,除了停電的時候,太難過了”。從她對工作和這個鄉(xiāng)的情況如數(shù)家珍般的介紹中,能夠感受到這是個性格潑辣個性堅強的女孩子。
秦雪拿起一個小鏟,在椅子背后的袋里鏟了一鏟干牛糞投進火塘里,看著熊熊躍動的火焰,她喝了一大口酥油茶,然后開始講她的故事。“去年,我被派來大則時,一到這里,就想哭出來了。那段時間,我哭了很多次。因為太孤獨了,一點都不適應,這里沒有其他的漢族干部,外面派進來的,只有我一個。因為剛來聽不懂藏族話,我不知道該和哪個人交流”。秦雪說。我又問,“那你咋辦哦?”。她眼圈一下子紅了,低下頭,看見靴子上的泥土,突然變得很羞澀,把雙腿往后退縮,想把沾著泥的鞋藏起來。她又說道,“我從老家考進康定工作,基本上一直都在康定城區(qū),當時也沒有想到會被分到這么遠的鄉(xiāng)鎮(zhèn)掛職,還擔任村第一書記,我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都蒙了”?!爱敃r,我內(nèi)心只有一個字,不去!”但是,我是一名黨員干部,怎么能退縮?辭職嗎?好像不可能。
她抬起頭,想到過去那些備考艱辛的日子,眼眶有點潤濕。原來,為了支持她考試,全家傾盡全力支持她參加各種補習,終于去年才考上。老家的鄰居都很羨慕她家。好不容易經(jīng)過三年多的艱苦考試,才成為公務(wù)員?!懊棵恳幌氲礁改赣H那蒼老憔悴的面容,在我來這里工作時,叮囑我要好好的珍惜工作。加上來之前單位領(lǐng)導的反復叮囑,就只有告誡自己,再艱苦的環(huán)境也要克服下來”。
喝了一大口酥油茶,她又繼續(xù)說道,半年以后,我漸漸的熟悉了這里的環(huán)境,和鄉(xiāng)政府的同事們混熟悉了,加上自己的身份是第一書記,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進黑帳篷,和藏族老鄉(xiāng)交流。從最初對藏語一竅不通,只能比手勢,到現(xiàn)在基本上能夠聽得懂大概意思。但是真正不好過的是這里經(jīng)常停電,一停電網(wǎng)絡(luò)不通,手機沒有電了,一下子就和外面的世界失去聯(lián)系,仿佛被世界拋棄一般。這樣的日子在嚴寒的冬天真的非常難熬。但是我哭過幾次后還是挺過來了,因為這里夏季的風景太美了,牧民群眾非常善良淳樸。對我非常友好。我一有空就到牧民家走訪拉家常,很快熟悉了全村情況,每戶家庭多少頭牦牛,有幾個孩子,孩子什么時候入學,孩子的衣服和書本夠不夠,每個家庭如何脫貧等等。
午后,在秦雪的帶領(lǐng)下,去查看打水井的現(xiàn)場。一路上時而會遇見當?shù)仳T著摩托車的牧民,和小秦熱情地打招呼,小秦也用簡單的藏語和他們交流著??粗@個對工作如此認真負責的女孩子,我內(nèi)心由衷地被感動了。今天一到大則,也遇上停電,沒有網(wǎng)絡(luò)了,我們也和外面臨時失去聯(lián)系。聯(lián)想到藏區(qū)還有那么多艱苦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可以想象長期工作在這里的干部們多么清苦,環(huán)境的惡劣,遠離親人,孤獨的煎熬。但是正是因為有這么多優(yōu)秀的干部堅守在高原,憑著毅力克服一個個困難,藏區(qū)的脫貧攻堅任務(wù)才能夠完成,牧區(qū)群眾才真正能夠脫貧奔康??!
一直到下午,我們在秦雪的陪伴下走訪了住在附近的貧困戶,也親自看見了現(xiàn)場的真實情況,也明白了為什么上報的打井數(shù)量那么多,費用增加的原因。原來這里的水質(zhì)存在安全隱患,長期喝河水的話極易患上包蟲病。多年來,就因為水質(zhì)的問題,這里成為包蟲病的高發(fā)區(qū)。加上草原上每一戶人家相聚很遠,牧民們已經(jīng)習慣了跟隨牦牛四處遷徙,根本不愿搬到集中居住區(qū)來,但是按照脫貧攻堅政策的要求,必須要滿足群眾“兩不愁三保障四個好”的要求,所以就大大增加了打井的數(shù)量。秦雪非常清楚政策,她把全部貧困戶情況掌握的清清楚楚,對每一戶的情況如數(shù)家珍,我們把數(shù)據(jù)核對完后,準備返回縣城了。車走了好遠,我回過頭,竟然發(fā)現(xiàn)夕陽下一個瘦小的身影還站在鄉(xiāng)政府大門口揮手。我想起來,答應過她下次上來給她帶一些書籍,在草原上工作,一旦遇到冬季停電的日子,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手機,時間實在太難熬了!
次年六月,我再次去大則。這次去比上次順利多了,新修建的水泥路非常好走,一個小時左右就到了,政府的房屋也好像刷過外墻,看起來干凈整潔多了。正值中午時分,鎮(zhèn)上一位干部走出來接待我們,吃飯時,我想起秦雪。那位干部說,小秦出去辦結(jié)婚手續(xù)去了?!鞍?,這么快,上次還說沒有談對象嗎?”我問道?!扒匮┖臀覀冋晃荒贻p干部談戀愛了”。我突然想起,小秦說過,她想掛職結(jié)束早點回康定,她才不會在這里安家呢。那她咋可能在這里談男朋友?路途遙遠,以后她回去了男朋友咋辦。
鎮(zhèn)上干部說,“這個小女子太能吃苦了,連我們這個些大男人都非常佩服她。她呆幾個月就適應下來。剛來時是說過,堅決不在這里找男朋友。也拒絕了好幾個追求者。也堅持了大半年。但是我們這里晚上經(jīng)常停電,草原上冬天太冷了,零下16度啊,遇到突然停電的日子。下班后大家集中一起生火做飯,一起聊天玩耍。”就這樣,秦雪慢慢融入了這個單位,融入到同事們的生活中,一起下鄉(xiāng),一起吃飯,一起耍壩子,她漸漸喜歡上這片寧靜美麗的草原,同時,生性開朗的性格也吸引了一位家住附近村子的男同事。
“但是,她掛職到了要返回原單位的嘛,這樣的話不是又兩地分居了?”我問道。
“有啥辦法?秦雪也不年輕了,她在這里掛職,也不可能在外面找男朋友是吧?在里面找到了,感情好的話,兩個人一起抵抗艱苦的環(huán)境總比一個人硬撐在這里強吧?到時她掛職期滿回去上班,最多就是兩地分居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他們這樣兩地分居的干部,在我們草原,到處都是,我們都習慣了這樣的工作”。
一席無可奈何的話說的我眼睛濕潤潤的,我想起那么多和秦雪一樣的干部,遠離家人,無法照顧老人和孩子,只能通過視頻電話和家人交流,指導孩子學習。而她們依然滿懷激情,全身心投入在工作里,就像草原的格?;ǎ瑹o論環(huán)境怎么惡劣,都能夠頑強的生長,花開花謝來,來年春風一吹,馬上又會開遍草原,生機勃勃。她們信守著自己的初心和擔當,忍受著孤獨與寂寞,奉獻自己的青春與健康!用大愛和責任守護著這片美麗的草原。
此刻,我看著這張幸福的照片,想笑起來,臉上卻滾下一顆熱淚。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