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1
在我們清寧石膏礦,邱紅兵是個不可以輕易提及的人。他長著小眼珠子,小黑豆那么一丁點,靠近眼眶最上面,除此,眼眶下面,左面,右面,三面全是空蕩蕩的眼白。叫人看了瘆得發(fā)慌。老六子在他面前,從沒敢把頭抬起來過,后背卻是一陣一陣滲冷汗。
老六子第一天進到礦上時,邱紅兵嘴里正嗷嗷嗷有聲,如一匹劣馬脫了韁,把我們沖得人仰馬翻。邱紅兵體壯,噸位重,“撞拐子”混戰(zhàn)中,邱紅兵的膝蓋撞上誰,誰就只有倒地的份。眼見他側著身子向我這邊沖過來,我見勢不妙,連忙后退。可是遲了,邱紅兵跳起來就是一撞,我一個踉蹌,四仰八叉跌在地上。邱紅兵穩(wěn)穩(wěn)抱住膝蓋,立在球場中間,來啊,誰上,上。他叫囂道。
這時,工會主席賀長庚從礦辦公大樓那邊走出來,身后跟著一個黑黑瘦瘦的成年男人。黑瘦男人身后又緊跟著兩個女孩,一個男孩。一個比一個高出半截頭,漸次排下來,排成一列縱隊。他們肩背手拎的,布袋,塑料袋,麻袋,花花綠綠共計八個袋子。我們正在驚詫此列縱隊何方神圣,賀長庚已徑直走到邱紅兵面前,說,邱紅兵,回家呀。邱紅兵掃了一眼逃荒隊,仍是單腿站立。賣豬肉的賀安良瞅見賀長庚身后四個人,高聲招呼道,賀主席,家里來客了?賀長庚說,賀好枝家的。哦,賀好枝家的?。≠R安良頓了頓,想起什么似的,又說道,好啊,好,歡迎歡迎。黑瘦男人慌忙放下手中的麻袋,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小心抽出一支,雙手遞給賀安良,您抽煙,抽煙。他腆著臉笑,鞠躬,又往身后一轉,去拽那個男孩子。男孩子身形細,瘦,如同一根沒有發(fā)育好的豆芽菜。一雙凍得生瘡的爛手,正左右手開弓忙著擦鼻涕。黑瘦男人把豆芽菜拽到賀安良面前,我家老幺。他說。仿佛這豆芽菜是他帶來的一個見面禮。礦區(qū)嘛,要的是勞動力。豆芽菜年庚八歲,長一歲,再長一歲,長到十七八,下個井,是鐵板釘釘的事。老幺鼻涕一抹,頭一縮,閃到他爸身后了。
你過來呀。黑瘦男人低聲呵斥道,一把拽過來老幺,推到邱紅兵面前,哥哥,叫哥哥。這樣,男孩子就要仰頭。他一仰頭,“哇”一聲,大哭起來。
他看到了邱紅兵瞪大的雙眼。
邱紅兵的親爸還活在世上時,沒有人發(fā)現邱紅兵的眼睛兇。再說,一個孩子,就算長了一雙兇眼睛,又能兇到哪里去呢?他無非是仗著個高,力氣大,成為我們這幫小子的老大??删艢q那年,邱紅兵的親爸死了,他的眼睛開始顯出了兇光。他看著你,你覺得一股殺氣撲面。他要是瞪起眼,更是殺得要死,要一口把你吞進他眼睛里。
礦上媒婆“花喜鵲”花想姣說,這樣“三白眼”的伢,長大了是個狠角,性子硬,不好惹。我奶奶嘆了口氣,說這伢啊,命苦,性子不硬怎么活。
邱紅兵先后失去過兩任爸爸,第一任是親爸,礦上運銷車隊的貨車司機。礦上至清寧城火車站這條線路,他跑得爛熟了,閉著眼睛都知道一路上哪里是坑,哪里是坎。哪曾想,有一天他醉了酒一樣,東扭西歪,撞斷路邊的護欄,一頭扎進了清寧河。第二任是后爸,那天他正在井下裝車,頂上的巖石突然發(fā)力下墜,直徑二十多公分粗柱子被壓彎壓折。身旁有人大吼一聲“快跑!”他一愣神,再抬腳往外跑時,已來不及了,石頭墜下來,他半個腦袋被拍進了脖子。
兩任爸爸一同上小學中學,同一天成工人,一個運膏一個挖膏。前者曾開玩笑,兄弟,要是哪一天我出點事,你可得對你嫂子好。另一個笑嘻嘻地說,你放心,我全盤接收。礦區(qū)里,工友間是不大忌諱談死亡的,這種玩笑類似于托孤。不想,一語成讖。礦上便再無第三個男人有膽量做后爸,邱紅兵的媽賀好枝也就寡了五年。
賀好枝人長得好看,南瓜子的臉,柳葉子的眉,腰不過二尺。賀好枝寡居的日子里,也有男人不怕死,在花想姣的帶領下,尋上門來看個究竟,可看來看去,還是止了步。據說止步于邱紅兵。邱紅兵瞪著的那雙眼睛,讓他看上去像一把憤怒的獵槍,隨時要人的命。賀好枝門前,車馬冷落了一些日子,直到劉先道帶來一列縱隊。
黑瘦男人劉先道,三十四歲,貴州赤水縣人,原本要來礦區(qū)做工人的。工會主席賀長庚鼓動他和賀好枝打電話,寫信。如此一來,劉先道一身兼兩職,礦工和賀好枝的男人。
賀好枝家已有三個同母異父的孩子,加上劉先道帶來的,家里烏壓壓六個孩子。在這個重新組建的家庭中,四個女兒兩個兒子年齡排序,長子邱紅兵仍是排行老大。劉先道把擦鼻涕的老幺拽到眾人面前,腆著臉笑,我們家老六,老六子。
2
邱紅兵說,納維斯。
邱林子說,斯納維。
邱紅兵說,格老子,我說納維斯就是納維斯。邱紅兵把左胳膊從衣服袖子里脫出來,小臂折疊靠向肩膀。看,就這樣子,斷臂的納維斯。邱林子不服氣,咕噥道,眼見為實,去找老六子。
找就找,一下班我們“青石幫”便殺向石膏制作工藝廠。沿路的大貨車撲了我們滿頭滿面的灰,頭發(fā)上也是。到了工藝廠紅色廠房門口,邱林子把工作證一晃,喂,我們五礦的,找老六子。老六子?門房大爺攔住我們。老六子就老六子。邱林子說著,踮腳向廠子里望。門房大爺說老六子是誰呀。邱林子給堵住了,我們一直習慣叫他老六子,至于老六子的具體姓啥名啥,還確實弄不清楚。邱林子望了一眼邱紅兵。邱紅兵說,劉……劉雄文。對,劉雄文,我們找劉雄文。邱林子粗聲粗氣的鴨公大嗓門引來兩個女工的注意。她們從倉庫門口探出頭來,一個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另一個抬起右手捂著嘴巴撲哧笑了。邱紅兵低聲喝了句,注意點形象。
老六子劉雄文正在勾勒一襲裙衫的紋理,一條一條弧線流水般漾開。裙衫斜斜地掛在一個女人的白胯上。一個外國女人,裸著上半個身子。鼻梁高高的,眼睛又大又黑,頭顱微微上揚,有些嫵媚可親,又有點莫名的莊重。老六子低頭時,他的額頭幾乎碰在女人的白奶子上了。
哧,什么納維斯。你看,斷臂的維納斯。邱林子指著石膏像旁邊的一個牌子說。我們老大邱紅兵受邱林子掐這么一句,心頭不悅,沉下臉沖老六子惱道,格老子,你那天不是說納維斯嗎?我說是……是……維……維納斯。老六子結結巴巴的。你說的是納維斯。邱紅兵眉毛一豎,兩只眼睛里全是眼白,他拈起一團石膏泥對準外國女人彈去,正好彈在她胸前凸起那一塊。“青石幫”的弱智兒季博文拍手叫道,奶子,奶子。季博文笑起來一副憨態(tài)可鞠的樣子。旁邊幾個工人見狀便也吃吃地笑。老六子紅了臉,別過頭去看地上的石膏粉。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工抱著一個蓮花模型走過來,劉老師,你看這里。她指著蓮花的花瓣部分。老六子接過模型,順手拿起身邊一把“V”字形的美工刀。你看這里,我們要刻出花瓣的褶皺,得用斜刀??礈柿?,一刀下去,要堅決肯定,手不要打顫。老六子邊運刀邊講解,他不看女工,只看模型,臉上卻更紅了。女工專注地盯住老六子運刀的手,紅潤潤的嘴唇微微張開,好像要隨時呼應老六子,哦,這樣,呀,這樣。她的臉浮起一層淡淡的光澤。
我們不懂這些,涼在一邊也沒啥意思,便在車間里晃了兩圈。女工們花蝴蝶一樣的多,大多二十歲左右,曼妙的腰肢,好看的臉。那個學生模樣的姑娘,束著高高的馬尾辮,一個藍色的蝴蝶結恬靜地停歇在她頭上。我們再轉到老六子身邊,姑娘掌心上盛開了一朵清新的白蓮花。
出了廠房門,邱林子嘖嘖地嘆,哦嗨,狗日的老六子,懷里抱個美女,身邊圍著個美女,幸福哦。
哦嗨,哦嗨。季博文跟著傻叫。
邱林子捏著他的鴨公嗓子,模仿那個女工,裊裊婷婷走到老大邱紅兵面前,劉老師,你看這里。
格老子,滾。老大推開邱林子,他邊走邊脫工作服外套,脫下來把外套往后一甩,瀟灑地搭在肩上。他又幾大步跨到廠房背后,掏出家伙撒尿。尿出漂亮的拋物線,拋得老遠。
邱林子跑過去,也掏出家伙撒尿。老大,哪天我們再去工藝廠玩哈。邱林子的小眼睛賊溜溜地轉。
格老子,要去你去。老大瞪了他一眼,邱林子乖乖地閉上他的臭嘴巴,專心撒尿。
這個邱林子真是沒眼風,沒看到老大受了傷害,還在這里惹老大慪氣。你想啊,新下井的礦工叫邱紅兵啥,叫師傅。我就叫邱紅兵師傅??扇思依狭颖唤凶魃?,叫老師。藍色蝴蝶姑娘輕盈盈地飄向他,“劉老師,你看這里。”一個師傅一個老師,一個地上一個天上,這和邱紅兵劉雄文在家中的地位大不一樣。
老大邱紅兵三采區(qū)割巖組組長,長得一身好膘肉,下井干活舍得下死力氣,每個月拿一等獎金。身負家中主要收入來源的重任。老六子呢?老六子還是個豆芽菜。我媽說土地公公施了定根法,把老六子定在地上,長不動。我奶奶說得更是讓賀好枝哭不是笑不是。奶奶說,我們隔壁左右的可以證明,你家有吃的有喝的,你好枝沒少老六子一份,那不知情的,還以為你是個真后媽。賀好枝說,您王婆婆是個明白人,給我說公道話。這么多年,我用白米飯就是喂一塊石頭,石頭也要喂大。豆芽菜在膏礦工藝廠上班,工資只有邱紅兵的三分之二,每個月卻還要支出一筆錢,買畫筆買紙板買畫布。
3
去工藝廠后過了兩天,我們去老六子的宿舍。老大說,我讓老六子給你們一人做一個納維斯。邱林子說老大,是維納斯。老大瞅準他,說你是不是不想要?邱林子連忙說要要要,要納維斯。
老六子正在宿舍里畫畫。他拿著一把排刷,蘸了綠色顏料,在畫布上揮去,揮出一張綠色桌布。排刷又蘸了紅色,三揮兩揮,揮出一只蘋果。確實是一只蘋果。飽滿,安靜,富有光澤。我摸摸畫面,大塊顏料,凹凸不平。凹凸中間,透著光線的明明暗暗。
我們從老六子口中知道了這是一只油畫蘋果。靜物油畫,老六子說,油畫,顧名思義,它的顏料是油質的,非常的厚重,可以畫在布上,厚紙板,或是這樣的木板上。老六子敲了敲豎在床邊的木板。老六子連續(xù)啟用了一些短句子。他解釋油畫時一點也不結巴。
礦工帽子,礦燈,鋁制飯盒,黃球鞋,書,椅子,大半邊南瓜。老六子宿舍墻上掛著的,地上堆著的,都是這些玩意。一個個真真切切的,伸手可觸。我們把這帽子一戴,鞋子一穿,拎著個飯盒就能下井了。
牛逼呀,牛逼。邱林子將那張礦工帽子油畫頂在頭上,直夸老六子。
參觀啊,隨便看。咱老邱家有的是人才,老六,都拿出來給他們開開眼界。邱紅兵架起二郎腿,右手揮來揮去。邱紅兵這句話有些不在理。如今,他們家主事的男人叫劉先道,應當說咱老劉家。但你知道的,我們不能糾錯。他的“三白眼”一瞪,我們噤聲不語。要語,也只能是牙齒和舌頭磕磕絆絆,又多出一個結巴老六子。
老六子不是個結巴人,但只要一和老大邱紅兵說話,他就結巴。
老六子在技工學校上學時,遇到了兩個小混混勒他的錢。混混手一伸,拿過來。老六子掏空了身上四個口袋,只掏出三塊五毛錢。一個混混揚起胳膊,順手就是一猛巴掌。明天交十塊錢。老六子青紫著半邊臉進門,正巧邱紅兵下班回家。么回事?邱紅兵把礦工帽扔在桌子上。老六子低著頭不答。邱紅兵雙手按住老六子的肩,用力推搡幾下,給老子把頭抬起來,說,是么回事?老六子抬了頭,別人……人,要……要錢。邱紅兵眼里又是鄙夷,又是憤恨,還有怒其不爭。第幾次了?三……三次。邱紅兵咬牙切齒道,你不曉得說你是我邱紅兵的兄弟?
邱紅兵跟在老六子身后,往指定地方去,邱紅兵左手拿著一團鼓鼓囊囊的報紙。混混們正歪頭斜腦靠在兩根電線桿上。邱紅兵也不言語,彎腰放報紙,再頭一低,胳膊一彎,脫下灰毛衣,一身赤膊,橫肉閃閃。一條龍在肉上飛舞。邱紅兵胸前紋著一條彩色龍。不等混混們分清龍頭龍尾,邱紅兵再一彎腰,撈到報紙,扯開,扯出一塊磚頭?;旎靷兡缶o了拳頭。邱紅兵舉起磚頭,照準自己的額頭,砰。紅磚一分為二?;旎靷冞€沒緩過神來,邱紅兵舉起二分之一磚又照準了自己的額頭,砰。血流出來,沿著他的鼻子,上嘴唇,下嘴唇,下巴,滴到地上。邱紅兵伸出手掌在額頭上抹了一把,他撮起嘴巴輕輕地吹,血向掌心四周緩緩流動。邱紅兵覷著他的三白眼,輕聲細語道,我,五分礦的邱紅兵。混混們撒開腿就開跑。
老大邱紅兵和老六子劉雄文,一個罩人者,一個被罩者,關系卻又不像“我罩你”這樣簡單。對于劉雄文,邱紅兵是又愛又恨。對于邱紅兵,劉雄文是又愛又怕。說話結巴就是一個明證。如果老六子下了井,并且與邱紅兵一個采區(qū),老六子準會成為一個完全的啞巴。在邱紅兵面前,老六子一開口就會結巴。幸而他做了一個手藝人。
老六子也活該是做手藝活的命。
說到這個命,繞不開賀好枝。讓身高一米七不到的豆芽菜下井割巖,使電鉆鑿炮眼點炸藥,她怕人戳她的后脊梁。后娘就是后娘,毒蝎心腸。賀好枝說老六子該去技校學門手藝。劉先道拍著工作服上的膏灰,說,上什么學,和老大一起下井。賀好枝說,他學手藝能進工藝廠。劉先道說下井有下井補助。賀好枝說家里有你和老大下井。劉先道說三個比兩個強。賀好枝柳眉一豎,要不,我也下井?劉先道就不吭聲了。至于老六子怎么畫上油畫,用我們礦上詩人賀小果的話說,藝術是相通的。他會用石膏粉做維納斯,就會畫油畫。
哦,白蓮花,邱林子驚叫道,他掀開一張南瓜畫,南瓜畫下面藏著一個姑娘。白底藍碎花的連衣裙,烏黑的長發(fā)高高地束在腦后,發(fā)上扎著一個藍色蝴蝶結。那眼睛,我看一眼,就認出來了。眼睛晶亮晶亮的,一潭清水般亮汪汪,眼角微微向上挑,含著笑。上次從工藝廠出來后,我們給圍在老六子身邊的四個姑娘打分,打了幾個輪回,最終,一百分頒發(fā)給了這個穿白底藍碎花裙的姑娘。邱林子叫她蝴蝶結。邱紅兵說,格老子,沒文化。邱林子說碎花裙?邱紅兵瞪了他兩三秒鐘,吐出三個字,白蓮花。
大伙湊上前評頭論足?;盍税。盍???纯催@眼睛,老六子,她眼睛里在說啥呀。邱林子問,你把白蓮花關在你房里畫了三天三夜?邱林子邊說邊用兩個大拇指相觸做著猥褻動作。
她沒有到我房里來。
你到她房里去?
我沒有去她房里。
她不是你的,你的那個模特嗎?
不……不一定非對,對著人畫不……不可。老六子急得結巴了。
嗨,老六子,你會不會畫裸體的,就是你那個不穿衣服的納斯維,維納斯。
老六子看著白蓮花不說話。邱林子拿起油畫,嬉皮笑臉地說,你把她畫成維斯納,光屁股。老六子一聽這話,一把把油畫奪過去。哎喲啰,又不是個真姑娘,像個寶貝一樣。邱林子把白蓮花又搶到手里,他伸手摸了摸姑娘的嘴巴,又把手送到自己嘴邊,啪一聲響,做個飛吻。邱林子的手還要往胸口摸,邱紅兵一腳踢到他屁股上,滾蛋,你個癩蛤蟆。邱林子沒提防這一踢,身子向前一晃,跌坐在一旁的油畫盤里,成了一個紅屁股。
邱林子說,癩蛤蟆才要吃天鵝肉嘛。
格老子,就你想那美事。邱紅兵瞪起兇眼睛,說,老六子,把畫收起來,不給這些流氓們看。
呀呀呀,我們流氓,我們流氓。邱林子笑嘻嘻地舉起油畫,在房間里走了一圈,來,來,流氓們,來看,來看。我回頭掃了一眼老大邱紅兵,他瞇縫著雙眼,望著那幅畫。我再仔細看去,看到一線溫柔的目光,不偏不倚停留在白蓮花臉上。
4
邱紅兵壓在球桿上的手微微地抖動,他的后背僵硬,身子緊繃著,完全失去了往常擊球的流暢。我和林繼勇趴在球臺另一側,喊著“進,進”。邱林子那邊的拉拉隊也在叫“黑8,黑8”。三局兩勝,一比一平,現在關鍵一局,臺面上只剩下黑球8。邱紅兵深吸一口氣,架起了桿子,桿頭離黑球8很近,距離不到10厘米。全場寂然,等待這最后一擊?!案魑还び?,現在是北京時間17點30分……”廣播里響起播音員程美麗清脆的聲音。與此同時,我聽到“砰”,球桿閃電般運向母球,接著“咚”。黑球8飛起,落到地上。
我和林繼勇幾個拉拉隊全給弄蒙了,這可不是老大的打球水準啊。要知道,邱紅兵可是代表膏礦出征,參加過清寧市的臺球比賽。邱紅兵出桿既準,又穩(wěn),還狠。很多人喜歡找他較量兩局。開臺球桌的劉忠培老遠看到邱紅兵,就喊紅兵,紅兵,有人要和你開兩局。在劉忠培旁邊開錄像館的李拐子在一邊幫腔,開兩局,開兩局。李拐子的拐杖在地上磕得直響,李拐子曉得只要邱紅兵贏了錢,他的錄像廳就有生意?!堆陲L上》《新男歡女愛》《僵尸醫(yī)生》這些片子我們輪番看了個遍,都是邱紅兵請的客。
今天下班后,邱紅兵本來是要回家的,邱林子拉住他偏要打。我們這些手下想看錄像,少不得慫恿老大戰(zhàn)三局。一開局,邱紅兵的球就打得心不在焉,與邱林子這個三流球手竟然打到共爭黑8。我心懸了起來,擔心他的球要打丟。果不其然,廣播響起那一刻,老大邱紅兵的手抖了一下,桿頭挑起,把黑8擊出了臺面。
邱紅兵掏出10塊錢,扔在桌面上扭頭就走。
花嬸又帶哪個姑娘上老大家相親?邱林子問我。
不曉得,我說,你們看吧,我有事。
嚯,你也有姑娘相親?邱林子嬉笑道。
我懶得理他。這家伙,一天到晚想姑娘。我向礦外走去,走到五礦與四礦的分岔口,看到老大邱紅兵的背影。他從那邊抄小路走過來,包著屁股的牛仔喇叭褲,松松垮垮的米白色西服。在礦區(qū)俱樂部跳個舞,去清寧城看場電影K個歌,在花想姣伶牙俐齒的撮合下去會某個姑娘,老大就這身行頭。我們私底下叫外交服。盡管米白西服襯得邱紅兵的黑臉黑得深不可測,但從整體上來講,這身外交服還是把一個井下工人穿成了一個看得過眼的小伙子。
據說米白色外交服見過三次姑娘,均以沒有下文而告終。一個姑娘害怕他的三白眼,一個姑娘嫌他家兄弟姊妹多,第三個?邱紅兵嫌棄人家長得壯,像頭母牛。好枝,你家紅兵,你沒有教他?母牛才會下崽?;ㄏ腈瘧崙嵢弧;ㄏ腈媸巧鷼?,我的個媽天,他邱紅兵這副鬼樣,還有他那個家境,竟然還輪得上他挑三揀四。他那個樣子,自己也不拿鏡子照一下。要不是賀好枝今天三斤蘋果明天五盒餅干往她家里送,她才懶得討這杯喜酒喝。
今天這身外交服又是為了哪一般?我拐過分岔口,遠遠地跟上。邱紅兵埋頭趕路,時不時拍拍衣袖上的灰。小路上,運輸貨車從我身后急速駛過。走到石膏工藝廠門房旁,邱紅兵停住腳步,我趕緊閃到一棵大樹背后。邱紅兵拍了拍頭發(fā),又搖頭,抹臉,抖身上的灰。
鐺,鐺鐺,鐺,鐺鐺。掛在門房屋檐下的鬧鈴響了六下。石膏工藝廠下班的時間到。邱紅兵扯了扯衣角,挺直了背脊。過了上十分鐘,還沒見工人們出門。邱紅兵抬頭望了望天空,晚霞染紅了天邊云彩,夕陽照在廠房紅墻上,一片祥光。邱紅兵搓手,低頭,小步子來回走動。又過了幾分鐘,一個男工第一個走出廠門,開,開,開個猴子會,搞這么晚。他嚷著跨上自行車,一溜煙跑了。接著出來一群姑娘,我使勁瞅了瞅,沒瞅到那朵白蓮花。人快走盡了,老六子才和韓廠長一起出來,他用手比劃著啥,韓廠長認真聽著。老六子沒料到他哥站在廠門口,臉唰一下紅了。邱紅兵上前一步,向韓廠長伸出手,您好,您好,我是劉雄文的哥哥,在五礦上班。韓廠長笑呵呵地握住伸過來的手,你這兄弟,行啊,我們廠里新產品設計都靠他!
老六子在前,邱紅兵在后,兩兄弟一矮一高一白一黑走在灰撲撲的小路上。邱紅兵向廠房那邊回頭看了兩三次。那里空無一人,夕陽落了,黃昏降臨,廠房旁邊,一棵郁郁蔥蔥的香樟樹上,停歇著一只孤單單的麻雀,孤單單地叫。
5
賀好枝開始了頻繁地走動,她提水果提餅干去花想姣家串門。有一次直接提了一雙皮鞋。我們礦上的習俗,媒婆說媒成功,男方送媒婆皮鞋。賀好枝說,我的姐呀,你也曉得我家的情況,孩子一大串,男伢有娶,女伢沒有嫁。我和先道頭發(fā)都愁白了。老大紅兵這伢,礦上和他年紀差不多的,人家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花想姣說你兒子嫌人家姑娘像頭母牛嘛。賀好枝賠著笑臉,我的姐呀,紅兵那兒,你不是不曉得,就一個苕貨,他曉得個鬼。女人長得壯實命好啊,像我,這命。賀好枝說著,臉上掛了悲戚色。
花想姣看到悲戚色,連忙說,好好好,我去找,我去找,誰叫我花想姣心軟,聽不得人說三句好話。賀好枝起身,要告辭出門?;ㄏ腈f,好枝啊,有一句話,不曉得該說不該說。
賀好枝連忙把笑堆滿臉上,想姣姐,你說。
花想姣就說了?;ㄏ腈f我們工藝廠的姑娘們,人家眼光高得很,不是隨隨便便交個朋友耍一耍的。賀好枝尷尬地笑,說,那是的,那是的,人家條件好,我們家想都不要想,高攀不起?;ㄏ腈f,你家紅兵,天天往我們廠里跑。
哎……他接他兄弟老六下班。賀好枝嘆了口氣。
他們弟兄倆蠻親熱哈。花想姣笑道。賀好枝聽出那笑聲里分明是十分的嘲笑。她抓住花想姣的袖子,我的好姐姐,紅兵的喜酒你一定要喝。附近農村的也行,你看翟家灣王家灣哪家有合適的姑娘,
這些天,兩個兒子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走得賀好枝心里發(fā)慌。
邱紅兵跟在老六子身后,沉默著臉,倒真成了一個保鏢樣子,一個身穿外交服的保鏢。讓我擔心的倒不是老大這保鏢樣,是他一個人呆坐在渣堆上。
出礦區(qū)大門直走一二里路,再往左邊拐,是一個大山坡。這塊地方本來是塊平地,一車車的石膏渣子石膏灰成年累月地往這兒傾倒,漸漸地堆成了一個山坡。山坡的斜前方一里左右正對著的就是石膏工藝廠。邱紅兵坐在高高的渣堆上,悶著頭抽煙,地上的煙頭尸橫遍野。
老大。我小聲叫他。煙灰落在膏灰上,他沒有應我。他看著地上的石膏灰,一只腳在上面劃著。
老大。我又叫了一聲。
他回過神來,扭頭看了我一眼。
你在這里呀。我無話找話。
你跟著干嘛,格老子。邱紅兵猛抽一口煙,把煙頭彈到山坡下。
我……我坐一下。我真的沒話可說。老大不提起啥,我就不提起啥。我挨著邱紅兵坐下。貨車在公路上急駛,漫天的灰塵中,石膏工藝那幢紅磚廠房也霧蒙蒙的。鐺,鐺鐺,鐺,鐺鐺。掛在門房屋檐下的鬧鈴又響了。男男女女一群人涌出來。全都霧蒙蒙,看不清。邱紅兵一直就那么看著。一雙眼睛略略垂下,眼神里的兇勁弱了幾分。
他腳底下,劃出一朵蓮花。
6
1995年9月11日這天,整個五礦沸騰了。
兩列鑼鼓隊一大清早就在礦區(qū)大門兩邊吹吹打打,大門門楣上拉著大橫幅:歡迎英雄凱旋。清寧市的領導,膏礦總部的領導,秦礦長,劉書記,個個西裝筆挺,站在橫幅下?!扒嗍瘞汀边@天把白班都調成夜班,專為著慶祝老大邱紅兵。
邱紅兵身著米白色西服給兄弟們發(fā)煙。邱林子說老大,老六子牛!邱紅兵假裝生氣,鼓著眼睛說我邱家的人有不牛的?邱林子做了個鬼臉,說老邱家,牛。邱紅兵給我們發(fā)煙,還給橫幅下那群人發(fā)煙。我們都暗自稱奇。老大最不喜歡和當官的打交道。他敢當著秦壽生礦長的面叫他禽獸生。老大發(fā)煙發(fā)到一個領導面前,秦礦長給那人介紹,這是我們開采組組長邱紅兵,劉雄文是他的弟弟。領導拉長聲調,哦,你弟弟?邱紅兵說我們家老六。領導豎起大拇指,說不錯,不錯,為礦上,為我們清寧市爭光了。
從北京載譽歸來的小轎車停在了大門口。先走下來石膏工藝廠技術廠長王碧春,接著是老六子劉雄文。兩人身披大紅花,一人捧著一張大獎狀。人群響起熱烈的掌聲。賀好枝笑著,擦著眼淚。劉先道嘿嘿地笑,眼珠子一錯不錯看著他的小兒子。
為祝賀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我國北京懷柔召開,我們礦上石膏工藝廠特意為婦委會秘書長蒙蓋拉夫人制作了一尊高40公分的半身塑像。主創(chuàng)人王碧春,助手劉雄文?,F在他們手上捧著的獎狀一張是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中國組委會頒發(fā)的,一張是全國婦聯頒發(fā)的。
領導講完話致完辭,笑容滿面問秦礦長,你剛才說工藝廠還特意為他們準備了禮物,是什么好禮物。秦礦長說好嘞。他回頭一招手,白蓮花出來了,雙手舉著一個蒙著紅綢布的匾額。只見她一件乳白色的毛線長裙,腰間系一條細細的綠色綢帶,頭頂上仍系著藍色蝴蝶結。
秦礦長說王市長,請您揭匾。王市長拉下了紅綢布,匾額上十個大字金光閃閃,“匠心達四海,雕藝寫豪情”。
接下來是拍照留影,拍照的人說挨近點挨近點。白蓮花往劉雄文這邊挪移了一點。拍照的人說還挨近點還挨近點。白蓮花臉上布滿紅暈,笑著不挪步子。秦礦長喊道劉雄文你這小子,你不曉得往這邊挪一點,扭扭捏捏的,比個大姑娘還害羞。劉雄文紅著臉挪了兩步,和白蓮花肩并肩站著。秦礦長說你幫王小翠把匾舉起來呀,你好意思叫人家一個姑娘伢舉。劉雄文便舉匾額右邊,白蓮花舉匾額左邊,倆人將匾額端端正正舉到胸前?!斑恰迸恼杖税聪络R頭。人群又響起一陣掌聲。站在我身邊的邱紅兵拍得最響,他拍著拍著,低下頭去看地上?;ㄏ腈f這劉雄文一個才,這王小翠哩,一個貌。她說著,意味深長地去看邱紅兵。邱紅兵還低著頭看地。
劉雄文和王小翠的“郎才女貌”照拍完不到十天,邱紅兵申請去了總部運銷車隊。車隊的老師傅原先都是邱紅兵爸爸老邱的同事。邱紅兵的加入讓他們歡欣鼓舞。當天晚上,運銷車隊擺了一桌酒,凡是不出車的司機都一杯兩杯酒下肚,熱烈歡迎邱紅兵。賀好枝哭濕了枕頭,想起了許多年前那輛沖進清寧河的大貨車。她發(fā)過毒誓,她寧可她的子女討飯,都不準去當司機,特別是貨車司機。
邱紅兵去車隊后兩個月,老六子宿舍遭了小偷,其他東西原封不動,只是人物油畫白蓮花沒了蹤影。邱林子說我打賭,肯定是老大拿走了。我說,老六子會畫,一畫一個,老大讓他畫,他敢不畫?犯得上去偷?邱林子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仰頭說道,你的腦袋被門夾了吧,你搬起腳趾頭想想,老大會讓老六子畫?我告訴你,兄弟是兄弟,女人是女人,兩個東西碰到一起了,麻煩得很。
我不相信邱林子的話,跑去總部運銷車隊,偷偷察看邱紅兵的宿舍,宿舍里根本沒瞧見白蓮花。邱林子說你真是個苕貨,比季博文還苕,老大有必要把畫擱在宿舍里讓大家看嗎?老大跑長途,出了礦,上了路,幾百里,上千里的路,白蓮花放在車上,他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邱林子說得唾沫紛飛,就像他要當我們老大一樣威風。
我們沒見到老大邱紅兵很久了。
“青石幫”在新老大林繼勇的帶領下,步行去清寧城喝酒,K歌。身后開來轟轟轟的貨車,我們會在路邊站定了,等著車開過來。五十米,三十米,十米,車越開越近,我們要看幾眼坐在駕駛位上的人。有時那個人是邱紅兵,有時那個人不是邱紅兵。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