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月妮,張大為
(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
第86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為奴十二年》根據(jù)所羅門·諾瑟普在1853年所著同名傳記小說改編,講述了黑人小提琴家所羅門·諾瑟普被拐騙至南方種植園十二年的經(jīng)歷。盡管該片有“政治正確”和男性凝視之嫌,但它體現(xiàn)了奴隸制的不合理性,還表達了黑人奴隸對自由的渴望,更深層的則是對“人”的他者化。電影中,在奴隸主的凝視中,黑人的身體不由自己支配,其中女性的身體成了他們欲望的載體,男性的身體則成為彰顯、強化、實施白人至上主義權(quán)力的場所[1]。一方面,黑人女性是“非人”的勞動工具,另一方面,她們是欲望的符號,也承載著種植園的繁衍生息,三重身份使之難以對抗身份帶來的剝削[2]。不僅如此,作為“人”的尊嚴隨著剝奪名字、喪失隱私權(quán)和商品化逐步失去,隨意買賣和家庭單位的瓦解導致黑人群體產(chǎn)生了文化認同困惑,在白人主流文化體系下失去話語權(quán),逐步形成黑人文化失語[3]。在內(nèi)化白人奴隸制、宗教、藝術(shù)體系后,黑人群體產(chǎn)生了奴性思維,部分成為了主流話語體系的守門員,對他者的處境麻木不仁[4]。
影片中黑人的“他者”處境無處不在,但成體系的“他者化”研究較少,集中體現(xiàn)為性別、種族和宗教他者化與身份研究,尚無地域他者化的研究。那么,《為奴十二年》中的“他者”是如何體現(xiàn)的呢?本文提出,南方白人男性對黑人男性的規(guī)訓以及南方白人男女對黑人女性的控制,暗含北方對南方的東方主義凝視,以及南方出于地域保護主義引申出的反凝視。
愛德華·賽伊德將“東方主義”視為西方視角下的“現(xiàn)實”,在這一話語下,西方人將自身的價值觀和信仰、基于西方政治經(jīng)濟利益的問題和答案強加諸于東方人民[5]。東方主義的準則包括:東西方之間絕對和系統(tǒng)性的差別;比起現(xiàn)代東方,概念中的東方更為話語所好;東方永遠無法自我定義;東方要么被懼畏要么被統(tǒng)治[5]?!皷|方主義”將東方和西方間的邊界模糊,并對西方知識體系的權(quán)威性提出挑戰(zhàn),激發(fā)了學界從他者的角度解讀現(xiàn)代西方,這一角度試圖消解西方—東方、學者的客觀性—世俗的動機、表征(representation)—現(xiàn)實的二元對立。賽伊德從??碌囊暯强创龞|方主義,視其為一種生產(chǎn)、編碼和流通東方主義體系的話語[6]。在東方主義話語下,作為他者的東方成為了被凝視的客體,話語不僅成了西方傳播對東方的偏見和錯位表征的集合體,還通過學術(shù)作品、游記、文學作品等傳播故步自封的、自以為是的一套東方主義話語體系[6],而這套話語下的東方表征與現(xiàn)實相差甚遠。
東方主義不僅與主流話語相關(guān),還體現(xiàn)出西方對他者的欲望(desire),既是一種潛在的話語,還以歷史和敘事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7]。在《為奴十二年》中,東方主義體現(xiàn)為南方白人對黑人群體的規(guī)訓和掌控、南方白人對黑人女性身體的凝視和控制、北方對南方奴隸制的凝視。西方主流話語體系以東方主義體現(xiàn)“被動的”東方的同時,也在這一過程中扭曲西方的自身表征[8],這些影片中主導者在規(guī)訓、調(diào)教和加強權(quán)力的過程中也在形成與理想不符的自我形象,逐步變成扭曲的“自我”。
“東方主義”作為一套統(tǒng)治話語體系,本質(zhì)上是一種政治信條,服務一個群體統(tǒng)治另一個群體。東方主義將“一個群體統(tǒng)治另外一個群體”和“群體間有不同”轉(zhuǎn)變?yōu)楸唤y(tǒng)治群體的方方面面均低劣于統(tǒng)治階級[5]。在東方主義的影響下,非裔美國人成為美國主流話語體系中的“他者”,而話語掌權(quán)者白人群體則通過壓制黑人民權(quán)家、政治領(lǐng)袖和學者對反帝反殖民運動的書寫實現(xiàn)話語的主導權(quán)[5]。非裔美國人受到東方主義話語的影響并非單一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某個方面,而是結(jié)構(gòu)性的、系統(tǒng)性的。在東方主義話語的引導下,非裔美國人文化的生產(chǎn)、傳播、再生產(chǎn)和評估都遵循著以白人為主導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準則,被迫舍棄掉原有的話語體系[5]。
不僅如此,東方主義還通過性別意象兜售話語,通過將東方的女性刻畫為勾人的、神秘的、生殖力強的和易得手的客體滲透到東方的文化中,從而與東方女性形成主仆關(guān)系,以征服東方女性為手段征服東方,形成政治壓迫[6]。女性,尤其是少數(shù)族裔的女性,常常遭到統(tǒng)治群體的男性的凝視、幻想和征服,她們的女性氣質(zhì)被強調(diào)和異域化的同時,統(tǒng)治群體的男性也在向她們兜售東方男性的女性氣質(zhì)突出的觀念。
在《為奴十二年》中,白人奴隸主對黑人男性進行身體規(guī)訓和男性氣質(zhì)閹割,而對黑人女性進行勞動壓迫的同時視其為性欲對象,將黑人群體分而治之(divide and conquer)。對黑人群體的壓迫不僅體現(xiàn)在個體上,拆散黑人家庭等手段也在內(nèi)部分裂黑人群體,使之難以形成反抗的力量以鞏固統(tǒng)治。
“地域東方主義”(或稱內(nèi)部東方主義,internal orientalism)最早用來指代歧視非裔美國人的意識形態(tài)[5],后被發(fā)展成為對一個國家的部分地區(qū)的系統(tǒng)性歧視,即被美國主流社會邊緣化和種族化的美國南方地區(qū)[9]。至今北方仍與“國家”劃等號,而南方則被排除在這一定義外。地域東方主義的邏輯是以話語設立一個污名化的地區(qū)身份(他者),以及一個平行的地區(qū)身份(自我),通過賦予話語下的“自我”更多權(quán)力和話語,加強這一部分地區(qū)人民的共同體認同感,從而形成一種自我—他者的二元對立[9]。
地域東方主義符合東方主義的準則,即在西方和東方之間存在絕對且系統(tǒng)的區(qū)別,西方是理性的、發(fā)達的、高等的;東方是反常的、落后的和劣等的[5]。在地域東方主義的話語體系下,國家形象是開明的、進步的、包容的、繁榮的和都市化的;南方則充斥著種族主義、不包容、貧窮和惡意[9]。在美國地域東方主義的話語下,南方的身份和歷史都建立在挫敗和戰(zhàn)敗之上,國家身份則保留無辜、美德、成功與勝利[9],通過將南方的身份和歷史排除在國家之外,國家身份與歷史記憶保留了符合主流價值觀的一面,即種族平等、經(jīng)濟發(fā)達、社會包容和思想進步。
《為奴十二年》中的南方和北方被分割成一個國家內(nèi)兩個完全不同的地區(qū),種族主義行徑和奴隸制成為僅限于南方而存在的歷史傷疤,美國北方和加拿大則成為進步、平等和公正的象征。
在《為奴十二年》中,黑人群體和白人群體并不總是對立的“自我”和“他者”關(guān)系,例如所羅門在北方的白人鄰里,以及最后幫助他擺脫奴隸身份的北方白人朋友,都和黑人群體是平等關(guān)系。然而南方白人和黑人群體卻總是處于敵對的狀態(tài),無論是拐騙所羅門的騙子、將黑人帶到奴隸市場轉(zhuǎn)賣的中介、在福特莊園里輕視和威脅所羅門的白人木工工頭約翰·迪比茨、看似善良的奴隸主福特還是“黑奴殺手”埃德溫,都對黑人充斥著輕蔑、冷漠和敵對的感情。因此,本文從南方白人的視角出發(fā),探討白人男性對黑人男性的規(guī)訓、白人對黑人女性的控制和南方地區(qū)在北方的凝視下的反抗,并從電影中著墨較多的人物關(guān)系中分析“自我”對“他者”的馴化和操控,以及部分“他者”在凝視下的反抗。
不同的白人對黑人的“他者化”程度不同,同一個白人在不同時期對黑人的“他者化”也略有差異。因此,本文將隨著電影敘事的展開,從不同的白人男性對不同黑人男性的規(guī)訓,以及同一個白人男性不同時期對不同黑人男性的控制進行分析。本節(jié)將時間劃分為:被騙時、被人販子運輸時、在福特家和在埃德溫家四個時期,分別論述白人男性如何他者化黑人男性。
首先,在所羅門被騙時,白人騙子布朗和漢密爾頓以高價薪酬為誘餌,將之帶到華盛頓灌醉并拐賣,此時他者化沒有顯現(xiàn)。盡管口頭上贊許所羅門作為小提琴家的才華,他們卻將之賣給視黑人為牲畜和私有財產(chǎn)的中介和奴隸主,不僅不認可黑人的藝術(shù)才能,還秉持著黑人只能作為苦力的那一套固有思維方式。因此,他們不僅不認同黑人獲取教育和運用才能的能力,還將黑人降格為動物和勞動工具,摧毀黑人尊嚴的同時,還試圖以此加強白人對教育、知識和技能的掌控。白人騙子不僅將黑人他者視為動物,還假定他們沒有能力學習、掌握、運用白人主導的知識,已經(jīng)掌握的則通過售賣為奴的方式收回他者的知識,以鞏固白人對知識的主導地位。
其次,人販子對所羅門和其他奴隸的不同行為的反應開始了他者化鏈條的第一環(huán)。宿醉后的所羅門想要自由和身份,而人販子則強調(diào)他的奴隸身份,通過鞭打讓其自證奴隸身份,并沒收他之前的服裝。如果說售賣黑人的行為是從外部他者化黑人,那么擦除原本的身份、抹除過去的痕跡以及續(xù)寫新的奴隸身份就是在內(nèi)部改變黑人的自我認知。通過強調(diào)改名、奴隸身份、要求黑人自己承認新身份以及沒收原本的服裝,中介切斷黑人與過去的聯(lián)系,并讓其適應新的話語體系。粗暴的鞭打?qū)ⅰ斑^去的經(jīng)歷”與“疼痛”關(guān)聯(lián)起來,在黑人的頭腦中構(gòu)建出一個反應機制,通過反復鞭打到皮開肉綻,使得疼痛機制烙印在腦海之中,從而形成隱瞞過去和認同現(xiàn)在的應激反應。沒收私有財產(chǎn)、更換地方和賦予新身份都是通過讓黑人對原有環(huán)境陌生化,從而迫使他們接受黑奴和勞工的他者身份。同時,白人讓黑人不分男女在公共區(qū)域洗澡則是強迫黑人舍棄自尊心和隱私感,強行將他們變成沒有男女老少之別的牲畜。通過剝奪黑人的隱私權(quán)、尊嚴和道德感,白人中介徹底在自我和他者之間劃分了文明—野蠻、人類—動物的界限。此外,為黑人女性出頭的黑人男性被隨意殺害,隨后被同胞拋尸,也為白人在他者間立威奠基。在白人決定生死的船上,被拐騙或欲反抗的黑人都在無形中接受了白人可以隨意占用女性“資源”和“反抗即死亡”的規(guī)則,也為后來黑人在南方蓄奴州接受奴隸制鋪墊。
再次,作為他者化鏈條的第二環(huán),福特以溫和的方式從精神層面讓黑人對自己的他者身份產(chǎn)生認同感;白人木工則以威脅的方式暴力強迫黑人接受自己的他者身份。福特通過布道的方式麻痹黑人對苦難的感知,使其更勤勉地工作;他還不顧主仆關(guān)系,邀請所羅門加入解決河運問題;問題解決后,福特還獎勵了所羅門一把小提琴。較之于威逼黑人的人販子,福特顯得和藹可親,使得所羅門在黑人婦女伊萊莎面前為他辯護,忘記了福特是奴隸制的既得利益者。福特看似將黑人當成可感化的、可以思考的同類,實質(zhì)上仍將黑人當作私有財產(chǎn),一旦遇到生命威脅和債務問題,依舊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賣所羅門。不同的是,福特使所羅門接受了被奴役的現(xiàn)實,甚至站在主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在遇到威脅時也找主人尋求庇護,無意中加深了奴性和他者化程度。正因為福特要求黑人服從白人和滿足現(xiàn)狀的布道,黑人才不敢忤逆白人的行為,所羅門被吊起時才會無人幫助,最多討得一口水。福特莊園的黑人在溫和的奴隸主、宗教信仰的制約、適時的獎賞下內(nèi)化了奴隸制,成為聽話的奴仆,對自身和同胞的苦難喪失感知力。不同于福特,白人木工約翰·迪比茨強迫黑人為自己的發(fā)言鼓掌、唱恐嚇黑奴的歌曲、反感黑人比自己能干、禁止黑人指出自己的問題以及對所羅門處以私刑。盡管約翰的行徑對天生的黑奴有管制作用,但這種外顯的、粗糙的和暴力的種族主義行徑在天生的自由人身上碰了壁。盡管約翰沒有加深所羅門的他者化程度,但他的種族主義言語和私刑行為深刻體現(xiàn)了南方白人至上主義,也體現(xiàn)了所羅門等人被壓迫的他者地位。
最后,埃德溫·艾普斯以嚴刑峻法樹立“自我”的威信,成為所羅門他者化過程中的最后一環(huán)。在福特思想上同化了所羅門后,艾普斯苛刻的種植園管理使所羅門接受了南方普遍存在的強迫勞動、強奸、鞭打和辱罵。不僅如此,反抗思想被福特和約翰麻痹后,所羅門開始接受奴隸生存守則——藏拙,隱藏了知識、喜怒哀樂和身份,加入到黑人他者群體中。黑人他者們接受埃德溫的鞭打,對帕茨的遭遇視而不見,以沉默和謊言對抗“自我”的統(tǒng)治。他者的反抗也加強了白人話語下自我和他者的一系列二元對立:誠實—撒謊、智慧—無知、力量與統(tǒng)治—弱小與被統(tǒng)治,強化了白人對他者的刻板印象。不僅如此,艾普斯在精神上給黑人施壓,布道時通過上帝將不順從主人和懲罰聯(lián)系起來、夜深人靜時將黑人從睡夢中拉醒跳舞、將蟲災歸咎于黑人瀆神,都是在通過宗教信仰等方式訓練他者的服從。比起麻痹黑人精神意志的布道,艾普斯威脅加恐嚇的布道配合嚴刑峻法,像達摩克里斯之劍,迫使黑人無力反抗,淪為麻木且無力反抗的他者。由信仰和上帝授意的主仆關(guān)系從文化信仰上束縛黑人的言行,促使他者畏懼反抗帶來的后果,從精神上瓦解黑人聯(lián)合反抗的力量。
在《為奴十二年》中,黑人女性一方面遭到白人男性的勞動剝削和性別壓迫;另一方面受到白人女性的輕視、嫉妒和報復。較之黑人男性,黑人女性的處境更加艱難,處于白人男性和白人女性權(quán)力斗爭的旋渦中,成為二者間的犧牲品。兩個孩子的母親伊萊莎和年輕的帕茨都是白人性別斗爭的受害者。本節(jié)從黑人女性伊萊莎和帕茨的視角展開,論述她們?nèi)绾卧獾桨兹四信乃呋?成為白人男女性別斗爭的犧牲品。
首先,伊萊莎為白人男性主人生下兩個混血孩子,卻被主人的白人女兒拐騙到南方,再度淪為奴仆。一方面,伊萊莎的身體受到男性凝視,成為欲望的載體和生殖繁衍的工具,作為無力反抗的女性他者,她寄希望于白人男性;另一方面,掌握大權(quán)的白人女性對黑人繼母和姐妹充滿輕視和不滿,因此將她們當成私有財產(chǎn)隨意處置。在這對白人父女的權(quán)力斗爭中,父親因身體每況愈下而處于下風,女兒占上風卻不顧血緣親情處置了父親的私有財產(chǎn)——黑人他者。在這個家庭結(jié)構(gòu)中,伊萊莎是女性和黑人雙重他者,致使她在兩方面前都身處被動和無力抵抗的處境中。隨后,在人販子手中,伊萊莎和黑人男性混浴,又遭到白人男性強暴,維護她的男性也慘遭殺害。在白人人販子眼中,黑人他者和自我有著動物—人之分,沒有隱私和尊嚴。然而矛盾的是,被當成牲畜的黑人女性又是白人男性泄欲的工具。在身體的控制和尊嚴的打壓下,伊萊莎放棄尊嚴,屈于人下,淪為了被動的他者。最后,失去孩子和沒有同理心的白人促使伊萊莎的他者意識覺醒,以哭泣和沉默對抗白人的控制,招來殺身之禍。伊萊莎的他者反抗意識覺醒得比所羅門早,因為前一段經(jīng)歷讓她意識到奴隸制白黑主仆關(guān)系的本質(zhì)以及依附白人的可怕后果,母性又加劇了她對奴隸制度的不滿,因此她以哭聲反抗不公,也將自己引向毀滅。伊萊莎沒有被福特夫人視為女人,而是可以遺忘親生兒女的雌性動物,思念孩子的哭聲在她眼中也只是動物的叫聲,沒有人的復雜情感。伊萊莎的他者身份讓福特夫人忽視了女性的共同身份,而是站在白人奴隸主的角度隨意處置私有財產(chǎn),促使她傷害更弱勢的黑人女性。
其次,帕茨因采摘天賦受艾普斯覬覦,又因種族和性別遭到女主人的鄙視、憤怒和嫉妒。帕茨驚人的采摘天賦給艾普斯帶來了經(jīng)濟效益,卻沒有受到獎勵,反而因艾普斯畸形的愛意被強暴和控制。一方面,艾普斯對帕茨心懷愛意,為了她不惜與白人妻子翻臉,以此表達自己畸形的愛情;另一方面,“黑人殺手”艾普斯對所有黑人管理嚴苛,將黑人當成私有財產(chǎn)而非人,只能通過強暴帕茨來抹殺她的人性和尊嚴,以彌補自己戀上“他者”的心虛感。種族歧視、奴隸制和主仆關(guān)系迫使艾普斯將帕茨當成牲畜和非人的他者,但愛意又使他奔向帕茨,遭到妻子鄙視和非議的他轉(zhuǎn)而通過鞭打帕茨來挽回尊嚴。膚色帶來的勞動壓迫和女性身份帶來的弱勢地位讓帕茨崩潰,她想擺脫雙重他者身份,但宗教信仰禁錮了她的勇氣,使她不敢自殺,求他人謀殺,在生死抉擇上依舊處于仰仗他人的他者境地。此外,帕茨因艾普斯畸形的愛遭到艾普斯夫人的嫉妒,遭到她的砸、刺、打和間接攻擊(剝奪香皂)。膚色讓艾普斯夫人歧視黑人群體,然而丈夫?qū)谂缘膼塾址穸怂呐詺赓|(zhì)和性魅力。這種打擊使她同時咒罵丈夫和帕茨,然而經(jīng)濟上依附于丈夫的她又對丈夫無可奈何,只好轉(zhuǎn)而攻擊更弱勢的黑奴。如果說第一次當眾砸帕茨是她在嘗試剝奪帕茨在公共場域的尊嚴,那么第二次刺傷臉頰和剝奪香皂就是在剝奪她的女性氣質(zhì)和性魅力,而在眾人面前鞭打一絲不掛的帕茨是她在去人化、動物化帕茨,使她喪失女性氣質(zhì)、性魅力和人性,徹底淪為白人話語中的動物他者。
《為奴十二年》發(fā)生在美國內(nèi)戰(zhàn)前,南方和北方處于蓄奴—自由的二元對立局面,較之于奴隸制根深蒂固的南方,北方接納自由黑人和黑奴。本節(jié)將從三個層面闡述北方對南方的凝視,以及南方對北方的反凝視:電影開頭、結(jié)尾和敘事角度。
首先,電影開頭的所羅門和白人平等相處,以小提琴家的體面身份謀生,在被拐賣后,他被同行者告知目的地是蓄奴合法的南方。電影開頭所羅門快樂地為白人演奏小提琴與后來他恐懼麻木地給埃德溫伴奏形成了鮮明對比。在北方,黑人可以合法地通過藝術(shù)和技藝獲得私有財產(chǎn);在南方,黑奴作為私有財產(chǎn)為奴隸主免費伴奏,且隨時面臨會被打斷和打罵的威脅。在北方,黑人自由人與白人就業(yè)機會平等,且能夠通過學習、練習和運用符合白人文化的技藝掙得個人財產(chǎn),盡管黑人需要遵循白人文化主導的文化體系,但人身自由、尊嚴、人身安全和合法財產(chǎn)都能得到保障。而在南方,黑人處在白人至上主義體系下,所有人性均被剝奪,成為附屬于白人男性的私有財產(chǎn)。這一對比展現(xiàn)了北方和南方的種族平等—種族歧視、自由—奴役、合法個人財產(chǎn)—個人淪為私有財產(chǎn)的二元對立,其中南方被視為不符合北方價值觀的他者。
其次,與所羅門第一次求助的南方白人安比斯相比,第二次的求助對象——加拿大人巴斯——追求自由平等,敢于指責奴隸制的不合理和不人道,當面駁斥埃德溫的種族主義說辭。而電影對南方白人的刻畫皆充斥著種族主義和精致利己主義:表面善良的福特假裝同情黑人的他者處境,實則利誘黑人為自己的經(jīng)濟效益服務,一旦面臨危險便暗自抽身;南方女性福特夫人將黑人女性視為動物和財產(chǎn),缺乏同理心,謀殺不服從布道和管教的黑人母親;白人主義至上者埃德溫對黑人施以嚴刑峻法,將黑人視為私有財產(chǎn),并通過布道麻痹黑人的反抗精神;埃德溫妻子將丈夫畸形的愛歸咎于黑人女性,卻不敢反抗病態(tài)的丈夫,而是對更弱勢的黑人處以極刑;看似關(guān)心黑人苦難的安比斯酗酒如命,既收取黑人利益,又背刺黑人,貫徹主仆分明的奴隸制。與之相比,反對奴隸制的巴斯和堅持不懈找回朋友的北方白人帕克與黑人和平相處,對落難的人伸以援手,反映出美國的主流核心價值觀——自由、平等、尊重。在電影中,南方白人有各式各樣的種族主義思想,并生活在落后的種植園中,而北方白人平等待人,與黑人泰然共事,一起在工業(yè)發(fā)達的城市中生活。實質(zhì)上形成了南方—北方、農(nóng)村—城市、農(nóng)業(yè)—工業(yè)、主仆—平等和奴役—自由的二元對立。然而,北方白人身上的種族平等觀念挑戰(zhàn)了南方白人固有的種族主義思想,并被視為文化入侵。因此,平等自由的北方思想遭到了南方白人的強烈抵制,激起了地域保護主義。例如,巴斯反對埃德溫強迫黑人勞動并視其為個人財產(chǎn),卻被嘲笑其加拿大國籍。此外,帕克將所羅門視為“先生”和自由人,要將之帶走,卻被埃德溫阻攔,稱其為合法購買的黑奴,在法院有合法的文件。北方對南方的質(zhì)疑實質(zhì)上不會糾正奴隸制,短期內(nèi)只會如電影那樣使南方激發(fā)更強的地域保護主義,以反抗北方的文化入侵。
最后,電影以北方人所羅門的視角覺察到了諸多北方聞所未聞的種族主義行徑,通過北方和南方的文化沖突,展現(xiàn)出以所羅門為代表的北方人對南方奴隸制的價值判斷。剛被拐賣的所羅門以為自報家門就能重獲自由,預設了人與人之間的善良和信任,以及由于北方良好的社會文化氛圍,以致于他對所有白人卸下防備心,被拐賣后急于自證身份。在船上邀請黑人同胞反抗的黑人也預設了同胞的團結(jié)和反抗精神,而忽視了北方也存在麻木不仁的天生奴隸的事實。不僅側(cè)面印證了北方社會中自由黑人的普遍性,也印證了北方的自由、獨立、勇敢和民主精神。所羅門敢于駁斥白人木工約翰,甚至奪過鞭子毆打他,也印證了北方社會文化中的尊嚴、平等、勇敢和反抗思想??傊?所羅門和北方黑人面對南方種族主義行為反映了北方文化對南方奴隸制文化的沖擊,也側(cè)面印證了北方的種族平等思想,批判了南方異化、非人化和機器化黑人的強迫勞動體系。
《為奴十二年》審視了六個群體:南方白人男性和女性、北方白人、南方黑人男性、南方黑人女性和北方黑人,盡管敘述者是北方黑人,但權(quán)力的主導者仍為白人群體。在六個群體中,北方白人對所有黑人群體懷有同情和尊敬之心,將之視為“自我”群體的一部分,敵視違背國家核心價值觀的南方白人群體;而南方白人輕視黑人群體的同時,也反對北方白人對自己的他者化,并以更強大的種族主義行徑抵抗北方主流話語,以維護南方地域主義。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同為主流話語體系中的“自我”,北方黑人也無法完全與北方白人平起平坐,例如電影中一閃而過的求救的紐約州黑奴依然是低人一等的存在,北方白人也將之視為奴隸而非“人”。不僅如此,南方白人男性和女性也處于“自我”間的斗爭當中。南方白人女性經(jīng)濟和文化上依附于男性,卻囿于他者文化對黑人女性的性化及其帶來的性吸引力,被南方白人男性當作與黑人女性平等的性欲對象,遭受了種族和女性氣質(zhì)羞辱。為擺脫南方白人男性帶來的經(jīng)濟、精神和肉體羞辱,白人女性一方面試圖擺脫白人男性眼中的“他者”身份,另一方面打壓更弱勢的黑人女性,以削弱其女性氣質(zhì)和摧毀他者尊嚴的方式向白人男性反擊。將黑人女性視為性對象和私有財產(chǎn)的南方白人男性,不僅對東方主義馴化下誘人的黑人女性產(chǎn)生更多占有欲,還因種族歧視感到羞恥,在精神博弈的側(cè)面劣遜于“他者”白人女性。最后,同樣是南方白人眼中的黑人“他者”,黑人男性因性別優(yōu)勢免遭性別和種族雙重壓迫,但受到白人男性的勞動壓迫和男性氣質(zhì)閹割。在黑人反抗后,南方白人以私刑處置,以警示其他黑人群體。而黑人女性不僅需要在南方白人男性和女性的權(quán)力斗爭中表現(xiàn)得乖巧沉默,還需要承受白人男性和女性的不同凝視。總之,北方白人和黑人同屬于“自我”,卻通過將后者分類,選擇性地他者化沒有自由人身份的黑人。北方白人又因其文化和話語將南方白人視為種族主義的“他者”,而南方白人在其凝視下以加強種族主義行徑的方式進行反凝視抗爭,這一過程中,奴隸制是他者化的催化劑。同為北方白人眼中的“他者”,南方白人男性和女性處于權(quán)力抗爭中,以性別為界“他者化”彼此和黑人。
此外,南北方的二元對立也體現(xiàn)出自我和他者的權(quán)力博弈。南方和北方兩個建構(gòu)的地理概念被塑造成了一組消極—積極、落后—先進、種族歧視—種族平等、貧窮—繁榮、不容忍—包容的二元對立,其中南方在主流話語中處于他者地位。地域東方主義將南方他者和北方自我身份建造成話語的一部分,并通過話語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和傳播這一“事實”。遭到他者化的南方因不滿他者身份而反抗地域東方主義,但因難以撼動話語中的認知體系和存在性而促進了地域東方主義的再生產(chǎn)[10]iii。在《為奴十二年》中,南方白人為反對北方白人的批判、捍衛(wèi)南方種植園傳統(tǒng)和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加強了奴隸制,并為之背書。他們不僅反抗北方白人賦予的他者地位,也不滿北方占據(jù)的道德高地。
《為奴十二年》反映了南方白人男性、南方白人女性、北方白人、南方黑人男性、南方黑人女性和北方黑人群體間的“自我”和“他者”的身份博弈,以及北方對南方的他者化和南方在北方凝視下的反抗。由此可見,種族主義奴役黑人的同時,也在反噬白人自身,使其受到主流話語的批判。
《為奴十二年》中沒有贏家,只有奴隸制留下的傷疤和因此永久蒙塵的美國南部。值得注意的是,美國北方并非沒有奴隸和種族主義,只是在主流話語的書寫中將黑暗的種族主義歷史凝練在南方的記憶和想象中,而保持了北方完美的“自我”形象。筆者認為,美國社會在反思奴隸制和種族主義的基礎上,也應避免對北方的過分美化,正視南北方潛存的種族主義。另外,南方不僅是種族隔離、種族歧視和種族主義思想的禍亂之地,同時也是美國黑人的故鄉(xiāng),凝聚了美國黑人祖輩生存的歷史記憶和文化遺產(chǎn)[10]iii。持續(xù)他者化美國南方也是在持續(xù)受害者化美國黑人,將其放在弱勢的他者地位。最后,美國社會應當給予黑人女性更多自我表征的機會,避免他者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