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安徒生使用的工具很普通,材料則是全世界?!泵鎸χ餐缴鷦?chuàng)作時使用過的墨水瓶、廢紙簍,講解耳機里不緊不慢地流淌出這句話。
我聽得險些跌出眼淚,趕緊打開筆記本,匆忙記下。
來到被譽為“現(xiàn)代童話之父”的安徒生的故鄉(xiāng)丹麥歐登塞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安徒生原來也是“丑小鴨”:鞋匠和用人之子,守著貧瘠的紡織室,他以女工的閑談為線,一點點編織出瑰麗傳奇的想象;少年時不被看好,背負著旁人對他的否定離開家鄉(xiāng),晚年載譽歸來,以一己之力,讓小城的“童話經(jīng)濟”延續(xù)至今;情路波折,一生追尋,無處落腳;著作等身,7部小說、40部戲劇、5本游記、千余首詩歌、3本自傳、158篇童話,都是他思想的延續(xù)……“人生是最可愛的童話冒險”,千帆過盡的安徒生這樣回味。而我從他的人生故事里,窺見了生命的平凡和非凡。
和常見的博物館不同,安徒生博物館試圖采用視聽交互的體驗方式,為觀者還原一個個童話現(xiàn)場。于是,當你走到展柜前,靜止的畫面開始聲情并茂地講述:碰斷了壺嘴的茶壺因為被主人栽進了綠植,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高居書架最頂層的小豬存錢罐,努力把自己塞得滿滿的,卻也時刻擔心著自己的“死亡”;被喝空了的葡萄酒瓶意猶未盡,回味著自己見證過的一場婚禮;被丟棄的織補針暗自嘆息,做著無法兌現(xiàn)的“首飾夢”……最妙的是童話《豌豆公主》現(xiàn)場,丹麥王室真的給博物館捐了一床又一床的厚床墊和做工繁復的被褥。工作人員把它們摞得高高的,直達房頂,并且還煞有介事地在底下放了一粒豌豆。我仰頭傻樂,又忽然想起安徒生說的“你將永遠被看見,被那些記得你的人看見”。便覺得,童話也是寫給大人看的,安徒生其實屬于所有人。
《皇帝的新裝》《海的女兒》《賣火柴的小女孩》……每一個故事,其實早已掙脫原來具體的情節(jié),定格成了人們心里的文學形象。它們是安徒生在我們的童年時期埋藏在我們心里的一粒又一粒種子,伴隨著我們的成長一路生根、發(fā)芽。之后忽然有一天,讀童話的人長大了,又在現(xiàn)實世界將童話中的形象一一指認。很顯然,安徒生一直被我們記得,我們“看見”了他,也在他描繪的故事里,最終“看見”了生活,“看見”了繽紛絢爛、光怪陸離的世界。
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在展館里玩得很開心。有一些互動窗口做得很低,顯然不是給大人準備的。你可以在這里續(xù)寫一段童話,拜訪烏鴉的家,討取公主的歡心,迎接種種挑戰(zhàn)和考驗……總之每一項活動都在幫助大人追尋早已走遠的童年,幫助小朋友在璀璨耀眼的童話星空中,點亮一顆又一顆新星。
展館的門票價格設置也頗具意味:整個場館對0~17歲的人無條件免費,成人則實行無差別收費。是啊,只有未成年才是“合法做夢”的年紀,對成年人來說,“做夢”無疑是奢侈、珍貴的。
“你將永遠無法擁有一座自己的紀念館。”展覽的最后,耳機里傳出的曾經(jīng)對青年安徒生的否定之音和眼前寫滿墻的對他的贊美之詞彼此對照,安徒生用他的人生印記向我們證明了這樣的人生至理:丑小鴨原來也可以是白天鵝。
從安徒生紀念館出來,步行大概20分鐘,就來到安徒生故居。在這里,安徒生度過了他2~14歲的時光。安徒生故居的門斜斜的,仿佛要倒了。我用力推了3次才推開。房間很小,很多游記、評論都勸大家不要來,因為“沒什么好看的”“轉(zhuǎn)一圈就出來了”。想想也是,19世紀的房子,到現(xiàn)在還能剩下什么呢?
然而我還是想來,文學的發(fā)生現(xiàn)場對我來說有一種奇妙的魔力,看看是怎樣的天地日月滋養(yǎng)出這樣的一個精魂,這對我個人而言意義非凡。于是還是來了,穿過熙攘的老城,繞過正在瘋狂打折的商場和超市,一路循著城中的導覽腳印來了。
進門以后,故居里果然沒有人,于是我得以幸運地“坐擁”整座故居的后花園。花園里的風很輕,沙沙,沙沙,樹好像在給天空描眉,一下,兩下……花開得很滿,挨挨擠擠、你推我搡,堅決不肯為彼此讓路。而我置身其中,懷想一個遙遠又真切的名字,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
然而誰能想到,這樣美麗幽靜的后花園,原本是不存在的?,F(xiàn)在花園的位置原本是一堵墻——童年時代的安徒生家里,其實并沒有花園?,F(xiàn)實的貧窮困擾著這個家庭,安徒生卻用自己浪漫的想象和超凡的語言表達能力,讓朵朵鮮花在自己的童話里盛開著,它們“經(jīng)冬復歷春”,這一開,就是150多年。
(摘自2023年第9期《讀者·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