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謝曉瑩 徐全
韓東:閱讀是需要氛圍的。比如說我們是球迷,喜歡某支球隊,往往就會對球員的情況很清楚。對他們的私生活、家庭、成長,來龍去脈很清楚。我們津津樂道,就像那是一個故事。但作為一個運動員,你沒有必要這樣,但也可以這樣。我的意思是什么呢?是說,比如作為娛樂節(jié)目的觀眾,不看那些明星們的表演,只是關注他們的生活,誰當年如何如何等,這些我們了如指掌。我們就像在讀一個故事,而故事造就了某種氛圍。如果你是一個寫詩的人,除了直接閱讀詩歌作品,也可以考慮像球迷一樣,像粉絲一樣,把大師生活的戲劇性的部分,當成故事來了解。對于你自己的寫作不一定起作用,但生活在那樣的氛圍里總是有益無害的。
大師的故事很多。比如卡夫卡和博爾赫斯是什么關系?艾略特何時何地因何原因給西蒙娜·薇依的書寫的序?西蒙娜·薇依和波伏娃、薩特又有何交集?所有的這些都非常有趣,可以把不同境遇甚至不同時代的作家們聯(lián)系起來。海明威為什么要把菲茨杰拉德帶到男廁所里?海明威又在什么情形下送了畢加索一箱手雷?馬爾克斯為何對胡安·魯爾福贊不絕口,年輕的時候他又是如何在大街上看見海明威,隔著人群大喊“大師”的?馬爾克斯說得很好玩,“海明威明白在眾多學生中不會有第二個大師,就轉(zhuǎn)過頭來,舉起手用卡斯蒂亞語像小孩子似的對我大叫:‘再見,朋友!’以后我再也沒見過他”。知道這些,雖然對寫作并沒有直接的幫助,但在想象里你就成了這個寫作大家庭的一員。也像是在一個村子上,家長里短才是鄉(xiāng)親。這至少對寫作的氛圍而言是有幫助的。
一個詩人,讀很多理論,嚴肅的溝通只能在很小的范圍里進行。如果是一群人圍坐在一起,聊一聊大師們?nèi)盒氰驳哪甏?,也很有意思。寫作這件事不僅需要嚴肅,需要有寫出杰作的“功利”,同時它也是一種生活,需要有生活的感性內(nèi)容在里面。
謝曉瑩:我以前聽某個老師上課,說我們和以往的大師,比如李白、杜甫、李商隱等,雖然隔的年代久遠,但依然是“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的關系。
韓東:是的。我在《五萬言》里說過,你是寫小說的,小說世界的重要性遠遠強于現(xiàn)實世界的重要性。寫小說,就要做一個小說世界的公民,學習小說世界的語言,對小說世界了如指掌。那么我們寫詩,就得做一個詩歌世界里的公民?,F(xiàn)實生活固然重要,但那可以說是自帶的,你已經(jīng)有了。所以我從來不反對追星,不反對名人軼事,不反對飛短流長,這些方面你知道得越多越好,雖然都只是故事。
徐全:韓老師講的這個故事性的東西,我還挺有感觸的。我之前嘗試讀哲學的時候,是以一種比較嚴肅、比較鄭重的氛圍放在書桌上讀,身上環(huán)繞著思考的痛苦。后面我讀到一本書,叫《存在主義咖啡館》,它會把存在主義相關的哲學人物放在一起,假設他們像我們這樣有一個圓桌聚在一起,然后談胡塞爾、海德格爾他們之間的故事,談薩特、波伏娃他們在二戰(zhàn)時期的一些生活故事,讀完這本書之后,再去讀哲學,感覺氛圍就不一樣了。比如,你會發(fā)現(xiàn),有時候兩個哲學家關系好,他們的想法、哲學觀點會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很有意思。
謝曉瑩:海明威的《流動的盛宴》講的也是這些東西。
韓東:這也是建立所謂坐標的一個途徑,不一定非得讀理論。理論當然可以讀,我不反對讀作品之外的東西,但在這里我們強調(diào)的是“功利性”(再說一遍)。如果你有時間,當然可以去讀一切,但不要忘記我們最初的目的。讀作品,其次是讀詩人的生活。你活一輩子就要讀一輩子。還有唐詩宋詞,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一大攤沒說呢。有那么多的東西需要閱讀、吸收,所以就慢慢來吧,有個輕重緩急。
我們說的是一種比較“聰明”的讀法。你是運動員,是選手,想寫出好作品,不要忘記這個原始的目的。所以我才說,你想寫什么,就讀什么,你喜歡什么,就讀什么,你想成為什么人,就讀什么人的生活。大概就是這樣吧。這就是我說的“功利”。比如謝曉瑩,我覺得塞克斯頓、普拉斯你可以找來讀一讀,看看是否合胃口。上次看你的詩,某些地方讓我想起這兩個詩人。
謝曉瑩:上次課結(jié)束,我去圖書館找了普拉斯的書,她的語言比較自由,一些地方強力而激烈。但普拉斯的詩歌我也不是都喜歡,她會把一些以丑為美的東西寫進去,目前我的狀態(tài),會覺得以丑為美還是比較危險,比較難以真正使用好,我也在積極去找自己喜歡、會迷戀的詩人。
在圓桌討論之后,徐全也給我發(fā)送了一份他閱讀過的書單,比如特朗斯特羅姆、策蘭、斯蒂文斯、阿米亥、米沃什、聶魯達、里爾克、畢曉普、谷川俊太郎、吉爾伯特、卡瓦菲斯……還有很多中國現(xiàn)當代的優(yōu)秀詩人,長長的名錄,幾乎有名的詩人他都看過,都有了解。我和劉天遠都剛開始寫詩,有很多散亂的東西像陰影一樣環(huán)繞,然后某一天突然決定開始寫。
在這之前我閱讀的詩歌也很少,有時還抱有一種恐懼,大量閱讀之后,會不會形成某些“美的標準”“美的邏輯”,然后被束縛住。所以我覺得這個圓桌會很有意思,它可以呈現(xiàn)新人剛剛走入詩歌的困惑;寫了一段時間,想要取得更多進步的困惑;以及寫了幾十年,依然覺得“仿佛不會寫詩”的困惑。它里面包含的可打磨、可進步的空間,非常遼闊,不是一件簡單、輕率的事情。
我平常用的閱讀方法其實和韓東老師說的很相同,只是以前沒有刻意總結(jié)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詩歌很困惑,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讀懂詩歌,不知道讀什么,不知道怎么開始寫,那就去書店、圖書館,坐一整天,走到詩歌區(qū),把所有放在那邊的詩集都看看,喜歡的買回來反復讀,沒有印象的就放回去。
韓東:對,這樣就好。讀了不感興趣的就暫時放在一邊,找到喜歡的詩人就多讀幾遍,多看幾本,可以從最早的讀到最后的,有一個完整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