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學 李重陽

情何以甚，起點中文網新人作家。2016 年開始在知乎發(fā)表短篇故事，后陸續(xù)出版武俠長篇《豪氣歇》、短篇故事集《我愛你的時候劍拔弩張》和神話長篇《西游志》，2019 年轉而在起點連載《赤心巡天》。小說在連載之初因“不類網文”而不被看好，但終以出類拔萃的文筆、百折千回的情節(jié)和赤誠質樸的胸懷脫穎而出。2023 年1 月，情何以甚憑借《赤心巡天》列席起點“網絡文學榜樣作家十二天王”。7 月，《赤心巡天》登臨起點中文網“三榜第一”。對于《赤心巡天》的登頂，在贊譽與毀謗之外，或許更多讀者在好奇：這部新人新作何以在大神云集的起點殺出重圍、戰(zhàn)而勝之？

一、細描世界：設定須落在精細處

在開更《赤心巡天》以前，情何以甚已是一位小有成就的實體書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自知乎而始，隨著《慢磋嗟》《豪氣歇》在知乎的爆火走向市場。與很多新銳作家不同的是，情何以甚的作品并不以新奇的“腦洞”見長，他擅長的是把尋常的故事框架推演至精微，使“老套”的人設深入人心。有讀者評論《豪氣歇》：“最初的人物設定感覺還是落了俗套，但是看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能用大眾感觀中千篇一律的人設寫到這種程度……覺得這個故事仿佛就是真實存在過的?！睆亩唐?、長篇，再到超長篇，情何以甚始終堅持這種創(chuàng)作特質，把“不求新但求精”內化成自己的風格。

面對“前人之述備矣”的仙俠題材，情何以甚依然選擇打磨自己的構思，將虛擬世界的設定推向精深。精是精細，深是深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讀《赤心巡天》，如同品一道精致的正菜，讀者很容易從文字中感受到作者的匠心。進入起點的閱讀界面，讀者們首先會看到《赤心巡天世界地圖設定文稿》，這篇文稿描述了赤心世界基本的地理格局和勢力劃分，是小說設定集的一小部分。對于新讀者而言，這樣龐大的世界觀難免使人頭昏，但老讀者們卻欣喜地發(fā)現(xiàn)，這幅地圖伴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在腦海中越發(fā)清晰。因為情何以甚并非單調地封疆畫界，他在丈量大陸的同時還注重書寫每片區(qū)域的歷史風物。他以主人公姜望的游歷為線索，寫牧國澄澈如海的藍天，也寫他們的蒼圖神信仰；寫楚都彩樓懸燈的城市景觀，也寫楚國森嚴的門閥制度……作家甚至還杜撰出一部《史刀鑿海》，為整片大陸、各個國別著書立傳，補足歷史敘述。簡而言之，《赤心巡天》的世界觀設定是從時間、空間兩大層面出發(fā)，觸及每個區(qū)域不同的自然和文化屬性，既有細節(jié)，也兼廣度。

世界觀之外，仙俠設定的神髓還在于構筑凡人登天的修行體系，《赤心巡天》的修煉境界依次可劃分為游脈境、周天境、通天境等九個品階。上下九品的分法并不稀奇，作者匠心獨運之處在于賦予每個境界不同的特性，使修行并非只是力量的堆積，而是修道者生命層次的躍遷。以“內府”境界為例，小說里內府喻修道者向內推開潛能之府邸，而府邸之內又可容納多種神通。向內開發(fā)至極致后，再向外建立星樓述道，是為更上一層的外樓境。情何以甚筆下的修煉體系由內及外、從修力到悟道，一境有一境的風光，自有其內在邏輯。修行體系確立后，其他豐富故事內容的設定便順著鋪展開來，如官道、武道、占星之道，甚至咒術之道、魔道。情何以甚對這些設定的書寫也從未止步于浮光掠影，他寫魔道，便擬定八大至高魔功的名諱；他寫神通，便為每個有神通的修士量身打造專屬的戰(zhàn)法。如此苦功之下，《赤心巡天》的設定的確擔得起“精深”的評價。

值得一提的是，《赤心巡天》的設定還往往與一些中國古典文化符碼相互指涉，這使得小說整體蘊含一種典雅悠長的韻味。以這種方式豐富文本內容的網絡文學并不少見，但《赤心巡天》與眾不同的點在于，情何以甚并非只是為小說設定套上一層傳統(tǒng)文化的皮，而是志在還原其內涵和神韻，使兩者有機結合。以書中“山海鏡”秘境為例，靈感源自《山海經》的“山海鏡”世界極盡恢宏和瑰麗，在大體構造上遵循原著的描述，既有活躍在洋水中的黃貝、蠃魚，又有橫據(jù)山巔的夔牛等異獸，前者激蕩浪潮，后者吞吐雷電。此外，姜望和異獸禍斗亦敵亦友的相處更使得在典籍中的怪物形象變得生動可感。在故事最后，“山海鏡”誕生全新的秩序，由此引發(fā)讀者對于真實、虛假界限問題的思考，這番設定真正觸及《山海經》原著自由磅礴的幻想精神。將零散的文化記憶納入統(tǒng)一有序的設定中，使讀者在享受閱讀趣味的同時體會古典文化的內在精神，這正是仙俠文的魅力之所在。

平心而論，很難說情何以甚在設定上對以往的仙俠書寫范式有太多的創(chuàng)新和超越之處，但是，求新求異從來不是唯一的審美旨歸，越是常規(guī)的法度，越需要作者苦心孤詣的雕琢。對于仙俠文愛好者來說，《赤心巡天》世界的一草一木都值得把玩：唯有“設定為王”，才能“修”得“真”實。

二、從實體到網絡文學：長效爽感機制的建立

網絡文學圈不缺新奇的“腦洞”，但缺自洽、完滿的設定；網絡文學圈也不缺精彩的故事，但缺精致、完整的敘事。毫無疑問，作為擁有二十萬粉絲的知乎大V、系列銷量過萬的實體書作家，情何以甚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但正如他本人曾說的那樣，“實體與網絡文學之間，也畢竟有它的差別”。網絡小說從其誕生之初就擔起輸出快感、疏泄欲望的責任，網友們更是打出“YY（不切實際的幻想）無罪，做夢有理”的旗號為之辯護。時至今日，盡管關于“精英”還是“小白”的爭論仍未停息，但“爽感”的確成為眾人心中衡量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水平的合法尺度。而在高度商業(yè)化的環(huán)境下，許多讀者更重視快感的即時滿足，要求小說情節(jié)的爽點量大管飽。這其中的邏輯并不難懂：面對基數(shù)極大的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體量，讀者們與其花費大量時間長期考察、沙海拾貝，倒不如找一本快節(jié)奏的爽文實時沉浸——在網絡文學日更連載的機制下，即時性的滿足能為讀者提供追更動力。因此，以主角為絕對中心、密集布置爽點的“短效爽感機制”成了迎合市場的主流創(chuàng)作法則。

作為網絡文學界的新人，情何以甚沒有迎合這一法則，相對于三章一個小高潮的寫法，他更推崇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長遠布局?；蛟S正因如此，《赤心巡天》第一卷的成績并不是那么理想，小說不是一開始就大火的。情何以甚在敘事上的不“網絡文學”之處在于細節(jié)性、長遠性的鋪墊較多，導致敘述的焦點并未過多停留在主角身上，代入其中的讀者在閱讀時容易有抽離感，即時的爽感收獲比較有限，追更動力不足。例如姜望獵殺兇獸、智斗人魔等情節(jié)，比起大篇幅渲染主角的英明神武，作者似乎更側重描寫當下故事之外的“閑筆”。當然，我們后來知道所有“閑筆”或近或遠都有歸處，這些伏筆不可謂不精妙，但往往需要讀者耐心、長期的觀察。

情何以甚有自己的執(zhí)著和堅守，即便他知道《赤心巡天》有這么多不“網絡文學”之處，他依然以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將長線敘事貫徹到底。其實，長線鋪墊、注重細節(jié)的寫法比起“短效爽感機制”也有其優(yōu)勢：“短效爽感機制”強調營造密集的爽點，但對同種爽感的過多重復也難免讓讀者感到枯燥，如此循環(huán)往復，這種爽感的效用就難以維持；相比之下，長線敘事更能調動讀者的情緒，使他們沉浸于探索情節(jié)本身，捕獲更高層級的爽感。

《赤心巡天》建立了一套與自身節(jié)奏相合的“長效爽感機制”。為了平衡長線、短線的不同閱讀快感，小說的敘事模式呈現(xiàn)出許多頗具巧思的設計，作者在如何讓鋪墊更有趣上下了特別的功夫。試舉三例：其一，前期最重要的情節(jié)轉折是在姜望被迫離開故國后，以“重玄家門客”的身份從邊緣走向中心，得以親身參與到宏大敘事之中，他的成長軌跡于是和國族爭霸、人魔交鋒的歷史進程相勾連，構成小說每一卷事實上的兩條線索。這種安排一方面強化了主人公作為敘述中心的地位，使情節(jié)更加緊湊；另一方面也部分消解了姜望身上的“無力感”——雖然自身依然弱小，但得益于齊國天驕的身份，主角終于有了介入大歷史的可能，“無力感”轉而變成激發(fā)讀者追更興趣的敘事動力。其二，在漫長的情節(jié)鋪墊間隙增設階段性的劇情高潮，照應讀者要求即時滿足的閱讀心理。如第二卷探險“天府秘境”、爭奪“天青云羊”等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在服從整卷敘述的同時，以歷險-升級的模式擔任起短線快感輸出的任務。其三，以卷為單位收束線索，通過多重反轉調動讀者的正向情緒，使耐心追更的讀者收獲爆發(fā)式的閱讀激情?！冻嘈难蔡臁返谒木怼逗澜芘e》末尾寫姜望、莊承乾、白骨尊神三方的神魂大戰(zhàn)，將前文伏筆一一揭開，反復渲染姜望絕境求生的緊張感，因而主角的勝利才格外讓讀者雀躍和沸騰。

可以說，情何以甚在適應網文連載節(jié)奏的前提下，最大程度保留了自己伏脈千里、一朝噴薄的長線敘事習慣。這種短線、長線并舉的敘事模式，既能使我們迅速進入情節(jié)，沉浸式體驗這方仙俠世界，又能刺激讀者的爽感閾值，提供長效性的高級快感。如果說網文是生產爽感、解放想象力的文學工業(yè)，那么《赤心巡天》一定是其中與眾不同的門類。在快節(jié)奏、讀者追求即時滿足的當下，情何以甚以近乎虔誠的態(tài)度對待寫作，不自恃清高，也不墮入窠臼，用心雕刻一部超長篇小說的內在肌理，為讀者提供酣暢淋漓的閱讀盛宴?！冻嘈难蔡臁纺媪鞫系暮髣牛蛟S正源自于此吧！

三、“赤心”是一以貫之的精氣神

平衡、細致的設定是引發(fā)讀者閱讀興趣的前提條件，精巧的故事情節(jié)則能牽引他們夜以繼日地追更，但一部網絡文學作品若想被奉為“神作”、贏得“老白們”的交口稱贊，還需有一股和同類作品區(qū)分開來的“精氣神”。這股“精氣神”，可以是一種寫作風格，也可以是一種思想特質，更可以是作家文字內含的生命激情。《赤心巡天》寫到六百多萬字，已然呈現(xiàn)出一種別開生面的氣象。

情何以甚曾在知乎發(fā)表一篇名為《到底什么是仙俠》的文章，并對這個問題給出了自己的解答：“如果讓我定義仙俠，它應該是一個瑰麗雄奇的偉大幻想世界，俠是其一以貫之的精氣神?！北绕饡鴮懶尴?、長生，《赤心巡天》更注重描摹一方幻想世界的全貌，并以“俠”的精神來統(tǒng)御之。而所謂“俠”的精神，在書中就具現(xiàn)于主角姜望的“赤心”之上。在情何以甚的筆下，“赤心”首先是一種果決、勇毅的行為模式。姜望在開篇手刃至交方鵬舉，幾乎給讀者留下殺伐果斷、不顧情面的印象，這似乎與他后來的光輝形象相悖。但事實上，姜望一直都秉行這種果決，能夠明心見性，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涉險迷界救竹碧瓊、追殺叛變的恩師董阿等都體現(xiàn)出這一特質。

“赤心”還在于言出必諾、待人以誠的人格品質?！罢\”“信”是姜望星樓內含的“道”，也是貫徹他生命的行為準則。為了履行諾言，姜望可以萬里赴齊，也可以孤身涉險，他以誠信待人，自然也收獲許多善意。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赤心”更是不畏強權、為弱小匡扶正義的悲憫情懷?！冻嘈难蔡臁肥澜缰斜P旋著兩種基本矛盾。一是修士和普通人之間的矛盾。修士一旦開脈，力量便得到根本性的強化，很容易將普通人視作草芥。二是國家機器和少數(shù)群體的沖突。在赤心世界觀下，由于高階修士的修行與國運相關，國家必然走向爭霸擴張的道路，從而導致以大義之名對少數(shù)群體的剝削。故土淪陷于陰謀斗爭的姜望能夠深刻地感知這兩重矛盾，他為弱小發(fā)聲的情懷便自楓城之恨而始。他守衛(wèi)青羊鎮(zhèn)、保護林有邪等行為都彰顯出這一價值取向。

胸懷“赤心”的姜望從微末而起，成為一代天驕。他在蟄伏、成長、復仇的道路上以自身的赤誠感染甚至改造周遭之人，促使強者為尊的仙俠世界向更平等、美好的一面發(fā)展，這或許就是“我有赤心一顆，以巡天”的一種釋義。但《赤心巡天》敘述的問題在于，主角的身份和理念之間存在某種悖謬。身為天驕，他的成長依附于齊國，依附于不平等的門閥制度，因此他的行為也受制于國族敘事。在廟堂之上，姜望更多展現(xiàn)的是為人臣的狡黠和盡職，因此，他在面對“但是這樣的公平是不長久的。它只存在于你個人的意志”的詰問時，也只能給出“我的道理，只在劍鋒三尺之內”的回應。甚至，在修士與凡人有著根本區(qū)別的仙俠世界里，似乎正義已經成為一個更加虛無的命題，修士與普通人有生命層次上的本質差異，在這種世道之下，尚未登臨極巔的主角又如何以赤心“巡天”？

當然，這本也是一個無須解決的問題，也不應當要求小說家去解決，真誠地提出和面對已經足夠可貴。而多元價值觀的沖突、不同立場下的思想碰撞，本就構成真實世界和幻想世界共同的運行邏輯。何況，情何以甚用《赤心巡天》的故事，依托主角的成長，不但對何謂“赤心”、如何保持“赤心”進行多方面的探索，更在漫長的連載過程中邀請每日追更的讀者一同去思考——《赤心巡天》自成一格的“精氣神”，便由此浮現(xiàn)。至于如此艱難的人生之問最終要怎樣踐行，就要由情何以甚在此后的連載中解答了。或許，只要自身足夠真誠，并以一生的行止作答，那么無論什么樣的成敗毀譽也都是余事了，一顆“赤心”也終將化為“赤星”閃耀在它劃破的歷史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