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 田敏
[摘要]清初婺源縣浙源鄉(xiāng)慶源村生員詹元相遺留的《畏齋日記》,記載了他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至康熙四十五年(1706)這八年間,七次參加考試的經(jīng)歷,其中包括兩次鄉(xiāng)試、兩次歲試和三次科試,這為探究清初鄉(xiāng)居生員的考試實態(tài)提供了良好素材。通過考察發(fā)現(xiàn),他應對的考試為歲試、科試與鄉(xiāng)試,考試的頻率較高,耗費時間較多,花銷高昂。根據(jù)收入情況,詹元相尚能負擔這些花銷。由于科考路途遙遠,他的途程觀念很強。出于成本考慮,他采取水陸結合、水路為主的方式趕考。詹元相的應試心態(tài)積極樂觀,始終對考試充滿希望,但是也不醉心于考試。從個體經(jīng)驗看,雖然考試給詹元相造成了一些消極影響,但是積極影響還是主要的。
[關鍵詞]詹元相;《畏齋日記》;生員;考試
[中圖分類號]G424.7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1654(2023)03—100—009
生員,俗稱秀才,是科舉考試中最低一級的功名,享有優(yōu)免錢糧的特權。然而,生員并不是永久性的身份,取得生員的士子必須通過國家定期舉行的歲、科兩試,否則將不能取得鄉(xiāng)試的資格,甚至喪失這一身份。此外,即使是獲得鄉(xiāng)試資格的生員,隨著鄉(xiāng)試難度陡增,其仕進之路異常坎坷,屢試不中是明清時期生員考試的常態(tài)。以往對士子考試的考察對象多是舉人、進士、貢生,側重考察鄉(xiāng)試以上的考試。
日記作為生命個體自我書寫的載體,承載著歷史場景中諸多的細節(jié),為研究者動態(tài)地、細致地探究著者的個人生活提供了良好的素材?!段俘S日記》①就是如此,它是婺源縣慶源村生員詹元相日常生活的所見所聞,時間段為康熙三十八年(1699)至康熙四十五年(1706),有的年份是逐月記載,有的則是逐日記載,日記全文總計45000余字,關于考試的內容大約有10000余字,約占全文的四分之一,可見考試是其生活重要的組成部分。
根據(jù)(乾?。稇c源詹氏宗譜》記載,詹元相(1670—1726),字翊元,號畏齋,生于康熙九年(1670),卒于雍正四年(1726)①。他是縣學生員,其父詹起濡為郡庠生,其子景琛、景倫也考中過生員。他所作《畏齋日記》的時間為康熙三十八年(1699)至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齡為30~37歲。日記與家譜均沒有記載詹元相何時考中生員,最早關于他科舉考試的記載,是他在康熙三十九年六月二十一日的記錄。這一天同村的楹叔歇學回家,說起傳聞在外為官的宗師彭鵬遇刺身亡的消息,詹元相對此深感惋惜,寫道:“予于乙亥歲試,與房叔廷淑、廷楹、房兄林同受知焉?!盵1]192由此可知,他于康熙乙亥年參加過歲試,乙亥年即康熙三十四年(1695),表明他應是在康熙三十四年之前考中的生員,也就是在他26歲之前。此外,日記記載,他在康熙三十五年(1696)也參加了南京鄉(xiāng)試,但是這部分信息已經(jīng)佚失,因此這次鄉(xiāng)試的情況不得而知。
他的活動區(qū)域一般是慶源村及附近村落,除了告狀,他連縣城也很少去??瓶际撬y得的出游機會,也是生活中的大事,促使他與外界發(fā)生聯(lián)系?!段俘S日記》中詳細記載了他在康熙三十八年至康熙四十五年這八年間,前往南京、徽州府、旌德、旌陽等地參加考試的情形,展示了一幅生員科考的圖景。
一、生員考試一瞥
明清鼎革之后,清政府在繼承明代生員考試制度的同時,繼續(xù)強化對生員考試的制度管理。順治九年,題準“歲考生員有六等黜陟法”[2],以歲考成績作為獎罰黜陟的依據(jù)??滴跏辏ɡ鷨T“三年之內歲科兩考”[3],規(guī)定學政到省赴任后,三年任期內舉行歲、科考各一次。歲試是生員必須參加的考試,若無正當理由,故意不參加歲試,將會面臨斥革的風險,“倘欠考者勒限補行,欠考三次者黜革”[4]。同時規(guī)定,“生員歲試考列五等以下者,不可參加科試”[5]??圃?,又稱科考,雖然不要求必須參加,但它是鄉(xiāng)試的資格考試,要求“生員將應鄉(xiāng)試者則與”[6]。參加鄉(xiāng)試之前,生員必須要通過科試,以此取得參加鄉(xiāng)試的名額。
從制度的規(guī)定看,為了維持生員身份,歲考是清代生員必須參加的考試。生員若要參加鄉(xiāng)試,前提則是通過科試,取得參加鄉(xiāng)試的資格。作為生員,參加“三年一大比”的鄉(xiāng)試和學政任期內的“三年兩次”的歲試與科試,對詹元相來說意義非凡。
日記完整地記載了他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至康熙四十五年(1706)這八年間的共計七次考試經(jīng)歷②。其中包括兩次鄉(xiāng)試、三次科試和兩次歲試,具體考試情況,如表1所示:
從表1可以看出,詹元相所參加的考試為鄉(xiāng)試、歲試及科試三類,考試地點是在南京、徽州府、旌德、旌陽等地。清初徽州府生員鄉(xiāng)試、歲試的考試地點是固定的,鄉(xiāng)試在南京舉行,歲試則是在徽州府城。無論是南京還是徽州府城,距離詹元相家鄉(xiāng)都比較遠,按照現(xiàn)在的計算方法,婺源縣城距離徽州府約一百公里,距離南京則是四百公里左右,因此長途跋涉的科考之旅是必不可少的。徽州府生員的科試地點則相對自由。據(jù)學者研究,清代“學政科試時,調集省城及附近州縣生員赴省城應試,邊遠地區(qū)則由學政親臨,在設有考棚的地點調集附近州縣生員參加考試”[7]。由于婺源縣距離省城較遠,該縣生員科試的地點由安徽學政根據(jù)實際情況指定地點,就近參加科試。從詹元相科試的情況看,科試地點為旌德、旌陽,距離他的家鄉(xiāng)比較近,這給他帶來了一些便利,花費的時間與精力相對較少。
考試頻率高是詹元相科考的顯著特征??傮w上看,八年時間內,共有七次外出參加考試,幾乎是一年一考。有的年份則是一年兩考,如康熙四十一年(1702)中,他先后完成了科試與鄉(xiāng)試:即正月二十五日至二月十八日,參加了旌陽科試;閏六月二十五日至八月三十日,趕赴南京參加鄉(xiāng)試??滴跛氖哪辏?705)二月間,他趕赴旌陽參加科試,不料康熙帝南巡,主持科試的學政迎接圣駕,不暇臨考,此次考試未果。同年六月間,詹元相重考旌陽科試。除了嚴格的考試制度外,詹元相積極應考還與家庭的重視不無關系。日記記載了家人陪考的情況,如康熙四十一年三月十二日,記載“往郡歲試,大人轎送”[1]218;而到四月初二,他在日記中又載“大人同母舅、法叔、秉叔,孔彰叔回家”[1]219,也就是說家人陪考了20天。
當然,頻繁的考試也會給詹元相帶來時間成本,如考試所耗費的時間很長??滴跛氖荒觊c六月二十五日至八月三十日期間的南京鄉(xiāng)試,前后用時65天,這是他七次趕考經(jīng)歷中,花費時間最多的一次。若再算上備考的時間,實在難以想象詹元相在鄉(xiāng)試中所耗費的時間。即使是合格性的歲試或資格性質的科試,也會耗費不少時間??滴跛氖耆率罩了脑鲁醢巳掌陂g,詹元相前往徽州府城參加歲試用時26天;就算是離婺源慶源村最近的旌陽科試,也用了12天。尤其是康熙四十一年,同年應考旌陽科試與南京鄉(xiāng)試,共耗費了88天的時間,接近全年的四分之一。
從這幾次考試的結果看,康熙三十八年、康熙四十一年的鄉(xiāng)試都沒有中第,歲試也只是在二等,兩次科試位列三等??傮w上看,詹元相八年間的鄉(xiāng)試與科試成績并不理想。以科試為例,根據(jù)制度規(guī)定,科試考列“一、二等及三等前列,準送鄉(xiāng)試”[8],以詹元相的科試成績而言,他能夠取得鄉(xiāng)試資格殊為不易??滴跛氖荒甑撵旱驴圃嚕沼涊d他取得科試三等,并沒有獲得鄉(xiāng)試的資格,只是通過了錄遺考試①,勉強參加這一年的鄉(xiāng)試??滴跛氖哪炅蚂宏柨圃?,詹元相取得了三等二名的成績,日記沒有記載他這年鄉(xiāng)試的情況,大概是沒有取得鄉(xiāng)試的資格。相較于鄉(xiāng)試與科試,詹元相的歲試成績不錯。按照清代科舉制度的規(guī)定,歲試每三年舉行一次,由各省的學政對所屬轄區(qū)內的各類生員進行考查,以考試成績作為賞罰的依據(jù)。一般而言,歲試分為六等,學政依據(jù)卷面成績給予不同等級。
對于優(yōu)等生員,學政將會給出相應的獎賞??滴跛氖晁脑鲁趿眨苍嘣谌沼泴懼械健吧衔缥淖诎l(fā)放歲試生員,一、二等賞花一對,紅袖一條”[1]219??滴跛氖甑臍q試,他也取得了二等的好成績,獲得了學政的獎勵。可見,歲考不會成為詹元相科考上的難題。
二、考試的花銷
(一)生員的考試支出
囿于資料記載的有限,無法統(tǒng)計出詹元相實際的考試費用。根據(jù)詹元相已有的花銷記錄可以看出,他因考試產(chǎn)生的費用不僅繁雜,而且呈現(xiàn)出高成本的態(tài)勢。
除了交通費,詹元相還要支付房租、伙食、考卷等費用。有時臨近考試,考場附近的房租還會漲價。例如,康熙三十八年□月二十九日,日記載“同法叔進城訪歇家,寓布政司左手王宅,三人共賃房一間,寫定租錢一兩二錢,九五色。其房嘈雜不堪,后移房又加價焉”[1]187。由于詹元相對考試花銷的記載并不詳細,所以他在考試中到底花費了多少,已經(jīng)難以知曉。下面以記載較為詳細的康熙四十一年鄉(xiāng)試為例,考察他在這次鄉(xiāng)試中的花銷狀況。
康熙四十一年正月旌德科試,詹元相獲得三等名次,沒有獲得鄉(xiāng)試資格,因此他需要提前趕往南京參加錄遺考試。按照清代科舉制度的規(guī)定,“在科考中缺考或在大省前后十名、中小省前五名后名列三等之考生,可以參加由學政主持的錄遺考試”[9],而只有通過錄遺考試的生員,才能取得鄉(xiāng)試的資格。因此,此次考試實則由兩部分構成,一是錄遺考試,一是鄉(xiāng)試,這也恰好說明了這次鄉(xiāng)試為何花了如此之久的時間。根據(jù)日記中的記載,可梳理出康熙四十一年鄉(xiāng)試的費用情況,包括趕考的路費、食宿費與考務費用,具體情況如表2:
一般來說,科舉考試費用分為備考、應考及考后幾個階段,大致包含圖書工具、踐行、交通、飲食、住宿、打賞報人等產(chǎn)生的費用。此次鄉(xiāng)試時間較長,共計65天,費用共計4.09兩。并可據(jù)此推斷康熙三十八年鄉(xiāng)試的費用約為4.16兩。
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統(tǒng)計的費用只是依據(jù)日記所載,并不是所有的花銷。以上費用還不包括返家的花銷,因此實際的費用可能還要高出許多。此外,歲、科試時間雖短,但路程較遠,也會有不少花銷。在科考中,詹元相時常感嘆物價太高,有時也會存在欠錢的情況,如康熙四十年徽州府試,四月初七日載“謝爾尚兄家文銀四分,記欠飯帳五日,該色銀二錢”[1]224,表明考試費用仍然對他造成了一些經(jīng)濟壓力。
圖書是士人重要的備考復習資料,購買圖書所產(chǎn)生的支出也占據(jù)了很大的比例。在詹元相的日?;ㄤN中,購買圖書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表3統(tǒng)計了詹元相科考八年間,買書與借書的詳細情況。
此外,詹元相還有一些禮節(jié)性和聚會的開支??滴跛氖耆露?,“見府學二師,每齋果儀一錢(各小包二分,冊資二分半,管口門斗計二分半),正齋毛老師,偏齋余老師。見縣學二師,每齋果儀一錢(小包大叔一分,門斗一分,冊資三分),正齋何老師,偏齋胡老師”[1]218;“主人家請酒,每人謝儀五分;飯帳每日三分半”[1]219。這些花銷雖然不多,但也是必要的開銷之一。
那么,日記所載的考試費用,對詹元相而言,是否能夠承擔呢?這就需要考察他的收入情況。詹元相家境到底如何,擁有多少財富,從日記中無法得知。但據(jù)史料可知,他所在的慶源村地狹人稠,不會有大地主的產(chǎn)生;同時根據(jù)族譜顯示,他也非商賈之家,在日記中可以看出,他對商賈活動并無多大的興趣。不過僅從日記所載看,雖然他不是來自巨賈之家,但是生活也沒有到拮據(jù)的地步,對于科考的花銷仍能負擔。
(二)生員的收入
他的收入來源主要是收取地租、放貸利息,以及充當塾師的束脩。以束脩為例,韓國學者權仁溶曾經(jīng)統(tǒng)計過詹元相的束脩收入,康熙三十九年,總額1.6兩;康熙四十年,總額0.45兩;康熙四十一年,總額0.2兩;康熙四十二年,總額1.7兩;康熙四十三年,總額0.8兩,康熙四十四年1.97兩①。由此觀之,束脩收入最多的時候,也沒有達到2兩,顯然束脩不是他的主要收入,否則難以支撐耗費如此之多的考試。日記中還記載了他放貸、買賣土地與收取地租的信息,這是除束脩之外,他的主要收入。如表4:
頻繁的經(jīng)濟活動讓詹元相擁有了較為可觀的收入,而不至陷入貧困的地步。在科考途中,他因住宿、伙食費用不夠,也有向他人借貸的行為,但很快會將賬目還清。擁有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為詹元相積極應試提供了重要的物質條件,使其不會因為科考費用支出而令生活水平有明顯的下降。與傳統(tǒng)的“君子不器”思想不同,迫于生活與經(jīng)濟實際壓力,諸如詹元相之類的士子,不得不掌握治生之道,以維持自己與家人的日常開銷。若生員毫無收入或無家庭的支持,要維持正常的生計尚且困難,更遑論應付高頻的考試花銷。詹元相的收入反映出,他來自一個中小地主家庭,于他而言,考試產(chǎn)生的費用已然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不過尚能負擔。若是將他的考試花銷與收入情況對比,還是盈余的狀態(tài)。
三、途程觀念與水陸出行
(一)途程觀念
對于追求科舉仕進的士子而言,在其漫長的科宦生涯中,除了皓首窮經(jīng)的挑燈夜讀,趕考之旅的奔波也是非常重要的經(jīng)歷。清初徽州府生員的鄉(xiāng)試是在南京舉行,被稱為“南闈”,因此詹元相需要在鄉(xiāng)試開考前從婺源慶源村趕赴南京。慶源至南京鄉(xiāng)試的路程長達數(shù)百里,他外出的時間一般是兩月之久,這也需要他具備途程方面的知識。表5梳理了詹元相在康熙三十八年前往南京參加鄉(xiāng)試的路程情況:
由表5可知,詹元相在科考途中具有極強的途程觀念,具備了外出旅行需要的地理知識?;罩萑说耐境逃^念與徽州地區(qū)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有關。四面皆山的生存環(huán)境,道路沿途的各種兇險,給徽州人的外出造成諸多不便。無論是外出經(jīng)商還是參加科舉考試,掌握基本的途程知識就顯得非常重要。學者研究表明,徽州人向來重視地理、水陸方面的知識,對沿途道路的起迄分合、距離遠近、行走難易及風土人情多有記載[10]。具體以詹元相來說,從老家徽州府婺源縣慶源村出發(fā),經(jīng)過20天,才到達鄉(xiāng)試目的地——南京。詹元相與其他外出的徽商一樣,具備極強的途程觀念。他對每日的行程都有詳細的記錄,對路途中各個站點的距離數(shù)目都了然于胸,沿途的自然風光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二)水陸結合,水路為主
此次鄉(xiāng)試之行,詹元相采取的是水路結合的方式。他從慶源村出發(fā),經(jīng)陸路至上溪口,這是新安江上游支流——率水的重要口岸,從上溪口搭船至休寧屯溪,沿新安江,依次經(jīng)過篁墩(歙縣)、街口(休寧),翻越小金山,抵達嚴州府境內,依次過淳安、建德、嚴州府,沿著桐廬江,過桐廬,順著富春江,過富陽、錢塘,從錢塘西北的口岸北新關搭船,沿著京杭大運河,經(jīng)過塘棲(余杭)、石門、嘉興府、吳江、蘇州府、無錫、武進、常州府、丹陽,登岸后又從丁莊鋪騎驢至句容、南京得勝關、通濟門。整個路程歷經(jīng)府縣20余個,跨越安徽、浙江、江蘇三省。從全程來看,以水路為主,耗時最多,為16天;陸路行程不多,耗時最少,為4天??滴跞四辍踉鲁跏眨苍鄰逆脑纯h慶源村出發(fā),于康熙三十八年□月二十九日抵達南京,前后20天,全程可以細分為幾個階段。
(1)慶源村至溪口的陸路:出行方式為雇人轎送,耗時2天;
(2)溪口至丹陽的水路:出行方式為沿新安江、錢塘江、大運河乘船至丹陽上岸,耗時16天;
(3)丹陽至南京的陸路:出行方式為騎驢,耗時2天。
實際上,婺源亦有全程陸路通向南京,并且路程上比水陸結合的方式耗時更少。詹元相為何會舍近求遠,選擇經(jīng)過新安江繞道浙江,然后順著京杭運河赴南京呢?首先,科舉之旅“陸路勞而速,水路逸而遲”,陸路出行不僅行李搬運不便,而且存在諸多飯錢、住宿繁雜之弊,故而選擇水運出行者甚多。其次,在古代水運成本遠遠低于陸路方式。以康熙三十八年的鄉(xiāng)試為例,詹元相的船費一共是銀9錢6分和錢60文,然而鄉(xiāng)試完畢后,他選擇陸路回家,日記載“二十日,予去銀雇轎回家,約正費并路上雜賞共寫定銀三兩二錢,亦不得已也”[1]191。顯然,陸路回家的費用是水路的好幾倍。從旅費成本考慮,就連徽州府的歲試和旌德的科試,詹元相的出行也是水陸兼取,結伴合擔出行。如康熙四十年徽州府試的出行,日記載“搭船至浦口,每人四分”[1]218;又如,康熙四十一年旌德科試的出行,日記載“搭船至府,每人五分二厘,外米八厘,系包船”[1]232。
以上表明,從出行的便捷與成本考慮,徽州生員外出參加考試,多偏好水路出行。類似鄉(xiāng)試,需要遠途的考試,則會具備相應的途程觀念。
四、應試心態(tài)與考試影響
(一)應試心態(tài)
據(jù)學者研究,清初江南鄉(xiāng)試的錄取比例,順治朝為1.75%,康熙朝為0.48%[11],錄取率都很低,不難想象江南鄉(xiāng)試競爭之激烈,而徽州地區(qū)在清代江南鄉(xiāng)試中式的生員也是寥寥無幾。從詹元相所參加的康熙三十五年、康熙三十八年、康熙四十一年的鄉(xiāng)試錄取情況看,整個徽州府在這些鄉(xiāng)試年中舉的人數(shù)依次為3人、8人、4人[12],鄉(xiāng)試落第率之高可見一斑。
科舉考試是士子入仕從政,實現(xiàn)身份轉化,獲得功名富貴的主要途徑。如此高的落第率往往使士子的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產(chǎn)生巨大的反差,在持續(xù)不斷的科考中,士子耗費精力與財力,其考試心態(tài)隨之發(fā)生巨大變化。通常呈現(xiàn)出兩種科考心態(tài):醉心于科場,至死不渝者有之;絕意科場,舍棄功名者亦有之。
不過,從日記的記載看,詹元相在這8年的時間里,屢試不中的科考經(jīng)歷并沒有使他的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作為生員,他的人生理想固然是汲汲于仕進之途,現(xiàn)實中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功名之心。即便是相對容易的歲考,他也十分重視。無論是考試前的準備還是在考試過程中,詹元相似乎都沒有太多的緊張感,更多的反而是對趕考旅行的期待。
根據(jù)日記載,詹元相三次鄉(xiāng)試均未有中試,就連較為簡單的歲、科兩試,成績也只是勉強合格。但是他并未就此絕意科場,始終對科考抱有極大的熱情。他將鄉(xiāng)試落第的原因歸結為考試中的各種突發(fā)情況。例如,康熙三十八年的鄉(xiāng)試,二十九日載:“科也,予進一場,場內即發(fā)病,勉強了事。趁口口即出,后病漸成瘧,二、三場遂堅不應焉?!盵1]191日記也記載了他在康熙三十五年鄉(xiāng)試的情況,“上科予同榮弟、漉叔從陸路到省,不料至下方,離家才五日,漉叔即得病,日漸重,予二人服侍湯藥,日夜不安,至八月初六日不幸,予二人心魂俱失,不欲進場矣”[1]191。鄉(xiāng)試的落第并沒有讓詹元相耿耿于懷,更多的是對考后旅途生活的向往??滴跞四赅l(xiāng)試結束后,他在日記載:“出場之后,明知其不濟事,乃游報恩塔等處,及明孝陵勝境,睹一切都會以歸。今年既抱病不得終場,而復不獲償上輪未盡之游也,亦獨何哉?”[1]191
平日生活中,詹元相十分關心科場的動態(tài),就連科場秘聞也會寫在日記中??滴跞拍炅露沼洠骸伴菏逍獙W回家,傳聞彭大人名鵬者為云貴達官,被人剌害。噫,若果有之,則亦百姓之不幸也?!盵1]191他對科考制度的改革也有關注,康熙三十九年八月二十六日載:“邸報傳來,川湖總督郭公費(璃)土疏陳提學考試之弊,甚詳?!盵1]201此外,對于童生考試的時間、試題、成績等信息,他也會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如康熙三十九年六月十八日記,“邑考童生此日起程”[1]191。
與描述科舉艱辛的苦難敘事不同,詹元相的科考生活是充滿希望與樂觀的。在科考途中,他流連于沿途的自然風光,并無對科考成績的擔憂與焦慮。例如,“二十日,予欲特游西湖,偶天微雨,諸友中不同志者一大半,遂不獲焉。西湖之境,止于昨吳山上一遠睇之,不覺系戀于心,不能置云”[1]186。
即使是科舉途中驚險的遭遇,也被他描述得風輕云淡。例如,康熙三十八年鄉(xiāng)試中,十八日途中記載:“夜當半后,月明江白,舟過富陽縣,眾方熟睡,忽聲聞若雷,船家喊曰好大潮,急揭半篷視之,見其勢有三層,奔濤怒浪,迅速莫當,舟直迎之,搖撼震蕩,雖快心,亦股栗焉?!盵1]186
在平日生活中,他熱心于周圍的一切,總是忙碌于文會活動,也頻繁參加親朋的聚會宴飲,積極化解鄉(xiāng)鄰之間的糾紛。與這些日常生活相比,科舉似乎并非最緊要的事務,難以從日記看到詹元相苦讀的身影。應該說,作為一個生員,科舉考試對詹元相而言并非生活的全部,他也沒有醉心于科舉。
(二)考試影響
盡管頻繁的考試耗費了詹元相大量的時間與財力,終其一生他也沒有考中舉人,但是不能就此忽視考試對詹元相的人生意義。至少,生員身份已然是詹元相有別于他人的顯著標志,憑借這個身份,容易獲得家族與同村親鄰的認可和尊重。外出考試為詹元相結交好友、開闊視野提供了廣闊的平臺。
詹元相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相當完整,社交活動非常頻繁。日記所載八年中,他接觸的人超過400名[13],除了260名同村的親戚好友之外,便是在科考過程中結交的師友。特別是他與學政官、知縣、巡檢司、府學、縣學的老師相識,為他參與處理村內外大小事務提供了很多的便利。同時,他也與其他村落的生員結成姻親關系。據(jù)《慶源詹氏族譜》載,詹元相娶了生員汪志英的女兒汪三鱗為妻,他也將自己的大女兒菊英嫁給坍坑生員江繼雄,將二女兒春英嫁給云灣貢士汪景山的長子如珍[14]。此外,他利用買賣土地、充當塾師、借貸等活動,在獲得收入的同時,也救濟同村的鄉(xiāng)鄰。在平時生活中,他加入許多“會”的組織,舉行宴飲活動,豐富自己的日常生活,具有很強的社交能力。
明末清初,全國的生員多達五十萬以上[15],順利考中鄉(xiāng)試的生員是少數(shù)人,絕大部分生員都如詹元相一樣,屢試不中。但像詹元相這樣善于利用考試帶來的資源的下第士人,憑借超強的人際交往能力和靈活的經(jīng)濟頭腦,容易成為鄉(xiāng)里社會的重要人物。
五、結語
以考試選材,擇優(yōu)錄取,是科舉時代追求公平正義的題中之義。而因考試消耗的社會成本、士子青春的消磨、心態(tài)的扭曲也是不可避免的客觀事實。為整飭士習,分流科舉隊伍,清初規(guī)定生員在鄉(xiāng)試前需參加歲試、科試,這構成了生員考試的基本內容。生員的考試雖屬于低層次的考試,但依舊是系統(tǒng)工程,關乎國家、社會與個人。若以生員個體看,不僅耗費時間與金錢,而且趕考之旅也是挑戰(zhàn)。對于詹元相之類的中小地主,他們憑借祖輩積累的家產(chǎn)、靈活的經(jīng)濟頭腦與人際能力,既能維持家人的生計,也能負擔科考產(chǎn)生的費用,不至于陷入貧困的邊緣。
以個體經(jīng)驗看,考試對詹元相的積極影響是主要的。利用外出考試的機會,結交好友,開拓見識,增強人際能力,掌握治生之道,是詹元相成為鄉(xiāng)里社會中重要人物的關鍵。以上只是清初生員詹元相參加科舉考試的個案,并不能反映清初整個生員群體,但亦可看出生員考試制度對生命個體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
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編.清史資料(第四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清)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3117.
[3](清)素爾訥.欽定學政全書.卷8“學政事宜”清乾隆三十九年武英殿刻本.
[4]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58:19.
[5](清)昆崗.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338,“錄送鄉(xiāng)試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03冊:357.
[6(]清)昆崗.欽定大清會典.卷32“科試”,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94冊:290.
[7]王忠培.清代鄉(xiāng)試資格考試及其錄取人數(shù)研究[D].杭州:浙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9.
[8](清)昆崗.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338,“錄送鄉(xiāng)試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94冊:290.
[9]翟國璋.中國科舉辭典[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6:117-118.
[10]吳曉萍,李琳琦.徽商的途程觀念[J].歷史檔案,1997,(2):131-133.
[11]鄒艷妮.清代江南鄉(xiāng)試舉額與錄取比例[J].科舉學論叢,2016:48-55.
[12]黃艷.清代江南舉人統(tǒng)計與分析[J].科舉學論叢,2016:55-56.
[13](韓)權仁溶.清初徽州一個生員的鄉(xiāng)村生活——以詹元相的《畏齋日記》為中心[J].徽學·第二卷,2002.
[14](乾隆)慶源詹氏宗譜.卷8“世系圖”,上海圖書館藏.
[15]張仲禮.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96.
Examination of a Student in Huizhou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Based on The Weizhai Diary by Zhan Yuanxiang
Zhang Xing1Tian Min2
1 School of History,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Anhui,241002 2 Leshan Lizhida Senior High School,Meishan,Sichuan,620000
Abstract:The Weizhai Diary left by Zhan Yuanxiang,a student from Qingyuan Village,Zheyuan Township,Wuyuan County,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recorded his experience of taking seven examinations during the eight years from the 38th year of the Kangxi Reign(1699)to the 45th year of the Kangxi Reign(1706),including two local examinations,two annual examinations and three subject examinations,which provided good materials for exploring the actual situation of the examination of rural resident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hrough investigation,the examinations he had to deal with were the annual examination,the subject examination and the rural examination. The frequency of the examinations was high,time-consuming and expensive. According to his income,Zhan Yuanxiang could afford the cost of the exam. Because of the long journey to the examination site,he had a strong sense of journey. For the sake of cost,he took the way of combining land and water and mainly by waterway. Zhan Yuanxiang had a positive and optimistic attitude towards the exam,and he was always hopeful about the exam,but he was not obsessed with it. From individual experience,although the examination had some negative effects on Zhan Yuanxiang,the positive effects were still the main force.
Key words:Zhan Yuanxiang,The Weizhai Diary,Students,Examination
(責任編輯:劉清華)
①1979年劉和惠先生在黃山市博物館發(fā)現(xiàn)了《畏齋日記》,之后對其標點、整理,《畏齋日記》于1983年刊印在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編.清史資料(第四輯)?!段俘S日記》稿本現(xiàn)存于中國徽州文化博物館。《畏齋日記》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如土地買賣、高利貸、物價、文會、社會習俗、自然災害、氣候變化等,先后有日本學者澀谷裕子、熊遠報,韓國學者權仁溶以及國內學者王振忠等,進行過專門的研究。不過以上學者主要是聚焦《日記》反映出的經(jīng)濟關系、階級關系、鄉(xiāng)村生活和鄉(xiāng)村治理等,對作為生員的詹元相的科考生活尚無涉及,故筆者就此進行探究。本文所引日記內容,均出自1983年中華書局版,后不再注明日記的版本信息。
①具體可參見(乾隆)《婺源慶源詹氏宗譜》之《世系圖》,上海圖書館藏。
②關于詹元相考試的次數(shù),需要說明,康熙四十四年的兩次科試,亦可作為同一次,筆者這里分開計算,統(tǒng)計為7次。
①錄遺考試:因丁憂、游學、告病等事故未參加科試或者科試未中者,可在鄉(xiāng)試年七月參加錄遺試,獲得鄉(xiāng)試資格。詹元相的情形屬于后者,在錄遺考試中,他獲得了鄉(xiāng)試的資格??滴跛氖荒昶咴露?,日記載“出遺才案,盡錄,身第十一名”。
①數(shù)據(jù)轉引自:(韓)權仁溶:《清初徽州一個生員的鄉(xiāng)村生活——以詹元相的《畏齋日記》為中心》徽學·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