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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蒼茫

2023-12-17 19:51張榮花
壹讀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貴生李嬸老石

◆張榮花

老石今年五十八,算虛歲五十九,離做壽還有一百二十七天。

早上,老石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黃歷。年輕的時候,時辰叮叮咚咚飛得快,老石根本沒這工夫?,F(xiàn)在,他翻動這本巴掌大的東西格外莊重和認(rèn)真。每一張已過去的紙,他都不肯撕掉,只是掀過去抹平夾好,在新的一頁畫個圈寫上數(shù)字。他越來越迷信,總對著黃歷上的“宜”或“忌”無來由研究半天。和年輕時完全相反,他現(xiàn)在覺得時間靜得無聲無息,只余一個日頭起落的儀式。

貴生最后一次去老石家時,他注意到日歷上寫的數(shù)是一百零一。事后,老石才覺出這個數(shù)字不吉。倘若沒有那臺酒,事情是否就是另外一個樣子。

貴生是特意繞的園埂。地上梢頭的嫩綠一片生機(jī)勃發(fā),像新媳婦的臉蛋。貴生知道老石快做壽了,前天還呲開烏牙笑:“石哥,還能吃幾碗壽面?”老石繃著臘黃的面皮不接話。

在西圩村,做壽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喜事。做壽也叫慶生,村人的叫法更通俗——做生。既是“做”,便帶著儀式感。少不了宴請親朋,正規(guī)地置辦酒水接受賀拜。六十是個大吉大利的數(shù)。做壽是六十,天干地支排一個甲子也是六十,其中的學(xué)問深著呢。做生這天的面叫“壽面”,特別長,吃進(jìn)嘴前不能咬斷。若不是不加咀嚼難以下咽,非得硬吞不可。

乍進(jìn)門,貴生便陷入眼盲似的黑暗。他下意識合緊眼皮,再睜開就看見那頭的人影。貴生走過去,在條凳上坐下。老石回頭,扯動嘴角算是打了招呼。水泥抹平的灶面下悶著一層黝黑的油光,老石的半邊臉陷在昏暗中。

貴生四下張望,這半廈老屋,他來的回?cái)?shù)不少。窄窄一溜堂屋,北端近門處被豬圈圈去大半,堆著些磚瓦石頭,雜七雜八的??磕系囊话耄瑝玖嗽钆_壁櫥。屋里白日間也是昏沉沉,除頂上的玻璃亮瓦,只有一個比狗洞大一些的窗子透進(jìn)一些光。

門窗上漆水掉光了,被風(fēng)雨漚成灰黑色,表面凸著皺紋。這種原生態(tài)的格局下,北墻上的黃歷、藥袋和一張字跡模糊的獎狀就格外醒目。說起來,這屋還是老石爺爺遺留下的,算祖產(chǎn),卻實(shí)在寒磣得緊。二月天,外頭熱烘烘的,屋內(nèi)卻冷得讓人毛孔一顫。

老石操持著鍋碗瓢盆,貴生照例倒出一碗酒先慢慢喝起。別看兩個老倌平日口笨嘴訥,喝上酒就不一樣了。這些五谷化成的液體在腸子里九折八轉(zhuǎn),仿佛有打通奇經(jīng)八脈的功效。幾巡酒下肚,兩個老倌舌頭利索了聲高了,眼睛來神了,臉皮也锃亮了。酒使他們變成一個嶄新的自己,飄飄地舒心。

整個村,貴生跟老石最要好。

約莫半小時后,裝著豬頭肉、油花生、蓮花白的歪土碗上了桌。老石坐下,盯著碗邊上的青色連環(huán)花紋,猶猶豫豫開了口:“貴生,我琢磨著,要給我哥起墳豎碑?!辟F生一時耳背,盯著老石的臉,舌頭打起結(jié):“什么,立墳?給誰?”

老石說:“我哥?!?/p>

貴生一激靈,從遙遠(yuǎn)的記憶里模糊想起老石似乎確實(shí)有個哥。那是一九四六年秋后一個黃昏,國民黨到村里抓壯丁,七八個男丁聞得風(fēng)聲都往山里跑。天亮后,別人都回來了,老石他哥沒回來。從此生死不明,音訊全無。

家人把幾排山翻了遍,連根汗毛也沒找到。找無可找尋無可尋,只能干嘆氣。再往后,日子盡管類似于前一天的重復(fù),卻也讓人應(yīng)接不暇。就像太陽,每天一樣,又不一樣,你卻不得不扛起鋤頭迎著它出去再攆著它回來。年復(fù)一年,不在的八斤只能和死大約劃上等號。

貴生滿上酒,笑著勸:“石哥,做夢都夢不著的人,費(fèi)這個力干嘛?”

老石低頭喝酒,“就因?yàn)橥?,才要給他立個碑?!?/p>

貴生看一眼老石,覺得他的話像是在背書。每一個字都聽得清,卻不明白意思。又吃下半碗酒,貴生有了點(diǎn)暈乎的感覺,“老哥,咱們這把年紀(jì)了,過一天算一天,還操心這閑事干嗎?別忘了,西圩村還沒給毛伙子立碑的規(guī)矩!”貴生暗了臉色,向隔壁瞟去。

“不消你提醒?!崩鲜逼鸨?,聲調(diào)有點(diǎn)陌生,“你不知道,我的命是我哥給的?!?/p>

一九三五年冬,六歲的八斤去村頭耙松毛。整個冬天的引火柴就靠它。他穿一件土布棉衣,光腳踩著草鞋,用勁往背簍里塞松毛。背簍只到八斤肚子,看上去跟他一樣稚氣??砂私镒龅脴O認(rèn)真,莊重的神情就像娘在桌上排銅錢。細(xì)密的汗珠從鬢角滾下,癢癢的。

他舉手擦汗,聽到了微弱的聲音。像風(fēng),又不是。側(cè)過頭,用手罩在耳廓后,凝神聽。又?jǐn)鄶嗬m(xù)續(xù)兩三下,像是羊崽的咩咩聲。八斤一陣竊喜,能揀只羊羔回去,爹媽可會高興得緊。

聲音從一堆石頭中傳來,八斤撒開腳奔過去。一看,傻了。石縫中放著一個藍(lán)布裹著的小娃娃,眼半瞇著,哼得有氣無力。八斤心跳得“突突”的,張望幾圈,沒見一個人影。娃是那樣小,軟乎乎跟只狗崽似的,散發(fā)著嬌嫩的氣息。

小八斤被這種氣息弄得心里癢癢的,又欣喜又害怕。他像發(fā)現(xiàn)了神跡,遠(yuǎn)遠(yuǎn)近近看了又看,伸出一根指頭又縮回來。忍不住再摸,軟膩的酥麻順著指尖往回爬,像被小獸舔了一口。八斤望了望指尖,望望娃娃,生出極大的歡喜和神圣。天晚了,北風(fēng)刮來颼颼的寒意。他當(dāng)即把小娃放進(jìn)背簍。母親的奶水正閑得往臉盆里擠。

老石頓了頓,繼續(xù)沉浸在回憶里?!澳菚r我媽的娃不滿月就沒了,死的時候一半臉青,一半臉黑,也不知什么病。我哥把我從棉襖里掏出來時,我媽奶水正脹得疼,就把我接過去奶。奶著奶著,她就淌淚了?!崩鲜聪蛭蓓?,眼里起了一層薄霧。貴生吃了一驚。老石原來不是解家人,這是全村人做夢都想不到的。

母親落氣前對老石掏了底。“她真能藏事?!崩鲜劾锏谋§F散開一些,透出濕潤的光。酒精使他忘乎所以,自顧對半空囈語,“近來她總往我夢里鉆,頭上頂著一片光,怎么也看不清臉。”

貴生靜靜地聽。他被排斥在回憶之外,只能做個聽眾。老石回轉(zhuǎn)頭,盯住貴生:“半輩子,八斤還是沒窩的野鬼。你說,我是不是忘恩負(fù)義的王八蛋?”

貴生無語,老石竟咧嘴笑了。無聲無息又驚心動魄。嘲諷在臉上蔓延折疊扭曲,擰成銳利的尖角,又突然消散。猝然而來,猝然而去。

貴生心一痛。他見過許多個老石,溫和的、木訥的、張揚(yáng)的,今晚的老石卻是一個離老石本人最遙遠(yuǎn)的老石。哪個才是真正的老石,貴生不知道,估計(jì)老石本人也不知道。這世上,人知道的事不過雞毛蒜皮,未知的事卻是汪洋大海。

貴生望向墻壁,努力回想八斤。怎么說也是一塊地上的人,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凈吧。貴生拄著腦袋,在一堆往事中翻刨挑揀。腦殼翻了個底朝天,硬是一星碎片也撈不起。

他嘆口氣。遺忘是肚子里的野獸,多少人和事都被它抹殺。一片凄涼蕩開,像是心里灌了冷水。周圍陌生起來,墻壁、煤油燈,都是看不透的樣子。全亂套了,心情碎了一地。似乎這團(tuán)亂麻中有個線頭,等他去抽絲剝繭?;蛘吣硞€時候,它會自己跳出來。

一個月前,老石終于知曉了自己的病。在此之前,左肋疼痛已近兩年。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大夫在老石臉上掃了一個來回,告訴他,不是大毛病,純屬部件老化。出于負(fù)責(zé),醫(yī)生從棕色玻璃瓶中舀了兩匙小藥片,包在一張牛皮紙里遞給他。大夫說沒病,老石高興地回了家。盡管肋下的疼痛像淘氣鬼,經(jīng)常東一下西一錘跟他捉迷藏,他并不擔(dān)心。一顆白色藥片下肚,淘氣鬼立刻安分了。

一個半夜,老石夢見自己的肚子成了一個氣球,不停脹、不停脹,“嘭”地就炸了。粉紅色中,肚子成了樹洞。猛然嚇醒,一摸,肚子在,膨脹卻沒有消失。肚子還是那個肚子,可里面像是灌滿了水,執(zhí)著地漲潮。

一個惡心,溫?zé)岬囊后w像回游的魚逆流而上,從嘴里蹦出來,在棉被上開出一朵紅燦燦的花。吐血,會要命的……老石慌了神,熬到天亮去了縣醫(yī)院。縣醫(yī)院大大小小的樓像一座森林,出口進(jìn)口繞得頭暈。

這輩子,第一次來這種級別的醫(yī)院。他像匹不識途的老馬在各個房間跑上跑下做完檢查后,醫(yī)生對著一沓報(bào)告單,擠出兩個陌生的詞:肝硬化、晚期。哦,不,確切地說“晚期”這個詞是聽過的,通常跟在“癌癥”后面齜牙咧嘴?!案斡不笔莻€什么病,肝又不是石頭,怎么會硬呢?

老石的腦殼“忽啦”涌進(jìn)一萬只蜜蜂,擠得他頭暈?zāi)X脹。他是個石匠,石匠喜歡有硬度的石頭??啥亲永锬琼劝导t的肉要是硬了怕是不妙。醫(yī)療術(shù)語審慎又神秘:纖維化、并發(fā)癥。盡管超出了理解范疇,老石卻意會了它的要義:性命攸關(guān)。疾病從來不闡明緣由,拋出結(jié)果是它唯一職責(zé)。老石失魂落魄地出了醫(yī)院?;杌璩脸恋厣狭塑嚕粌芍荒_拽著回到了西圩村。

他沒進(jìn)家門,無意識地來到屋后槐樹旁蹲下。腦袋里仍然嗡嗡響。初春的風(fēng)冷冽地刮過鼻尖和腮幫,從寬大的衣領(lǐng)鉆進(jìn)脖頸。他打個寒戰(zhàn),晃了幾下腦袋,才感到世界清明起來。

槐樹在老屋往東五十步,槐下是半塊菜園和一座墳。墳里睡著老伴,五年前得急癥死時,才五十三歲。那是個剛強(qiáng)的女人,對待活計(jì)像男人一樣強(qiáng)悍。到最后,她還是強(qiáng)不過命。命就是攥緊生死的那只手。

西圩是個普通的村子。三里外,橫著幾溜不知名的山梁,土地與道路浩浩蕩蕩從山腳鋪排開來。連綿的紅土地上,西圩只是一個黑點(diǎn)。幾千年幾萬年的土地上,人類不過是匆匆過客。因?yàn)椤按掖摇保幻庠O(shè)法要在土里留下點(diǎn)印跡。西圩的規(guī)矩是:做過六十大壽的人才能入祖墳,才配用“棺闈”風(fēng)光下葬。

低于六十的都算短命鬼,沒資格和祖宗共享香火和紙錢。怕影響后人的蔭福,他們的歸宿只能是荒郊野地,出殯時也只有副光溜溜的棺木,赤裸著被太陽炙烤。

倘若過八十,場面自然更氣派。吹鼓手得有三班以上,子孫們徹夜不停地焚香燒紙,挑錢又高又多。龐大的財(cái)富足以使亡靈在陰間過上奢華的生活,享到人世沒有享到的鴻福。更鋪排的是:出喪時,棺材上“棺闈”搖蕩,緞光閃閃,里外上下透著奢華和氣派。孝子賢孫排出長長的隊(duì)列,乞壽的人你推我擠從棺下鉆來鉆去。那場面,簡直像祈福一樣虔誠。老人們艷羨得口水直流??s手縮腳一輩子,誰不希望死時得個風(fēng)光。

平日,“棺闈”就供在村公所一間空房里。它的骨架是花梨,四面披拂著黑緞,頂上做出屋檐一樣的翹角。海碗大的白絨花銜著長長的緞穗掛在四角。左右及后面的緞面則繡著六彩的“八仙過?!薄敖庾影诧w仙”“福?壽三星”圖。每次從村公所過,老石的心都會“咯噔”一跳,像是被石子戳了一下。

放眼望去,菜地現(xiàn)在還是一片坑洼黃土,高高低低的土堆零落其間。土堆里葬的都是“野鬼”,無名無姓。幾個年代久遠(yuǎn)的已衰落得不成樣子,像個簸箕可憐巴巴地臥在菜園間。

老石的眼神摩娑著墓碑,突然就覺得死亡遙遠(yuǎn)又迫近。類似于空氣,像不存在又無所不在,稀松平常又見血封喉。從古至今,哪里黃土不埋人?又有誰真的能留下點(diǎn)什么。留不下還得留,或者說正因?yàn)榱舨幌虏牌疵?,這就是人的執(zhí)念。生和死,是最大的執(zhí)念。不然,墳?zāi)褂脕砀墒裁??哪怕只是一個土堆,也是有意義的,至少是個總結(jié),是個句號,是雁過留聲。

母親和八斤,就是這個時候悄無聲息溜進(jìn)了他腦海。給八斤建墳這個念頭雜草一樣,毫無理性和征兆地長出來。老石自己都被這個念頭怔住了,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激動得手腳茫然。天色已暗下來,暮色茫茫,四周遙遠(yuǎn)又模糊。老石站在寂靜中,既是世界中心又孑然獨(dú)立。他中毒似地被那個念頭攫住了,陷落其中拔不出來,興奮狂亂又迷幻。

祖墳的一個土堆里,母親安息著。她入土?xí)r,老石就在心里把旁邊的空地預(yù)留給自己。在她身邊,很安心。人生就是這樣,世上走了一圈,又回到起點(diǎn)。

老石一夜不眠。念頭在腦殼里生了根,長出無數(shù)的枝丫。他一遍一遍順著它們的脈絡(luò),來來回回攀援。他迅敏矯健又豪氣萬丈,覺得盡在掌握。他甚至對遲遲不到的黎明等得不耐煩。黎明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中終于到來。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從亮瓦照進(jìn)來的時候,像是穿透了一片黑色的深海。夜黯然退場,倦怠涌來。黎明使他瞬間回到現(xiàn)實(shí),萬般盤算潰如煙云,渺茫而虛幻。

身體里兩個老石打架,一個慫恿,一個嘲諷;一個往前拉,一個拖后腿。就是這天,老石在日歷上寫下了第一個數(shù)字,一百二十七。接下來幾天,老石陷在混亂里,像一只在花盆邊爬行的螞蟻,不停出發(fā)又無功而返。直到寫下一百零一,老石下了決心。

又吞一口酒,老石強(qiáng)笑:“我要給他起墳立碑。不然,我百年后他就是孤魂野鬼!”“百年”兩個字被壓低了音,“好歹,給他留點(diǎn)東西?!卑染坪芰遥瑓s不醉人。

貴生沉思,想勸又不知如何勸起。他暗自揣度根由,感覺線頭已露端倪。老石看貴生臉頰抖動,有話說不出的樣子,乘著酒意取出一個藥瓶。瓶上寫著“替諾福韋”。貴生狐疑地望向老石。從懷里,老石掏出一張紙遞給貴生。貴生雖然只上到小學(xué)二年級,可上面的字還是懂的。亂麻理順了,卻是一個糟糕的結(jié)果。

今晚很漫長,也很糟糕。貴生像是在過山車?yán)镛D(zhuǎn)了一圈,蒙著螺旋形的眩暈。他不看老石,幽幽地說:“我要是你就不折騰,把錢留著看病多好?!?/p>

“兩碼事?!崩鲜恍?,“欠下的債得還。”

貴生往兩個碗里倒?jié)M酒,自顧喝下了半碗。一股辛辣躥開,在心窩里火辣辣地疼。有句話他一直想提醒老石,可最終咽了下去?;沃?,望著起伏的酒波,他突然張開五指罩住老石的碗:“石哥,可不敢再喝,酒傷肝!”

第二日,老石一早去了鄉(xiāng)里。

他腳步輕盈,像腿上裝了彈簧。街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忙碌,誰也沒工夫停下片刻。汽車輪子轉(zhuǎn)得像團(tuán)影一閃而過,“突突”地從屁股后屙出一股煙。

從古城鄉(xiāng)往東五里,上一個長坡,就是城里。這條路叫建設(shè)路,老石對它知根知底。路的名字取得相當(dāng)好,一聽就熱火朝天。事實(shí)上這條路也是在這種氛圍下修起來的。它的前身只是條二米寬的泥巴路,當(dāng)時還叫“建國路”。

那時交通幾乎靠腿,進(jìn)城一趟鞋面褳?zāi)_一層灰。憑它什么顏色,不拍打一番絕顯不出來。馬車和板車就是先進(jìn)交通工具,板車只拉貨,馬車既拉貨也拉人。坐在馬車上進(jìn)城,愜意得很,說笑間就把路人落在后面,只甩給他們一串馬蹄和銅鈴的脆響。

一九五二年,老石十七歲。當(dāng)時還是“小石”,跟八斤當(dāng)年一樣大。鄉(xiāng)里動員修路,小石作為家里的青壯勞力報(bào)了名。路兩邊人頭攢動,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一條大蜈蚣臥在路上。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悅中,覺得太陽都是個新的。他們穿著草鞋,有的甚至光著腳,身上的補(bǔ)丁與衣服平分秋色。肚子里擂響鼓,可他們鋤頭鐵鍬與石頭的撞擊聲更響亮熱烈。三個月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和塵土飛揚(yáng),建國路寬到了二米。

小石虎頭虎腦,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氣。雖然年齡最小,可小石不嬌怯。事實(shí)上,也沒人把這當(dāng)回事。上了場,都是勞力。修完這條路,小石便會了一門手藝——石匠。石匠是個力氣活,小石最不缺的就是力氣。

第二次修路,三十歲的小石榮升為老石?!袄稀?,有時候是“老”,有時候是另一種尊稱。他是村長,自然而然地當(dāng)了西圩段的總指揮。他組織一批人在石頭上撒石灰,再往石頭上灌水。白汽彌漫和“嗞啦”聲中,石頭沸騰了,像燒過一樣燙手。再一瓢瓢冷水潑將過去,又是一片白汽彌漫和“嗞啦”亂響。幾次后,石頭看上去仍是一樣的硬,用錘子一砸卻沒脾氣似地崩解。這些石頭鋪在路上,再夯上泥土,既平整又耐壓。

這個方法飛快地在古城鄉(xiāng)推廣開,極大縮減了修路的時間和成本。為此,老石得到了生平最大一份榮譽(yù)——鄉(xiāng)政府發(fā)的獎狀和搪瓷缸。獎狀和口缸上印著“為人民報(bào)務(wù)”,下面用紅筆寫了他的名字“解石付”。獎狀在歲月風(fēng)塵里敗了色,成了墻上一張灰撲撲的紙??诟桌鲜岵坏糜茫恢眽涸谙涞?,有幸保持著雪白的顏色和光溜的觸感。

就是在那年,建國路改作了建設(shè)路。農(nóng)業(yè)要建設(shè),工業(yè)要建設(shè),整個國家都要建設(shè)。這是個恢宏大氣,承載了美好夢想的名字。老石走在路上,腳底的瀝青綿軟軟的。他走得格外用心格外慢。

現(xiàn)在的建設(shè)路,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又修過兩次。一次是十年前,一次是兩年前,這兩次老石都去了。連續(xù)半年,老石擠在一眾小工中,挑著糞箕把機(jī)器吐出的碎石料送到路面,用鋤頭耙平。另一伙工人把熬好的瀝青潑在碎石上,用石碾子壓平。瀝青粘乎乎的,冒著熱氣,和剛拉出的大便一樣刺鼻。到了兩年前,糞箕還是那對糞箕,鋤頭還是地把鋤頭。不同的是,在眾多的工友中,他已是首屈一指的“老”石。

寬闊的路面在兩排楊柳的簇?fù)硐聺u行漸遠(yuǎn),愈上愈高。風(fēng)暖柳新,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jié)。坡頭右邊有個石場,他要去那里選塊好石料給八斤打碑。

從坡底爬上坡頭,不算太費(fèi)力。一進(jìn)去,銳利的機(jī)器轟鳴鋪天蓋地?fù)溥^來。老石止不住皺起眉,在聒噪中,背著手獨(dú)自繞了一圈。最后,在一塊花崗巖前停下。一問價格,他的腳底發(fā)起軟來。九百塊,可不是小錢。摩挲著石面,涼爽的觸感水波一樣漫過繭皮。真是塊好石料!

老石糾結(jié)起來,在心里暗暗盤算。每天吃藥要三塊五,一月就要百多塊。差不多每天要花去一個小工錢,真是個奢侈的病。加上柴米油鹽,少說還要二三十。這一年下來,得多少錢?老了苦不來錢,倒要花出這么多去,都是蝕老本。他在石頭上坐下,用心裝了一鍋煙,劃火柴時卻燎了手。青煙裊裊娜娜地飛起來,飄搖又自在地扭來扭去。老石的心被這縷煙扯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來回了幾趟。

風(fēng)定了,煙滅了,老石起身。最終,石料八百塊成交,老石自己雕刻。八百是個吉利數(shù)。誰都喜歡吉利,雙方都很高興。

一塊石頭落了地,老石走得比來時更輕松,更快意。下坡了,反倒喘起來。天色尚早,老石坐在路邊歇下腳。太陽熱烘烘的,天空干凈得一絲不掛。整片的藍(lán)既澄澈又神秘,像是一只巨大眼睛。世世代代,這天一直這樣,永遠(yuǎn)這樣,高高在上地看著世人,看著人老又看著人死,而它還是一點(diǎn)不變。

老石在陽光下回頭,向坡頭望去。天空之下,只余個黑點(diǎn)。那里有座鐵路橋,不時有火車從上面奔弛而過,駛向未知的遠(yuǎn)方。鐵路橋就是楚河漢界,過了橋就進(jìn)了城。

老石決定從田埂上抄近路去兒子家,肚里的事要對他擺講擺講。轉(zhuǎn)過圍墻,就望見了一排房子。一路走去,田里的秧苖有一拃高,翠生生地立在水中,像一簇簇小小的刀鋒。溝里的水流淌著堆起波紋,像是吹皺了的玻璃。這一片可是全村最好的田!地平、土好、水發(fā)好,占盡了地利。那塊緊挨河埂的秧田以前就是老石的,后來給了兒子。站在埂上老石都能想象那柔和泥質(zhì)像海綿一樣包裹他的腳板。

炊煙飄起來了。桔紅的墻面大大地跳入眼簾時,老石的心慌張起來,竟像久游方歸似的。房子和城里的高樓相比寒磣得一錢不值,可它曾經(jīng)就是老石的心肝寶貝。在農(nóng)村,最大的事就是起房蓋屋。

那時老石三十九,兒子也十九。再一兩年,兒子就該娶媳婦了。他和老伴合計(jì)得蓋處新房,不然都討不到媳婦。老石在山上撬了半年的石頭,在水田里拓了三個月的土基,賒下椽條瓦片,又把人工一個個換下,前后苦了一年,終于立起了這所房。每個石頭、每個土基、每張瓦片都是通過他的兩只手成為房子的一部分,每一寸都沾著他的汗水和心力。盡管過度的勞累使他虛脫,可心里總是像淌著蜜汁。叉手站在新房前,他覺得自己能算號人物。

到了門口,兒子坐在屋里。老石進(jìn)了屋,解建華正皺眉抱著煙筒想心事。老石坐下,話頭在心里徘徊半天,終于開口道:“我這幾天,病了?!崩鲜瘜⒃捳f得極平常,心里卻很羞恥。解建華正盤算半年來的進(jìn)益,倒被他嚇了一跳。他偏著腦袋,有些不耐煩:“有什么,吃五谷雜糧哪個不生???”老石咂摸這句話,牛頭不對馬尾嘴地說:“看病的錢么我倒還有。”

兒子一時接不上話,便繼續(xù)吸煙。老石知道兒子剛買了拖拉機(jī)跑客運(yùn),手頭緊。確實(shí),解建華買拖拉機(jī)用了三千,自己手頭只有一千五,還欠著一千五外債。他正算計(jì)如何還完欠賬,再用一年多時間掙個“萬元戶”。當(dāng)然,“萬元戶”遠(yuǎn)不是他的最終目標(biāo)。他要成為第一個在西圩村住上水泥澆灌樓房的人。城里的漂亮高樓見多了,他早看不上這一小溜瓦房,瞅哪里都戳眼睛。

兒子只是吸煙,老石又一陣慌張,沒著沒落。像是面對一座冰山,他找不到撬動它的支點(diǎn)。小時候,兒子咯咯笑著在他身上爬來爬去。他讓兒子“騎丫丫脖”,舉得他兩腿亂蹬嘎嘎大笑。他摸黑幫兒子喂過馬套好車,把飯油油地?zé)岷貌派岬媒兴鸫病D切╋?,他與老伴沒舍得吃上半口,都是餓著肚子出工。

眼前這個中年漢子真是陌生。老石改了主意,起身拍拍衣裳往外走。說了也沒意義的話不如不說,兒子兩眼盯著地,心里還在算賬。老石跨出了門坎,背后是煙筒的轟隆聲。走出二丈開外,解建華驚醒似地追出來吼道:“爹,咋個不吃了飯?jiān)僮??”老石不回頭,胡亂向后擺擺手走了。

屋里如同冰窯。老石一點(diǎn)胃口也沒有,和衣躺下。這老屋跟老人一樣,熱氣都冒完了。蓋著棉被還是冷。黑黝黝的屋頂,沉淀了無數(shù)歲月和炊煙。老石沉沉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所有的水浮在半空,一圈圈透明波紋在頭頂蕩漾開。一條大魚游過來,悠閑地對他甩起鏟形的尾巴。互相凝視,他覺得那條魚就是他?;蛘哒f,他就是魚。凌空翻了個跟頭,把水面拍得像水晶碎裂飛濺。他得意地翻轉(zhuǎn)遨游,水流貼著他的肌膚起伏,一點(diǎn)脾氣也沒有。

游著游著,老石回到了老石,坐在一張有扶手和靠背的木椅上,看著兒子、孫子向他磕頭。旁邊模糊地有許多人圍著桌子吃飯,看不清面目,都是笑嘻嘻的,他也是笑嘻嘻的。他甚至在夢里笑出了聲。

老石沒料到,才一天不見,貴生就出事了。

頭天晚上,貴生剛進(jìn)院門,婆娘的咒罵就傳來了:“吃什么貓尿黃湯,怕是吃不死喲!有本事死在外頭別回來!”貴生家的房屋很闊氣,一排紅磚房,還有一個大院。婆娘坐在院中的板凳上,也不看貴生,拍打著袖子像對著空氣罵。這個婆娘,罵人都要顯出派頭。兒女都吃上公飯了,她格外長臉,平日在村里都用下巴頦看人。兒女都忙,四季難著家一次。家里常年只是老兩口摸進(jìn)摸出。偏生兩人如隔世的仇人,十多年了兩鍋吃兩屋睡,互不相干。

雖然不相干,卻不妨礙她罵人。她看不上貴生,更看不上老石。貴生和老石交好,她就更看不慣:一個寡老頭,有什么可結(jié)交的?老石的屋她是知道的,換成她半步也不去。

貴生正煩躁,見她又無事找事,一下火起。咬牙輪眼斜瞅過去,像要吃人。婆娘從未見過貴生這般兇樣,一時倒被唬住。但她是慣占上風(fēng)的人,立馬拔高音量,不甘示弱將兩道凌厲的目光射向貴生。院子里立刻有了硝煙彌漫的味道。

哎,不能跟她吵。貴生垂頭走進(jìn)屋,和衣睡下。若要跟她吵,就算吵上三天也順不出理。這輩子就這樣了,過一天算一天罷。躺在床上心里卻怎么也不安生,“肝硬化”三個字在肚子里攪來攪去。他決定明早去鄉(xiāng)里給當(dāng)醫(yī)生的女兒打探一下。

第二天,他與老石前后腳出了村。貴生給女兒打通電話,說了老石的情況。女兒說:“肝硬化約等于判了死刑,就目前的醫(yī)療手段只能熬?!庇址磫枺骸罢l是老石?”不及他回答又不耐煩,說,管他是誰,愛誰誰,自己正寫論文,忙得很。

貴生的心緊了緊,冒出一陣陣的涼氣。他拖著兩條腳往回走。天藍(lán)得那么濃重,藍(lán)出了藏青。眨下眼,還是藍(lán),無盡的藍(lán)。從高高的路埂望去,很多的房屋一層層鋪開,很多路匍匐在地。那么多路,他不知道該往哪走。

貴生折身向西。他摸進(jìn)老屋,找個角落裝鍋煙。老屋是個偏僻的地方,適合一個人靜靜想點(diǎn)心事。哎,生死不由人,沒什么道理好講。磕去煙灰,又裝上一鍋,剛點(diǎn)上他就被窸窣的聲音嚇一跳。一捆麥草像是長了腳從圈棚自己溜到地上。貴生懶得理它,繼續(xù)吸煙。

一鍋鍋的煙卷化成白灰,一圈圈煙霧裊娜著騰空而起,像是齊天大圣腳下的筋斗云。心里堵著的石頭在呼吸間柔軟了,成為絲絲縷縷的輕煙。屋子被煙霧灌滿了,胸口被煙霧灌滿了,腦殼也被煙霧灌滿了。整個人有了輕松的感覺。貴生放下煙袋起身,抓住麥草往棚頂扔。麥稈光滑如緞,又往下溜。貴生將它按住,抬腿上了圈墻。他捉住草繩,把那捆麥草重重壓上了圈棚。

貴生不知道,這捆草會要了他的命。一截棍子絆了他一下,棚頂塌了,他一頭栽進(jìn)圈里。一米高的墻使他跌進(jìn)了深淵。他聽見脖頸一聲脆響,臉就貼到了土上。想叫喊卻發(fā)不出聲音,細(xì)密的塵土鉆進(jìn)他的鼻孔和嘴巴,抵住他的舌頭。他想翻身,手和腳像團(tuán)棉花使不出力氣。拼盡全力想起身,可他能做的只不過像剛出生的豬崽一樣原地哼唧。

貴生的肺快憋炸了,他喘不上氣。本能使他的手和腳狠命地在土上刨。拼命要抬頭只想換來片刻的喘息,然后頭又像塊石頭砸下。無邊的黑暗中,他像只螞蟻,身上卻有千鈞之重,壓得他的身體和魂魄一起下墜,下墜……漸漸的,連抬頭和刨地的力氣都沒了,身體癱軟得像塊爛海綿。

中午,陽光一瀉千里。老石瞇眼在磨盤上曬著太陽。二丫頭跳著過來,神秘地仰頭問:“二大爹,你聽,三大媽又在咒人了?”朝貴生家的方向望一下,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三角臉,浮腫的怒目噴射著傲慢,刻薄話像子彈般從嘴巴往外冒。老石在心里罵一聲,惡婆娘!二丫頭還在仰頭看他。看著二丫頭天真的小臉,老石按捺下內(nèi)心的厭惡,攤上笑問道:“她咒什么呢?”二丫頭搖頭,又點(diǎn)頭說:“就是些死呀活呀的話。好像是三大爹昨晚沒回家哩?!?/p>

二丫頭小手叉上腰,歪頭一本正經(jīng)地問老石,“為什么你們大人總愛咒人死,活著多好玩吶!”老石苦笑,不知怎樣回答。二丫頭噘起嘴,“我媽和我爹吵架時也總說要死,害得我哇哇地哭,她卻只是為了氣我爹故意這樣說?!崩鲜念^,憐愛地扯了扯她的辮子。

笑歸笑,摸著二丫頭的腦袋,老石心里一直在盤算貴生的事。貴生不回家會去哪呢?憑對貴生的了解,他越琢磨越覺得不對頭。貴生唯一能去的地方大概就是村西的老屋。荒廢的屋里睡不了人。他從磨盤上跌下來,躬腰往西急跑。二丫頭看老石變了面色,像只受驚的老鷹掠去,轉(zhuǎn)轉(zhuǎn)眼珠跟上去。

太陽肆意地拋灑光和熱,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安靜得像場夢。老石額上冒出細(xì)汗。遠(yuǎn)遠(yuǎn)看見屋子,他聽見自己的心“咚咚”直跳,跟夜深人靜的拍門聲一樣嚇人。到了屋前,老石雙腳發(fā)軟止住腳步。寂靜是無邊無底的深淵。屋門緊閉,諱莫如深。

老石握住耷拉的鎖扣,很忐忑。輕輕推,像是怕驚擾誰,像是怕將門扇推疼。漆黑罩過來,有眼盲的感覺。用力閉上眼,再睜開。掃視一圈,豬圈和亂草之外,沒有貴生,可仍是心慌。

見老石站著,二丫頭扭著身子左右看,隨意把手搭上齊肩的圈墻?!斑祝趺从卸褷€衣裳?”凝神一看,一團(tuán)人形的衣裳影綽綽攤在圈里。老石邁進(jìn)去對著影子用腳尖一挑,反彈的觸感嚇?biāo)惶?,哎呀!喘息卡到嗓子眼,他撲向那堆衣裳。慌手慌腳翻過來一看,污泥拉碴的臉正是貴生。

荒廢的圈里,沒有養(yǎng)豬。干燥的糞泥和塵土混在一起。黑泥粘在貴生的衣襟、膝蓋上,塞滿他的嘴巴和鼻孔。地上幾個土坑,貼著貴生的頭和手腳。

老石抱著木頭一樣僵硬的貴生,腦袋像是被劈空挨了一悶棍。他眼睛脹得通紅,整個人止不住發(fā)抖。人生怎會如此無常!他想起小時候一起捉螞蚱、玩泥巴,在樹上爬高上低把褲子刮破了被爹媽猛揍。年少快意才多少年,怎就黃泉路近了呢?老石覺得自己泡在冰冷的汪洋里,沒有底也沒有邊和岸。

二丫頭捂住嘴,也不哭叫,扭身跑出去。門撲通開了,亮光中闖出貴生媳婦,光把她的身形膨脹了,像頭熊。她拍著大腿嚷起來:“老不死的喲,神叨叨地鬧哪出?你死么也挑挑時辰咯……”老石望著那張三角臉,心里騰起火苗。他想罵娘,卻罵不出。說不出的話,像堰塞的湖水?dāng)D壓著他。光幕中又進(jìn)來一伙人,擠擠攘攘圍在一起,往地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驚駭和興奮混雜一起,人群竟顯得亢奮和不知所措。

老石喘不上氣,有溺水的感覺。門口是棺材的形狀,閃著眩目的光,屋子有棺材的黑。他扒開人群,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屋,癱在凳子上。呆坐好久,他驚醒似地拽過酒壺猛灌一口。慢慢地,身上有了熱氣。

村里人發(fā)現(xiàn),老石清瘦了不少。顴骨、下巴凸出了,模樣像只猩猩,老眼里的光卻比往常亮。瘦點(diǎn)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有錢難買老來瘦”,老一輩都是這么說的。

他不下田不種地,每天仍然在黃歷上畫圈。今早寫下的數(shù)字是八十八,這是個吉數(shù),也是精挑細(xì)選的日子。這個日子宜出行、嫁娶、建房、掃塵,幾乎是諸事皆宜。他搬出“老伙計(jì)”們,磨去銹跡楔緊錘頭?;◢徥呀?jīng)放在老槐下,這些比兒子年紀(jì)還大的家什又有了用武之地。

他知道,現(xiàn)在用機(jī)器一周內(nèi)就能打好一塊碑。那個接上電就停不下來的家伙,有無窮無盡的氣力。在它暴虐的刀鋒前石頭像面粉一樣瑟瑟發(fā)抖,切面像水泥一樣平整死板。整個過程沒有摩擦和交流,僅僅是一場暴力的表演。老石要自己動手,為八斤親手打一塊碑。

舉起錘子,指頭上一陣親切。就在錘頭擊上鑿子的一刻,他懵了。八斤、八斤,八斤叫什么呢?總不能往碑上刻“八斤”吧?

八斤沒上過學(xué),也不認(rèn)字。人生中也沒需要簽下名字的場合。所有人都叫他八斤,小時候的老石也叫他八斤。

“八斤,要下……”八斤把他從牛背上抱下。

“八斤……”八斤望他一眼,把手里的苞谷窩頭掰下一塊遞給他。

“八斤……”腿抽筋了,人直往下沉。八斤一頭鉆進(jìn)河里逮住手臂將他提上岸。

八斤挑著擔(dān),一頭放著豬草,一頭坐著他。八斤的短褂,八斤古銅色的手臂,八斤發(fā)根間晶亮亮的汗珠。老石料不到,居然有這么多八斤的記憶。原來,最大的遺忘是假裝忘記。

八斤到底叫什么呢?老石站起身,錘子掉在地上。天空下,遠(yuǎn)處的山梁飄渺得像碗邊一筆青花。奶奶個豬腳,就不信了,活人能叫名字憋死。

老石心里有了主意,六叔是本家中年紀(jì)最大的,他定知道。這個時候,六叔該在街口曬太陽,老石岔上小路,拐進(jìn)巷道,上了街就看到二十步外六叔坐在一塊團(tuán)石上。

“六叔,八斤叫什么?”

六叔收回目光看他的額心,在他臉上上下掃視了幾遍,眼皮翻向天空,“什么八斤?”

“八斤,就是我哥?!?/p>

“哦……八斤不叫八斤嗎?”

六叔自從上了年紀(jì),經(jīng)常惦念叨叨憶往昔。這次卻很沉默,丟下這句話后就閉上眼不開口了。知道問不出什么,起身踱開。沒有人,街上又靜又空。

“吱呀”一聲,小奶奶點(diǎn)著小腳,端著銅盆開門出來。小奶奶年歲不老,輩分卻大。老石緊趕幾步迎上去。

“小奶奶,可記得八斤?”

“哎喲。我向你稱了七斤豆種,可不是八斤喲。”

“八斤呀,小時候幫你撈桶,差點(diǎn)淹在井里那個。”

“我?guī)讜r掉的桶?八斤又是誰?”

小奶奶笑著,臉上是與世無爭的詳和。老石心口一陣陣發(fā)涼,哆嗦幾下嘴皮卻發(fā)不出聲。

慢慢往家走,雖然極力克制,還是失魂落魄?!昂摺保宦暲湫鱽?。老石回頭,李嬸兩道冰刀似的目光刺過來。李嬸是遠(yuǎn)支的一個本家孀婦。二十年前,李嬸就不耐煩和他照面了。倘若冷不防遇著定是扭著屁股給他一個憤憤的背影。李嬸甚至把緊鄰的門叉死,只走北向的后門,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意味。

老石從李嬸目光里讀出了挑釁、嘲諷和幸災(zāi)樂禍。二丫頭告訴過他,她奶奶家一直放著她小叔的靈牌哩。靈牌前擺著兩個布人,身上插滿縫衣針,這是李嬸能做出來的事。不用說,那兩個布偶一個是自己,一個是貴生??梢韵胍?,自從他和貴生砸了李嬸十六歲溺亡兒子的碑后,那兩個布偶就成為靈牌前被咒的小人。

那時老石是村長,李嬸偷偷把她小兒子埋進(jìn)祖墳一個角落,還立了碑。按族規(guī),那是不能進(jìn)祖墳的,何況還立碑呢,何況正在破四舊呢。老石帶著貴生平了墳,砸了碑。他至今記得,李嬸當(dāng)時不哭不鬧,臉上掛著寒冰,目光像兩把錐子,一瞅一個坑。

哎,時間真快。轉(zhuǎn)眼快三十年了?;丶业南锏烙趾谟珠L,像隧道。進(jìn)了家門,卻是站也不好坐也不好。老石在窄窄的堂屋里踱步,心像只迷途的鳥滿天亂飛。要是貴生還在,還能有個人說話。都走了,無聲無息地走了。能為貴生做的,不過是燒把紙錢??墒前私铮欢ㄒo他立個碑。

一連三天,毫無頭緒。老石眼皮浮腫,面上添了一層灰黑。他常常不由自主唉聲嘆氣,對身邊的人和事麻木不仁。他講話時那種猛然驚醒的神態(tài)讓人吃驚,像是三魂少了二魄。但沒有人問,誰曉得悶嘴葫蘆里裝著什么藥。

晚上,胸口堵得慌,老石頹然坐在灶前?!半y”字一座山吶。目光掃過墻面,那張灰撲撲的紙?jiān)谒幋侣冻鏊膫€角。他想起他的口缸,還鎖在箱子里。箱子里,一道亮光閃過,老木箱里還有一包娘的老物,也許……

爬著上了木梯,打開箱子,抄出一個藍(lán)布包袱。一層一層打開,一只黑烏烏的老銀鐲,一個繡花荷包,一條包頭布,幾雙沒上底的鞋面,是老石的尺寸。直刨到底,再無其他。藍(lán)幽幽的布,軟乎乎地貼著指頭。

手一松,荷包溜到地上。這是娘一直帶身上的,上面的連枝紋揉起了皺。拾起捏在手上,里面軟軟的,不知是什么。用兩根手指撐開,里面是塊疊好的布,扯出來抖開,是塊黑線繡邊的手帕,手帕底繡了三個字,“解富清”。

老石的心突突跳。是了,就是這三個字。像是掘地三尺終于挖到了寶貝,他壓住心中狂喜,拿到亮光中仰面細(xì)看。娘不認(rèn)字,不知是請誰描的。線不是純黑,有一點(diǎn)點(diǎn)灰白,比棉線亮。摸起來硬硬的、滑滑的。湊近了看卻不是線,是頭發(fā),娘用頭發(fā)把八斤的名字繡在了帕上。

老石眼眶一熱,眼淚就要涌出。捏著帕子的手輕輕顫抖,心里卻松動一些,暗暗有點(diǎn)高興??墒?,誰又知道解富清呢?解富清又是誰呢?

閉上眼,黑暗排山倒海壓來。老石覺得自己像在隧道中爬行,努力找尋著光亮的方向……嗯,一不做二不休,要就做場大的。現(xiàn)在不是流行廣告嗎?他老石也來個“廣告”。老石挺直背,僵硬的十指合力一拍,他要登個尋人啟事,把八斤的名字登在報(bào)上。

報(bào)社在鐵路橋進(jìn)去不遠(yuǎn),那條路老石熟。

七天后,老石手里捏著一份《廖城日報(bào)》,一版一版地翻著。在最后一版的右下角,他看到了一則尋人啟事。

吾兄解富清,生于1929 年,于1946 年進(jìn)山躲壯丁至今未歸。今弟已老邁,思親日篤。若本人聞訊或有知情者請速與廖城市古山鄉(xiāng)西圩村解石付聯(lián)系,萬謝!

1993 年5 月8 日

現(xiàn)在再看,仍然有第一遍的激動,幾乎像一個夢。西圩村至今還沒有哪個上過報(bào),效果極其顯著。消息從這個嘴巴傳到那個嘴巴,一邊跑一邊不停地繁殖、變形、膨脹。最后究竟成個什么樣,老石不知道。村人看他多了些奇奇怪怪的目光,有瞇眼窺探的,有閉口斜視的,有咧嘴大笑的,有搖頭嘆氣的。

老石沉浸在自己的情愫里??粗莾蓚€名字,他目光如水,心里漫開柔和的泡沫。好像那六個字不是印在報(bào)紙上的墨粉,而是活生生,可觸可感的人。

終于開動的那一刻,竟是恍然,像是上輩子的事。年輕那會,臂上的肌腱硬得跟石頭一樣,赤膊上汗珠子圓滾滾的,心里歡歡喜喜,仿佛掛著一個太陽,一圈一圈地放光。那個時候,他最喜歡雕小獅。扭頭擺尾的小獅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石頭中蹦出,真是可愛極了,讓人心里愉悅。他不喜歡大獅子,它們挺著肚裝模作樣的樣子假得很。他更不喜歡刻墓碑,它讓人想到死亡。

現(xiàn)在面對墓碑,老石心平氣和。死是人世的一部分,人沒了,刻上的名字至少會留下。多年的石匠,他知道石頭曉得好歹。你對他和善,它就乖巧地隨你打磨;你對它惡,它就咔嚓崩給你看。如果多摩擦它,它就能用一身油光,滋潤你的眼和手。

傍晚起風(fēng)了,在皮膚上掃出一陣爽涼。老石住了手。肚子咕咕叫,捏錘子的手也在發(fā)顫。該收工了。老石扶著腰踱回家,疲倦爬上來。用開水泡一碗冷飯吃下,他順手拿過《廖城日報(bào)》。盡管許多字很陌生,可他看得有模有樣,專注得像位退休干部。慢慢翻到最后一版,快速找到熟悉的角落望了又望。這張紙,幾乎是八斤全部的人生。

早起,李嬸的聲音比平日高了八度。高八度的聲音帶著做作的歡快從板壁那邊透過來:“這個破房子,屁都兜不住,更別提癆病鬼咳個不住了?!庇值暯腥拢骸岸荆?,快起床,太陽曬屁股了?!闭惶?,李嬸屋里的聲響都處在亢奮中。

老石知道,那些聲音是沖他來的。李嬸現(xiàn)在不但不避他,反而刻意往他眼前躥。每次都是端著身板,目不斜視地堪堪而過。那架式,好比慈禧太后,就差身邊有個李蓮英。老石則低頭垂目,佯裝沒看見,可每次都被李嬸的氣場壓得矮了一截。老石總感覺,李嬸曉得的事不少。

李嬸不曉得的是,老石不是癆,是咯血。

半年來,咯血斷斷續(xù)續(xù)就沒停。李嬸已經(jīng)好幾次拍了板壁。昨夜,老石驚醒后覺得腹部痛脹,氣血按不住往上翻。忙撐起身子,血卡在嗓眼,又腥又咸又癢,上不來也不下去。盡力壓小動靜???,咳,用力咳,它終于出來了。毛巾上綻出一抹紅,雞冠花的樣子。

肚子絞痛,有東西往上爬。通道打開,有了第一次,緊接著第二次、第三次……毛巾上重重疊疊開出濃濃一捧。把嘴揩凈,老石定定神,覺得肯定是因?yàn)榻裉鞗]吃藥。他從枕頭下摸出“替諾福韋”,倒出五粒藥片,又習(xí)慣性地放回一片,擰緊瓶蓋。仰頭咽下,松垮的頸皮下,喉結(jié)像刀鋒般戳出來。

一天又一天,老石處在半失眠的狀態(tài)。他不知道為什么白日間好好的,晚上就咯血。白天他只做一件事,當(dāng)一個石匠。雖然老了,可他覺得自己的手藝還行,家伙什還沒生疏他。輪廓已打磨好,一朵朵祥云,在他手下浮現(xiàn)出來,飽滿、生動、流暢,只等刻字了。

失眠使老石的夜晚籠罩著朦朧的興奮。大腦神經(jīng)在黑暗中狂亂地信馬由韁:碑上的字要請解校長手題,帕子和報(bào)紙可以埋進(jìn)墳里。萬一八斤活著,萬一,八斤來尋親……

睡眠是一截一截的,在一個念頭中模模糊糊眠了,又被另一個念頭驚醒。無數(shù)游絲在腦袋里穿插,搞得老石的頭像饅頭一樣膨脹。

老石渾身軟綿綿的。他閉上眼,蜷曲身子,覺得正在變輕變薄,像紙一樣輕悠悠地飄。有煙味。鼻子縮了縮,煙味更濃了,夾雜著焦糊味。張開眼,幾縷藍(lán)色煙霧飄來飄去。老石暗叫不好,爬起趕到火塘一看,火塘是黑的。定定神,撮起鼻子嗅著煙味來到板壁邊,煙霧正從壁縫中鉆過來。他拍著墻大叫:“李嬸……李嬸……”無邊的寂靜里,聲音泥牛入海沒有回應(yīng)。他跑下樓沖出家門。

鄰近都是老屋,只住著七八戶人。老石挨家將門拍得山響,“救火!救火……”幾十秒的路長得像翻一座山頭。一圈跑下來,沒有一扇門打開,周圍死水一樣平靜。若不是快速的心跳,若不是腦袋回響的嘶喊,老石會以為自己在做夢。一排屋全是土木結(jié)構(gòu),不耐火,燒起來就全完了。

等不及了。老石回屋拿起斧頭,直奔李嬸的屋門,三兩下劈開門栓,沖進(jìn)去。濃煙彌漫,火塘邊的木柱上火光扭曲著往上爬。濃煙躥進(jìn)氣管,比血更濃的辛辣。老石又咳了起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捏著沾血的毛巾,就勢捂住鼻子。

老石沖上樓。李嬸昏沉沉躺在床上,五官扭曲,像在噩夢里掙扎,要醒又醒不過來。他抄起杯子潑了李嬸一臉?biāo)?,用力搖晃她。李嬸清醒了一些,眼睛睜開一條縫。老石架起李嬸往外走。他把李嬸攙到門外,李嬸癱在地上,撐著地要往里沖:“二丫,二丫呀……”

老石大喘一口氣沖回屋里,火苗已躥開一大片。火舌升騰,屋里“噼噼啪啪”響。二丫頭躺在床上沒有一點(diǎn)聲響。老石把毛巾捂在二丫頭臉上,抱起她往樓下跑。懷中的二丫格外沉重,壓得他彎了腰。濃煙順著氣管往里鉆,攪得五臟六腑都走了位。血,不安生地蠢動。老石的腿顫抖起來,他覺得自己像風(fēng)暴中的樹,身不由已地被吹拂,沖刷。

一口血奪路而出。遠(yuǎn)遠(yuǎn)地,門口的火苗像條簾子。眼里都是火都是煙,門口站了一排人。陸續(xù)有水潑進(jìn)來,像一條銀蛇,很快就跌在地上碎了。一個火球“嘭”地一聲在半空炸開,火塘邊的菜油被點(diǎn)燃了,火星四濺。

老石瞅準(zhǔn)一個縫隙,拼力將二丫頭扔出去。再想邁步,腳像踩在棉花上,無處著力?;鸸鈸u曳,像噴涌的熱泉,像金色的祥云,張揚(yáng)又熱烈。抖動的氣浪中,一張張嘴巴在喊,一只只手在晃。但他們太過遙遠(yuǎn),沒有聲音,像電視里的默片。

火滅了。李嬸家里一片狼藉,像塌方的煤窯??諝庵杏袩熚?、潮味和焦糊味。老石的屋子除了幾片薫斑,完好無損。解建華站在柱子前,黃歷上的時間停留在六月九日,左上角有一個大大的圏,圈里的數(shù)字是三十九。掏出藥,是從未聽的名字:“替諾福韋”。瞧不出名堂,隨手把它們?nèi)舆M(jìn)蛇皮袋,拖到槐樹下放火燒了。

后園添了兩座新墳,坐北朝南并成一排。墓碑一樣的花崗巖,一樣的祥云紋。云朵飽滿流暢,栩栩如生?;鸸鈸u曳在墓碑上,像是投下一片小小的晚霞。

天空之下,暮色蒼茫,零星有一些槐樹、樸樹、楊樹。這些土生地長的樹木,沒有人會多看一眼。他們只是無聲無息地把生命長進(jìn)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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