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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琴

2023-12-19 11:31
雨花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琴師

馬 婷

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

—《考工記》

那些五彩斑斕的寶石,在玻璃瓶中暗自發(fā)光,它們怎么也想不到,會為一把琴獻祭。而這,是斫琴師的秘密。

我仔細觀察過斫琴師的手,亦柔亦剛,亦粗亦細。你說它秀氣吧,它能鋸木銼琴,刮灰刷漆。你說它粗糙吧,它提筆落款,在琴面繪圖時又儼然一副溫柔的書生樣。所以這雙手,既是匠人的,又是文人的;這人也是,既有匠人的執(zhí)著,又有文人的灑脫。這灑脫最先體現(xiàn)在喝酒上,所以他總在找尋酒友,每斫完一把好琴,酒局就開始了,似是將琴作為孩子,為它的出生擺個宴席,我便也喝過那唐代名琴“九霄環(huán)佩”的滿月酒,當然,這是后話。

他這亦匠亦文倒也印證了歷代斫琴師亦是文人琴家之說,先愛上撫琴,再致力于做出心意相通之琴。而古琴向來為文人抒發(fā)心緒之樂,或?qū)懶谋碇?,或抒懷自娛,只在自己。那么一把好琴,便是?nèi)心萬千思緒寄托之物,故有言“善彈者善斫”。

斫琴師許工,擅撫琴,懂篆刻,習(xí)書畫,精木工,會漆藝,有幸相識幾年。此前只見琴聞音,今夏,終有幸目睹其斫琴。

哪怕烈日炎炎,萬物叫苦,身子疲累,依然不抵心中熱忱,欣然前往,終在一老舊小區(qū)的地下室,見到正在斫琴的他。彼時的他,正凝神為一新做成的琴落款,手中的毛筆輕輕撫過琴底,留下“太古神品”幾個極佳的小楷,我在一旁盯著他的手嘖嘖贊嘆。這一雙匠人和文人的手,指甲修剪得平整干凈,手心或也有些許老繭,從手背看去,卻總令人想起古代君子,奇怪的是,我并不知曉君子的手應(yīng)該是什么樣貌,但那一刻,能聯(lián)想到的,卻只有這二字。正想著,目光移動到他身后幾張尚未完成的琴上,這些琴乖巧、安靜地置于一處,似等待主人為其穿衣系帶的孩童,而他,在這熱鬧喧嘩的炎炎夏日,長衣長褲,安靜地居于地下室,與琴為伍,與制琴的材料和工具為伍。

我方知曉,斫一把好琴,亦得習(xí)得一手好字,能在琴上作畫、琴底篆刻,精細的木工和漆藝功底自不必說。斫琴師許工,最初便是木匠。于他而言,琴的形狀要比一個板凳簡單得多,可它的選材又比板凳復(fù)雜得多。

《詩經(jīng)·國風(fēng)·鄘風(fēng)·定之方中》載,“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梢姶呵锵让窦匆讶¤?、桐為材以斫琴。尤其桐,自古便為主要制琴之木,只是斫琴對木之年歲尚有要求,以百年以上老舊房梁為佳,一則多年木性盡失,木中所含膠質(zhì)少,音色松透,共鳴良好;二則木質(zhì)穩(wěn)定不易變形。許工斫琴,便時常找尋老舊房梁,他說沒有一根合格的木頭能從斫琴師手上安全地離開,于是深山、河谷、老村莊,古墓、廟堂、舊房屋,到處留下他們尋覓的身影。為得到一根撞鐘的舊木,他能陪老和尚聊三天三夜佛法,終使得對方割愛贈木以報知音。這不,某年聽說某地拆遷,拆出一堆古舊杉木,他抑制不住激動之心,多次趕赴建筑工地,硬是想盡各種辦法將那些舊木收攏過來,而后坐在拉木的三輪車前,汗水涔涔,笑意盈盈。那個晚上,想來又是幾壺酒下肚,之后便陸續(xù)得出好琴幾張。應(yīng)著他的話,杉是比桐更好的材料。而自古文人斫琴,單找尋木料,就傳出無數(shù)佳話。

如赫赫有名之東漢蔡邕的“焦尾琴”,即是其某次在吳地,偶然見一人燒火做飯時,聽到火中木材發(fā)出清脆爆裂之音,知是良材,遂將這燒火之桐木搶救出來。果然是一斫琴好木,所制之琴音色不凡,只是尾部還帶有焦痕,故此有了“焦尾琴”之稱。而唐代斫琴名家四川雷氏中最有名的雷威,據(jù)傳就常趁風(fēng)雪或雷雨交加之時,不避艱險,深入山林,聽辨風(fēng)吹樹木之音,從而選取斫琴良材。另有五代吳越忠懿王嗜琴,曾遣使以廉訪為名,實為物色良琴,而使者至天臺山寺廟后,夜間聽到屋外瀑布轟鳴之音,仿佛近在簾外,晨起觀察,才知瀑下淙石處正對一屋柱,且柱子向陽。便暗暗思索,若其是桐木,必是一斫琴好木,遂以刀削之,果桐也。于是從寺廟僧人處換之,取陽面之材,又放置一年后,終斫制成“洗凡”“清絕”兩琴,皆為曠世之寶。

如此可見,要斫一把好琴,必先選取好的材料。唐代雷氏斫琴不拘泥于桐木,而是喜用杉木,因其覺桐木易變形,杉木則能保存千年之久。也是因此,斫琴師許工斫一把好琴,必花費心思尋一好的杉木。他將那些辛苦得來的上好杉木木料放置在另一間做木工活的房間,在這間房內(nèi),他只是木匠。于是那些刀斧、鋸子、鉗子、起子、手工刨、卡尺、墨斗……似孩童收藏的珍愛玩具般整齊地排布在其中一面墻上,另外兩面墻上,則掛滿了做好的各式各樣的琴,這些琴如月子會所里嬰兒房中一排排躺著的嬰兒般,樣貌特征各有不同,但都令人憐愛、歡喜、贊不絕口。那把他引以為傲的唐代名琴“九霄環(huán)佩”就藏在其中,雖與其他兄弟姐妹同處一室,但終歸有一種絕塵卻又華貴的氣質(zhì),使得人的雙眼,不知不覺移到它的身上,赫然定住。他于是將這把琴取下來,似將自己最優(yōu)秀的孩子抱在懷里向客人展示般絮絮叨叨,解說著這把琴的珍貴之處。而平日里,他就是在這,沉默著,與這些制琴的工具相伴,斫出一張張好琴。

于他而言,斫一把琴最簡單的恰是定式和造型。那年輕時的木匠底子到底不是白練的,任其伏羲式也好,神農(nóng)式也罷,又或是仲尼式、蕉葉式、落霞式……十多種造型都不在話下。那琴首、琴頸、琴肩、琴身、琴腰、琴尾似塑造美人般,在他那雙亦匠亦文的手中慢慢顯現(xiàn)。而其后的槽腹工序亦是他所擅長的,這么多年,他已完全掌握這些木料的習(xí)性,如何將一把琴的音色發(fā)揮到最好,全在于掏共鳴箱的槽腹作業(yè),即便如此,對于此項工序,他似乎也如胸有成竹的文同一般,早已掌握在心。

許工斫琴,勝在細節(jié)。在用生漆和繩子將琴的面板和底板膠合捆扎待其完全黏合,琴形初具后,將岳山、冠角、承露、軫池、龍齦等配件黏合得嚴絲合縫,尋不到一點做工痕跡,又在其后不斷修整,使得邊角光滑圓潤,指尖劃過,竟如同觸在玉上一般。我遂想起幼年時父親做木工活也是這般,人人夸耀他活做得細,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木匠。他的眼中,不容許任何柜子、門、桌椅等留有縫隙,細致之外還講究美觀,思緒轉(zhuǎn)換間,眼前這斫琴師仿佛變成了父親的身影,而我,嘰嘰喳喳在他身旁一邊唱歌一邊幫他拉墨斗的線。那些歲月,大約也只有家中老房子旁那幾棵年歲大的樹能記得了。我一邊看許工斫琴,一邊回想舊時鄉(xiāng)村生活,或許做過木匠的人才能如此細心,又或許,他們只是性格上略有相似?;钭黾毩?,生活中自然就細了,一些需要得過且過大大咧咧處理之事,他們便顯得計較起來,我不知許工會否如此,我父親這一生,倒是有太過執(zhí)拗計較的特性,也因而吃過許多虧。許工在給古琴上漆時,即便已化身漆匠,也依然保留這份細致,不留任何邊角。落款繪圖時,又恰是文人風(fēng)骨,沒有一樣無功底,沒有一樣不精。故而他的琴,無論木工、漆藝、畫工、字跡皆是上品。

大漆之美,堅牢于質(zhì),光彩于文。他說一把琴之所以費時,全在漆藝。于是,他工作的房間,開始挪到那個存放著五彩斑斕的寶石的屋子。在這間房內(nèi),他變成了漆匠。要完成靠漆、裱布和刮灰胎、上面漆等一系列工序。而這些,恰是斫琴中最有趣又最磨性子的步驟。

我看到他用橘子油稀釋了生漆,像育嬰師為新出生的嬰兒按摩一般,他用發(fā)刷輕輕撫過琴面。這發(fā)刷或以某個年輕女子美麗的秀發(fā)為材料,許還帶著她的輕柔嫵媚,橘子油散發(fā)出清香的令人心脾蕩漾的橘子味,它們由遙遠的國度,翻山越嶺,來為一把琴獻身。這稀釋了的生漆滲透進琴面,像變戲法一般,由土黃色漸漸變至深紅色直至呈黑色,有如為琴穿上一層護甲,自此再也不怕陰冷潮濕,再也不會輕易開裂。這便是漆的魅力,中國生漆在數(shù)千年斫琴的施材配料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這種漆樹分泌的天然津液陰干后的韌性、彈性、堅硬程度,使得戰(zhàn)國至唐宋元明清的傳世古琴,經(jīng)千百年無數(shù)人手指撫弄仍完好無損。

所謂“百里千刀一斤漆”,這看似簡單的斫琴,如今細究起來,所需的每一物卻都難得。尤其生漆。每年割采時節(jié),漆農(nóng)們穿梭于秦嶺,似猴子般爬上漆樹,將漆刀割入樹身,漆樹流下血淚,落入漆桶之中,并暗暗發(fā)出詛咒,于是漆農(nóng)渾身瘙癢難耐,長滿漆瘡。世人將這稱之為漆咬人。斫琴師許工深知這點,但初做琴時,他卻尤為自信,以為就自己這粗糙的身子,定不會對這自然孕育的神奇之物有所反應(yīng),所以并不做任何防護,卻不料接觸后亦是全身潰爛瘙癢,至此愈發(fā)敬畏這生漆。之后再作業(yè)時,必安安穩(wěn)穩(wěn)戴上手套,虔誠對待。

而我在這間漆藝工作室擺放著的一張張等待華麗變身的古琴中,看到一把裹了布,剛剛刮過灰胎的琴,初看那顏色質(zhì)地,以為是一陳年老木,卻不知,它只是被苧麻包裹著,刮了一層灰胎而已。這裱布看似不起眼,卻是古琴傳世的關(guān)鍵,唐代斫琴師便用這么薄薄一層裱布,使得古琴千年不開裂。而至于灰胎,我起初茫茫然并不知為何物。許工于是將鹿角霜拿出,如教授學(xué)生的先生答疑解惑,言語間,有分享的喜悅。雖然那雙眼,藏在厚厚的鏡片之下,我總看不到神態(tài),但他嘴角的笑和溫柔的言語,將歡喜與自豪盡顯。

我方知,鹿角霜這般神奇。鹿生在山林,鹿角如何竟為斫琴所用,準確地說是鹿角熬制鹿角膠后剩余的骨渣,雖也知曉它是味中藥,如放在以前,萬不會將這二者聯(lián)系起來。他把鹿角霜磨成不同粗細的粉末,將大漆慢慢倒入其中,不斷攪動,大漆于是又如變戲法般從乳白色變至褐紅色,直至成為黑色。這鹿角霜要按照由粗到細的順序,分三遍與大漆調(diào)和,刮于裹了苧麻的琴上,每一遍都要待其干了后用砂紙磨平,再去刮下一道稍細些的灰,以填補上一遍留下的空隙,如此,三遍之后,將其打磨至琴面光潔,無沙音。那白色的鹿角霜研磨成的粉末,按粗細不同裝在不同的器皿中,許工將其一一打開,讓我分辨,我卻只為古代匠人的一番玲瓏之心所傾倒。殊不知,他接下來要展示的八寶灰才最為精妙。

我于是看到了那些五彩斑斕的寶石。它們呈破碎狀,聚集一處,安靜地躺在各自所屬的玻璃器皿中。因是玻璃,故而從外面更能看出顏色的鮮艷。這些珊瑚、朱砂、雄黃、瑪瑙、綠松石、珍珠等碎石,原本處在山間水旁,或制成了首飾被富貴之人穿戴,誰能料想,它們竟也到了斫琴師的工作臺上,成為八寶灰,為一把好琴獻祭,使得琴面有如繁星,白日里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夜里在月下閃耀輝映。如此,它們倒也能隨著這琴流傳千年,不知不覺間,為無數(shù)文人輕撫贊嘆。八寶灰胎出現(xiàn)于北宋晚期,其獨有的金石之韻為文人琴家所珍視。只是各色寶石材料昂貴稀有,故八寶灰古琴多為帝王將相、達官貴人收藏,僅有少量流于民間,現(xiàn)今存世的也為數(shù)不多,尤為珍貴。如今,過了千年,倒是能為斫琴師所用,到底是時代給予的福氣。彼時,將這裝著各色寶石的玻璃器皿一一展示與我的許工,與地下室亮著的燈光融為一體,渾身閃耀著匠人的魅力。于他而言,那些在山林吸收百年靈氣,又在房屋頂端歷經(jīng)多年風(fēng)吹日曬的舊木,這些曾于山間水旁享受自由的寶石,如今都找到了最好的歸宿,化身一張琴,長久存世。

那些刮完灰胎的琴要陰干一段時間,裝上琴徽,上漆、打磨、推光后安裝雁足,即可安弦試彈。古人裝琴徽多用金、玉,許工則用貝殼。一顆一顆,鑲嵌黏合,竟不知是它的眼睛還是嘴巴了,單從視覺上,只覺相得益彰。而琴弦,古代唯有蠶絲,如今則用鋼絲,著實結(jié)實許多。

他將一把未上弦的琴,固定在一安裝了琴弦的木制工具上,喊來兒子試音。剛剛成年的男孩,彈琴已至一定境界,許工笑語,這一點他自愧不如。這是傳承,也是許工的欣慰之處。少年長相秀氣,凈手焚香后端坐于琴前,于琴弦的勾挑之中微微頷首沉思,指尖于是傳出一曲醉人心脾之樂,回蕩在夏日安靜清涼的地下室中,太古閣又出一件珍品。

一切技藝皆有傳承,斫琴亦是。像這太古二字,即來源于唐代雷氏所斫名琴“九霄環(huán)佩”上的古人題字,他對仿制這樣一張琴的喜悅從不掩飾,甚至直接摘取太古作為齋號,逢人講起此琴,整個眉宇間滿是柔情和寵溺,令人想起“顧盼生輝”這樣的詞,與此同時嘴角也不經(jīng)意間上揚,平日里嚴肅的匠人面貌于是舒展開來,那一刻,他只是慈父。遂想起那日為琴設(shè)宴時的歡樂之態(tài),與新晉父親展示自己剛出生的兒子無異。漫漫斫琴史,或許終因這仿制的“九霄環(huán)佩”,有了他的一席之地。只是對于斫琴技藝的起始,后世之人皆茫然,許工亦是。

地下室傳來陣陣涼意,我裹了裹特意穿上的外衣,這些沒有窗的房子,一間套一間,隱在繁華小區(qū)的地下。地上是烈日炙烤的城市煙火,地下是安靜清冷的精神家園,我不禁想起《神雕俠侶》中小龍女居住的古墓,想來便是這般,幽暗、寂寥,仿佛早已遠離城市,這里,會讓人短暫忘掉時空,更容易與那些斫琴的先輩心生感應(yīng)。

他有時會喃喃自語,忙碌幾個小時后,卸下疲憊,泡一壺清茶,焚一根熏香,手指輕輕撫過那些琴弦,化身文人,彈一曲《酒狂》,喃喃自語,呈癡狂狀態(tài)。一旁的書本翻開,那些古人斫琴的事跡一個字一個字從書中跳出來,在琴弦上舞蹈。一張好琴,足以喚起那些沉睡千年的斫琴師。他們有時也從書本中走出來,靜靜地看著許工斫琴,所以他說,總似有人在耳畔低語,指引他更加精良的做工。這些人中,或有神農(nóng)氏,或有堯帝,或有顓頊,或有唐人雷威。那些傳說,或真或假,早已深入許工之心。

昔有神農(nóng)氏“削桐為琴,繩絲為弦”,創(chuàng)造最初的琴。又有“伏羲見鳳集于桐,乃象其形削桐制以為琴”之說?!短接[》引《通禮篡》云:“堯使無勾作琴五弦。”《禮記·樂記》則載“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種種傳言撲朔迷離,所以歷代斫琴師并不計較究竟是哪位先祖創(chuàng)造了琴,只知它古老厚重,先人智慧妙不可言。故而許工斫琴,總要備一碗酒,敬這些先人,也敬自己。待琴斫好,又似還愿一般,酣暢淋漓再喝一場,為那些舊木,為那些漆,為那些寶石,為那些匠人……

他終日研究那些古代名琴,致力仿制,看似只是照著樣貌斫出一把古琴,卻將那段歷史也牽動起來,將歷代斫琴師的一生也牽動起來。古人斫琴,先秦時構(gòu)造簡單,漢代逐漸定型,唐達到空前,宋則出現(xiàn)官辦的官琴局,并統(tǒng)一形制。1978 年湖北隨縣曾侯乙墓出土的戰(zhàn)國初期十弦琴和1973 年湖南長沙馬王堆出土的黑漆七弦琴,琴身由獨木斫成,構(gòu)造簡單,琴面尚無徽位,且面板與底板分開浮擱,由此兩張現(xiàn)存最早的古琴可知,先秦琴之形制尚在發(fā)展。

而蔡邕的焦尾琴,恰印證了東漢斫琴技藝的進步,此琴據(jù)說傳至六朝時還在使用,且后世愛琴之人竟爭相仿制,琴之精妙可見一斑。漢魏之際,斫琴師開始為琴面安裝標志音位的琴徽,共鳴箱也愈發(fā)完整。東晉人物畫家顧愷之曾作絹本設(shè)色畫《斫琴圖》,圖中之人或挖刨琴板、或上弦聽音、或制作部件、或旁觀指揮……寫實而生動地將古代文人制琴之狀現(xiàn)于眼前。畫中之人,皆長眉修目、面容方整、表情肅穆、氣度文雅,盡顯古代君子風(fēng)范。而畫之細致,琴面琴底清楚分明,龍池、鳳沼亦可顯現(xiàn),也為后世之人制琴起到范本作用。

如此,加上唐之國力強盛,文人墨客更加追逐精神之樂。故唐代之琴,在數(shù)量與質(zhì)量上達到空前。一些斫琴名家亦開始涌現(xiàn),其中尤以四川雷氏居首?!肚贂笕份d:隋文帝的兒子楊秀封為蜀王后,曾“造琴千面,散在人間”。至此蜀地斫琴名家輩出,或與此有一定關(guān)系。單雷氏一門,名家眾多,所制之琴人稱“雷公琴”,有“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獨稱雄”之說。到了宋時,蘇軾對雷氏琴也情有獨鐘,以“家藏雷氏琴”而怡然自得,為求雷琴之精妙,甚至曾破琴視之。其在《雜書琴事十首·家藏雷琴贈陳季?!分袑懙溃骸坝嗉矣星伲涿娼宰魃咄k紋……其岳不容指,而弦不。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獨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其聲出于兩池間,其背微隆,若薤葉然。聲欲出而隘,徘回不去,乃有余韻,此最不傳之妙?!崩资锨俚幕馃崛缤F(xiàn)今名牌一般,惹得文人雅士、官宦子弟爭相收藏,到了宋時,甚至生出不少偽造唐代雷琴之人,看來造假之事古已有之。而蜀中九雷中,要數(shù)雷威成就最大,雷威制琴除卻選材時傳出一段段佳話之外,所斫之琴,亦流芳百世,尤其“春雷”為傳世古琴之最。而如今收藏于故宮博物院的“九霄環(huán)佩”,亦是雷威所作,其號稱傳世七弦琴中最古最佳。所以許工對那張傾注心血仿制之琴如此珍視,實在也是因它太過寶貴。

木匠以魯班為始祖,造紙之人則供奉蔡倫,許工雖未言明,但看他講述雷威于風(fēng)雨交加之夜,只身前往山林,聽樹木之音選取良材的故事時那神態(tài),方知雷威在他心中有如魚玄機于我,總有些特殊情愫。雷威之后,宋明時期有不少帝王、親王以文人姿態(tài)出現(xiàn),對斫琴之事產(chǎn)生濃厚興趣。于是宋太宗趙光義推出“九弦琴”,宋高宗趙構(gòu)推出“盾形琴”,一些斫琴專著也隨之誕生?!肚僭芬洝肪褪沼小绊浇趁卦E”和“琴書、制造”部分,并將碧落子所作的《斫琴法》收錄其中。到了明時,斫琴名家眾多,《陶庵夢憶》就曾夸贊號稱吳中絕技之一的斫琴師張敬修,言說他的斫琴技藝上下百年無敵手。斫琴技藝至此斷代,直至民國才復(fù)出現(xiàn)。

許工幼年時,在河北一小縣城,受父輩影響,對木器產(chǎn)生濃厚興趣,他好奇一棵樹何以變成家中的桌椅,好奇一塊木何以化身母親的梳妝匣。當同齡少年沉浸于爬樹、摘果、游戲之樂時,他在研究家中木門為何能開合,如何能用木頭做成一把槍。有人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在這個老師指引下,成年后的他,終成為一個木匠。

木匠許工天生就該是匠人。各種技藝如書法、繪畫、篆刻皆自學(xué)成才,又天生有某種文藝氣質(zhì),那個年代,他也曾留長頭發(fā),彈一手好吉他,寫一手好文章。直至某次學(xué)人家進入網(wǎng)吧,在瀏覽貼吧時看到斫琴二字,他眼前一亮,似是某種記憶被喚醒。從此將自己關(guān)入家中開始倒騰,許久之后,終制成一把琴,回憶起來竟也二十年了。或許他前世,就與琴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緣,此生才能一眼認定,堅毅相守。這是他的斫琴史,在這斫琴技藝的傳承史中猶如雨點匯入汪洋,雖渺小,雖短暫,但于他而言,做一個匠人,守一顆匠心,只管眼前心愛之物,哪顧得身后之名。這琴長久留存,“太古閣”和“許春光”就長久留存,至百年、千年。人們總能在一把好琴底部,看到那樣的落款,猜想著曾經(jīng)的匠人,就如同如今的他,守著那把“九霄環(huán)佩”,研究其上的落款與題詞一般。

九霄環(huán)佩

“泠然希太古”—詩夢齋珍藏。

這是藏于故宮博物院的唐代名琴“九霄環(huán)佩”琴背一側(cè)所刻之字,并附有“詩夢齋”印一方。其中“泠然”二字常被用來形容琴音清越,也是因此,許工將齋號改為“太古”,并將“泠然”二字留與兒子,且早早制好印章,待其成長,以繼承衣缽。

他將那張復(fù)原的琴翻轉(zhuǎn),帶著某種神秘的笑,讓我辨認其上的字。

“超跡蒼霄,逍遙太極—庭堅”

“靄靄春風(fēng)細,瑯瑯環(huán)佩音。垂簾新燕語,蒼海老龍吟—蘇軾記”

我隨之激動地叫喊,原是他們,此琴之分量在我心中漸長。原來他們都曾被這唐代雷氏所斫名琴“九霄環(huán)佩”俘獲,題跋留念。如此,這琴便帶著他們的氣息留存了下來,這便是物之欣慰,人之悲哀,匆忙一生,到底不如這些物件,能長久感知這世界。但物件卻總歸承載著人的記憶,和那題字時留在其上的溫度。王羲之《蘭亭序》中說:“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碧K軾與黃庭堅曾對著這張琴感慨斫琴人之盛名,清人葉詩夢又何嘗不是對著它感慨蘇、黃之舊夢,而如今,我們亦是對著它,慨嘆這些早已逝去的古人和他們當日藏琴之喜。

見我盯著這琴背驚嘆,許工更是欣喜,直接將琴抱于屋外桌上,任我觀察。我方仔細辨認琴背上其他篆書及印章,早前只被蘇軾與黃庭堅的題字吸引,倒沒仔細看其他印記。許工復(fù)原這“九霄環(huán)佩”時,不僅是琴,其上的文字也是臨摹得絲毫不差。琴背池上方刻有篆書“九霄環(huán)佩”四字,下方則刻“包含”大印一方。鳳沼上方留有“三唐琴榭”橢圓印,下方則為“楚園藏琴”印一方。腹內(nèi)左側(cè)刻寸許楷書款“開元癸丑三年斫”七字。其中“詩夢齋”為清末北京著名古琴家葉赫那拉佛尼音布(葉詩夢)的別號。“三唐琴榭”和“楚園”均為清末收藏家劉世珩的別號。許工斫“九霄環(huán)佩”,原模原樣將這些印章刻上,這是他對那些藏琴名士的敬,他永遠保留著自己那股子細致的匠心,若非沒有像原琴一般以玉為雁足,恐真能達以假亂真之境。也難怪,那日宴飲,他豪情萬丈,一杯杯酒下肚后,又將眾人邀請至所居之地,賞琴品茶。眾人便紛紛圍繞著這張放置于琴桌上的珍貴之物,拿出手機一頓拍攝,它則似王子一般,高貴安靜地盯著這些醉意蒙眬之人,驚嘆主人何以這般激動。要說起來,當日的我,對這“九霄環(huán)佩”無甚了解,只當是吃了一頓宴席,昏昏然跟著眾人在夜里走過坑坑洼洼的小路,來到一城中村的院子,又茫然擠進一間屋子,跟眾人一道對著琴桌上所放之琴觸摸拍照,卻并不知其有何來歷。今日才真正識得它的珍貴之處。

原“九霄”與“環(huán)佩”為道教常見意象,有出塵絕世之意。尤其“九霄”常用來指代仙界,“環(huán)佩”或可認為是中國古人佩于腰上的玉飾,其相碰時能發(fā)出悅耳的“叮當”之聲。“九霄環(huán)佩”之名與這琴之精良做工堪稱絕配。此琴為伏羲氏,為唐琴一種,由盛唐斫琴名家雷氏家族中最有名望的雷威所斫。后歷千年,經(jīng)數(shù)人,終到了故宮博物院,成為傳世珍品,價值一度高達四億人民幣,號稱世界最貴之樂器。其貴,貴在年歲,貴在斫琴師與諸多收藏者之盛名,貴在斫琴技藝之精妙。此琴之斫制,匠心獨運,制作精良,梧桐為面,梓木為底,通體髹紫漆,純鹿角灰胎。龍池、鳳沼均作扁圓形,以蚌為徽,紅木做軫,雁足為白玉,岳尾則為紫檀。只是年歲久遠,畢竟存世千年,歷經(jīng)歲月磨洗,使得琴面多處以髹漆修補過,但也因此有了別樣風(fēng)采。

但琴終歸是樂器,哪怕只是文人與自己、與天地、與鬼神交流的載體,抒發(fā)心緒之物,也須得耳聽其聲,后將心中所感與之交融、纏繞,終達成共鳴。否則,何以有高山、流水之音,何以有伯牙、子期之交。所以“九霄環(huán)佩”之貴,更在于其聲溫勁松透,盡善盡美,可說“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九德兼?zhèn)?,終使得大文豪蘇軾沉醉,贊其如和煦的細細春風(fēng),如仙女身上響起的瑯瑯環(huán)佩之音,如春燕在耳邊溫軟的呢喃之聲,如海中老龍的悲愴低吟。也因而歷來為眾琴家仰慕,收藏者名家如云,流傳有序,被視為“鼎鼎唐物”和“仙品”。

難怪許工會如此珍視此琴,為使其與原琴相近,連琴面之漆的修補痕跡也繪了出來?!熬畔霏h(huán)佩”歷經(jīng)千年尚能奏響,出于許工之匠心??粗藦埛轮浦?,許工眼神堅毅,表情肅穆,一字一句,夸下???,保它一輩子都不會裂。這言語,透著匠人對自己手藝的自信,透著匠人的一番大志。于他而言,做琴亦如做人。他的心思全在一張琴中,所以他彈《瀟湘水云》,蒼涼曠遠,孤獨激昂,以此曲試音,微閉雙眼,人琴合一,以驗琴音。那一刻,他將內(nèi)心一切都交予手中之琴,當萬千情緒從指尖傳出,當心中跌宕現(xiàn)于琴音,種種記憶涌上心頭,酸、甜、苦、辣,汗水與愁苦一一呈現(xiàn)。琴終于成了他的知音,他也從此找到了斫琴的意義。一張好琴是與斫琴師心意相通的,它由斫琴師的汗水澆灌而成,終帶著他的風(fēng)骨。如此,斫琴師斫琴,也在雕琢自己的人生,容不得半點瑕疵,半點應(yīng)付,半點偷工減料。否則,琴會裂,名會毀,匠無信。

而此把仿制之琴山口圓潤,邊角如玉,輕輕觸摸,便如同撫上少女玉肌,撥動其弦,琴聲更是在這地下室蕩開來,回旋著進入耳畔,人便也飄飄然醉了。良久,心緒仍停留在這把名琴之上,唐人雷威斫琴的身影遂浮現(xiàn)眼前,蘇軾、黃庭堅、清人葉詩夢都隨著此琴,留下抹不去的印記。那么許工所斫這“九霄環(huán)佩”又將何去何從,百年千年之后,它是否會留存今日觸摸它的這幾人的氣息?

從地下室走出來,仿佛歷經(jīng)一場時光穿梭之旅,夏日驕陽倒成了重回現(xiàn)實的開關(guān),炙烤在樓房和路面上,熱氣騰升,將人包裹著,人便如同大夢初醒一般,將那些古人古物隱在心底。我巴巴地跑去商店,買一根冰棍,心滿意足地朝一間飯莊走去。一場酒局又將在城市的某一角開始,這次,為的是斫琴師的故事,為的是匠人的初心。想來千年之前的雷威,每斫出一張好琴,也必會與好友共聚山間茅屋,酌酒一壺,撫琴一曲。許工斫琴之孤獨與深情,或許在這豪飲之中得到釋放。今日的他,是木匠,是漆匠,是文人,是墨客,是琴家……種種身份,只在那顆匠心,只在熾熱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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