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平

(遼寧大學 文學院,沈陽 110136)

京都賦是兩漢大賦中最具代表性題材之一,以都城為賦作題材始于揚雄《蜀都賦》,之后杜篤創(chuàng)作了《論都賦》,在漢明帝時掀起都城賦創(chuàng)作的小高潮,班固、崔骃、傅毅均大致同時創(chuàng)作了都城賦,而班固《兩都賦》是其中篇幅最長、影響最大的創(chuàng)新之作,大約五十年后,張衡模擬《兩都賦》創(chuàng)作了《二京賦》。這兩篇賦作因為題材、風格類似,賦作者又同屬于東漢著名的大賦作家,所以這兩篇作品常常被作為漢代最具代表性的京都賦相提并論。這種習慣容易讓讀者忽視一個事實:在六朝的文化背景中,班固《兩都賦》與張衡《二京賦》在當時人的文學接受中,其文學審美與創(chuàng)作水平是有著很大的差異的,張衡《二京賦》在賦學審美上被高度評價,而《兩都賦》處于被忽視狀態(tài),其賦學地位是邊緣化的,尤其在左思《三都賦》問世之后,這種審美差異化現(xiàn)象就更為突出。這種文學接受狀態(tài)的原因何在?班固《兩都賦》又是在何時、何種契機下使其在六朝時的京都賦接受中由邊緣走向中心?以下將從賦學風尚、注釋學、文化背景等方面入手來探究這些問題。

一、魏晉賦學風尚中重《二京》輕《兩都》取向

漢初大賦受到縱橫家言的影響,具有鋪張揚厲的特點,賦家為了營造文章氣勢,形成了夸飾虛構、羅列名物、堆砌辭藻的風氣。揚雄是改變漢賦風格的關鍵性人物,他從“諷諫”效果出發(fā)批評漢大賦“勸百諷一”,這使得漢賦在夸飾、虛構方面漸漸弱化,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就是這一風氣轉變過程中的作品。

魏晉時期興起的賦學風尚,崇尚可信征實、廣博。這種觀念在曹丕《答卞蘭教》中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賦者,言事類之所附也;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也,故作者不虛其辭,受者必當其實。”[1]119曹丕強調(diào)賦的文體特點之一是以“事類”依附的特征,強調(diào)賦作者不應該夸大其詞,對于所敘述對象當持實事求是原則。左思對于《三都賦》頗為自信,《三都賦序》詳細說明了《三都賦》在征實、博物方面超邁前人,“匪本匪實,覽者奚信?……聊舉其一隅,攝其體統(tǒng),歸諸詁訓焉?！盵2]645左思以征實可信為標準評論賦家時,對漢代的賦作名家進行批評,認為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賦作舉例其“假稱”,批評其文辭藻飾、內(nèi)容虛而無征。因而,左思對于包括《兩都賦》在內(nèi)的大賦持批評態(tài)度,表現(xiàn)出重寫實輕文辭傾向,左思在《三都賦序》中對于賦作的征實性做了說明:“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風謠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盵2]645之后,皇甫謐《三都賦序》中也強調(diào)了賦作征實的重要性,“其物土所出,可得批圖而校。體國經(jīng)制,可得案紀而驗,豈誣也哉!”[2]74要求賦中所提及的物產(chǎn)、制度,都符合實際,不能有夸飾。

博物趣味是魏晉賦學的又一新變。班固《東都賦》在具體事物鋪陳的豐富性方面遜色于張衡《二京賦》,這是魏晉之后人們重《二京賦》輕《兩都賦》的又一原因。《二京賦》比《兩都賦》更為詳盡地描寫了社會的人情習俗,詳細描述長安的繁盛富麗,生動描寫了魚龍百戲等戲劇、雜技。文辭也更為富瞻弘麗。《三國志·國淵傳》中,魏郡太守國淵認為:“《二京賦》,博物之書也?！盵1]256國淵的評價,顯示了對《二京賦》中對物產(chǎn)等事項描寫的興趣。蕭子顯《南齊書·樂志》載:“角抵、像形、雜伎,歷代相承有也。其增損源起,事不可詳,大略漢世張衡《西京賦》是其始也。”[3]說明蕭子顯也把張衡《二京賦》看作是博物之書。這體現(xiàn)了魏晉之后《二京賦》比《兩都賦》更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南朝時期賦學審美變化,還體現(xiàn)在對物象描摹細致。《文心雕龍·物色》指出:“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盵4]419劉勰概括的晉代以來的賦學審美,重視物色的細致描摹,講究物態(tài)描寫生動?！赌鲜贰埲趥鳌诽岬筋檺鹬赋鰪埲凇逗Ｙx》缺乏對鹽的描寫,張融立即求筆添句,“漉沙構白,熬波出素,積雪中春,飛霜暑路?！盵5]展現(xiàn)了當時注重細致描摹的賦學審美特征。

班固《兩都賦》開創(chuàng)了把兩個都城對照書寫的體式,張衡《二京賦》在賦的結構上沿襲了這一體式。班固《兩都賦》創(chuàng)作宗旨在于通過對都城的描寫諷刺西漢、贊頌東漢,這樣的創(chuàng)作宗旨使得他在西都與東都的描寫上存在差異。《兩都賦》對西都長安的描寫,盡力表現(xiàn)長安宮室的壯麗和帝王生活的豪奢,描寫頗顯夸張;東都的描寫重點則在光武帝撥亂反正、漢明帝制度、典禮建設上,對畋獵、宮室的描寫,就克制、簡潔得多,宮室部分只敘述明堂、靈臺、辟雍相關內(nèi)容,就文辭與氣勢而言,與西都描寫相比黯然失色。因而,曹道衡先生認為《兩都賦》是存在缺憾的,“因為他所寫長安富饒的情況多系目睹的景色及熟習的史事,所以不少片段寫得有聲有色;寫到洛陽時,則未免把君主理想化,結果仍不免有空洞說教的成分?！瓕憣嵉某煞钟兴黾?夸飾過度以至離奇的神話內(nèi)容,已不復存在。”[6]曹道衡認為東都的描寫遠遠遜色于西都,西都鋪張描寫豐富而東都顯得單薄。就兩都敘述均衡、物象豐富生動、描寫細致而言,張衡《二京賦》是更為成功的。張衡《二京賦》創(chuàng)作目的就在于諷刺東漢社會風氣的過度奢侈,《后漢書·張衡列傳》:“永元中,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時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精思傅會,十年乃成。”[7]張衡對于兩都所代表的政體都有不滿,有借描寫都城批判政治的意圖,有學者認為《二京賦》的完成,與張衡青年時期出武關、游三輔、觀京師的生活經(jīng)驗有關,因而二京的描寫比《兩都賦》更為豐富、生動,在寫實性上更為準確。張衡《二京賦》對于個別事例的描寫濃墨重彩,如《西京賦》中對于“百戲”的描寫,刻畫生動、形容詳盡,《東京賦》中對“大儺”的描寫也令讀者印象深刻。李善《西京賦》注中提及楊泉《物理論》盛贊“平子《二京》,文章卓然”。

因而,《兩都賦》《二京賦》在六朝時期文學接受的不均衡狀態(tài),既受到魏晉時期新的賦學審美風尚影響,也是由其作品自身的藝術水平?jīng)Q定的。班固《兩都賦》對西都、東都的文學描寫藝術水平的不均衡,其藝術審美也與晉代以來新興的賦學審美不吻合,導致了《兩都賦》的邊緣化。而張衡《二京賦》具有博物特征,描寫富贍而且較為寫實,其自身的審美價值在魏晉以來不斷被發(fā)掘,在六朝崇尚征實、博物的賦學追求下,《二京賦》在京都賦中的代表性以及經(jīng)典作品的地位在西晉時期就確立起來了,而《兩都賦》經(jīng)典地位的確認要到梁代蕭統(tǒng)的《文選》編撰之后才最后完成。

二、《二京賦》《三都賦》并稱與《兩都賦》的邊緣化

左思《三都賦》問世后,文人們樂于將《二京》《三都》并稱,而這種現(xiàn)象又轉移至注釋學與總集編撰領域。在賦的注釋學成果日益流行后,為《二京》《三都》注釋非常流行,兩篇作品均出現(xiàn)了多種注釋本,而《兩都賦》不僅少見于文人們的議論,并且在注釋學領域也被邊緣化了。

據(jù)《抱樸子·鈞世》第三十記載:“《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p>

《世說新語·文學》中云:“左太沖作《三都賦》初成,時人互有譏眥,思意不愜,后示張公。張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經(jīng)高名之士?！薄扳字俪踝鳌稉P都賦》成,以呈庾亮。亮以親族之懷,大為其名價云:‘可三《二京》、四《三都》?！诖巳巳烁倢?都下紙為之貴。謝太傅云:‘不得爾,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擬學,而不免儉狹?！?/p>

《晉書·孫綽傳》中絕重張衡、左思之賦,每云《三都》《二京》,五經(jīng)之鼓吹也。

左思“摹《二京》而賦《三都》”,左思《三都賦》問世后,晉宋之際的人們常常將《二京賦》《三都賦》并提,稱頌其成就,以上葛洪、張華、孫綽以及庾亮的言論,均是將張衡《二京賦》與左思《三都賦》并提,并且,《隋志》著錄《五都賦》說明魏晉時期對張衡《二京賦》的評價遠遠高于班固《兩都賦》,班固《兩都賦》確實未能成為那個時期人們心目中京都賦的經(jīng)典。

《兩都賦》被邊緣化還表現(xiàn)在魏晉之后的注釋學領域,此時,對賦注釋的風氣漸興,在漢代以來眾多賦作的注釋成果陸續(xù)出現(xiàn)時,班固《兩都賦》卻始終未有注釋之作。在現(xiàn)存文獻中,東漢、魏、晉、宋、齊梁時期,集部文獻的訓詁、注釋并不豐富,漢代以后的諸多單篇賦陸陸續(xù)續(xù)有人為其作注,比如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班固《幽通賦》、張衡《二京賦》《思玄賦》、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左思《三都賦》、潘岳《籍田賦》《西征賦》《射雉賦》、謝靈運《山居賦》,都有東漢至齊梁時期的學者為其作注。其中,與《兩都賦》題材、寫作思路最為接近的張衡《二京賦》、左思《三都賦》甚至有多家注釋?！抖┵x》的作注者有曹魏時期的薛綜、晁矯、傅巽,兩晉時期的李軌、綦毋邃;《三都賦》的注者有兩晉時期的張載、劉逵、衛(wèi)權、綦毋邃等(1)《文選》李善注保存了一部分舊注,《文選集注》中也有這些舊注遺存,劉躍進著、徐華注《文選舊注輯存》對現(xiàn)存舊注做了新的整理。見于《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賦注有“《二京賦音》二卷,李軌、綦毋邃撰;《齊都賦》二卷并音,左思撰?！薄啊峨s賦注本》三卷,梁有郭璞注《子虛上林賦》一卷,薛綜注張衡《二京賦》二卷,晁矯注《二京賦》一卷,傅巽注《二京賦》二卷,張載及晉侍中劉逵、晉懷令衛(wèi)權注左思《三都賦》三卷,綦毋邃注《三都賦》三卷,項氏注《幽通賦》,蕭廣濟注木玄虛《海賦》一卷,徐爰注《射雉賦》一卷,亡?！薄啊堵迳褓x》一卷孫壑注?！薄啊抖假x音》一卷李軌撰?！栋儋x音》十卷宋御史褚詮之撰。梁有《賦音》二卷,郭徵之撰;《雜賦圖》十七卷?！?。在這種背景下,班固《兩都賦》卻始終未出現(xiàn)注釋作品。這種現(xiàn)象,說明班固《兩都賦》在魏晉時期確實不被人們重視,因而也未能吸引學者為其作注。

劉宋之后,總集編撰之風漸盛,時人編撰專門賦體總集的熱情很高。謝靈運撰《賦集》92卷,同時以《賦集》為名的總集還有多種,如宋新渝惠侯撰50卷;宋明帝撰40卷;后魏秘書丞崔浩撰《賦集》86卷,說明賦集編撰,受到劉宋皇族與門閥士族的重視。這個風氣延續(xù)到了齊梁時期,梁武帝蕭衍編撰了《歷代賦》?！端鍟そ?jīng)籍志》中還出現(xiàn)了各類專題賦集,如《樂器賦》《伎藝賦》《雜都賦》等?！端逯尽分浻小啊段宥假x》六卷,張衡及左思撰”[8]722,出現(xiàn)了將張衡、左思二賦合到一起的“單行本”,這反映了《二京賦》《三都賦》的流行,是當時人將二賦并稱風氣的反映,同時顯示出《兩都賦》的邊緣化。

三、劉宋以來京都賦題材的突出與蕭統(tǒng)賦學思想的淵源

編撰文集之風興起于劉宋時期,門閥士族、皇族熱衷于對文士的招攬,樂于樹立“好文”的名聲,宋新渝惠侯劉義宗“愛士樂施,兼好文籍,世以此稱之”。臨川王劉義慶“愛好文義”“招聚文學之士”,當時著名文士袁淑、陸展、何長瑜、鮑照等人都聚集于劉義慶處。宋明帝“好讀書,愛文義,在藩時,撰《江左以來文章志》,又續(xù)衛(wèi)瓘所注《論語》二卷,……才學之士,多蒙引進,參侍文籍,應對左右。于華林園芳堂講《周易》,常自臨聽”[9]113。他們與召集的文士編撰了豐富的書籍,如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宋新渝惠侯、宋明帝、謝靈運都編撰過《賦集》,梁代蕭衍《歷代賦》、蕭統(tǒng)《文選》的編撰,正是這種風氣的延續(xù)。

京都賦位于諸多賦題材類型之首,至少在劉宋初年的總集中已經(jīng)定型,賦集編撰促進了賦作題材類別的分辨,曾編撰《賦集》的謝靈運較早提到“京都賦”。謝靈運《山居賦》序中,“今所賦既非京都、宮觀、游獵、聲色之盛,而敘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盵9]1161這里提到的前四種類型的賦作題材,很可能是他編撰《賦集》中的典型題材,把京都題材置于宮觀、游獵之前,這與晉宋之際張衡《兩京賦》、左思《三都賦》流行的趨勢是符合的。

梁代《文選》與《文心雕龍》是對賦作總結最全面深入的,延續(xù)了賦作總結中按照題材分類的做法。《文心雕龍·詮賦》也提到了賦作的分類,“京殿苑獵,述行序志”與“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對稱[4]60,其中“京、殿、苑獵”對應的正是謝靈運的“京都、宮觀、游獵”,謝靈運、劉勰所強調(diào)的“京都”在蕭統(tǒng)《文選》中也排在第一位?！段宥假x》的出現(xiàn),說明了人們對京都題材中張衡、左思賦作的重視。

蕭統(tǒng)《文選》將班固《兩都賦》置于賦類之首,從此,班固《兩都賦》作為京都賦的經(jīng)典代表地位才得以正式形成,成為與張衡《二京賦》、左思《三都賦》同樣的經(jīng)典。這一轉變的原因在于蕭統(tǒng)賦學觀的獨特,這與蕭統(tǒng)儲君身份有密切關系,強調(diào)文學政教意義,強調(diào)臣子對當朝皇權的頌揚自覺,也與蕭衍、沈約對他的影響有關系。

梁武帝登基后為了在思想上加強統(tǒng)治,借助于對佛教與儒家思想的倡導,設置五經(jīng)博士,廣開學校,修訂禮樂制度,重孝道,蕭衍的這種心理也體現(xiàn)在他登基前后文學風格的差異,“前期作品顯示著一定程度的才華,而后期作品卻是一堆令人生厭的說教?！盵10]56蕭衍的思想轉變,在太子蕭統(tǒng)的教育中也體現(xiàn)了出來,蕭統(tǒng)在童年時期就接受了系統(tǒng)的儒學教育,遍讀《五經(jīng)》。蕭衍在東宮的藏書與人才儲備上可謂用心良苦,有計劃讓太子蕭統(tǒng)成為儒家思想推廣的助手。

蕭統(tǒng)《文選》展現(xiàn)出的對儒家思想的強調(diào)、對皇權權威的維護,是其父蕭衍教育理念的呈現(xiàn)。蕭衍本人對賦集編撰也很有興趣,《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了他編撰的兩部賦總集,“《歷代賦》十卷,梁武帝撰,……《圍棋賦》一卷,梁武帝撰?！盵8]722蕭衍還命才學之士為賦集作注釋,“十七年,……左衛(wèi)率周舍奉敕注高祖所制《歷代賦》,啟興嗣助焉?！盵11]但是,蕭衍《歷代賦》是無法被蕭統(tǒng)簡單復制到《文選》賦類當中的,《歷代賦》是通代的、追求作品多而全的總集類型,蕭衍熱衷通代集大成特征的學術總結工作,“令群臣編撰《通史》,三皇五帝一直到梁代,……編撰《全策》三十卷”[10]49-50,而《文選》編撰宗旨是“略其蕪穢,集其清英”[2]2。蕭統(tǒng)精選賦作涉及對精品賦作的認定、分類與排序等問題,需要與《文選》中詩、文等文學體裁編撰風格相一致,也就是說,《文選》儒家思想傾向與重教化、維護君威思想源于蕭衍的影響,而體現(xiàn)的審美思想是蕭統(tǒng)的個性特征呈現(xiàn)。

蕭統(tǒng)賦學觀念也受到其師沈約影響。沈約曾協(xié)助蕭衍即位,被任命為太子少傅,沈約在賦學認識上對于蕭統(tǒng)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沈約撰寫《宋書·謝靈運傳論》,全文錄入了謝靈運兩篇長賦《撰征賦》《山居賦》,同時錄有序和謝靈運自注,沈約突出強調(diào)了謝靈運詩歌影響力“名動京師”,卻沒有完整收錄一首謝靈運的詩歌。沈約在該篇中也談到他對漢代文學的看法,充分肯定了司馬相如與班固著作的文學里程碑意義,“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于情理之說?！盵9]1176魏晉以來,沈約是第一位對于班固賦學的轉折意義做出積極評價的人,沈約對班固賦學史地位的重視直接影響到了蕭統(tǒng)。

四、《兩都賦》在蕭統(tǒng)《文選》中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

相對于魏晉以來班固《兩都賦》的邊緣化,《文選》將《兩都賦》置于賦類之首,奠定了《兩都賦》作為兩漢文章最重要代表作的基調(diào)。劉勰是最早明確肯定班固《兩都賦》政治及道義價值的,“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蠄浴秲啥肌?明絢以雅贍?！盵4]433這就擺脫了左思、皇甫謐以“征實”評價賦作的標準,強調(diào)了大賦“體國”“義”的賦學標準,并以此贊美了班固《兩都賦》,出現(xiàn)了對班固《兩都賦》評價變化。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提出先秦兩漢十家“辭賦之英杰”, 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均入選十家。劉勰在“魏晉賦首”名單中,雖然將左思排除在外,其《才略》中評價左思,“左思奇才,業(yè)深覃思,盡銳于《三都》,拔萃于《詠史》”[4]407,說明劉勰對京都賦成就是認可的,對于班固《兩都賦》評價之高前所未有。范曄《后漢書》全文選錄了《兩都賦》,卻只是提及了《二京賦》,沒有收錄文章,說明范曄對于《兩都賦》比《二京賦》更為看重。

劉勰、范曄對班固《兩都賦》的評價變高,而班固《兩都賦》在京都賦的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蕭統(tǒng)《文選》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班固《兩都賦》被排在張衡《二京賦》《南都賦》、左思《三都賦》之前,不是簡單“以時代相次”的結果。蕭統(tǒng)更多地出于對作品政治意義的考量,班固《兩都賦序》既確立了臣子頌揚君主的基調(diào),肯定大臣“宣上德而盡忠孝”的歌頌義務,又盛贊那些歌功頌德大賦的“雅頌之亞”“炳焉與三代同風”的價值,班固強調(diào)的臣子頌揚君主的義務與賦學理所應當?shù)母韫灥?正符合蕭統(tǒng)《文選》編撰的皇家立場。郭英德先生總結了“文選”類總集文體順序特點,其中提到“先源后流”“先公后私、先君主后臣下、先朝廷后地方”規(guī)律[12],這些原則是在《文選》及其之后產(chǎn)生的各類總集基礎上歸納總結出來的,而蕭統(tǒng)是這一文體排序規(guī)則的首倡者。

蕭統(tǒng)《文選序》梳理賦體流變,強調(diào)了司馬相如之后賦的快速發(fā)展,“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若其紀一事,詠一物,風云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2]2,描述思路上著眼于題材的豐富多樣。“邑居”“畋游”產(chǎn)生時間早,前者以張衡《西京賦》、司馬相如《上林賦》為代表,后者以揚雄《長楊》《羽獵》為代表,分別對應賦正文中的第一類“京都”和第四類“畋獵”?！段倪x》賦類排序按照“先公后私、先君主后臣下原則”,前四類依次為“京都”“郊祀”“耕籍”“畋獵”,均是與封建國家的政治、禮制密切相關的重大題材,這四類題材符合“先公后私”原則中的“公”。

從政教意義出發(fā),“京都”放在首位既符合謝靈運、劉勰賦學分類的慣例,又符合蕭統(tǒng)重視賦學突出君威的政治意義,班固《兩都賦》主張臣子有歌頌皇家政績的義務,認為臣子的職責之一是頌揚君主政績?！敖检搿笔桥c國家祭天地的禮制大典相關的,“耕籍”“畋獵”是反映皇族重要禮制活動的。就文學標準衡量,“京都”與“畋獵”兩類藝術水平最高,因而選篇數(shù)量較多,“京都”選錄了三位作家的八篇作品,“畋獵”選錄了三位作家的五篇作品,而其余兩類“郊祀”和“耕籍”各選錄了一篇,但是在排序時,卻把產(chǎn)生時間更早、藝術水平更高的“畋獵”類置于“郊祀”和“耕籍”之后。實際上魏晉以來文人賦學關注熱點更多表現(xiàn)在“畋獵”,左思“作賦擬《子虛》”,揚雄《甘泉賦》、潘岳《籍田賦》作品題材偏冷僻,藝術性及產(chǎn)生時間上均不敵畋獵賦中司馬相如等人賦作,然而,蕭統(tǒng)優(yōu)先考慮作品的政治意義,天子祭天儀式、皇帝對臣民農(nóng)業(yè)上的籍田禮制,依照國事輕重,其意義要高于畋獵活動。 另外,畋獵帶有娛樂性質,傳統(tǒng)政治中多有批評?！邦鲍C”賦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就其政教標準而言,被揚雄批評“勸百諷一”“奢言淫樂而顯侈靡”,對君主未有實際的影響力。因而,就賦作的政教意義,“京都”第一、“畋獵”排在“郊祀”“耕籍”之后,是蕭統(tǒng)在綜合衡量作品政治與藝術意義后的排名。

隋及唐代初期文選學初步形成,更加鞏固了《兩都賦》經(jīng)典地位,陸續(xù)出現(xiàn)的《文選》各類注釋專書,改變了《兩都賦》未有注釋的狀況?！笆捲撚小段倪x音》, 曹憲、許淹皆有《文選音義》。而到了李善、公孫羅, 二者皆有《文選注》六十卷, 李善又有《文選辯惑》十卷, 公孫羅又有《文選音》十卷?！盵13]除了這些文選學早期的注釋類書籍,唐代中后期又出現(xiàn)了五臣注、《文選鈔》《文選音決》等各類注釋書籍,這結束了班固《兩都賦》受到注釋學冷落的狀況,而擁有了越來越豐富的注釋成果。

蕭統(tǒng)作為儲君,以編撰總集的方式、以賦類的選篇與排序方式進行“文章之道”確立、引導與示范。與所選作品的口碑和藝術價值相比,蕭統(tǒng)優(yōu)先考慮的是作品題材政治文化上的教化意義,作家對皇權的態(tài)度是否具有示范性,在這些因素考量下,班固《兩都賦》在蕭統(tǒng)《文選》編撰中的經(jīng)典地位得以突出,這一定位,擺脫了魏晉時期盛行的推崇張衡《二京賦》、左思《三都賦》、忽視班固《兩都賦》的局面,把班固《兩都賦》加入經(jīng)典京都賦作的行列中來。蕭統(tǒng)昭明太子的特殊身份與《文選》編選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以及之后興起于隋唐時期的“文選學”,使得班固《兩都賦》在《文選》中所確立的經(jīng)典地位得以延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