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慧
浙江海寧是明清時期東南文化的重鎮(zhèn),科舉鼎盛,人才薈萃,文化望族更是簇?fù)淼F(xiàn),“自明以來有祝氏、許氏、董氏、陳氏、楊氏、沈氏”[1],其中陳氏家族以簪纓世家聞名于世,名噪一時。
陳氏家族自明中葉以后 “代有達(dá)人,名碩相望”,出現(xiàn)了一批在當(dāng)時乃至后來都十分有影響的人物?!捌呤狸惻c郊兄弟、明末八世陳祖苞父子相繼登甲科,十世郡守香泉公陳奕禧、十世予告大學(xué)士謚文簡公陳元龍、第十一世少宗伯匏廬公陳邦彥。海寧陳家于明清兩朝蔚為簪纓望族,人才輩出。”[2]其家族成員屢有中第,陳其元在《庸閑齋筆記》中云:
余家自有明中葉,由高氏而承陳姓,迄今三百余年……回溯此三百年間,傳世已將二十,人才輩出,在浙江推為望族。道光年間,宣宗成皇帝猶有“海寧陳家”之諭,則族望固久著矣,然特衍高氏之一派耳。計自明正德以來,吾家登進士第者三十一人,榜眼及第者二人,舉人一百有三人,恩、拔、副、歲、優(yōu)貢生七十四人,征召者十一人,庠生及貢、監(jiān)生幾及千人;宰相三人,尚書、侍郎、巡撫、藩臬十三人,京官卿寺、外官道府以下,名登仕版者,逾三百人,祀名宦者十一人,祀鄉(xiāng)賢者八人,祀昭忠者五人,國史有傳者十三人,其郡縣志之載名臣、循吏、文苑、義行者,未易屈指數(shù)。[3]
因其家族成員世代為官,在明清兩代科舉考試中,又屢有成員金榜題名,所以在清代,陳氏一族一度形成了“一門三閣老,六部五尚書”的家族鼎盛局面。其中“三閣老”分別指的是:陳詵(贈文淵閣大學(xué)士)、陳元龍(予告文淵閣大學(xué)士)、陳世倌(予告文淵閣大學(xué)士)?!傲俊狈謩e指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在六部當(dāng)職的五尚書分別為:陳祖苞(贈禮部尚書)、陳之遴(禮部尚書)、陳詵(予告禮部尚書,贈工部尚書管理禮部事務(wù))、陳元龍(予告禮部尚書)、陳世倌(予告工部尚書管理禮部事務(wù))。明清兩代,陳氏家族進士有三十一人之多,占整個州、縣的六分之一。可見當(dāng)時陳氏家族在朝中勢力熾盛以及其門第興旺之局面。
陳元龍 行書《送任山人詩》軸 故宮博物院藏
陳氏一族為海內(nèi)望族,財力雄厚,故而收藏甚富,家族之人十分重視文學(xué)氛圍以及文化傳承。其家族文化的傳承有諸多手段,如言傳身教、著書立說等。而對于具有特殊性的書法學(xué)習(xí)來說,并不能僅靠簡單的技術(shù)手段在人與人之間傳承。文化底蘊深厚的陳氏家族,深知傳承與發(fā)揚家族文化的重要意義,表現(xiàn)在書法方面就體現(xiàn)為其家族的刻帖活動。
《蘭亭序》作為歷代書家學(xué)習(xí)和傳誦的經(jīng)典,被反復(fù)刊刻予以流傳。明代各地的刻帖業(yè)蓬勃發(fā)展,成為一項文化產(chǎn)業(yè)。海寧陳氏家族基于其雄厚財力,收藏歷代名跡不計其數(shù),在明末清初的私家刻帖活動中十分活躍。
依靠家族收藏優(yōu)勢,熱衷書法的陳瓛、陳之伸父子開始刊刻法帖。這一系列的刻帖,刊刻內(nèi)容多,涉及范圍廣,影響深遠(yuǎn)。陳氏家族不僅刊刻歷代法書匯帖、明清兩代名家書跡、董其昌單刻帖,而且還為陳氏家族成員陳奕禧刊刻了單帖。從其家族刻帖來看,大多由書家勾摹,著名刻工刊刻,質(zhì)量較高。楊賓《大瓢偶筆》中提到陳家刻帖稱:“海寧陳增城刻《玉煙堂帖》四卷,《渤海藏真帖》一套,《秀餐軒帖》一套?!恫澈2卣妗贰队駸熖谩?,余家有之?!恫澈2卣妗酚袃扇N可觀,聞《秀餐軒》更佳,恨未之見也。”[4]張伯英在《碑帖論稿》中指出:“陳氏于明季刻帖最富,如《玉煙堂》《渤海藏真》《秀餐軒》,均所輯摹。”由陳氏家族組織刊刻的刻帖有《玉煙堂帖》《渤海藏真帖》《秀餐軒帖》《海寧陳氏藏真帖》《觀復(fù)堂帖》《一溉園帖》《玉煙堂董帖》《蓮華經(jīng)石刻》《予寧堂帖》《夢墨樓帖》《卞壁樓石刻》,其中《玉煙堂帖》《渤海藏真帖》《海寧陳氏藏真帖》《秀餐軒帖》中,都有《蘭亭序》的相關(guān)記載。
《玉煙堂帖》又名《大玉煙堂帖》《玉煙堂法帖》。明末萬歷四十年壬子(1612),由陳瓛編纂摹勒,上海吳之驥刊刻。[5]其刊刻內(nèi)容為歷代各家書,共分二十四卷。[6]此帖不題帖名,僅題“漢魏法書卷一”,以下依次為:卷二至卷十二為六朝六十家行、草、楷書等;卷十三至卷十九為唐各家書;卷二十至卷二十四為宋元各家書。[7]帖尾款識:“萬歷四十年歲在壬子(1612)玉煙堂模勒上石?!逼渲?,卷八為《王羲之潁上蘭亭》《神龍?zhí)m亭序》《定武蘭亭序》《張金界奴蘭亭序》(魏昌、楊益跋),卷十三為《陸柬之五言蘭亭詩》,卷二十為《薛紹彭蘭亭敘》(危素跋),卷二十四為《趙孟 玉枕蘭亭序》。[8]而關(guān)于《宋拓定武神龍?zhí)m亭序》,光緒丙申(1896)夏五月,漁梁祝慶年跋曰:“《禊帖》善本,此為第一也。明天籟閣與天一閣、玉煙堂、靜學(xué)齋等摹刻本,雖典型尚在,然非失之輕弱,而即為成規(guī)所拘。此本抑揚所得,骨力相稱,乃北宋摹本,洵墨池中至寶也。予獲之,不勝欣幸之至?!盵9]
《玉煙堂帖》《蘭亭》拓本(部分) 哈佛大學(xué)燕京圖書館藏
《渤海藏真帖》共分八卷:“海寧陳甫伸編次,古吳章鏞摹勒。趙書《內(nèi)景經(jīng)》后有陳跋,在崇禎三年(1630),故知此帖刻成于三年以后。前有帖目,不分卷,茲略分為八卷”[10]。張彥生《善本碑帖錄》中對其刊刻者記載有誤。[11]陳甫伸(1588—1671),陳瓛繼子[12],字申父、之伸,號魯直。[13]因受父親陳瓛影響,陳甫伸亦嗜收藏佳帖。
《渤海藏真帖》刊刻唐至元十家書跡,編次為八卷。第一卷鍾紹京;第二卷褚遂良、陸柬之;第三卷蔡襄、蘇軾;第四卷蔡京、黃庭堅、米芾、米友仁;卷五《米芾擬古詩八首》《米友仁蘭亭跋》;第六、七、八卷皆趙孟 。其中卷二為褚遂良臨《蘭亭序》(王堯臣觀款,米芾跋,米友仁審定),《陸柬之五言蘭亭詩》五首。卷五有《米友仁〈蘭亭〉跋》。[14]
陳瓛與董其昌曾為“莫逆之交”。[15]關(guān)于《渤海藏真帖》中所刻《蘭亭》的來歷,翁方綱曾有記錄稱:
右褚臨《蘭亭》蘇太簡藏本,宋、元諸人題跋甚多,明景泰間歸吳中陳祭酒緝熙。陳拓數(shù)本,分綴諸跋以售利于人,而原本真跡特自珍秘,后有范文正、王堯臣、米元章父子等跋者是也。明季歸董文敏,文敏后以五百緡質(zhì)于陳氏,掣去“盛”字至“盛”字二板凡三十五字,并割元、明人五跋及文敏自跋二段,以示必收取之意。后不果取,此帖竟缺二板,陳氏遂以入石,即今所傳世《渤海藏真》割本是也。[16]
翁方綱在《復(fù)初齋文稿》卷十七《跋山左吳氏本蘭亭》中寫道:
此內(nèi)天圣至丙寅一行,是蘇耆題。丙寅是仁宗初元之三年,當(dāng)在米未生之前廿五年也。元祐戊辰米跋及崇寧壬午閏六月米跋,則皆元章題于所得蘇氏本后者。紹興八年小米跋查氏摹本,此跋前尚多五行廿九字,而此山左吳氏刻本及海寧陳氏渤海藏真本,則皆全無。此帖董文敏質(zhì)于陳氏時,曾撤留二板,是以渤海藏真本內(nèi)無“盛”至“之盛”三行三十五字,而此本有之。[17]
由此指出《渤海藏真帖》中收錄為《蘭亭》“蘇太簡本”,內(nèi)缺三行。此帖中所收錄《蘭亭》少三行這一說法,在董其昌《容臺集》中也有記載:“行書《蘭亭序》,褚河南臨,澄心堂紙,米元章跋,在海寧陳家,缺三行?!盵18]陳奕禧在《題自臨蘭亭》中記載此《蘭亭》的來龍去脈:“此卷真跡舊藏吾家,亦自董文敏處來。唐摹《蘭亭》為蘇才翁所收,有三卷,元章以徐熙《折枝花》等古物三件易得,即是此卷。后為他人取去,轉(zhuǎn)至查聲山少詹,復(fù)還吾。寧聲山勒諸石,較《渤海藏真》所刻為勝。”翁方綱作《題海寧查氏摹刻褚臨〈蘭亭〉后》云:“千川一月各圓影,重輪《渤?!愤€《郁岡》。二十八行《郁岡》足,誰意董撤中三行。董陳兩家稱世好,曷不丐假鐫琳瑯。嗟三行者竟焉往,延津風(fēng)雨隔渺茫?!盵19]感嘆董其昌撤《蘭亭》其中三行,陳氏又以缺三行的《蘭亭》入帖一事。
《渤海藏真帖》《蘭亭》拓本(部分) 故宮博物院藏
海寧陳氏摹勒,無帖名,前有藍(lán)印目錄?!逗庩愂喜卣嫣贩职司恚瑓R刻自鍾繇起的歷代名人書,卷一為鍾繇、王羲之書;卷二王羲之、王獻(xiàn)之、顏真卿、虞世南、柳公權(quán)、褚遂良、薛稷;卷三褚遂良、薛紹彭、唐太宗、楊凝式、蘇軾;卷四蘇軾、黃庭堅、米芾;卷五趙孟 、王蒙、虞世南、張即之、文天祥;卷六董其昌、陳瓛;卷七董其昌;卷八董其昌。[20]其中卷三有《薛紹彭〈蘭亭敘〉》。
《秀餐軒帖》由陳春永纂輯。陳春永(1621—1698),陳與郊曾孫,字穉巖,號息園,康熙年間監(jiān)生。王壯弘《帖學(xué)舉要》對于《秀餐軒帖》有兩處記載,一處為萬歷四十七年(1619)陳元瑞匯刻歷代名人書[21],另一處則是康熙元年(1662)陳春永選輯歷代名人書。兩處《秀餐軒帖》皆四卷。吳騫《尖陽叢筆》有記載稱:“《秀餐軒帖》本吳江某氏刻石,陳增城購置于玉煙堂中,帖凡四冊,今皆軼,予見楮槚河褚姓殘石三塊?!盵22]筆者根據(jù)“春永生于天啟,帖中有萬歷年款,殆由春永纂輯家藏舊刻而成也”[23],認(rèn)為吳騫此記載是針對陳元瑞刊刻的版本,后陳春永根據(jù)家藏舊刻及藏本再輯《秀餐軒帖》四卷?,F(xiàn)《叢帖目》[24]《碑帖論稿》[25]《善本碑帖錄》[26]中對于此帖的記載均指的是陳春永再輯本?!吨袊〞分须m將明代本與清代本分別指出,但將陳元瑞與陳春永混淆,當(dāng)為誤。[27]
《秀餐軒帖》刻自鍾繇至張即之二十人法書。據(jù)記載該帖有四卷,據(jù)石上小字標(biāo)號應(yīng)有六卷,帖目鐫有“海昌陳息園珍藏”,刻“萬歷己未(1619)冬月陳氏秀餐軒勒石”篆書款兩行。乾隆四十六年(1781),王文治刻跋云:“石藏?fù)P州唐氏家?!睆垙┥凇渡票颈洝分蟹Q:“今石不知所在?!盵28]
此帖卷一刻鍾繇《宣示表》《戎路表》《季直表》《力命表》;卷二刻王羲之、王獻(xiàn)之、王僧虔、陶弘景、智永諸帖;卷三刻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裴耀卿、李邕、顏真卿、柳公權(quán)、楊凝式;卷四刻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張即之諸帖。此帖中卷二刻《王羲之蘭亭敘》(定武本,趙孟 跋)、卷三刻《褚遂良蘭亭序》(蘇才翁等跋)。[29]
作為一個文化型家族群體,陳氏家族不僅將經(jīng)典刊刻成帖,更是身體力行地學(xué)習(xí)和臨誦。自陳與郊[30]起,海寧陳氏開啟了重視書法的風(fēng)氣。家族中幾位前輩與當(dāng)時書家交往甚密。陳與郊雅好書法,兼及收藏,與王錫爵父子、陳繼儒、邢侗、李維楨、顧爾行、江鐸、屠隆、胡應(yīng)麟、朱國楨、王穉登等人都有交游。
在明末清初時期,海寧陳氏家族與查氏家族均為當(dāng)時的海寧望族。查氏家族在當(dāng)時也有“一門三進士,叔侄五翰林”的美譽,在相類似的文化背景之下,兩家相互聯(lián)姻,從而促使家族興旺不衰。陳詵娶查慎行的妹妹,也就是雍正賜“躬勞著訓(xùn)”匾額的“一品夫人查氏”;查昇娶了陳元龍的侄孫女陳氏;查維楷長女適陳昶,三女適陳邦彥之子陳延嗣。同樣家學(xué)深厚的查氏家族也藏有《褚臨蘭亭》。[31]
陳瓛輩行在邢侗之后,二人亦有交游。受董其昌、邢侗等幾位書家的影響熏陶,他的書法并不庸俗,尤善小楷。董其昌《玉煙堂法帖序》云:“予友陳元瑞,博雅好古,深于書學(xué),各體俱工。就中楷法盤旋鍾太傅,令公祖孫間,吳興尚退三舍,余子無論也?!盵32]陳瓛刻于《海寧陳氏石刻》中的《千文》,甚有董香光法度,唯大字略微遜色。同時刻于此帖之內(nèi)的還有邢侗諸多尺牘,尺牘內(nèi)與陳氏往來的書信居多,邢侗與陳家的交往頻繁,尤與陳與郊私交甚好,稱陳瓛“仁侄解元”。
到了清初,朝野上下受“崇董”書風(fēng)的影響,基于家族雄厚的文化背景,良好的先天條件,陳奕禧、陳邦彥對于“二王”一系更是心摹手追。陳奕禧對《蘭亭序》的跋文中,觀其書法可見他對《蘭亭序》的用功。另陳邦彥參與編撰的《御定歷代題畫詩》中,收錄了自唐至清各朝代對于《蘭亭修禊圖》的題畫詩。可見其家族不僅對于《蘭亭序》予以學(xué)習(xí)和鑒定收藏,還對《蘭亭修禊圖》的題畫詩進行記錄和傳承,自此陳氏家族在《蘭亭序》的文化傳承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陳奕禧(1648—1709),字子文,號六謙,一號香泉,居蘇州葑門,又號葑叟,歲貢生。由山西安邑縣丞歷官江西安南府知府,誥授中憲大夫。[33]著有《皋蘭載筆》《益州于役記》《金石遺文錄》《春靄堂集》等。此外還有其自記題跋之作《綠蔭亭集》二卷、《隱綠軒題識》一卷,其中以題書者為多,從中亦可對其書學(xué)觀念窺見一二。陳奕禧在當(dāng)時享有盛名,求書者接踵而至。陳其元在其《庸閑齋筆記》中記載:“乾、嘉以來,四海爭購公書,日本國王尤嗜之,海舶載往,輒得重值,致故鄉(xiāng)幾無遺墨?!标愞褥蠋熗跏慷G在《居易錄》中記載:“門人陳奕禧(子文),海寧人。善為詩,尤工鍾、王書法。以太學(xué)上舍仕為安邑丞。著《皋蘭載筆》《益州于役記》十余卷?!盵34]
在《宋拓“神龍”〈蘭亭序〉》[35]和《宋拓“定武”〈蘭亭序〉》后,都可見陳奕禧與友人題跋觀款?!端瓮亍吧颀垺薄刺m亭序〉》有查昇、陳奕禧、曹日瑛、張廷濟等人題跋、觀款,鈐有“梅花深處”“徐懋學(xué)印”“竹窗翰墨”“小芳蘭軒”等印。在《宋拓“定武”〈蘭亭序〉》[36]后附頁有程孟陽、陳奕禧、袁寶恒、路朝霖、張光照等十段題跋。陳奕禧對于過眼的《蘭亭序》也保留自己的看法,如對于東陽何氏《蘭亭》,陳奕禧認(rèn)為其為贗品,其在《綠陰亭集》卷上有《題曹廉讓定武蘭亭》:
此“定武本”也,觀“崇”字山下有三點可據(jù)。余家有“定武本”,經(jīng)邢子愿太仆評定者,“崇”亦有三點,他本則未之見。東陽何氏《蘭亭》,自以為“武定”真本,以此較之,點畫波磔,何氏本索然無味矣。且其鐫摹,角節(jié)棱棱礙目,今而后,吾直斷為贗作矣。[37]
陳氏在題《東陽何氏蘭亭》時,對何氏本的來龍去脈以及內(nèi)容闡釋了自己的見解:
《定武蘭亭》刻于定州,其石久亡。此何氏本相傳自揚州井中淘得,取至“東陽”,子孫猶能守而勿失,搥拓傳世,著有本末鐫刻附諸帖后,惟入井一段頗少確據(jù),故不能無疑。嘗以余舊藏“定武本”較,點畫不同者甚多,而其氣局渾穆嚴(yán)整,卻是“定武”一路舊物,不識何者為真實,未能的的分別也。[38]
陳奕禧 行書七絕詩軸 故宮博物院藏
陳奕禧熱衷于對歷代碑帖的收藏與臨摹,其中對《蘭亭》用功尤多,他在《綠陰亭集》《題東陽何氏蘭亭》中云:“戊子六月八日,尚留京師,有以冊求臨,消夏半日。吾已老困應(yīng)酬,復(fù)得加一遍習(xí)學(xué),又得其用筆之意,與《玉版十三行》略似,微為縱放,無不合矣?!盵39]在《題姜氏蘭亭》中也講道:
《蘭亭》起于“定武”繼以“神龍”,是歐、褚之二源,論之?dāng)?shù)矣。后之稍好翰墨者,家有鐫勒,雜出于數(shù)百年間,不言其所得之由,于是耳目始紛然難辨。此本乃西溟姜編修家藏石,字形不同者略多,大略皆《圣教》筆法,別作《蘭亭》一派,廿年來所創(chuàng)見者。往從沈芷岸讀學(xué)處見之,今學(xué)庭孝廉有一本。學(xué)庭為西溟所得士,西溟臨歿,以贈學(xué)庭。予向?qū)W庭索得,乃為之臨摹,以存記其本末……[40]
在《題云舉太史玉枕蘭亭》又說道:
予臨右軍妙跡并傳其文,右軍有知,當(dāng)欣然于千載之上,況學(xué)庭、許鶴亭即付模勒,其流播不更遠(yuǎn)且久耶。[41]《題玉枕蘭亭》:“云舉阿太守藏一本,乞予臨摹,以藏本贈予。而予臨者,太史又轉(zhuǎn)贈李廉伊學(xué)庭,此時正在鐫勒,然不過優(yōu)孟衣冠。何如廉讓所藏此本,宋拓之精,字雖蠅頭,而《蘭亭》轉(zhuǎn)折神情,宛然畢具。余既苦心學(xué)習(xí),燈下重逢,如親師范矣。戊子八年廿四日燈前,題于天津舟次?!盵42]
《自書蘭亭跋》云:
《蘭亭》有“定武”“神龍”二派,由歐、褚而分,余揭而告于世久矣。世間《蘭亭》本最多,家雕戶鐫,觀者目瞇,莫知所自來,只學(xué)佳者一種,日夕參悟足矣,不必求其多也。予臨《蘭亭》,四十年來不計其數(shù),此本為阿太史云舉書,憶寫時趣之甚急,甚不得意。今從六年后觀之,似有可取處,則知三載投荒,所學(xué)廢棄,昔所不取,而今以為佳,其退可驗矣。六年后,猶得至京師再觀之,且敘故交而數(shù)晨夕,天之待我亦幸也。戊子三月題。[43]
其又在《臨蘭亭書后》云:
臨罷《蘭亭》墨汁香,閑情一拓到羲皇。蟬聲入耳初無著,自覺簾前白日長。[44]
由上述記載可見陳奕禧對《蘭亭》的喜愛,其苦心學(xué)習(xí),四十年來臨摹《蘭亭》不計其數(shù)。
陳邦彥(1678—1752),陳元龍從子,字世南,號匏廬??滴豕镂矗?703)進士,由翰林歷官至禮部侍郎,書法酷似董文敏。陳邦彥少孤,由世父陳元龍撫養(yǎng),受陳元龍影響,自幼習(xí)書??滴跛氖辏?707)奉敕編《御定歷代題畫詩》一百二十卷及《宋史補遺》等。[45]陳邦彥所處時代,被董其昌書風(fēng)所籠罩,加之陳邦彥家中祖輩與董其昌關(guān)系甚密,為其學(xué)習(xí)董書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歷代學(xué)者品評陳邦彥書法風(fēng)格都以其學(xué)董為歸屬,將其列為“崇董”書家的行列。陳邦彥對董其昌心摹手追,甚至可以達(dá)到以假亂真的效果,除此之外,陳氏還上溯“二王”,對《蘭亭序》反復(fù)臨摹。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陳邦彥《臨蘭亭冊》,其后有陳邦彥行書自題,稱所臨《褚摹蘭亭》原為陳家舊物,早已售出,作者癸未年“選庶?!睍r于山左劉方伯家獲觀,故雙勾一本存念。
陳邦彥在編纂《御定歷代題畫詩》時,將歷代對于《蘭亭修禊圖》的題畫詩紛紛收錄其中,《蘭亭修禊圖》題畫詩也是《蘭亭》文化的一部分,此舉對《蘭亭》文化現(xiàn)象的記錄和傳播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家學(xué)與師承是中國文化賴以傳承的重要途徑。錢穆在《略論魏晉南北朝學(xué)術(shù)文化與當(dāng)時門第之關(guān)系》一文中提出:“欲研究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必當(dāng)注意研究中國之家庭,此意盡人皆知?!盵46]浙江海寧陳氏家族文化底蘊深厚,家風(fēng)純正。在明清兩朝科舉之業(yè)興旺的前提下,陳氏中人與幾位皇帝關(guān)系密切,榮耀無限。家族中先后涌現(xiàn)出在詩詞、戲劇、文學(xué)各方面都饒有成就的人才。七世陳與郊與書家始有交游,尤與邢侗、王穉登交往密切。董其昌未發(fā)達(dá)時,在陳家記錄日用門薄,與陳與郊次子陳瓛私交甚密。陳瓛亦善書好帖,與其子陳甫伸將家藏名跡摹勒上石,組織匯刻多部法帖,使家族收藏優(yōu)秀法帖得以傳承。
綜上所述,海寧陳氏家族作為一個家族代表,無論家族成員在當(dāng)時書壇的地位,還是用今人眼光分析其家族貢獻(xiàn),海寧陳氏家族的書法史地位都是不容小覷的。
《蘭亭序》作為王羲之的經(jīng)典傳世作品,在流傳的過程中,臨本、摹本、刻本等化身千萬,給后人臨摹、考據(jù)、鑒定提供了豐富的樣本,推動了《蘭亭》文化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蘭亭序》版本之多,記錄之廣,傳播范圍之遠(yuǎn),影響之深,更是任何一本法帖都無法比擬的??v觀陳氏家族與帖學(xué)經(jīng)典《蘭亭序》的密切關(guān)系,從個人的臨摹學(xué)習(xí)到鑒定收藏以及刊刻成帖,可見陳氏家族作為一個文化型家族與《蘭亭序》的密切聯(lián)系以及其對書法史的貢獻(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