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一把刀,千個字》作為王安憶的又一力作,在中外、城鄉(xiāng)多重文化時空的參照系下,尋找中國文化之根與上海之根。相比之前以城鄉(xiāng)對峙、中外映照和“異托邦”設置為主要手段的尋根文學作品,《一把刀,千個字》呈現(xiàn)了更為深邃廣闊的尋根意識。
[關鍵詞] 王安憶? 《一把刀,千個字》? 尋根文學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8-0092-05
王安憶數(shù)十年來筆耕不輟,成就斐然,其小說作品質量較高,呈現(xiàn)出不斷探索的精神面貌。新作《一把刀,千個字》一經(jīng)發(fā)表,便躍升為《收獲》年度榜長篇小說榜首。正如王鴻生所言:王安憶的寫作歷程已足夠漫長,她與時代的糾纏已足夠艱辛,但一次次能量再生,一次次化無形為有形,元氣依然那么充沛,韻味愈加醇厚而綿長,我只能認為,她的活力好像還看不到盡頭[1]?!兑话训叮€字》仍然體現(xiàn)著尋根的主題,卻呈現(xiàn)出與以往作品相比更為闊大、更為深邃的尋根思想。這部小說以母親的秘密為核心,以陳誠的人生軌跡為半徑,跳躍多重時空,結構錯落,穿插藏閃的藝術已臻化境。這部小說的空間領域涉及上海、揚州、臺州、德州、哈爾濱、香港等城市,新疆、云南、山東、鄂倫春等地區(qū),舊金山、紐約、大西洋城、越南、蘇俄、愛沙尼亞、波多黎各等異域空間。陳誠的身份在不同的時空里轉換著,留守兒童、學徒、廚師、英雄之子……陳誠四處輾轉,不過是在尋找一個歸宿。童年時“團緊”的一家人,在母親犧牲后經(jīng)歷了十幾年的離散。缺位的母親、漂泊的游子,借由陳誠,作者在這些時空里尋根不輟。
王安憶曾在《空間在時間中流淌》中說:“我所從事的小說寫作,是敘述藝術,在時間里進行。空間必須轉換形態(tài),才能進入我的領域?!盵2]這部新作也傳達了這樣的感受。“空間拉開幅度,時間增量,反過來擴容空間,再虹吸時間,層層遞進,滾滾向前?!盵3]《一把刀,千個字》即是如此,時空組合成為隱秘的主角,變換形態(tài),表達共同的尋根主題。一直以來,王安憶始終都有在時空裝置中尋根的意識。如《考工記》就以一個小空間容納了上百年的歷史,這個空間隨著時間的流淌性質在改變,這個老宅作為中國傳統(tǒng)貴族精神的隱喻和文化遺產,失去立足之地。在這部小說當中,作者是在借時空尋文化之根。
設置城鄉(xiāng)兩重空間以尋根是王安憶寫作的常用手法。在《匿名》中,小說設置了兩重空間——城市與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空間又細分為鄉(xiāng)鎮(zhèn)與蠻荒,作者設置城市(上海)、鄉(xiāng)鎮(zhèn)(九丈鎮(zhèn))、蠻荒(林窟)三個空間,采用更貼近生命本質的敘事,將現(xiàn)實與荒誕聯(lián)結起來,達到了尋找生命之根的目的,具有現(xiàn)代性探索意義?!缎□U莊》作為王安憶經(jīng)典的尋根之作,其尋根主題是從小鮑莊的空間隱喻中得以體現(xiàn)的,小鮑莊作為異質荒誕的空間,與現(xiàn)代文明形成一種對峙關系,在這種城鄉(xiāng)對峙中達到尋找文化之根的目的?!洞髣⑶f》相對于《小鮑莊》,空間設置雖為城鄉(xiāng)兩重,但沒有荒誕因素的參與,兩重空間既對立又相容,換句話說,小鮑莊具有“異托邦”的色彩,具有神話性和先鋒性,因此隱喻色彩濃厚,大劉莊則具有現(xiàn)實性,因此城鄉(xiāng)之間的對話與對峙顯得真實可感,這種真實可感服務于作家的尋根目的?!读魉隆愤@部小說的空間設置也是城鄉(xiāng)兩重,一方面,上海弄堂里的世俗庸常盡收眼底;另一方面,鄉(xiāng)村的日?,嵥闈u次呈現(xiàn)。在空間設置與尋根的關系上,也并無大的創(chuàng)新,仍舊在城鄉(xiāng)的對峙與聯(lián)系中尋找著生命的歸依之處。
除了城鄉(xiāng)二重空間的設置,王安憶的小說也常常涉及異域空間。如《叔叔的故事》中就有中外兩重空間,既有知青下鄉(xiāng)時的鄉(xiāng)村空間,也有各國學術交流的國際背景。而叔叔國際情愛事件的慘敗,折射出不同國度不同民族之間,人們交往中的沖突。這種站在他者的角度去觀照中國的思路也體現(xiàn)在《我愛比爾》《波特哈根海岸》《歌星日本來》幾部作品中??梢?,王安憶通過時空設置來尋根的藝術思想一以貫之,涉及城市、鄉(xiāng)村、異域三重時空。值得注意的是,以往王安憶的小說往往只偏重于兩者對峙的結構,城鄉(xiāng)對峙或者中西映照?!兑话训?,千個字》的獨特之處在于:這部作品融匯了城市、鄉(xiāng)村、異域三重空間,并采用穿插藏閃的方式,使三重空間交匯融通,雖然讀者閱讀時會有一定的阻礙,卻使文章免于被割裂成三大部分,從而更好地把握尋根主題。
一、中、西、城、鄉(xiāng)四重時空
1985年,王安憶結束了四個月的美國旅行,踏上中國民航的飛機,寫下《歸去來兮》表達此次海外之行的感受。文章中有這樣一段話:“這是我們的土地,這是我們的歌,這是我……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發(fā)現(xiàn)得真切,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敏感于這一切。知道在地球的那一端,有片大陸,才被人開發(fā)兩百年,于是覺出了四千年的漫長;知道了那一片土地從未發(fā)生過一次世界戰(zhàn)爭,于是覺出身受了這么多磨難而仍然屹立著的人生的價值?!斘医K于回到了這端,回想起那端,就像是回想著一個不長不短的夢時 ,我越發(fā)覺出了我是我?!盵4]可見,王安憶發(fā)現(xiàn)從異域這個他者視角觀照中國時,更能發(fā)現(xiàn)中國;從他者看自己時,更能知道自己是誰。異質性的空間使雙方面目分明?!霸谑澜缰邪l(fā)現(xiàn)家園,或在家園中發(fā)現(xiàn)世界”[5]這句話,在《一把刀,千個字》中有著非常具象的表達。在法拉盛的地鐵七號線終點站,江浙、閩廣、兩湖、山陜、京津、云貴川、遼吉黑、晉冀豫,各種口音逐一出現(xiàn),中國以群像的方式在異域空間亮相。除了鄉(xiāng)音,還有口味,“根”以“味”的形式得以被感知。筍種在異鄉(xiāng)的國土上,“纖維紋理確是一株筍,可燉煮煎炒,橫豎不出筍味!”[3]陳誠對于“軟兜”的執(zhí)著,也是緣于他斬不斷的鄉(xiāng)愁。鱔絲是要用竹篾劃的,而由于水土的關系,美國鱔魚肉質緊實,竹篾劃不動。于是,“吃過美國軟兜,陳誠得出結論——美國依然沒有軟兜”[3]。當陳誠折服于水土這回事的時候,已經(jīng)證明了相異文化空間的糾葛就是圍繞著難以斬斷的根。“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卻是如此的綿密,甚至是糾纏的,它滲透了我們的感官。感性接納了大量的散漫細節(jié),使人無法下手去整理、組織、歸納、得出結論,這是生活太近的障礙。它對于我們實在是太具體了,具體到有時候只是一種臉形、一種口音、一種氣味”[6]?!兑话训叮€字》里關于味道的記憶,上海、杭州的風味、筍、黃鱔,放在美國的餐廳里,才能覺出中國是中國,上海是上海。
除卻中西映照,《一把刀,千個字》的城鄉(xiāng)映照也值得關注。相較于之前的作品,這部小說中的城鄉(xiāng)兩重時空并不是對峙的關系,且城鄉(xiāng)并不囿于一城一鄉(xiāng)。圍繞著主人公陳誠,《一把刀,千個字》涉及的主要城市有上海、哈爾濱、揚州,鄉(xiāng)村有高郵西北鄉(xiāng)、呼瑪林場。長三角與東北大地作為中國南方地區(qū)和北方地區(qū)的代表,圍繞陳誠的人生軌跡,以城鄉(xiāng)兩種面貌出現(xiàn)。揚州城是陳誠的家鄉(xiāng),書名《一把刀,千個字》的“一把刀”便是“揚州三把刀”中的第一把刀——菜刀,陳誠便是“揚幫菜”的傳人。舅公是他的師父,他隨師父走街串巷做菜,走的路線就是高郵西北鄉(xiāng)。于是揚州以廚藝的形式在陳誠身上扎根——蟹黃大排翅、雞火干絲、蜜汁火方、翡翠魚絲、揚州炒飯,這門手藝成為他在美國謀生的手段。而高郵西北鄉(xiāng)則擔負起展現(xiàn)江南風光的責任。水面浩渺的高郵湖、漁夫身上魚干的咸腥、蒲包里嘰嘰喳喳的雞鴨、青磚紅磚的房屋、木船的搖櫓聲聲……在揚州和高郵鄉(xiāng),陳誠度過了他學藝的青年時期。陳誠7歲之后的童年時光是在上海虹口的弄堂度過的。他與嬢嬢生活,像留守兒童一樣。時光流淌,隨著他的成長,上海空間的形象一再變幻,與高郵、揚州,共同構成南方的城鄉(xiāng)景色。哈爾濱市與鄂倫春地區(qū)則是一對北方的城鄉(xiāng)。7歲之前,陳誠是生活在哈爾濱市四口之家的小幺兒。哈爾濱展現(xiàn)出濃烈的地方特色,它是穿布拉吉的女孩和穿軍用大衣的男孩,是紅酒,是大列巴夾蒜泥肉腸,是篝火和手風琴,是驟降的大雪和哥特式的教堂。青年時期,母親平反后,陳誠去呼瑪林場找工作,北方鄉(xiāng)野的遼闊便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無盡延伸的白楊樹和地平線使久居逼仄上海的欒志超大為震撼。天地的寬廣與上海的蜂房形成了鮮明對比。北方的味道是酸菜暖鍋、大棒骨、口蘑木耳黃花菜、地三鮮和熱烙餅。圍著熱氣騰騰的炕桌,北方變得具象。陳誠帶著南方的手藝到了東北,感悟到:“南方菜講的是‘鮮,北方,則是‘香”[3]。陳誠在7歲前的幼兒時期對應哈爾濱,少年時期對應上海、揚州和高郵(三年時間在揚州高郵學藝,其余時間在上海和嬢嬢一起生活),青年時期則對應呼瑪林場和哈爾濱,28歲后則在美國法拉盛謀生。中西城鄉(xiāng),在陳誠身上以時間的方式融匯成經(jīng)歷。作者采用穿插藏閃的結構方式,并沒有按照時間先后順序鋪排空間,時空以看似雜亂的方式跳躍地呈現(xiàn)。正如《王安憶談〈一把刀,千個字〉》中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敘事的藝術,多少有點和時間賽跑的意思,妄圖改變時間的形態(tài),我們將時間抻長和擴容,納入更多的內容。
二、時空跨越中尋根
法國社會學專家涂爾干認為:“空間”具有相對應的“情感價值”,它深刻表征著人的情感世界[7]。當代西方著名學者哈維的空間文化理論也指出空間具有社會的屬性,空間和時間概念同樣都依賴文化。相異文化空間的糾葛具有社會屬性的意義。正如上文所言,《一把刀,千個字》以陳誠為載體實現(xiàn)了中外城鄉(xiāng)多重時空對話,加之穿插藏閃的敘述方式,使陳誠的生存軌跡產生了鮮明的漂泊感。人的生存一旦不再依托一個固定的空間,他的家園感、安全感也會受到威脅,他的同一性也就被不斷流動的空間所解構、重構[8]。被損害的家園感、安全感和陳誠深深的無根感、漂泊感在文本中是有跡可循的。比如他在法拉盛常常一個人突然消失,去大西洋城賭博,輸盡收手。游蕩些時日,不為賭癮,只為獨自喝一頓酒,睡一宿,然后再回到生活的正軌。陳誠對自己身份認同的猶豫也體現(xiàn)出了他無根的焦慮。在與倩西談話時,他說自己是東北人,隨后又說“我也算不得東北人”[3],又含糊了一會兒,陳誠又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哪里人?!盵3]最后得出結論:“我應該是孫悟空,石頭縫里蹦出來!”[3]這種無根的焦慮在陳誠婚姻生活中展現(xiàn)的“戀母情節(jié)”中得到了稍許的補償,而這種情節(jié)也是他無根感的另一種證據(jù)??梢?,集多重時空于一身的陳誠,面臨著一種無根的焦慮,作者顯然在隨著陳誠的成長軌跡,在多重時空對話中找尋根之所在。
《一把刀,千個字》的多重時空構成了一個跨文化交流與對話的語境,尋根首先具象為對自身文化身份的確認。在世界中發(fā)現(xiàn)家園,或在家園中發(fā)現(xiàn)世界,從而獲得“在家”之感[5]。如上文所言,關于“中國味”的執(zhí)著記憶和后文胡老師與老楊“入、留、回”的三段品茶法便是文化身份的一種表征。除此之外,胡老師的讀書會,即上海同鄉(xiāng)聯(lián)誼會,是一個確認文化身份的重要場所,在這里他們談論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與思想、中國菜系與烹飪、中國文化與《紅樓夢》,其中一場引起爭論的讀書會主題便是“離散”,歷史的多重性與歷史的虛無主義在這場爭論中互不相讓,而對中國歷史的追問卻加固著在場人的文化身份意識。法拉盛、大西洋城以他者的身份,使中華文明的文化之根更加明顯。作者搭建跨文化的背景,是為尋中國文化之根創(chuàng)建參照物。
《一把刀,千個字》不僅在尋中華文化之根,亦在尋上海之根。尋找上海,是王安憶長久以來的目標?!拔覀儚膩聿粫肪课覀兯畹胤降臍v史。其實要追究很難,這樣的地方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得過于緊密,它的性格融合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面,它對于我們太過真實了。十多年前,我還意識不到這些,雄心勃勃的,企圖要尋找上海的根?!盵6]顯然,如今王安憶已經(jīng)找到了尋找上海的方法,她抽離出上海去觀照上海。陳誠本人,在法拉盛靠著上海點心“雙檔”起家。初到美國,陳誠吃著上海本幫菜,覺出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在美國永遠不會有上海本幫菜的味道。除了從美國異域的視角看上海,作者也嘗試以中國其他地域做參照來尋找上海。陳誠從高郵回到上海,“覺得一切都變小,街道窄了,樓矮了,一方方的窗格子,蜂房似的。人卻多了,密密匝匝的”[3]。弄堂、閣樓、亭子間,與高郵的寬闊庭院形成了參照。東北亦起到了這個作用。上海本地市民欒志超在去呼瑪時提道:“人們都說大上海、大上海,其實上海的眼界最窄了,逼仄的曲巷、頭上只有一線天,日頭和月亮都是掛在樓角上的?!盵3]緊接著,作者便鋪開東北的風貌:“白楊樹夾道,無盡地延伸,終于到了盡頭,迎面而來的是稻田……太陽從東邊窗移至西邊窗,又從西邊換到東邊。”[3]上海在他者的目光中清晰起來。
當嬢嬢去世后,陳誠再次回到上海,不禁感嘆這城市變得太厲害,他快認不出來了。故事的結尾處,他來到爺叔曾經(jīng)帶他洗澡的鋼廠,憶起童年,隆隆的機器聲中,一泓熱淚飛濺?!八ε禄貋?,怵的就是這個,可怵什么,來什么!……越觸碰越?jīng)坝?,幾成排山倒海之勢?!盵3]這無疑是近鄉(xiāng)情怯,這種情緒也表明了一個事實:陳誠是將上??醋骷亦l(xiāng),看作根的。這既符合陳誠現(xiàn)實的成長邏輯,也與王安憶本人長久以來尋找上海的意識契合。雖然陳誠自己說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可是嬢嬢、亭子間、鋼廠、馬蘭花歌謠一直停留在他的記憶里。7歲之前的記憶是模糊的,揚州的日子是寄人籬下的學藝期,28歲遠赴重洋漂泊,唯有在上海的日子算是安穩(wěn)的童年時光。拿到嬢嬢的遺物,幾本練習簿,一個筆記本,一本照相冊,幾封舊信,嬢嬢教他讀《紅樓夢》的日子閃現(xiàn)在眼前。上海之前,記憶模糊,上海之后,已是謀生漂泊,唯有在上海的日子,與生存無關,是一段熱乎乎的生活。當漂泊半生,走過中外城鄉(xiāng),再回到上海才能發(fā)現(xiàn),他窮盡一生追逐的歸屬感與母愛,其實早就在上海、在嬢嬢身上得到了。所以,根在何處?根在上海。
三、《一把刀,千個字》尋根意旨
《一把刀,千個字》無疑是一部具有尋根意旨的作品。與以往王安憶的尋根作品相比較,《一把刀,千個字》的尋根意識更為闊大、更為深邃。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
1.跨越城鄉(xiāng)與中外、過去和現(xiàn)在
《一把刀,千個字》涉及兩代人的故事,跨越過去和現(xiàn)在、城鄉(xiāng)與中外的時空領域,實現(xiàn)了中西映照與城鄉(xiāng)對照,在一縱一橫的參照中,進行自我文化認同。相對于《小鮑莊》《大劉莊》《流水十三章》《天香》等只有中國城鄉(xiāng)空間的對壘,且限于一城一鄉(xiāng),《一把刀,千個字》則設計了中國南北具有典型形象意義的多個城鄉(xiāng)空間,這相對于《叔叔的故事》《我愛比爾》《歌星日本來》《香港的情與愛》等僅有中外兩重時空的作品來講,也是有力的補充。換句話說,《一把刀,千個字》在解答何處尋根的問題時,認知視野極為開闊,尋根的眼光不囿于一城一鄉(xiāng),一中一外,而是在多重時空對話中尋根。答案是清晰明了的,作者要在多重時空的參考下尋找中國文化之根和上海之根。
2.對抗現(xiàn)代人的無根與漂泊
《小鮑莊》被認為是王安憶尋根作品的代表作。在這部作品中,小鮑莊是一個具有神秘性的山寨村野,具有隱喻色彩,《匿名》中更是搭建了一個具有先鋒性的蠻荒空間。在上海《文匯報》的《王安憶談新作〈匿名〉:我慢熱,請耐心點》這篇報道中,記者采訪了陳思和對《匿名》這部小說的看法,陳思和認為王安憶的小說在不斷突破,呈現(xiàn)新的先鋒性,對于現(xiàn)實的哲學思考從《眾聲喧嘩》這部短篇小說集開始已經(jīng)呈現(xiàn)這種趨勢。
這種具有先鋒性、虛幻性的空間設置有助于作家為其賦予尋根的內涵,增加其隱喻色彩。這在尋根作品中并不少見,如《爸爸爸》的雞頭寨、《古船》中的洼貍鎮(zhèn),這些異質蠻荒空間與現(xiàn)代城市形成對峙,從而凸顯其尋根的目的。《一把刀,千個字》則不同,它不再追逐具有先鋒性和隱喻性的尋根方式,而是實實在在扎在大地上。這是一種尋根意識的升華,即并非只有通過“異托邦”才能找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所在,其實根之所在就在每個人身上,在陳誠的廚藝里,在嬢嬢亭子間的《紅樓夢》里。顯然,王安憶的尋根表達已游刃有余,舉重若輕,相對于尋根文學早期作品的煞費苦心更加深厚、自然。這種尋根意識的升華背后是更為深邃的思想格局,說明作者對人精神領域的探索呈現(xiàn)出由虛向實的轉向。
而作者尋根之舉重若輕之處,也體現(xiàn)在《一把刀,千個字》主人公的選擇之上。作者沒有選擇政治運動當事人陳誠的母親和父親,也沒有選擇有“文革”記憶的姐姐,而是選擇了童年記憶模糊的弟弟。這是一種刻意的抽離,和以往尋根文學、傷痕文學作品不同,陳誠不記得什么,似乎沒有創(chuàng)傷,可這種傷害卻顯現(xiàn)在他漂泊的人生中。美國學者威廉·巴雷特指出,在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強力支撐下,人們的“時空距離”被逐步消解,一切都在提速,但這種全面提速也會導致其否定性的一面,那便是現(xiàn)代人在陷入焦慮的時候,無根、悵然迷惘以及缺乏實際感受的空虛感[9]。陳誠漂泊于多重時空中,不知自己算哪里人,他常常獨自漫步在街頭。由于身份上和過去政治文化的抽離,《一把刀,千個字》的所尋之根便有了另一重含義。陳誠不僅僅以中國人的身份在尋中國文化之根,也是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在尋找靈魂之根。
四、結語
王安憶的新作《一把刀,千個字》穿插閃藏,氣象闊大,于過去、現(xiàn)在兩重時間中容納中、西、城、鄉(xiāng)四重空間。多重時空的碰撞與對話,將“尋根”這一經(jīng)久不衰的主題醞釀出新意。尋根意識在多重時空中升華,所尋的是上海之根、中國文化之根,亦是現(xiàn)代人的靈魂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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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姚培璇,湖南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