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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涼粉

2023-12-21 00:59:12趙曉夢
青年作家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湖廣涼粉客家人

我認識涼粉的時候,只知道它是用來吃的。直到走進古鎮(zhèn)洛帶,我才知道,原來涼粉還能用來傷心。然而,從知道到明白,竟用了我在成都落地生根的二十多年光陰。

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個大學畢業(yè)時意氣風發(fā)的青蔥少年,如今已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大叔。唯獨那一碗傷心的味道依舊如同初戀,每一次吃,都覺得十分特別。

“傷心涼粉”,只有在洛帶吃才能傷心吧。每年我都會來這里走一走看一看,以至于不用導(dǎo)航也能準確找到古鎮(zhèn)最靠近步行街口的停車場,即使今天已有多條快速路從成都市區(qū)通到洛帶古鎮(zhèn)。

“哎呀!”

“哎呀呀!”

“哎呀呀!……”

“啷個恁改辣!(四川方言:意為怎么那么辣)眼淚水都給我辣出來了!”

“辣吧?辣就對了!不辣咋個叫傷心涼粉!”

那一年夏天,當我們在洛帶廣東會館回廊的陰翳下,第一次吃到“傷心涼粉”,家人朋友全都辣得大呼小叫,甚至雙腳跳。關(guān)鍵是作為重慶人,尤其是嘉陵江邊吃火鍋長大的幾個男人,自認為吃辣還是有幾分本事,但在普遍以麻為主的成都平原,第一次被一碗涼粉辣得直冒汗、直掉淚,很傷心。

這碗涼粉看上去與其他涼粉并無二致,碗里白色的粉條上,淋上一層火紅的辣椒油,灑上芝麻、香菜等配料,白里透紅,紅里透綠,往嘴里送上一口,有人就開始吼吼吼地叫起來,然后是雙腳跳起來,汗水淚水把最矜持的女同胞們也搞得面紅脖子粗。然而,越辣越想吃,越吃越過癮。等到全身大汗淋漓,嘴巴喉嚨毛孔甚至心肺全都最大弧度打開,有種任督二脈被打通的感覺時,再來一碗冰粉或者冰鎮(zhèn)酸梅湯下去,整個人就變得徹底通透,別提有多暢快和難忘了!

妻子說,原來“傷心涼粉”就是辣得傷心啊。

豈止是辣得傷心。簡直是辣得觸目驚心。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了,當時的場景如同電影膠片,就在眼前。

也正因為如此,每一個吃過這碗涼粉的人,都記住了它獨一無二的名字,也記住龍泉山下那個叫洛帶的古鎮(zhèn)。后來我向山西來的詩人朋友介紹這座古鎮(zhèn)時,煞有其事地端出這碗涼粉,然后不容質(zhì)疑地告訴他,認識洛帶,必須從一碗涼粉開始。

美食能拉近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人與地理之間、甚至人與空間和時間的關(guān)系。中國人說到吃,脫口而出便是“民以食為天”,從孔子“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到《尚書·洪范》八政之首曰食,千古農(nóng)耕為飽肚,人們歷來把吃飯當作頭等大事。從茹毛飲血的原始人,為了一口吃的,長時間遠距離游蕩在大地上,到人類慢慢馴養(yǎng)動植物來保證肚皮不挨餓,再到溫飽之余有了精神娛樂審美需求,唱歌跳舞釀酒祭祀。

現(xiàn)在,對眼前這碗涼粉,和賣這碗涼粉的老板而言,仿佛又回到了它和他的出生地。老板姓陳。他說他的祖上是“湖廣填四川”時從廣東一帶跋涉而來的客家人。原來一碗“傷心涼粉”的背后,是一條路的艱辛。

客家是一個古老的民系。客家這一稱謂,源于東晉南北朝時期的“給客制度”及唐宋時期的“客戶制度”。移民入籍者皆編入客籍,而客籍人遂稱為客家人??图胰俗鳛闈h族的分支,是漢族民系唯一一個不以地域命名的民系,在世界上分布范圍廣闊,也影響深遠。

郭沫若曾在《我的童年》中寫道:“我們的祖先是福建移來的,原籍是福建汀州府寧化縣?!睋?jù)考證郭沫若祖先原居福建寧化縣龍上下里七都,即今寧化縣石壁鎮(zhèn)石壁村。1939年,郭父去世,他在《先考膏如府君行述》一文中自述:“吾家原籍福建,百五十八年前由閩遷蜀,世居樂山(今樂山市)銅河沙灣鎮(zhèn)?!庇纱丝芍糇嫦葢?yīng)于1781年,即清乾隆四十六年自寧化遷入四川。此時,正是“湖廣填四川”移民潮的后期。

客家先民始于秦征嶺南融百越時期,至宋逐漸南遷的漢人在贛江、汀江、梅江沖擊而成的三江平原上形成了客家民系,發(fā)展成了贛州、汀州、梅州、河源、惠州、韶關(guān)、深圳等客家主要聚居地,成為漢民族八大民系中重要的一支。為與當?shù)卦【用窦右詤^(qū)別,這些外來移民自稱是“客戶”“客家”“客家人”。

歷史上,客家曾有六次大規(guī)模南遷,其中第四次遷徙,發(fā)生在清兵進至福建和廣東時,客家節(jié)義之士,舉義反清,失敗后被迫散居各地。有的隨鄭成功到了臺灣;有的向粵北、粵中、粵西搬遷;有的到了廣西、湖南、四川。經(jīng)過200多年的發(fā)展,贛閩粵邊區(qū)的客家人,人口大增,而當?shù)厣蕉嗵锷?,耕殖所獲不足供應(yīng),乃思向外發(fā)展。適逢清政府于康熙年間發(fā)起“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運動。據(jù)統(tǒng)計,全球約有8000萬客家人,其中約5000萬人分布在廣東、江西、福建、廣西、四川、海南、湖南、浙江、香港、澳門、中國臺灣等地的180多個市縣,約3000萬人散居在泰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新加坡、日本、美國、加拿大、巴西、英國、法國、荷蘭、德國等8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孫曉芬的《四川的客家人與客家文化》一書稱,現(xiàn)在四川定居的客家人有兩百余萬,在“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潮中,客家移居四川的人數(shù),占當時總移民數(shù)的第二位。

厘清這段歷史,我忽然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和疑問。那就是,在“湖廣填四川”這場影響清代四川歷史乃至今日四川民情文化的移民運動,無論是官方還是當事人,他們用的不是“移”字,也不是“遷”字,而是一個“填”字。

一字之別的背后,到底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這不能不說漢語的神奇與偉大,在強調(diào)表義功能的同時還能強調(diào)狀態(tài)和程度?!耙啤焙汀斑w”的字面意思都差不多,“遷徙”“轉(zhuǎn)移”“挪動”“改變”“轉(zhuǎn)變”“變動”,僅表示移動狀態(tài),而沒有字面意義背后的為什么“移”或“遷”。但“填”字卻不一樣了?!疤睢钡淖置嬉馑际恰鞍芽杖钡牡胤饺麧M或補滿”,如填塞、填補、填充、填空。很顯然,需要“填”的地方出現(xiàn)了巨大缺口或虧空。

循著這樣的邏輯,我在清人魏源的《湖廣水利論》中,終于看到這場聲勢浩大、影響深遠的移民運動由來:“當明之季世,張賊屠蜀民殆盡,楚次之,而江西少受其害。事定之后,江西人入楚,楚人入蜀,故當時有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之謠?!?/p>

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明末清初,四川經(jīng)歷了曠日持久的兵燹之災(zāi)。從崇禎六年(1633)張獻忠首次入川攻克夔州等地算起,到康熙二十年(1681)清軍平定吳三桂叛亂,戰(zhàn)亂前后達半個世紀之久。其間,政權(quán)更迭頻繁,全川狼煙四起,生靈涂炭,十室九空。比起戰(zhàn)亂逃亡更嚴重的是洪水猛獸、大旱饑荒以及“大頭瘟”“馬眼睛”“馬蹄瘟”等瘟疫橫行,種種天災(zāi)人禍接踵而至,到康熙時期四川人口僅剩九萬余人(也有史料稱剩幾十萬人)。

這個數(shù)字的背后,代表著曾經(jīng)千載繁榮的四川,彼時經(jīng)濟社會民生已極度凋敝。其中最為典型的是,曾在唐代杜甫筆下“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有著“揚一益二”稱號的錦官城成都府,“所屬州縣,人煙斷絕千里,內(nèi)冢白骨亦無一道存”(孫錤:《蜀破鏡》卷5)。康熙初年,四川巡撫張德地由廣元入境赴任,“沿途瞻望,舉目荊榛,一二六孑遺,郭衣菜色”,往昔田園,盡皆荒蕪。每每“行數(shù)十里,絕無煙爨”,“及抵村鎮(zhèn),止茅屋數(shù)間,窮赤數(shù)人而已”。后來,他由順慶(今南充市)、重慶而達瀘州,溯流而上,“舟行竟日,寂無人聲,僅存空山遠麓,深林密箐而已”。川東各州縣,“或無民無賦,城邑并湮;或哀鴻新集,百堵未就。類皆一目荒涼,蕭條百里,惟見萬嶺云連,不聞雞鳴犬吠”,完全是一派荒蕪景象,表里山河沒一塊完整、干凈、平安的地方來安放一張小小書桌。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數(shù)年斷絕人煙,虎豹生殖轉(zhuǎn)盛”,四川“遍地皆虎”(歐陽直:《蜀亂》),虎患嚴重到“古所未聞,聞亦不信”。史料記載,彼時南充縣“群虎自山中出”“縣治、學宮俱為虎窟”(嘉慶《南充縣志》卷6)。北周年間因鹽設(shè)縣的富順縣,虎豹“晝夜群游城郭村圩之內(nèi)”,“遇人即攖,甚至突墻排戶,人不能御焉”(乾隆《富順縣志》卷5)。往日四川經(jīng)濟社會的中心成都一帶亦無例外。位于今天成都正府街的華陽縣衙,時常有老虎豹子公然在堂內(nèi)堂外大搖大擺閑逛,別說有人擊鼓喊冤了,自從縣太爺和衙役被叼走幾個后,再沒人敢來衙門辦公了。春熙路附近的“震旦第一叢林”大慈寺一帶,也是虎嘯叢林?!妒颀旇b》作者劉石溪對此作過一個估計:川北、川西“死于瘟虎者十一二”,川東、川南“死于瘟虎者十二三”。四川“農(nóng)業(yè)盡廢”“米珠薪桂”“斗米數(shù)十金”。

水旱從人的“天府之國”,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這樣的災(zāi)難,四川歷史上曾無數(shù)次上演,十室九空的慘烈大悲劇,明末清初時期竟然高達三次。

創(chuàng)造了三星堆、金沙等冠絕古今、燦爛輝煌文明的古蜀先人,還有多少土著后人留存至今?歷史的風煙從來給不出答案。

對于當時的統(tǒng)治者而言,自秦滅巴蜀以來,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大移民來填補人口的巨大窟窿,從而重新升起平原丘陵的裊裊炊煙,恢復(fù)殘敗凋敝的民生。因為人口就是生產(chǎn)力,靠雞生蛋的方式繁衍人口,再等娃長成勞動力,不僅慢如蝸牛,而且所剩人口基數(shù)太小,對等待耕種的廣袤田地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

康熙七年(1668),四川巡撫張德地在一道奏折中提議遷湖廣人士填四川:“查川省孑遺,祖籍多系湖廣人士。訪問鄉(xiāng)老,俱言川中自昔每遭劫難,亦必至有土無人,無奈遷外省人民填實地方。所以見存之民,祖籍湖廣麻城者更多。然無可稽考,亦不敢仿此妄請”(《明清史料丙編》第10本《戶部題本》康熙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就在同一道奏折里,張德地還提出了更為具體的移民措施,他說:“各州縣人民,雖冊籍有名,而家無恒產(chǎn),出外傭工度日之人,準令彼地方查出匯造冊籍,呈報本省督撫,移咨到臣,臣即措處盤費,差官接來安插?!辈⒔忉屨f,這種無業(yè)無產(chǎn)的游民,在他省是累贅與肇亂的包袱,到川省業(yè)農(nóng),由無產(chǎn)而有產(chǎn),自為良民?!霸谟谑袷?,(由)無人而有人,漸填實而增賦稅,一舉兩得,無逾于此”。魏源所述“湖廣填四川”的“填”字,就從這里而來。

這一個“填”字的來源,成為整個清代“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政府宏觀調(diào)控手段的理論依據(jù)。

在這之前近兩千年的四川歷史上,移民浪潮就從未斷過。蜀地有史可查的最遠移民潮,出現(xiàn)在公元前314年秦惠文王時期。往日僻靜的蜀道上出現(xiàn)了一批又一批的長途跋涉者,他們之中,有秦國相邦呂不韋,有富可敵國的趙國卓氏(卓文君的先祖)、魯國程鄭,也有一些衣衫襤褸、戴著鐐銬的罪犯。這些身份不同的人背井離鄉(xiāng)趕往蜀地,強大的秦國令他們不得不走在了一起。秦國名將司馬錯滅巴蜀,將水土豐饒、百姓富足的巴蜀作為大后方,為秦王朝的統(tǒng)一提供充足錢糧。巴蜀滅亡后,如何改造巴蜀?秦人立蜀侯為傀儡,是為政治改造,筑造成都城,是為軍事改造;延續(xù)時間最長、最興師動眾的則是經(jīng)濟改革。移民,便是為經(jīng)濟改革服務(wù)的?;诖?,秦惠文王一紙令下:六國王公貴族,地主富賈,與秦人為敵、不守法紀者,舉家遷徙至蜀;秦國國內(nèi)作奸犯科者,流放至蜀。秦惠文王死后,他的法令被子孫延續(xù)下來,一直到秦始皇時代,持續(xù)近一個世紀的遷徙,數(shù)以萬計的移民,形成了巴蜀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移民浪潮。

此后的秦末漢初、宋末元初、元末明初、明末清初,幾乎每一次改朝換代,四川地區(qū)無不是依靠移民來喚醒土地上的煙火氣,來恢復(fù)舊日的輝煌。崎嶇險峻的蜀道上,終日可見衣衫襤褸的遷徙隊伍,原本人煙稀少的蜀道彼時成了一條繁忙的交通要道。

從這點來看,馬背上得天下的清政府,制定的恢復(fù)四川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政策“三板斧”:招撫流亡,移民實川,鼓勵屯墾,倒也跟秦惠文王的法子如出一轍。

然而,蜀地遙遠,蜀道艱險,這一路走來,又豈止是一碗涼粉的傷心。

據(jù)現(xiàn)存資料記載,聲勢壯闊的大移民運動是從康熙中葉開始的,以湖廣籍移民為主體,從東、南、北三個方向紛紛涌入四川定居,并沿江河通道形成浸潤式分布的格局,前后綿延達一兩百年。

以清代的交通狀況而論,從東路而來的移民,主要以湖北宜昌為集散地,分水、旱兩路入川。水路溯長江而西行,經(jīng)巴東、巫山、奉節(jié)、云陽而達四川萬縣。但水路費時費財,且沿江道路崎嶇險峻,匪患時有,非人多勢眾者莫取,因而主要為販貨入川的商人或攜家遷徙的士族所采納,更多的貧苦百姓則沿旱路入川。

旱路由宜昌過江西行,經(jīng)野三關(guān)、恩施、利川,再北上過江至萬縣。抵達萬縣之后,即可一路西行,經(jīng)梁山(今重慶市梁平區(qū))、大竹、渠縣、南充、蓬溪、射洪、金堂而達成都。由南路入川的移民主要以貴州銅仁、思南、湄潭(今屬遵義市)三地為集散地,并由此形成三條線路。由北路入川的移民主要以陜西漢中、紫陽兩處為集散地,分為東、西兩路。東路由紫陽翻大巴山經(jīng)城口、萬源、東鄉(xiāng)、達州、渠縣、廣安、合川而達重慶;西路則由漢中翻秦嶺經(jīng)廣元、劍閣、綿州而達成都。清代初年,西路曾由昭化沿嘉陵江而下經(jīng)閬中,再西折經(jīng)三臺、金堂而達成都,以避劍門關(guān)之險。同時也可由閬中繼續(xù)沿嘉陵江而下,經(jīng)南充、合川而達重慶。

這一路走來的艱辛,被作家羅偉章寫進其長篇小說《誰在敲門》的后記里:

“也不知歷經(jīng)幾世幾劫,在某個晴朝或雨夕,一行人拖家?guī)Э?,從大巴山撲去的方向,疲憊地走來。這是明洪武二年事,湖湘民眾‘奉旨入川。老君山被母親遺棄,而今又迎來母親奔赴地的子民。這群人若再堅持一下,就能走到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到不了成都,至少也能走到有小成都之稱的開江縣——那只需再翻幾座山,再渡幾條河即可,但他們太累了,不想再走了。于是止步息肩,安營扎寨,斬荊伐木,寒耕暑耘,雞鳴和炊煙,捧出一帶村莊。村莊臥于老君山的肚臍眼,也像肚臍眼那樣小,小到失去了方位,你可以說,村莊的南方坐落在北方,東方坐落在西方??伤菇辛饲Ш哟濉_@名字讓人遙想:先民所來之地,定是水網(wǎng)密布,河汊縱橫。他們被迫離開故士,就把故土的名字打進行李,落腳后又含進嘴里。不僅如此,給孩子取名,也大多含‘水,江、河、湖、海,喊一聲,到處都應(yīng)。事實上,那整片地界,既無江也無湖,自然更沒有海;河只有一條,需站到村東黃葛樹下,目光沉落至900米深處,才能見到那條瘦弱的飄帶,隨山取勢,彎彎繞繞,繞到天盡頭?!?/p>

陳老板的傷心涼粉,據(jù)說是洛帶古鎮(zhèn)上“最為傷心”的涼粉。盡管這“傷心”并非其祖上“湖廣填四川”時一路走來的艱辛,我更相信妻子所言,他家的辣椒比其他家的辣椒更辣的緣故。同樣是移民后人做出來的涼粉,同樣也是四川涼粉里的佳品,廣元、南充等一帶叫川北涼粉,但只有在洛帶,涼粉才被冠以“傷心”的名號。

關(guān)于涼粉的起源,有人考證其最晚出現(xiàn)在宋朝。宋人孟元老的筆記體散文《東京夢華錄》中,記錄當時的北宋都城汴梁就有“細索涼粉”。當然,涼粉出現(xiàn)的確切時間似不可考,但傷心涼粉的來歷卻是有板有眼。一說是在“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浪潮下,客家人舉家或舉族千里迢迢、歷盡艱辛遷徙到四川,安頓下來后,一口一口吃著祖?zhèn)鞯臎龇?,憶起跋涉之苦,想起病逝離散的親人,不由得悲從中來,淚濕衣衫,手里的碗,因此而變得沉甸甸的,吃進嘴里的涼粉,也混合了淚的苦咸,所以叫“傷心涼粉”。另一種說法則更加動人。被譽為“田邊地頭、鍋邊灶頭、針尖線頭”的客家婦女,在一家大小都進入夢鄉(xiāng)后,她還獨自一人在磨房里磨豆做涼粉,磨著磨著,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下來了。混合了淚水做成的涼粉,當然就是“傷心涼粉”了。

不管哪一種說法,這個名字都會讓人覺得非常奇怪。因為對于美食而言,店家都希望取一個吉利又討彩的好名字,比如“紅燒獅子頭”;又如成都一家“蒼蠅”館子,給泡菜取名為“遲來的愛”,成為顧客最“愛”。但在龍泉驛作家凸凹看來,美食要有文化,就得編故事。他認為,“傷心涼粉”不過是從內(nèi)江來的客家商人編的一個故事,只是這個故事無論哪個版本,都抓住了人們的好奇心,從而用悲催“逆襲”了中國人的慣性思維,成功使味道“出圈”。

盡管如今陳老板已搬離游客必打卡的廣東會館,但“傷心涼粉”已成為洛帶最有名的一道小吃,也成為成都甚至中國知名度都很高的一道名小吃。游客到洛帶,必吃一碗“傷心涼粉”。當然,在成都,在四川,在中國,也只有洛帶的涼粉叫“傷心涼粉”。

這碗能讓一個鎮(zhèn)因“傷心”而聞名的涼粉,又有著怎樣的“逆襲”之路呢?

事實上,在客家人到來之前,洛帶古鎮(zhèn)就已在龍泉山下安營扎寨了。作為國家級歷史文化名鎮(zhèn)、成都“東山五場”之一,洛帶古鎮(zhèn)最早在三國時就成街,名為“萬福街”。后諸葛亮興市,更名“萬景街”,在宋初已成為地區(qū)性集鎮(zhèn)。其得名也有兩個美麗的傳說。一說三國時蜀太子劉禪在鎮(zhèn)上玩耍,為捉鯉魚而不慎將玉帶掉入八角井中,故得名“落帶”;還有一種說法,此地有一條“天落之水狀如玉帶”之河,故稱“落帶”,后逐漸簡化,約定俗稱“洛帶”。史料中,“洛帶”二字最早見于唐末五代人杜光庭《神仙感遇記》所載“成都洛帶人牟羽矣”,說明“洛帶”之名成于唐末以前。

滄海桑田。如今的洛帶古鎮(zhèn),與四川其他古鎮(zhèn)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洛帶是一個客家文化的川西遺存,是成都近郊保存最為完整的客家古鎮(zhèn),被譽為“中國西部客家第一鎮(zhèn)”,鎮(zhèn)上的居民大約有九成是客家人,客家人之間交流使用的是客家話。毫無疑問,他們能來到四川,是“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的產(chǎn)物。但細考客家人的入川移民史,卻意外發(fā)現(xiàn),這個移民群體的大規(guī)模來川時間,不是發(fā)生在清政府前期施行鼓勵移民入川政策的時間段,而是在四川經(jīng)濟業(yè)已恢復(fù)、人口業(yè)已充裕、政府已經(jīng)開始限制流民入川的情況下,他們?nèi)詻_破重重阻撓來到四川。這似乎帶有幾分冒險和“趨利”的性質(zhì)。

對閩粵客家人入川求富的心態(tài),雍正十一年(1733)廣東龍川縣往川的客家人告帖曾對此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描述:

往川人民告帖

字告眾位得知:我等前去四川耕種納糧,都想成立家業(yè),發(fā)跡興旺,各帶盤費,攜同妻子弟兄安分前行,實非匪類,并無生事之處。思得我等祖父因康熙三十年間,廣東饑荒逃奔他省,走至四川,見有室閑地土,就在四川辛苦耕種,置有家業(yè)。從此回家攜帶家口,隨有親戚結(jié)伴同去,往道來貿(mào)易,見四川田土易耕,遂各置家業(yè)。從此我等來去四川,至今四十余年,從無在路生事,亦無在四川做下犯法事情遺累廣東官府。近來不知何故,官府要絕我等生路,不許前去。目下龍川縣地方處處攔絕。不容我等行走。思得我等若人少,他們必不肯放我們,亦不敢同他爭執(zhí)。但是我等進生退死,一出家門,一心只在四川。阻攔得我們的身,阻攔不得我們的心腸。況且我們?nèi)チ怂拇?,并不曾拋荒了廣東田土,減少了廣東錢糧。

我等各自謀生都在朝廷王土,并不是走往外國,何用阻攔?……總之,我等眾人都是一樣心腸,進得退不得。

——《宮中檔-雍正朝奏折》第22輯,雍正十一年九月初九日楊永斌折。

這份告帖,實際上是一份宣言書。它向世人宣告其入川的目的就是“想成立家業(yè),發(fā)跡興旺”。他們不是逃荒的難民,而是“各帶盤費”的朝廷良民。寫告帖是為了沖破地方官攔阻,集眾拼力往川。當時閩粵客家人地區(qū)流傳著一種說法,“川米二錢一石,肉七文一斤”,在“川省浮于地,閩粵滿于人”的情況下,四川無疑是閩粵客家人心目中的天堂,吸引無數(shù)“村民竟有變產(chǎn)欲去者”。閩粵地方官的結(jié)論是:閩粵客家人之所以不聽從地方官的“再四勸諭”,是因為聽信了“川地米肉多賤于粵”以及“川省地士膏腴,易致富足”的誘惑所致。

不論閩粵客家人是重利求富而入川,還是因其他原因而入川,大量的移民涌入,人口的猛增,推動墾殖,使耕地面積日益擴大。在普遍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和典型的大戶經(jīng)濟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的過程中,乾隆年間,四川的場鎮(zhèn)經(jīng)濟得到了較快的恢復(fù)和發(fā)展,一些流動人口較多的場鎮(zhèn),按移民的原籍文化傳統(tǒng),建立起同鄉(xiāng)(同籍)互助的會館組織,并與鄰省的移民會館,展開不同風俗的文化競賽,場鎮(zhèn)經(jīng)濟呈現(xiàn)出多元化發(fā)展的態(tài)勢。一批重點城鎮(zhèn)很快成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成都、重慶是最大的兩個多元化的中心,自貢、內(nèi)江則分別是最大的鹽業(yè)經(jīng)濟中心和糖業(yè)經(jīng)濟中心。

因大量經(jīng)濟性移民的客家人涌入,曾經(jīng)在閩、粵、贛等省普遍存在的“土客對立”現(xiàn)象,在四川更多地表現(xiàn)為“會館并立”現(xiàn)象。清代四川的會館遍布城鄉(xiāng)各地,數(shù)量之多為全國之冠。僅在洛帶一鎮(zhèn),就有廣東會館、江西會館、湖廣會館、川北會館和客家博物館等,形成了具有四川地方特色的鄉(xiāng)土文化,是中國古代建筑“大觀園”中的一支奇葩。洛帶古鎮(zhèn)四大會館生動演繹了內(nèi)涵豐富的客家文化,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誕生“傷心涼粉”的廣東會館是全國保存最完好、規(guī)模最宏大的會館之一,其風火墻建筑風格在四川少有;江西會館在整體布局和建筑美學方面都頗有價值;湖廣會館較完整地反映了湖廣移民的創(chuàng)業(yè)和社會生活;川北會館則集中反映了川北移民的社會生活,其尚存的萬年臺,是成都地區(qū)會館建筑中唯一保存較為完整的。

一碗“傷心涼粉”的背后,又豈止是一條路的傷心。

“湖廣填四川”最直接的結(jié)果,不僅使曾經(jīng)富足安逸的天府之國又回來了,更鑄就了一個經(jīng)濟上十分活躍、政治上相對寬松、文化上兼容并包的新型“移民社會”,它對清代以后四川歷史的發(fā)展,奠立了非凡的文化根基。

隨著移民到來的,除了人,還有新的農(nóng)作物、生產(chǎn)經(jīng)驗和耕作技術(shù)。高產(chǎn)糧食作物紅薯、玉米、馬鈴薯的引種,全面緩解了川人食用、飼養(yǎng)、甚至釀酒用糧的壓力,為社會經(jīng)濟的全面恢復(fù)奠定了基礎(chǔ)。沱江流域的甘蔗種植和榨糖業(yè),得益于清初福建移民引入的甘蔗種植和制糖技術(shù),獲得了新的發(fā)展。而長江流域的甘蔗種植與榨糖技術(shù)的引入,則與廣東移民有關(guān),此后沿江發(fā)展,瀘州、江津、江北等地皆有種植。煙草在明代時四川就有人種植,后因戰(zhàn)亂遭到破壞。康雍乾三朝閩粵客家移民,將煙草再次引入四川,推動了四川農(nóng)村煙草種植與制作。

一碗“傷心涼粉”的背后,又豈止是一道菜的傷心。

今日名揚天下的川菜,因為辣椒隨移民的到來,川菜從此有了靈魂。歷史上古典川菜的主要特征有三個:其一是臭惡猶美,即喜食腐臭的食物,其二是尚滋味、好辛香,其三是在食物烹調(diào)中喜用蜜。三個特征中只有第二種被一直保留?!吧凶涛丁币皇侵笎酆枚喾N味道,二是指尚特味。早在西周時古蜀國所產(chǎn)的茶和蜜中,就可以看出四川飲食習俗中所體現(xiàn)的“尚滋味”這一點?!昂眯料恪眲t主要是指歷史上四川飲食中花椒、姜、食茱萸等調(diào)料的大量食用。有研究表明,唐宋時期的四川飲食風味以麻和甜為主,明清以前四川飲食文化貫穿的一條主線是“尚滋味,好辛香”。隨著清中后期辣椒的傳入,逐漸統(tǒng)一為“尚滋味,好辛香”的四川食俗。

辣椒在明代末年傳入中國,最早用做觀賞植物和藥物,隨著湖南、湖北的移民進入,辣椒才來到了四川。今天川菜麻辣香鮮的風味也是在“湖廣填四川”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湖廣籍移民長于“紅燒”和北方移民長于“火爆”的烹飪方式傳入四川,才有了紅燒肉、宮保雞丁等菜肴。現(xiàn)代川菜中的麻婆豆腐、水煮牛肉、回鍋肉等集中出現(xiàn)在清代中后期,這主要是各省移民進入后將各地烹飪方式融為一體的結(jié)果。

跟“傷心涼粉”的故事一樣,被譽為川菜第一名菜的回鍋肉,就是清初“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們發(fā)明的菜肴。清初之際,背井離鄉(xiāng)填川而來的移民們,每逢年節(jié)都要煮肉祭祖。祭過了,東西不能浪費,肉湯里下點蘿卜白菜,肉塊切片回鍋快炒,就成了一道美食。

雖然“回鍋肉”的誕生是不是“湖廣填四川”移民帶來的還眾說紛紜,無證可考,但另一道巴蜀人都非常熟悉的調(diào)料——郫縣豆瓣,它的誕生就與移民浪潮有著撇不開的關(guān)系。清咸豐年間,郫縣城南街的益豐和豆瓣作坊老板突發(fā)奇想,將鮮辣椒加入豆瓣醬。在此之前,傳統(tǒng)豆瓣醬是沒有辣椒的。意想不到的是,放了辣椒的豆瓣醬格外可口,釀造出的辣椒豆瓣醬,不放任何香料卻香味醇厚;不用任何油脂卻油亮爽潤;不加任何色素卻光澤美觀。郫縣的辣椒豆瓣醬,從此成為川菜最重要的調(diào)料。

文化總是在交融中傳承與發(fā)展?!昂V填四川”移民將各地各民族不同的飲食習俗帶到四川的同時,移民自身飲食習俗也在當?shù)氐挠绊懴?,慢慢發(fā)生著變化。這種飲食習俗的融合變化,在遷居四川的客家人身上,同樣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图胰擞捎谠嗑佑谏礁咚?、地濕霧重地區(qū),故多用煎炒,少食生冷,菜肴有“鮮潤、濃香、醇厚”的特點。但在遷居四川后,這些客家人的飲食也開始發(fā)生了變化。在客家人聚居的成都洛帶古鎮(zhèn),客家人的特色飲食大多以麻辣為主,以客家家常菜釀豆腐為例,傳統(tǒng)的客家釀豆腐在煎炸后放入蔥花、香油等燜煮至熟,洛帶客家人則是加入八角、五香、辣椒等進行燜煮。最為典型的,就是那個辣得人雙腳跳、吃得人“傷心落淚”的傷心涼粉。

一碗“傷心涼粉”的背后,又豈止是一個詞的傷心。

如今已109歲高齡的文化巨匠馬識途,1997年在重慶直轄后的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成立大會上說:“川渝自古一家親,分開的是行政區(qū)劃,分不開的是血脈親情,我們都在同一種方言下寫作!”馬老所說的方言,就是四川方言。

語言是文化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歷史上大規(guī)模的移民運動,除了政治、軍事和經(jīng)濟方面的諸多影響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影響——語言文化上的滲透?,F(xiàn)代四川方言,就是流行于巴蜀地區(qū)的蜀語與湖廣為代表的移民方言融合的產(chǎn)物。

比如“邋遢”,四川人說“邋里邋遢”,“邋遢”此詞及義項在宋代漢語中已常見,今還見于江西南昌、星子、武寧、袁州、樟樹、新干、撫州、南城、黎川、景德鎮(zhèn)等大部分地方,及湖北咸寧、赤壁、大冶、通城、通山、崇陽,湖南平江、洞口、耒陽等地的贛方言中;亦見于湖南長沙等地的湘方言,湖北武漢等地的西南官話,上海、江蘇蘇州等地的吳方言。

又比如“老幾”(什么人;什么東西,有蔑視的意味),指人、家伙(不太尊重人的說法),見于南昌、撫州等地的贛方言中,亦見于湘方言、湖北武漢等地的西南官話中。

再比如“肋耙骨”,指肋骨,見于江西南昌、湖南醴陵等地的贛方言中,亦見于湘方言、客家方言、四川成都等地的西南官話中。

漫漫入川移民路,一路走來的艱辛,也催生了許多令人心酸的“新詞”。最典型的莫過于“解手”。對于上廁所,川人有叫“改手”“解手”,又叫“上茅房”。關(guān)于“解手”的歷史傳說,目前為止,有兩個說法影響比較大:一是明初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說;二是清初“湖廣填四川”說。兩個傳說的主要內(nèi)容大致都差不多:由于移民遷徙路程漫長,途中有人逃跑的情況時有發(fā)生,朝廷便派人強行押送,為防止再逃跑,便想出用繩子把一個一個移民的雙手拴住的法子,像牽螞蚱一樣牽著前行。途中有人想上廁所,就得請隨行官兵幫忙解開繩子,等到方便完后,再讓他們重新綁上。慢慢的,次數(shù)多了,“解手”就演變成了上廁所的專有代詞。

顧頡剛先生曾對此做過一番考證。前文談到清政府“湖廣填四川”的三板斧政策是:招撫流亡,移民實川,鼓勵屯墾。顧先生考證認為,最初的“招撫流亡”實際效果并不理想,清廷不得不強行遣返在外地的四川流民,這些人許多不愿再回去,于是清廷便用武力押送回去;有一些是到了四川又逃回去的臨近省份移民,為的是偷吃移民三年不用交稅的“政策紅利”;還有的是作奸犯科之人被充作移民。凡此種種,被迫遷徙者,皆用繩子捆綁,一個牽制一個前行,如果有人想要方便,就會對押送的官兵說:“報告大人,請把我的手解開,我要尿尿(或我要拉屎)。”時間長了,移民把報告語簡化成“我要解手”。后來,移民到四川的湖廣人,就把方便說成“解手”。四川話發(fā)音奇特,把“解”(jiě)的讀音發(fā)成gǎi(改)。所以,四川人把上廁所就說成解(改)手。

如果說這些方言詞語的來歷不乏民間演義之說,那么移民帶來各自家鄉(xiāng)的語言卻是不爭的事實。民國《大足縣志》載:“清初移民實川,來者各從其俗。本縣語言舊極復(fù)雜。凡一般人率能操兩種語言:平時家人聚談或同籍交談,用客家話,曰‘打鄉(xiāng)談;與外人交接則用普通話,遠近無殊。”民國重修《安縣志》說,前清時縣屬民皆由各省客民占籍,聲音多從其本俗。安縣就有廣東腔、陜西腔、湖廣寶慶腔和永州腔。民國《三臺縣志》說,三臺有寶慶鄉(xiāng)談和廣東土語。

在四川方言形成的過程中,川劇也伴隨著“湖廣填四川”的步伐而產(chǎn)生、定型。川劇原是流行于四川和云南、貴州部分地區(qū)的戲曲劇種,伴隨清初移民實川,外省地方戲曲的聲腔——昆腔、高腔、胡琴、彈戲與四川民間曲調(diào)燈戲相融合,在長期發(fā)展中逐漸采用四川方言念唱,異源合流,同臺演出,相互影響,共融共生,后來統(tǒng)稱為川劇。川劇的五大聲腔正是在這樣的融合發(fā)展中,為適應(yīng)南北移民的文化需求以及其審美情趣、欣賞習慣而同臺演出并逐步綜合為一的。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四川的會館和茶館的興盛,為四川方言、戲曲等口頭語言藝術(shù)的產(chǎn)生、傳播提供了最重要的場所。如今在川渝地區(qū)家喻戶曉的巴蜀笑星李伯清,幾十年來還保留著趕場(這也是一個移民方言詞語)的習俗,他最常去的就是“水陸要沖”雙流彭鎮(zhèn)老茶館,與老茶客們喝濃茶、抽葉子煙、擺龍門陣(四川方言:意為閑聊)。說是體驗生活,其實是向民間老百姓學習“語文”。而他走上散打評書之路的發(fā)跡之地,就是被稱為川劇戲窩子的百年老茶館——悅來茶館,也就是正在改擴建中的錦江劇場(又稱成都川劇藝術(shù)博物館)。

有人說,甜的味道是妥協(xié),只有辣才會有悲傷的往事。時光匆匆,當年走過的路、翻過的山、蹚過的河,陳老板和他的先輩,誰也記不得路邊香樟樹的眼神。但無論你站在洛帶的哪個會館、哪家書院、哪個店鋪,甚至是客家土樓的屋檐下,在你站立的地方,只需來一碗“傷心涼粉”,一條路、一道菜、一個詞、一聲腔調(diào),就會和你不期而遇,在你傷心落淚的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出生地。

所以我說,認識洛帶,還得從這碗“傷心涼粉”開始。

【作者簡介】趙曉夢,詩人,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鐘山》等刊,著有長詩《釣魚城》《馬蹄鐵》等。曾獲十月詩歌獎、《北京文學》詩歌獎、《詩刊》科爾沁詩歌獎、郭小川詩歌獎、中國長詩獎等;現(xiàn)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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