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建斌
屋子忽然空了,滿耳朵細碎的聲響,連窗外的陽光也凝固了,把樹制成了標本,葉子僵著,紋絲不動。一切都變得不同尋常,好像不知不覺間跨入了另一個時空。溫姨想,在她午睡這段時間里,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溫姨穩(wěn)了穩(wěn)神,開始巡視她的領(lǐng)地。主臥室門關(guān)著,跟她睡前一模一樣。另一間臥室門也關(guān)著,還是老樣子。衛(wèi)生間、廚房也沒變化。客廳一目了然,沒有任何挪動的跡象。家里沒別人,少有人來,連小偷也懶得光顧,能有啥事發(fā)生呢?溫姨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屋里的物件已被她的目光打磨了幾十年,打磨得失去了本色,又有了包漿,哪怕是一枚紐扣,閉著眼她也能找到。如果真的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會發(fā)現(xiàn)不了呢?
當然不會,溫姨到底找到了肇事的真兇——座鐘停擺了。
座鐘是溫姨新婚時買的,擰一遍發(fā)條,嘀嗒嘀嗒走一天,分毫不差。后來慢了點,慢上幾分鐘,十幾、二十幾分鐘,她又不趕著上班,調(diào)好便是??墒?,它停了。溫姨起初想,停就停吧,也該停了。有手機,有電視,有收音機,用不到它了。溫姨該干啥干啥,不再想它。
誰知,沒有了鐘表的嘀嗒聲,不管睜眼閉眼,耳朵里老有那些細碎的聲響,像老鼠啃木頭,像風(fēng)吹枯葉子,沒來由地惹人心煩。
溫姨穿行在慘白的陽光里,走了好多路,在一條偏僻的小巷,瞧見一個寫著“萬能修理店”的招牌,扶住門框,不再走了。小店像個楔子插進兩樓之間的夾縫,門口橫著張木桌,既當柜臺,也是操作臺。一個細瘦男子正埋頭擺弄電器。店里邊堆滿了工具、家具,最深處有張床,床邊有個矮柜,一個小女孩亮著臺燈寫作業(yè)。門口的光打不到那里,若不是有這點微弱的燈光,里邊就成了黑黢黢的洞,啥也看不見。
聽了溫姨的描述,男子抬起頭。一張蒼白的臉,眉毛疏淡,幾近于無,眼睛顯得沒著沒落。大概記起了他夸張的店名,他說能修,又說:“上門費三十元,萬一零件壞了不能修,也三十元?!?/p>
疏眉男子進屋后,沒有立刻跟溫姨去看鐘表,先打量起房間。墻上掛著一張黑白人像,相對于他那個店,屋子有些空。
“自己住?”
溫姨遲疑了一下,說:“跟兒子一起住,上班的、上學(xué)的,都出去啦?!?/p>
鐘表的年齡比疏眉男子大很多,面對一堆金屬齒輪、小零件,他瞅了好一會兒才動手。他一邊用軟布擦積存的污垢,一邊用螺絲刀、小扳手捅捅擰擰,頭上浸出細密的汗珠。溫姨給他倒了一杯水,坐在一旁,靜靜地看。
嘀嗒聲響起,疏眉男子站起身,溫姨跟著站起。正好到半點鐘,鐘表發(fā)出“當”的一聲,聲音渾厚悠長,繞著屋子回蕩。兩人都松了口氣,相視一笑。溫姨翻錢包,問:“多少?”
“給五十元吧?!?/p>
溫姨沒還價。那杯水沒動,疏眉男子提起工具包就走了。
嘀嗒聲一響,那些細碎聲就沒了,溫姨一下子踏實了。
老伴早走了,女兒遠在國外,一鬧疫情,幾年不見面了。哪有什么兒子、孫子,給自己壯膽罷了。疏眉男子要是心細,一眼就能看穿。
嘀嗒聲再度消失后,溫姨找出壓在座鐘下的卡片,撥通電話。疏眉男子來后,操作利落了很多,修好,要了四十元。
沒多久,嘀嗒聲又沒了。疏眉男子輕車熟路,幾下修好,只要了三十元。過不多日又壞,又來,還是三十元。溫姨看出點蹊蹺,想起那個臺燈下的小女孩,給錢時,笑了笑什么也沒說。后來,疏眉男子再來,修好后,不等他張口,溫姨就笑著把備好的零錢遞到他手里。這之后,鐘表像是做足保養(yǎng),徹底康復(fù)了,一直嘀嗒嘀嗒響。
溫姨心里忽然有些空落。
疏眉男子接到電話,有些詫異:“又壞了,不會吧?”來了,打開鐘表,他問:“有人動過?”溫姨肯定地說:“沒有啊?!笔杳寄凶蛹{悶:“不應(yīng)該啊?!睖匾陶f:“誰知道呢?!?/p>
之后,每過一周,疏眉男子就會準時接到溫姨的電話,趕過來修表。疏眉男子不要錢,她不干;勸她買新的,她不肯。
這天,溫姨拿起手機,剛要撥號,眼前起了一團黑霧……依稀聽到敲門聲,一陣比一陣急,似乎隔得很遠,又覺得就在跟前,想動,動不了……
溫姨睜開眼時,身邊站著個白衣白帽的女護士。女護士說:“多虧你兒子送得及時,手術(shù)及時,不然可就危險了?!?/p>
“兒子?”溫姨瞪大眼盯著女護士。
護士說:“對呀,你兒子守了你一天一宿,看你脫離了危險,有急事剛走?!币娎先巳允且荒樢苫?,女護士找來手術(shù)單和家屬身份證復(fù)印件。
家屬簽字欄的確寫著“兒子”,只是名字陌生??吹侥菑埫济璧淖C件照,溫姨笑了,喃喃道:“兒子,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