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秋
這天我走到一處荒僻的地方,隱約有薩克斯聲飄來。尋聲走去,眼前出現(xiàn)一個小屋,說是危房也不為過,如果在村子里,政府是絕對不允許住人的。它在野地里,就由著它了。一人高的殘破土墻,頂部搭些莊稼稈兒干茅草。對于久住城市的人,它倒顯得有幾分可愛。這應(yīng)該是種地人臨時休息或者放農(nóng)具的地方。小屋四周,遠遠近近有幾塊菜地和莊稼地臥在荒坡上。
小屋被干柴圍著,轉(zhuǎn)幾圈,摸不到門?;蛘哒f它根本沒有留門。我不知道小屋主人是怎么進出的。小屋主人明明在屋里,薩克斯音樂就是從那里流淌出來的。荒野、種地人、薩克斯,任誰也不能把它們想到一塊兒。這可能是一個樂器愛好者,或是一個流浪藝人,入不得高雅殿堂,又無人欣賞,只能在這無人的地方自娛自樂。他應(yīng)該留一頭長發(fā),手捧薩克斯,緊閉雙目,全神貫注。這是一個文藝氣息濃郁的人。晨光初露,他扛著鋤頭在菜地或者莊稼地里除草松土,等太陽升高,他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拿起心愛的薩克斯,吹著一曲又一曲。太陽落山了,他放下薩克斯,走出小屋,看滿天的晚霞。
憑我有限的音樂知識,聽得出一開始是《昨夜星辰》,繼而是《永浴愛河》《友誼地久天長》,還有不知道名字的曲子……
薩克斯停住。我似乎從遙遠的天際回到地面。小屋一下子安靜下來,吹了那么久,他一定累了,需要緩緩氣,喝口水。此時,他該放下薩克斯,走出屋門朝外面張望。我希望他能看到我,打個招呼。沒有,音樂安靜下來一切都停止了,風(fēng)停在荒坡的那邊,鳥閉著嘴巴臥在樹上。剛才幾只螞蟻在腳邊亂轉(zhuǎn),也鉆進了洞里,不見出來。
我年輕的時候愛好音樂,某個時期曾迷戀二胡。每天夜里我坐在窗下,對著月光練習(xí)。可惜老不在調(diào)上,不久就厭煩了。有一天一曲未了,我撂下二胡沖到大街上,在十字路口看著紅燈闖了過去,過路的司機都嚇得膽戰(zhàn)心驚。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爭先恐后。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對二胡有了徹底放棄的打算。我們樓上住著一位大爺,有一天他敲開我家的門與我商量。他說他每天睡不好覺,聽著我的二胡就更睡不著了,問我能不能換個地方去拉。我哪有地方去。我把二胡裝在盒子里,踩著凳子放到大衣柜的頂上。此后幾年我再沒有摸過二胡。我想樓上的大爺一定會睡個好覺了。二胡在柜頂默默沉睡了幾年。后來我們搬家,在塵土飛揚里看到二胡我想到了那位大爺。我敲開了樓上的門,想請求大爺原諒我一次。我只想試試,幾年不見的二胡它的胡弦還熟悉不熟悉我的手指。門里的人告訴我,大爺幾年前就去世了。這讓我既意外又傷感。
那個薩克斯吸引著我。再去那個郊野,遇到一個種地的老人。他駝背,腰身幾乎九十度蜷曲。他干活的樣子乍看像一只雨后爬行的蝸牛。我向他打聽吹薩克斯的人。老人一抬頭,嚇我一跳,他整個面部被疤痕覆蓋。這是經(jīng)歷過重大災(zāi)難劫后余生的痕跡。我緩緩情緒,想著一個如此年紀(jì)的人對我構(gòu)不成傷害。老人沒有搭理我,繼續(xù)做他的活。他手下的幾十棵玉米苗由于缺肥少水,長得細腳麻稈,一陣風(fēng)過來便東倒西歪。
我朝著小屋走去,小屋在陽光里像個巨大又可愛的音符。音符此時是沉寂的、倔強的,對我的來訪沒有絲毫熱情。我站在原地回望,遠處的老人費勁地直立在那里,他的直立更像是警惕地匍匐。我看到他一只手搭在額頭朝這邊觀察。
太陽滑下西坡,小屋還沒動靜,倒是老人慢騰騰地走過來。只見他熟練地搬動兩捆柴草,門一下子出現(xiàn)了。等我跟著進去,他又將兩捆柴草放在原處,門一下又消失了。
借著晚霞,我看清一張地鋪占去了小屋大半面積。除去生活用品,有兩樣?xùn)|西特別顯眼。墻上掛著一個木質(zhì)鏡框,里面的一張照片因有些年月,一角微微發(fā)黃。照片是兩個年輕男女和一個幾歲的小孩合影。男青年該是老人年輕的時候,女青年自然是他的妻子,膝下自然是他們共同的孩子。地鋪一頭橫放著一個殘破的包皮盒子,沒有塵土,上面模糊的字依稀能認(rèn)出:牧野文工團。
由于無法交流,我對老人的前半生作了合理推測。老人年輕的時候在一個文工團工作,他漂亮的妻子帶著孩子跟別人跑了,他到處找都沒找到,于是他相信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他的余生無限痛楚只能借他喜愛的薩克斯來傾訴。也可能是另外一種不幸。某一天一場大火燒了他的家,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被那場大火吞噬了,他幸存下來,但是破了相。他無數(shù)次想追隨妻兒而去,但因為種種原因還是茍且地活了下來。他把這種痛和思念都傾注在薩克斯里,可是有很多像我樓上大爺一樣的人,他們聽到薩克斯睡不著覺,紛紛抗議。老人一氣之下來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一晃幾十年。
天色漸暗,我起身要走。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xiàn)了。老人做了一個攔阻手勢,隨即熟練地拿出薩克斯,旁若無人地吹起來。他知道我是沖著薩克斯來的,這大概是他遭難之后遇到的第一個知音,他不愿負(fù)任何人。霎時間,悠揚纏綿的薩克斯聲沖出小屋,一寸一寸地和黑夜搶奪荒野。
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也許,鏡框里的人會懂,漫漫的荒野會懂。
選自《小說月刊》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