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

20世紀(jì)40年代的上海，一位活躍在話劇舞臺上的表演藝術(shù)家曾頗具傲氣地揚言道：“我上場前要觀眾盼著我，在場上要觀眾看著我，下場后要觀眾想著我。”他甫一登場，偌大的劇場便靜如曠野，只聽得他聲如洪鐘的念白，臺下的觀眾無一不沉醉其中。他，就是人稱“話劇皇帝”的石揮。

在話劇舞臺上，石揮塑造過二十余個形象鮮明的角色，每一個至今都依舊為人所津津樂道；在電影銀幕上，石揮出演過十八部在中國電影史中極具重要地位的影片，且執(zhí)導(dǎo)了其中七部，載譽滿滿。他是熱門話劇《雷雨》中的周家仆人魯貴，作者曹禺稱“他演的魯貴比我寫的都好”；他是經(jīng)典電影《我這一輩子》中顛沛一生的巡警，其經(jīng)典表演時至今日仍被演藝界奉為教科書。

然而，這位叱咤一時的表演大家實則其貌不揚，且自少年時便一路從社會底層摸爬滾打，是位真正的草根藝術(shù)家。

年少吃盡世間苦

1915年3月2日，天津楊柳青，一個生活拮據(jù)的家庭中，有一嬰兒呱呱墜地，父母為他起名石毓?jié)Ｒ回毴缦吹纳羁偸秋L(fēng)雨飄搖，這孩子還未滿周歲便隨父母搬到了北京，后來父親出走，只留母親一人苦苦撐起整個家。

六歲時，石毓?jié)胱x琉璃廠北師大附小，在這里，同班同學(xué)董世雄和他一樣，自幼便展現(xiàn)出對表演的濃厚興趣，于是兩個小朋友常常在校園舞臺聯(lián)袂登場。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也許那是天真孩童的單純凈土，或是清貧生活里唯一的慰藉，兩個少年因?qū)Ρ硌菟囆g(shù)的熱愛而成為最好的搭檔并樂在其中。后來，石毓?jié)蔀槭瘬]，而董世雄成為演員藍馬。這段經(jīng)歷無疑讓兩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本是“因戲會友”，從此“因友而戲”。

九一八事變后，時局動蕩，風(fēng)云變幻。石揮收起了表演夢，漂泊在北平街頭尋找生計。車站售票處，電影院小賣部，處處有他打工的身影。為了溫飽，他當(dāng)過學(xué)徒，做過仆人。一如日后他功成名就后接受采訪時所說：“我自幼生長在一個窮苦的家庭里，十六歲在學(xué)校的時候，我窮得連五六分錢一頓的中飯都吃不起，一天三餐只有改為晨晚兩頓。那時候?qū)W校里有愛美劇社的組織，我就加入演劇。”許是命運已悄悄埋下伏筆，這樣一段飽嘗人間冷暖的艱辛經(jīng)歷，恰恰為石揮日后的表演賦予了寶貴的生活氣息。

1935年，曾經(jīng)的友情讓兩個年輕人再次因話劇而產(chǎn)生交集。此時的藍馬已進入北平“明日劇團”工作，石揮由他帶入話劇團謀得了一份干雜活的工作，只為每天能吃上一頓午飯。終于有一天，石揮得到了一個登臺的小機會，他飾演一位茶房的跑堂，并獲得三句臺詞—— “是！”“是！”“是！”從此，埋在石揮心底多時的表演夢似乎被這三個“是！”觸發(fā)了，重新萌動起來。那雙年輕的眼睛已看過太多世態(tài)炎涼，卻第一次真正地望向近在咫尺的舞臺。這一次，他決定抓住機會。

積跬步以至千里，積小流以成江海。從1936年參演話劇《放下你的鞭子》之后，他便正式更名為“石揮”，開始在話劇界嶄露頭角。從明日劇團的雜物工到任職北平劇社劇務(wù)部部長，石揮始終奮斗在舞臺一線。1935年至1939年間，他參演了《雷雨》《日出》《茶花女》等多部話劇，并參與譜曲等幕后工作。在此期間，他的每一步都走得腳踏實地，積累了寶貴的表演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終于，1940年，石揮迎來了事業(yè)走向高峰的轉(zhuǎn)折。

這一年，石揮因在北平頻繁從事進步話劇活動，遭到日偽特務(wù)的追捕，于是南下前往上海發(fā)展演藝事業(yè)。在上海，他遇到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多位良師益友。同年8月，石揮加入中國旅行劇院。11月，在上海天宮劇場演出的話劇《大雷雨》中，石揮飾演庫里金。彼時，導(dǎo)演吳天供職于上海劇藝社，他對石揮在《大雷雨》中的表現(xiàn)過目難忘。吳天極其惜才，力薦石揮加入了上海劇藝社，而著名劇作家、導(dǎo)演于伶，著名文學(xué)家、劇作家夏衍正是該劇社的負責(zé)人。

初入劇社，石揮便參演了諸多經(jīng)典話劇，包括《邊城故事》《正氣歌》等。石揮如同一尾魚兒游向了更廣闊的湖泊，上海灘濃厚的藝術(shù)氛圍滋養(yǎng)他快速成長，由此進入了屬于他的黃金時代。

“話劇皇帝”名揚上海灘

1941年8月，石揮和黃佐臨等人離開上海劇藝社，創(chuàng)辦上海職業(yè)劇團。12月，劇團以“齊心合力，埋頭苦干”為信約，更名為“苦干劇團”。因缺乏排練場地和道具，苦干劇團便與費穆領(lǐng)導(dǎo)的上海藝術(shù)劇團合作，以上海藝術(shù)劇團的名義進行演出。

1942年10月10日起，話劇《大馬戲團》在上海卡爾登大戲院連演四十天，石揮在劇中扮演主角慕容天錫。在石揮的摯友、中國香港文化界“十大才子”之一的導(dǎo)演白沉的記憶里，話劇表演現(xiàn)場往往極少出現(xiàn)觀眾在演員表演時就鼓掌的情況，而石揮的表演達到了“現(xiàn)象級”的水準(zhǔn)——當(dāng)他表演慕容天錫吹牛的滑稽場景時，手舞足蹈的夸張動作和全情投入的飽滿情緒引得全場觀眾情不自禁地鼓掌，臺上臺下的氣氛都被他入木三分的表演帶向高潮。

作為一名演員，石揮曾說：“劇本上印的一行行字，固然很重要，但行與行之間的空白，才是我們演員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地方?！眲”驹谑瘬]手中不會有空白之處，他在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對角色的理解，以及表演的心得體會。在飾演慕容天錫時，石揮在劇本上的批注之多，足以日后成文《慕容天錫七十天記》。他為這個角色設(shè)計了諸多生動的細節(jié)，如簽字前用舌頭舔筆尖，如此精細的動作將人物的半洋半土發(fā)揮到了極致。

《大馬戲團》大獲成功后，時間來到了1942年末，石揮又貢獻了中國話劇史上最經(jīng)典的作品之一，也是他至關(guān)重要的代表作——《秋海棠》。正是這部話劇，為他贏得了“話劇皇帝”的稱號。

話劇《秋海棠》由同名小說改編，原著作者為鴛鴦蝴蝶派代表作家秦瘦鷗，于1941年在《春秋》（《申報》副刊）上連載，廣受讀者歡迎，曾有“民國第一言情小說”之稱。小說講述了一代京劇名伶秋海棠在被軍閥毀容后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的凄慘故事，既飽含蒼涼哀婉的悲歡離合，又深刻批判了舊社會對人的摧殘，因此也被稱為“舊上海第一悲劇”。黃佐臨、費穆、顧仲彝合作改編了這個哀傷而華麗的故事，將其搬上了上?？柕谴髴蛟旱脑拕∥枧_，話劇《秋海棠》一經(jīng)推出便好評如潮。

從1942年12月到次年5月，《秋海棠》演出兩百余場，觀看人數(shù)超過十八萬人次，創(chuàng)下了中國話劇史上連續(xù)演出時間最長的紀(jì)錄。此前曾有過如此轟動的，還是1936年連續(xù)演出三個月之久的《雷雨》。京劇大師梅蘭芳和周信芳也聞聲而來。梅蘭芳觀后流下熱淚，連聲道：“我太投入了，忘了這是在看戲?！?/p>

石揮所扮演的，正是主角“秋海棠”。最初，導(dǎo)演費穆選擇石揮作為主角這一決定頗受爭議。這是一個在劇本中被形容為“色藝雙絕青衣花衫”的京劇名旦，而石揮的小眼睛和略跛的腿腳無疑不符合人們對這個角色的想象，但費穆看中的是石揮的表演風(fēng)格和京劇功底。

為演好這個極具挑戰(zhàn)性的角色，石揮多次求教于梅蘭芳。費穆曾邀請梅蘭芳前來點撥石揮排戲，梅蘭芳看的正是石揮排練《秋海棠》表演《蘇三起解》的橋段。當(dāng)時的戲曲界，梅蘭芳的《蘇三起解》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一向游刃有余的石揮在大師面前緊張了，他越想拿出真實水準(zhǔn)越是發(fā)揮失常。但經(jīng)過梅蘭芳的幫助，石揮的表演漸臻完美，在演出序幕時，他充分運用了梅派唱腔。《秋海棠》的序幕和最后一幕皆有石揮吟唱《蘇三起解》，然而，石揮并沒有全然模仿權(quán)威，而是為話劇表演注入了自己的理解。在最后一幕中，他創(chuàng)造性地引入了另一位旦角大師程硯秋的唱腔。程派唱腔哀怨婉轉(zhuǎn)，石揮借此風(fēng)格將秋海棠晚景的凄涼演繹得淋漓盡致。

石揮向“江南第一名旦”黃桂秋借用專用戲服，在扮相上又取經(jīng)自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的中分發(fā)型，廣納名家所長為己用。他苦惱于自己的一雙小眼睛難以眼波流轉(zhuǎn)，為傳達情緒，便汲取了程硯秋優(yōu)美的搓手動作，精細到微微彎曲大拇指和小拇指，呈現(xiàn)了秋海棠優(yōu)雅柔美的氣質(zhì)，真正演活了秋海棠。曾與石揮同臺獻演話劇《雷雨》的演員白穆稱贊道：“他演得真好，老、中、青在一個戲里全看到了。前面是青年旦角在臺上唱戲。石揮很喜歡京戲的，他怎么那么下苦功，身段、眼神、手勢，大都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而且還唱兩段，真是不錯呀。”

除卻細致入微的籌備和出神入化的演技，石揮臨場發(fā)揮的功力也可謂了得。在戲中，秋海棠臉上的刀疤由橡皮糖制作而成。一次演出時，待演到最后一幕，正是秋海棠哀怨地傾訴之時，因劇場過于炎熱，那橡皮糖刀疤竟翹了起來。石揮輕輕地仰起臉，這一細膩的肢體動作，既承托住那差點掉落的橡皮糖，讓刀疤得以完好地留在臉上，又讓現(xiàn)場的氣氛更顯悲涼。此時的觀眾，已全然被他的表演深深吸引，全場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石揮扮演的秋海棠成了票房的保證?！肚锖Ｌ摹返难莩龀３Ｒ黄彪y求，甚至出現(xiàn)了囤積戲票、高價倒賣的黑市。彼時的上海，每每月上枝頭，便有不少人迫不及待地踏出家門快步趕向劇場，還不忘說一聲：“去看石揮！”有一次，石揮因病倒而無法出演，故由B角演員上場。但大多觀眾只為石揮而來，強烈要求退票。白穆盛贊石揮：“他這個‘話劇皇帝不是一般的。”石揮用實力證明秋海棠非他莫屬，由此打敗了旁觀者的爭議，更是顛覆了自己以往的舞臺形象。

原著作者秦瘦鷗觀后，對他的表演心悅誠服：“石揮在舞臺上利用這張‘丑臉，發(fā)揮了他的大部分的精湛演技?！本瓦B一腔傲氣不輸石揮的張愛玲也對他稱贊有加：“《秋海棠》風(fēng)靡上海不能不歸功于故事里京味氣氛的濃，石揮身上的京味或是痞氣都讓上海灘的觀眾感到新穎?！?/p>

跨界影壇，大放異彩

1944年8月，張愛玲在愛國刊物《雜志》中發(fā)表《寫什么》一文，文中提到：“有幾個人能夠像高爾基像石揮那樣到處流浪，哪一行都混過？”她認可石揮的藝術(shù)張力得益于其廣闊的生活經(jīng)驗。早年為求溫飽，石揮在社會底層奔波，接觸各行各業(yè)。開啟表演事業(yè)后，他又成為文藝界的多面手，寫作、話劇、電影多棲發(fā)展。1947年，石揮加入文華影業(yè)公司，從此，“話劇皇帝”的光影人生，也開始大放異彩。

1947年7月，文華影業(yè)公司出品的影片《假鳳虛凰》上映。這是黃佐臨導(dǎo)演由話劇轉(zhuǎn)向電影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影片，石揮作為主演在影片中扮演理發(fā)員楊小毛。這部喜劇電影講述了一對愛慕虛榮的男女在相親中爭相吹噓自己的滑稽故事，以飾演小人物見長的石揮以夸張幽默的表演成功塑造了男主人公。影片因極具嘲諷意味，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上海和天津的理發(fā)業(yè)公會認為，這部諷刺喜劇侮辱了理發(fā)員的職業(yè)尊嚴，于是發(fā)動數(shù)百人抵制影片。最終，文華公司剪掉了一些鏡頭，民憤才得以平息。

但這場風(fēng)波成就了《假鳳虛凰》的賣座票房，其曾在上海大光明電影院連映兩個多月?！都嬴P虛凰》也是大光明上映的第一部中國本土電影，在此之前，大光明只放映好萊塢影片。隨后，黃佐臨乘勝追擊，嘗試海外發(fā)行該影片的英語拷貝。這是中國電影第一次“出?！?，在中國電影史上的地位不容小覷，從此中國有了向外國輸出的原創(chuàng)電影。

1947年12月，石揮出演了由?；?dǎo)演、張愛玲擔(dān)任編劇的喜劇電影《太太萬歲》，以僅三十二歲的年齡將嫌貧愛富的老丈人一角扮演得惟妙惟肖。1949年4月，石揮與?；≡俣群献鞯挠捌栋分心辍飞嫌?，在影片中，石揮扮演了一位沖破世俗觀念、掙脫傳統(tǒng)束縛的中年小學(xué)校長。石揮頗具層次感的表演，以及影片所傳達的個人意識的覺醒，和“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的積極樂觀的情緒，至今仍令觀眾嘆服。

1950年春節(jié)前夕，石揮第一部自導(dǎo)自演的電影代表作《我這一輩子》公映，是當(dāng)時同期上映的八部影片中最為叫座的一部。這是一部國人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電影，由作家老舍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講述舊社會的北京城里，一位終日奔忙于街頭的巡警“我”在不公的世界里草草結(jié)束凄苦一生的故事。原著中的故事只寫到1921年，石揮自己構(gòu)思了電影的后半部分，將故事延伸至1948年，并找來哥哥楊柳青（原名石毓?jié)。┻M行編劇。

作家老舍和導(dǎo)演石揮，他們都出身草根，對于社會底層小人物的觀察和塑造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銳與悲憫。兩位文藝大家碰撞出了精彩的火花，老舍的創(chuàng)作筆力和石揮對電影的掌控力在這部影片中實現(xiàn)了恰如其分的融合。

在影片籌備與拍攝的過程中，幾件逸事頗能體現(xiàn)石揮精益求精的藝術(shù)追求。主人公的故事橫貫近五十年，石揮執(zhí)著地要為角色配備一套多年前的警服，不料偌大的北京城遍尋不著，不愿放棄的石揮就通過文物照片仿制了一套道具服裝。在片中，主人公晚年淪為流浪街頭的乞丐，為力求真實，石揮用皮襖與生活中的乞丐交換得來一件破爛的棉衣。拍攝時，當(dāng)飾演主人公的石揮身著這件破棉衣表演一場追逐拉客三輪車的戲時，竟然令不知情的乘客誤以為路遇乞丐，對他一路痛斥。

《我這一輩子》是一代中國人的一輩子，影片從清末兵變一直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受盡摧殘的主人公最終沒能看到新社會冉冉升起的紅日。亂世中的統(tǒng)治階級不斷變換，不變的是飽受壓迫的底層勞動人民終其一生的苦難與血淚。影片結(jié)尾處，石揮用蒼勁渾厚的嗓音言說主人公最后的獨白，“我對得起人，我不偷也不搶，我得活著”，最終卻也只落得哀嘆一聲“唉！我這一輩子……”，后葬身于茫茫雪夜的結(jié)局。那一聲悲鳴，刺穿了舊時代的隱痛。石揮演繹的小人物身不由己的命運如今仍叫人動容，這便是他的作品所具備的跨越時代的力量。

在《我這一輩子》獲得成功之后，石揮于1951年自導(dǎo)自演了戰(zhàn)爭片《關(guān)連長》。在《關(guān)連長》中，石揮一改平素里的一口北京話，為了角色轉(zhuǎn)說山東話，令一個不同于以往的解放軍形象躍然于銀幕之上。1954年，石揮導(dǎo)演了兒童片《雞毛信》，該片于1955年一舉奪得了第九屆愛丁堡國際電影節(jié)優(yōu)勝獎，這是中國兒童片第一次榮獲國際獎項。

“生活上不怕苦，藝術(shù)上我負責(zé)”

石揮創(chuàng)作的黃金搭檔黃佐臨導(dǎo)演從不吝于對石揮的欣賞，他評價石揮是稀有的“具有藝術(shù)魅力、技巧嫻熟的天才表演藝術(shù)家”。黃佐臨在《石揮談藝錄》一書的序言中，稱石揮“迷戀于戲，迷戀于藝術(shù)，在這方面他總是保持著一股孩子般的純情”。石揮將這股與生俱來的純情變?yōu)闊崆?，延續(xù)著他炙熱的藝術(shù)生命。

我國著名電影人，也是《雞毛信》制片主任的顧也魯也曾說，石揮是他最欣賞的男演員。在他的印象里，石揮很能吃苦，他跟著石揮拍外景，過夜常在祠堂里、草地上打地鋪。作為一名演員，石揮十分刻苦，他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生活上不怕苦，藝術(shù)上我負責(zé)?！?/p>

臺上，石揮行至何處，觀眾的目光便追向何方。他勤于探究觀眾心理，知道觀眾要什么，有著極強的舞臺表現(xiàn)力，甚至“背對觀眾時，背上也有戲”，可謂“渾身都是戲”。如此這般強大的吸引力絕不是偶得的。石揮一生從未受過專業(yè)的表演訓(xùn)練，但他從未放棄過對表演藝術(shù)的學(xué)習(xí)與鉆研。年少時，他在社會這所學(xué)校中摸爬滾打，“京劇加天橋”就是他的課堂。加入明日劇團后，石揮有意深造戲劇知識，曾報考南京國立戲劇?？茖W(xué)校，但未被錄取。功成名就后，他亦堅持研讀話劇書目。為彌補中國話劇研究的不足，他自學(xué)英語翻譯外國戲劇書籍，更是動筆書寫表演實踐手記，多達一百四十余篇，由此形成了一套獨家表演理論。

石揮的戲劇觀念和表演理論影響了一代代戲劇人和電影人，他成為眾人心中高山仰止的泰斗級人物。當(dāng)代著名導(dǎo)演謝晉、姜文，著名演員陳道明、李雪健等，都曾提及對石揮的敬仰和欽佩。作為后輩，因飾演老舍話劇《龍須溝》而年少成名的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于是之同樣也受到了石揮許多潛移默化的影響。

于是之是石揮的外甥，這對舅甥年齡相差十二歲。在于是之的回憶中，童年時他第一次看電影就是在石揮打零工的電影院。上中學(xué)后，于是之開始嘗試演戲，曾收到石揮寄來的小冊子《舞臺語》，他從中習(xí)得了如何“生活化”地處理臺詞。于是之曾觀看石揮帶領(lǐng)苦干劇團在北平的演出，并把苦干劇團視作自己所在的業(yè)余劇團的模仿樣本，他用石揮留下的《大馬戲團》劇本排演話劇并飾演與其同樣的角色。不承想，正式演出時，石揮悄然坐在臺下。在后來石揮寫給胞弟石誠的信中，曾提及他注意到于是之飾演《大馬戲團》時有創(chuàng)造性的動作設(shè)計，并稱自己也許會考慮沿用這一招式。這對尚是業(yè)余演員的于是之來說，是莫大的認可和鼓勵。于是之從此走上了正式的演藝道路，在兩人似近若遠的聯(lián)系中，似乎形成了一種隱秘的傳承。

馳名藝壇的才子自然也吸引佳人的目光。1947年，在上海一家綢布店開業(yè)典禮的剪彩儀式上，名動上海灘的“金嗓子”周璇與石揮相遇，一如所有動人愛情故事開始的模樣，一對璧人互相欣賞，暗生情愫。兩人隨即合作電影《夜店》，而后便是銀幕之外甜蜜的愛戀。石揮曾在給周璇的照片上附帶留言：“一個失去了生命的人，他遇見了你?！鄙梢员粣刍瘘c燃，愛情卻會被距離冷卻。20世紀(jì)40年代，周璇為電影事業(yè)常駐于香港，1948年，她拍完《清宮秘史》回到上海，昔日戀人卻變得陌生，兩人都感到曾經(jīng)守護在心底深處的情感不知何時已逐漸淡漠。

悸動不再，何須勉強。最后，石揮留給周璇一個他在話劇《飄》中飾演的白瑞德向郝思嘉告別的動作，兩人就此分手。而周璇見石揮的“最后一面”，是1951年在電影《光輝燦爛》中看到銀幕上的他。在那時的日記里，周璇吐露酸澀心語：“好久沒有看見石揮了，他的演技永遠使人喜愛……也不知道他人在上海還是在北京，因他告訴我要同童葆苓訂婚了呢！”

京劇演員童葆苓與年長她十幾歲的石揮相識，是在1948年拍攝石揮自編自導(dǎo)的電影《母親》時，童葆苓在影片中飾演護士小蓮。這位年方十八的少女似一陣清風(fēng)吹拂片場，也吹上石揮的心頭。她新鮮而旺盛的生命力印證了石揮的話：“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最可愛，一個是母親，另一個是孩子?！痹谑瘬]愛戀的目光中，童葆苓純真可愛。而童葆苓所愛的，正是石揮成熟不乏幽默的個性，以及為藝術(shù)事業(yè)上下求索的精神。在這對戀人的堅持之下，他們沖破童家反對的重重阻礙，終于在1953年舉辦了婚禮。

1957年，石揮以“民主三號”海難事件為原型，創(chuàng)作電影《霧海夜航》，這也是石揮生平的最后一部作品。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石揮遭到批判，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心灰意冷的石揮踏上由上海開往寧波的“民主三號”，船員們還以為他又為電影來體驗生活。然而在周遭無人之際，石揮卻縱身躍入大海，從此音訊全無。

1979年，石揮錯劃的右派被改正。縱然結(jié)局悲情，石揮卻依然是時代舞臺上最奪目的存在。年少吃盡世間苦，跌跌撞撞走上舞臺，他一身傲氣閃耀于銀幕之上，深深走向了表演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