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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有疑問

2023-12-27 02:35楊少衡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3年12期

面對土地糾紛,強勢的縣委書記遭遇強勢的商人,雙方不斷試探對方的底線。劍拔弩張之際,一場車禍從天而降,是意外還是人為?曾經(jīng)的屠夫、而今的商人為何反復強調(diào)“我吃素”?繼任者是迎難而上,還是順水推舟?此處有疑問。

1

出事的七天前,周一傍晚,我在辦公室接到葉辰一個電話。

“在縣里?”他隨口問,“忙嗎?”

“雞毛蒜皮?!蔽以陔娫捓锉г梗鞍囝^總是想不起我。”

他笑:“意見很大?”

我也笑:“當然?!?/p>

現(xiàn)在他想起來了,當即下達指令,很簡單的兩個字:“你來?!?/p>

當時已經(jīng)臨近下班,我把桌上的幾份材料收好,打電話叫司機。幾分鐘后車到了辦公樓停車場,我即離開。我們的車駛出大院,趕在下班高峰之前出城,出城后進高速收費口,急駛二十余公里到了楓橋休息區(qū)。楓橋休息區(qū)位于兩縣交界處,再往下就屬另一個縣地界。有一輛奔馳車停在休息區(qū)洗手間外的停車場,駕駛員坐在車上,戴著墨鏡,看到我們的車,他打了雙閃。

我吩咐:“跟那輛車走?!?/p>

奔馳車向前行進十公里,出收費站下了高速,而后沿高速連接線行進五公里,拐上一條岔道進山。這條山道不寬,路況卻好,七拐八轉之后,前邊一排建筑出現(xiàn)在明亮的燈光中,遠遠可見聚光燈下一塊巨石上刻著四個大字:竹寮溫湯。

這個命名看似低調(diào),其實不然。雖然此地不在我縣轄區(qū),我還是聽說過本湯大名,知道是個高檔溫泉會所,從里到外都是鋼筋混凝土,以及各種名貴裝修材料所建,沒幾根竹子。

葉辰坐在一個闊氣的大包廂里,紅木大餐桌邊擺著一張長茶幾,有七八位客人圍坐喝茶,葉辰坐中間,其他人眾星捧月般。葉辰指著座中一位客人問我:“認識吧?”

我沒回答,只是東張西望:“洗手間在哪兒?”

“干嗎?”

“藏起來?!蔽艺f,“有危險?!?/p>

葉辰大笑。

我當然是開玩笑。本高檔消費場所哪怕遍布地雷,我也不必擔心在此喪命,因為有葉辰在場。該老兄永遠胸有成竹,舉重若輕,他自有把握,我聽命就是。不過我也需要做一點恐懼狀,因為涉事敏感,此處有疑問。

葉辰指點的那位客人我當然認識,他是在明知故問。該客名為馬鎮(zhèn),是本省大名鼎鼎的企業(yè)家。馬鎮(zhèn)五十來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舉手投足有一種派頭。他跟本縣淵源很深,近日因為一些舊事不甚愉快,雙方還在相持之中。此時此刻,葉辰招我來跟馬鎮(zhèn)見面,肯定與那件事有關。作為知情人,我當然知道這里邊的水很深,貿(mào)然蹚下去有重大風險。竹寮溫湯之行于我堪比鴻門宴,但是既來之則安之,葉辰發(fā)令,我無處可逃,只得硬起頭皮面對。

葉辰經(jīng)常出入大場面,應付此局如烹小鮮。場上各位貴客除馬鎮(zhèn)外都與我無關,因此葉辰不多做介紹,只說我是老同學,難得見一面,借就近之便,請來一起吃個飯。他也不介紹其他客人,因為他們彼此相熟,無須多此一舉。對于我來說,搞清楚這里邊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并不困難,略加分析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酒桌上舉杯幾輪,我心里就有數(shù)了:座中人物除葉辰與我,余下的都是企業(yè)家,張董事長李董事長王總經(jīng)理之類。還有一位是東道主,竹寮溫湯的老板。這些老板并非私聚于此,他們都在省工商聯(lián)有職位,高的是副主席、商會副會長,低的也是執(zhí)委、常委。他們按照省相關部門要求,在竹寮溫湯舉辦一個高端內(nèi)部討論會,為本省若干發(fā)展課題提供建議。省領導對這個討論很重視,某副省長指定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葉辰代表他全程參會,因此葉辰出現(xiàn)在本包廂是公務需要,不能視為進入高檔消費場所接受私人宴請。只不過他稍稍假公濟私,把我找來一起消費而已。他倒不是非常想念我,或擔心我沒飯吃,抑或是因為我近在咫尺來去方便,原因只在馬鎮(zhèn),可視為領導在幫助企業(yè)家解決一點實際問題。

他和馬鎮(zhèn)都很沉著,一直不涉及具體事情,無論是當著眾人隱晦言之,或者拉到一旁私密談話。馬鎮(zhèn)想干什么,需要從我這里打聽什么?或者要我相幫什么?葉辰是什么態(tài)度?竟無從說起。我也沒有主動發(fā)問,該說的他們總會說,不需要我著急。席間馬鎮(zhèn)端杯敬了一圈酒,走到我身邊時,他問:“董副縣長給個面子?”

意思是讓我把杯里的酒喝了。

我沒推辭,端起酒杯揚臉舉手,動作幅度很大,做爽快狀。實際上一滴酒都沒有入口,全部回到杯里。

他笑笑,低頭在我耳邊說了句悄悄話。如此而已,當晚我們沒有另外的交流。

晚宴結束,道別走人,葉辰這才指著馬鎮(zhèn)對我說了一句:“寶山,多支持?!?/p>

一如既往,舉重若輕。

我立刻回答:“沒問題?!?/p>

馬鎮(zhèn)在一旁回應:“謝謝?!?/p>

我補充:“主要還是梁書記的意見。”

葉辰表示:“你可以有你的態(tài)度。”

我再次強調(diào)自己沒問題,老大發(fā)聲我吆喝,梁越是老大。

葉辰交代:“你心里有數(shù)就可以?!?/p>

“放心?!蔽易猿?,“老兵油子了?!?/p>

葉辰笑笑,略加點評,說我是“濤聲依舊”。

他對我很了解,因為我們曾經(jīng)是同學。那一屆班里有六十多位學員,來自省直和全省各地,都有職務,最低也為正科。葉辰當時在省城工作,是市委辦公室副主任,行政職務最高,被任命為班長,管著我們大家。當時我是小兵一個,剛在一個基層鄉(xiāng)鎮(zhèn)當上鄉(xiāng)長,少不更事,有點調(diào)皮,喜歡跟老師抬杠斗嘴,也會捉弄同學,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例如從不稱葉辰“班長”,只叫“班頭”。葉辰并不計較,卻又嚴加管束,隨時教導制約,免得我真成了“油子”。當時他就顯得很成熟,我這種小屁孩不能不服。結業(yè)后不久,葉辰便調(diào)到省政府辦公廳,當時他跟隨的領導從市里到省政府高就,把他也帶了過去。有一天那位大領導突然光臨我那個小鄉(xiāng)鎮(zhèn),市、縣兩級主要領導也都陪同前來。那是葉辰一手安排的。沒多久,恰逢縣、區(qū)換屆,我得以彎道超車,進入縣政府班子。應當說我本人工作努力,略有實績,但能夠一舉改變命運卻還是靠葉辰相助。此前無論我怎么使勁撲騰,基本無聲無息,波瀾不驚,直到葉辰助力,領導才開始注意我,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在電話里發(fā)牢騷,稱“班頭總是想不起我”,似乎意見很大,其實只是開玩笑。人家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能要求他念念不忘,關鍵時刻出手足矣。我也一樣,基本不去勞煩他,碰上特別重要的事才會找上去。由于這些過往,對葉辰的交代,我當然會特別認真對待,所以他一打電話我就收拾起本子,他一指馬鎮(zhèn)我就表態(tài):“沒問題?!边@是必須的,無論過去現(xiàn)在都一樣。

轎車駛離竹寮溫湯,走了老遠,我還在回味。

第二天我早早上班,提前半小時到了辦公樓,進了梁越的辦公室。那里尚安靜,僅縣委辦公室主任周丁順在匯報當日日程安排,我讓他暫停,稱有重要事情需要趕緊報告梁越書記。周丁順很知趣,立刻收起筆記本退出,順手把門帶上。

梁越問:“董副縣長昨晚去哪里了?”

他臉上炯炯有神,兩個眸子在黑框眼鏡后邊閃閃有光。那不是兩個眸子,是一對監(jiān)控探頭,是兩面照妖鏡。

我告訴他,昨晚我臨時去參加一個活動,因為是突然接到消息,走得匆忙,沒有及時給他打電話,所以現(xiàn)在趕緊補報告。昨晚我與幾位省城的企業(yè)家共進晚餐,談了招商引資方面的一些話題,并且很意外地在那里見到了馬鎮(zhèn)董事長。

“是嗎?”梁越感興趣了,“他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

我聲稱感覺挺意外,馬鎮(zhèn)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忽然現(xiàn)身,原來擔心他會提什么難題,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沒說。

“你呢,跟他說什么了?”

“沒有?!?/p>

“是嗎?”他笑笑,直截了當,“此處有疑問。”

我知道他心如明鏡,根本就不相信。正值雙方緊張博弈之際,馬鎮(zhèn)不可能與我意外邂逅于某張餐桌,這種邂逅必屬刻意安排。馬鎮(zhèn)當然不可能什么都不提,我本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表示,梁越有理由懷疑。對此我能怎么說?鴻門宴上劍拔弩張,溫湯餐桌風平浪靜,相關人物均含而不露,我自己一味裝傻,唯一的態(tài)度就是“老大發(fā)聲我吆喝”。是這樣嗎?梁越不可能相信,說得越具體他會越發(fā)生疑,因此我只能含糊其詞。既然這樣,為什么我還要去找他報告,按下不表一聲不吭不是更省事?因為事情很敏感,且梁越不好糊弄,他總是會知道的。我必須防備自己忽然陷入“關鍵節(jié)點暗通對方”之坑,所以要及時主動報告。但是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搬出來,因為牽扯到了葉辰。葉辰是上級部門領導,與我又有私交。葉辰處事謹慎,昨晚曾特別交代:“心里有數(shù)就可以?!蹦鞘鞘裁匆馑??記住這個事,不要說出去。因此我只能點到為止,無論梁越如何生疑。

當天下午,梁越在縣委會議室召開臨時會議,聽取工作小組匯報相關情況。該工作小組剛從省城返回,工作小組負責人為副縣長魏秀山,小組成員包括縣直幾個部門的重要領導。參會的還有若干部門領導,包括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陳深。會議結束時,梁越要求:“陳深要馬上把情況報告給董寶山副縣長?!?/p>

“明白?!?/p>

梁越補充:“董副縣長有重要工作,所以沒能到會聽取匯報?!?/p>

當天下午,我的重要工作就是在我的辦公室里喝茶,同時閱讀幾份文件。沒有人通知我去那邊開會,這當然不可能是因為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意外。陳深也無須梁越交代,按規(guī)矩,他自然要向我報告,因為在縣政府辦公室的分工中,他是負責協(xié)助我工作的所謂“大秘”。他們通知大秘去開會,卻把我丟在辦公室獨自面對茶壺,這種方式有點怪異。特別是此前該小組的相關工作主要在政府框架內(nèi)運作,我是常務副縣長,縣政府班子第二號人物,目前主持縣政府日常工作,對該小組的工作有較多的介入與過問。

傍晚五點半,匯報會結束。恰值下班時間,陳深給我打電話,聽說我還在辦公室,他直接跑了過來。

原來發(fā)生了一個意外:我縣與東鑫集團正在進行的協(xié)商陷入僵局,可能徹底破裂。東鑫集團就是馬鎮(zhèn)的企業(yè),代表馬老板出面協(xié)商的是小馬,他兒子,該集團副總,而馬鎮(zhèn)本人一直置身后臺操弄。此前兩天,魏秀山他們與小馬雙方協(xié)商順利,在若干具體問題上已有共識。今天上午魏秀山早早帶隊去東鑫大廈再談,不料事情突變,對方提出具體事項不需要再談了,根據(jù)所掌握的新情況,他們要求將此前簽署的三方協(xié)議終止,并且他們已經(jīng)組建了一個法律小組,著手開展相關法律事項準備。

這是掀桌子翻盤,做此決定的只會是馬鎮(zhèn)本人。這種事不可能是心血來潮倉促決定的,昨晚馬鎮(zhèn)在餐桌跟我碰杯時,顯然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只是不說出來而已。我猜想他可能會向葉辰透露若干,但講到什么程度,要根據(jù)他倆關系的深淺。這方面我不得而知,能確定的只是我被蒙在鼓里而已。事實上我也不想提前得知,即使那不是個坑,也會讓我更尷尬。也許就在與我見過面之后,馬鎮(zhèn)便給小馬下了指令,所以今天上午小馬便掀了桌子。我不敢說兩者必存有因果關系,卻清楚目前這個結果足以給昨晚我與馬鎮(zhèn)的會面蒙上一層疑云,其性質(zhì)之嚴重接近于暗中通敵。

我能怎么辦?處之泰然。我很慶幸自己今天一早即上門,主動向梁越報告了情況。如果心存僥幸,藏著掖著,到了此時,情況突發(fā)就更難說清楚了。昨晚竹寮溫湯云里霧里,好比溫泉浴池無論露天室內(nèi)都水汽彌漫,卻也沒有什么經(jīng)不起查的情節(jié),除了馬鎮(zhèn)在我耳邊說的那句悄悄話。那也只是他知我知,我自忖無須擔心,不管讓人多么起疑。梁越?jīng)]通知我去參會聽匯報,于他那種個性很正常。他有疑心,此刻需要形成緊急對策,還得防止過早泄露造成被動,這個時候?qū)νL報信者必須高度防范。當然這是開玩笑,他清楚沒有確鑿證據(jù)不能輕易認定,也自知不可能把我完全排除在外,畢竟目前我在主持縣政府工作,難以徹底繞開。但是,他可以用不通知我到場聽匯報的方式略作敲打,以示警告。我其實無所謂,我清楚馬鎮(zhèn)這件事比較棘手,誰愛管誰管,不讓我介入最好。所謂“老大發(fā)聲我吆喝”,如果給趕到一旁連吆喝都不用,我何樂而不為?無論如何,來日見到葉辰和馬鎮(zhèn)我都有話好說。我自嘲是所謂“老兵油子”,那是相對于葉辰等上級領導而言,在同僚或下級面前,我可算“老官油子”,我知道什么情況下怎么行事,例如昨晚在溫湯把梁越推出去抵擋。

我要求陳深:“做好心理準備,別只顧回家吃飯。”

他有點緊張:“有事嗎?”

“恐怕是。”

如我所料,估計陳深連縣委大院的門都沒出,縣委辦公室的通知就送達了:召開緊急會議,在家的縣委、縣政府兩套班子領導,以及相關部門負責人與會。立刻。

已過下班時間,這個點通常適合與家人共進晚餐,不適合拿來開會。比這個點更不適合拿來開會的還有午夜,夜深人靜,沉沉入睡之際。那種零點會議好比大餐,一旦有機會品嘗,晚餐會議就只能算小菜一碟,容易接受得多。梁越的領導風格很鮮明,不乏大餐小菜,與之相比,什么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九九六”真不算個啥。梁越身材高大,年富力強,一副近視眼鏡不妨礙其目光如炬。他精力充沛,永遠不知疲倦,狀態(tài)風高浪急。如我私下里“表揚”稱,我們這位老大腦子有如風車轉得飛快,手腳出奇麻利。有幸在他的領導下工作,成就感會特別強,身體也特別吃不消。大家的茶壺里不能放茶葉,得泡一把西洋參,而且只能自費,財政不給報銷。我這么“表揚”不是危言聳聽,已經(jīng)有人在我前邊倒地不起。此人叫林成文,為本縣現(xiàn)任縣長。數(shù)月之前,有一次搞“拉練”——縣領導集體下鄉(xiāng)檢查重點項目,白天跑路、看點、聽匯報,晚上批評、指導、吃安定。一個鄉(xiāng)一個鄉(xiāng)地跑,接連五天連軸轉,比大餐、小菜都更折騰人。林縣長原本身體細瘦,弱不禁風,強撐著跑了四天,最后一天不行了,在一個水利工程施工地下中巴車時,突然踩空,從車門口掉下去,摔得滿臉是血,不省人事。林縣長被急救車送到市醫(yī)院,一查竟是心臟病發(fā),直接上了手術臺,往動脈里安了四個支架。由于林縣長的四個支架,此刻才需要我在縣政府主持日常工作。林縣長的身體弱,心思多,術后恢復不好,稍有刺激便死去活來,我奉命不得拿工作事務打擾他休養(yǎng),有事直接報告梁越即可。我清楚自己主持工作只是短暫、臨時的,林成文雖躺在病床上,但依然是本縣縣長,康復后便會回到他的位置。如果他因為健康原因不能任職,就會有其他人來接替,與梁越搭檔“拉練”。有很多人適合,也很愿意承擔這個重任,我卻屬例外。我是本縣人,按照目前干部任職回避規(guī)定,不得在本縣任縣長。即使我有心前仆后繼,也欠缺資格。我不能心存奢求,不能越權,同時也有責任把應該做的做好。無論是聽匯報不通知我,或者是參加晚餐會議,我都處之泰然,因為梁越都有其理由,我明白就好。

我到達會議室時,與會人員正陸續(xù)進門。

梁越已經(jīng)坐在座位上,拿他的近視眼鏡盯著我,調(diào)侃:“董副縣長親自進食了沒有?”

他喜歡開點小玩笑,在臺上講話講累了,他會放下講稿宣布:“此處有掌聲?!庇谑谴蠹野l(fā)笑?!按颂幱幸蓡枴币矠樗S?,我亦時而抄襲。他最喜歡的調(diào)侃是“親自”:“親自”來了,“親自”方便等。

我稍微夸張一點,稱自己“親自”拿起筷子準備吃點小菜時,手機響了。

“放心,餓不壞董副縣長。”他說。

這時,幾個年輕人抬著一個塑料大筐匆匆走進會議室??鹄锸强觳秃酗?,它們被一一擺上桌,與會領導和工作人員人手一份。

梁越宣布:“現(xiàn)在開會?!?/p>

這是個盒飯會議。梁越解釋稱,事情比較重大,也比較急,不能拖。他本人必須于今晚趕到省里,明天一早去跑項目,因此再沒有其他時間,只能利用晚餐時間把大家召集來。時間所限,沒辦法細嚼慢咽,請大家克服困難,邊吃邊開。如果影響了哪位同事的食欲與消化,他感到很遺憾,請多包涵,望顧全大局。

他就是這種風格,似乎風趣、客氣、彬彬有禮,實則強悍而堅硬。

當晚在會議室,與快餐食物一起供與會者咀嚼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與東鑫集團的協(xié)商。魏秀山通報了最新進展,即對方意外提出的翻盤。而我已經(jīng)從陳深那里知道了大概。辦公室迅速準備了一份我縣的應對要點草案,提交給與會人員。草案包含了十幾條意見,核心就一條,梁越將其概括為八個字“拒絕后退,繼續(xù)前進”。本次盒飯會議的主要議題便是討論、修訂并通過這份要點,形成統(tǒng)一認識。這件事牽扯較大,不是一把手一個人或者幾位核心領導商量一下便可以決定的,需要身處一線的兩套班子成員一起來研究,此刻大家都有一份責任。因此即使梁越對我心存懷疑,還是得給我安排一份盒飯。

梁越要求:“每一位領導都要親自發(fā)表意見?!?/p>

大家一一表態(tài),“親自”發(fā)言,沒有誰提出不同看法。有幾位比較簡單直率,直截了當表示同意,沒有多話。另有幾位水平高一些,字斟句酌,建議第幾頁第幾條可以改一下,某個措辭可以換一下,某個標點應當用得更準確一些,等等。

梁越盯住我:“董副縣長呢,有什么重要意見?”

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竹寮溫湯,葉辰在餐桌上對我說:“你可以有你的態(tài)度?!?/p>

我表示:“梁書記的意見才重要,我的不重要?!?/p>

“那么就說說你不重要的意見?!彼o盯不放。

現(xiàn)在沒有退路了,不說不行。

“我感覺這樣不行?!蔽覕嗳惶岢龇穸?。

那一刻會場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梁越臉色一下子變了:“董副縣長是什么意思?”

我指著會場上的諸位:“其實在座的都有看法,敢怒不敢言罷了?!?/p>

“說清楚點?!?/p>

“為什么沒有湯?”

“什么湯?”

“我認為一份盒飯應當配一份湯。不需要排骨燉蘿卜之類,紫菜蛋花湯就很不錯,物美價廉。一份湯有助于各位領導吞咽咀嚼,以較小的成本消化快餐盒飯,維持身體健康,也有助于消化梁書記的重要意見?!?/p>

此時便有人發(fā)笑。

梁越皺起眉頭:“現(xiàn)在是在討論這份要點。”

“我沒意見?!?/p>

“同意嗎?”

“同意?!蔽冶硎?,“書記發(fā)聲,大家吆喝。”

梁越指著縣委辦公室主任周丁順說了句:“記住,下次給董副縣長準備一份湯?!?/p>

我建議:“可以多準備幾份?!?/p>

除了我制造的這起波瀾,當晚的盒飯會議沒有更多意外。

2

馬鎮(zhèn)與本縣的爭端涉及一塊土地,這塊土地有山坡有灘涂,總面積兩千畝,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對一個縣而言,都不是一件小事。

馬鎮(zhèn)是外地人,與本縣淵源很深。我聽聞他出身貧寒,初中畢業(yè)后進了一所中專學校學礦業(yè),畢業(yè)后進了一家省屬地質(zhì)隊當技工,全省各地到處跑。探礦時他幫著工程師舉錘子東敲西敲,測繪時他扛一把標尺爬上爬下。有一年夏天,他們隊到了本縣,住在縣東北部的石坎鄉(xiāng),進行花崗巖資源探查。隊員們借宿民居,年輕技工馬鎮(zhèn)跟房東家的獨生女兒對上了眼,半夜三更把人家女孩哄到外邊林子里,說是談戀愛,實則欲行不軌。不料人家女孩的老爹警惕性高,發(fā)現(xiàn)不對果斷出手,將渾身光溜溜的馬鎮(zhèn)抓獲于現(xiàn)場。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最終馬鎮(zhèn)被地質(zhì)隊除名,卻成了房東的上門女婿。本村小學把他招為民辦老師,他便在當?shù)芈淞四_。據(jù)說,起初鄉(xiāng)下岳父并不打算收上門女婿,只想要一筆賠償金,彌補女兒名聲的損失。其手段相當野蠻,拿一把殺豬刀對準馬鎮(zhèn)的喉頭,看你小子拿不拿錢!而往日的馬老板也表現(xiàn)不俗,面對尖刀眼睛一眨不眨,沒有一絲膽怯,還用一句話將岳父頂?shù)綁ι希骸皻⒁粋€人能賺幾個錢?”岳父一時無言可對。

馬鎮(zhèn)的岳父姓張,是鄉(xiāng)間屠宰戶,殺豬兼賣肉。幾年后岳父讓馬鎮(zhèn)辭去學校的工作,接替自己成為職業(yè)屠夫。鄉(xiāng)間屠夫有吃有喝有紅包,日子過得比農(nóng)業(yè)戶滋潤。馬鎮(zhèn)有遠見,并不滿足于殺豬營生,認為隨著大型豬場的出現(xiàn)和國家檢驗檢疫政策收嚴,日后鄉(xiāng)間屠夫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另謀出路,與人合資盤下當?shù)匾患覟l臨倒閉的鄉(xiāng)鎮(zhèn)鐵件廠,生產(chǎn)各式鐵鍋。他的經(jīng)營能力從那時開始顯露,為了從一只小鐵鍋里搞到最大利潤,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包括拉大旗作虎皮,在其鐵件廠的外墻張貼市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某科長,縣輕工局某股長來廠視察的照片,為自己的鐵鍋造勢。而后他作為經(jīng)營人才應聘為本縣農(nóng)機廠副廠長,漸漸把路子打開,生意越做越大。也許因為早年讀過礦校還干過地質(zhì)隊,他對開礦辦廠情有獨鐘,曾跑到山西挖煤,又到河北收購鋼鐵廠,在外邊闖蕩十多年后打道回府,在本省北部一個市辦了個鋼鐵廠。那里用地和電力都便宜,還給了他很大優(yōu)惠。后來鋼鐵行業(yè)屢起屢落,一大批同類廠子倒了,唯他一枝獨秀站住了腳,還不斷兼并逐步壯大,開始有人恭維他是本省的“鋼鐵大王”。馬鎮(zhèn)的東鑫集團坐落于省城繁華地段,總部大樓外觀大氣,裝修超前,一時間馬老板風光無限。

作為本縣女婿,早年在本縣有過若干故事的特殊人物,馬鎮(zhèn)早被市、縣列為重點招商對象,歷屆領導都跟他打過交道。那些年里,他數(shù)次回過本縣,拿錢在石坎村做過若干慈善項目,也曾對縣里推薦的招商項目表示興趣甚至簽過意向,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無一落實。他與本縣雖有淵源,但畢竟不是本地人,其岳父、妻兒及遠近親屬差不多都跟他去了省城,與本縣的關系已經(jīng)相當?shù)?,因此招這個商不太容易。

那一年,馬鎮(zhèn)于百忙中撥冗回到本縣,應邀前來考察。該考察驚動了市領導,一位副市長專程陪同,本縣時任書記、縣長更是表示熱烈歡迎。在各方共同努力下,本次考察有了一個突破性進展:馬鎮(zhèn)決意投資十幾億,在本縣建設一個特種鋼產(chǎn)業(yè)園,以及配套的運輸設施。特鋼園將生產(chǎn)尖端合金制品,包括航天器上需要用的鈦合金。市、縣兩級為這個大項目提供了所能提供的全部支持,包括馬鎮(zhèn)選定的兩千畝土地。這塊土地從馬鎮(zhèn)曾探過礦、教過書、宰過豬的石坎鄉(xiāng)一直延伸到鄰近鄉(xiāng)鎮(zhèn)的海灘邊,在當時屬相對偏遠地段,缺水,荒坡居多,地價較低。縣里開出的價格是一低再低,幾乎是白送給馬鎮(zhèn),以期把他拉住,將規(guī)劃變?yōu)楝F(xiàn)實,用來日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和企業(yè)稅收來彌補眼下地價的損失。

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特鋼園還在紙上,那兩千畝地還荒廢著。這里邊的原因比較復雜,并非只牽涉一方。從各種跡象上看,馬鎮(zhèn)當年確有在這里建設產(chǎn)業(yè)園的計劃。在項目確定的最初時間里,推進還相當迅速。但是后來鋼鐵市場發(fā)生變動,東鑫集團的資金流突然收緊,這個項目也就趨緩。隨后本縣主要領導更換,新書記擔心鋼鐵產(chǎn)業(yè)園區(qū)污染問題難以根本解決,有可能損害本縣沿海養(yǎng)殖產(chǎn)業(yè),要求特鋼園項目采取相應技術方案,提高總體治污標準。馬鎮(zhèn)則認為原方案已經(jīng)最優(yōu),不應該再進一步加碼。雙方扯皮,幾度磋商,直到那一任書記意外落馬,磋商不了了之。此時國際鋼鐵市場再陷不景氣,東鑫集團也在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構,特鋼園工地踩了剎車,陷入蕭條。而后幾年,工地上不時有些小動作,如挖一條溝,修一堵墻之類,但實質(zhì)性建設則停滯不前。

直到梁越到任。梁越出自上層機關,到本縣任職前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個處長。那種部門匯集了一批才子,梁越算一個,對政策確實比較有研究,擅長紙上談兵。當然他也有些基層工作經(jīng)歷,比如曾在一個縣當過兩年副書記,只不過是下派掛職性質(zhì),表現(xiàn)空間不大,與到本縣真刀真槍當一把手不是一回事。梁越從上層機關下來,眼界當然會比較高,思路會比較開闊,但是要下邊落實他的想法就很難。他上任后提出本縣產(chǎn)業(yè)發(fā)展格局需要調(diào)整,要把發(fā)展新能源產(chǎn)業(yè)作為重點,目前可利用有利條件主打光伏產(chǎn)業(yè)。應當說梁越的考慮有其道理,本縣在發(fā)展光伏產(chǎn)業(yè)方面有一定基礎,但是想要做大做強阻礙諸多,其中有一條就是用地指標。發(fā)展新產(chǎn)業(yè)需要用地,而上級對用地指標控制很嚴,拿不到地便難以讓項目落地。

梁越卻信心十足:“可以考慮盤活?!?/p>

他看中了馬鎮(zhèn)手中那兩千畝地。這片土地已經(jīng)獲批多年,項目卻沒建設起來,此刻滿眼荒蕪。由于市場變化和環(huán)境要求,原定項目繼續(xù)建設的可能性已經(jīng)不大,收回這片土地,將其盤活,變特種鋼園區(qū)為光伏產(chǎn)業(yè)園區(qū),既能解決遺留問題,又能促成新產(chǎn)業(yè)發(fā)展,為本縣GDP增長提供后勁,可謂一舉多得。問題是名花有主,想從馬鎮(zhèn)手里收地并不容易。這兩千畝待開發(fā)土地在老百姓眼中只是大片荒地,實際上在項目用地緊張而地價不斷抬升的情況下,它早已是很多人眼中的一塊肥肉。這么些年里它不聲不響待在那里長膘,只待有緣人來撿。此前兩任縣委書記都曾打過它的主意,也都與馬鎮(zhèn)做過試探性接觸。馬鎮(zhèn)很堅決,寸土不讓,堅稱項目之所以沒做起來,責任在縣里,如果要理論,那就算老賬,地方政府得為當年行政干預致項目建設錯失良機承擔責任并做補償。最終那幾次試探性接觸都無功而返,這塊肥肉才留給了梁越。

梁越召集領導們討論盤活該土地時,與會領導都表示贊同,也都覺得難度不小。那時梁越就盯上我了,在會場上追問我有何高見。我提到這件事確有難度,某種程度上有如與虎謀皮,對此要有足夠思想準備,需要知己知彼。馬鎮(zhèn)已經(jīng)是本省的明星企業(yè)家,自帶一圈又一圈光環(huán),論企業(yè)規(guī)模是“鋼鐵大王”,論社會地位是省政協(xié)常委。本縣這兩千畝地在他所掌握的土地中占比并不算大,也不是他最看重的,他已經(jīng)不準備在這塊地上做項目,卻死死抓著不放,是因為他要讓它利益最大化。在得到最大利益之前,他是不會把它交出來的。

梁越認為商人逐利是本性,如果商人經(jīng)營謀利合規(guī)合法,能對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作貢獻,那就應當扶持,所以我們才要招商引資,要創(chuàng)造良好招商環(huán)境。如果他們謀利的行為違背了有關規(guī)定,妨礙或影響了地方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就好比馬鎮(zhèn)擱置這兩千畝地,那就不能無視,必須想辦法解決。

“除了知道他的實力,還得知道他的個性。比如,他有一把殺豬刀?!蔽艺f。

“那個故事我聽說過。”梁越表示。

我告訴他,人們傳說的屠夫岳父把殺豬刀頂在馬鎮(zhèn)的喉頭上要補償金,馬鎮(zhèn)問他“殺一個人能賺幾個錢?”那只是故事的上半段,據(jù)我所知這個故事還有下半段。幾年后輪到馬鎮(zhèn)擺弄那把尖刀:其岳父帶他進了屠宰場,指著綁在板凳上聲嘶力竭的一頭大豬問他敢不敢殺?他接過尖刀刺入豬胸,一刀斃命。這以后他就接管了岳父的家業(yè)。據(jù)說馬鎮(zhèn)殺豬首秀之際又問了岳父一句:“殺一頭豬能賺多少?”

“董副縣長這是公然替誰威脅誰?”梁越追問。

“替馬鎮(zhèn)威脅梁越書記。”我笑笑,“我不會是馬老板的秘密臥底吧?”

大家都笑。

此刻只能以玩笑對付。

梁越其人不信邪,但是疑心重,從那時起他就對我比較警惕。梁越指定縣長林成文牽頭負責此事,具體協(xié)商工作交給分管土地工作的魏秀山副縣長。梁越本人親自過問,大主意基本都是他拿。在梁越之前,本縣與馬鎮(zhèn)的幾輪磋商主要是我牽頭,幾次三番勞而無功,沒能把皮從老虎身上扒下來,我深有感觸,因而樂得置身事外。事實上我不可能,也沒辦法不介入,縣政府班子討論研究時,我照常得提出看法發(fā)表意見。作為政府班子的一號和二號人物,林成文與我關系良好。林成文對我很放手,我也讓他很放心,感覺棘手時林成文會先跟我商量,還會請我?guī)椭?,因此我了解本輪談判的整個過程和各個癥結??傮w而言,盡管介入不算多,我自認為有所貢獻。

本輪協(xié)商之初,馬鎮(zhèn)一如既往的態(tài)度強硬,寸步不讓,哪怕頂著尖刀也不掏一分錢。梁越命魏秀山耐心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同時不能有絲毫示弱,志在必得,不怕談崩。雙方立場差距巨大,一開談就陷入僵局。有一天下午縣里開大會,縣領導上主席臺前匯集于休息室,梁越忽然說:“董副縣長說的那個故事基本屬實?!?/p>

原來是馬鎮(zhèn)從岳父手中接過殺豬刀,持刀首秀的那件事??磥砹涸讲惶?,又去了解,別人告訴他的版本跟我說的差不多。

我承認:“其實我也就是道聽途說,沒像書記一樣親自核實?!?/p>

“馬老板有狠勁,不怕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評論,“意志很堅定?!?/p>

我開玩笑:“我們梁書記戴眼鏡,意志更堅定?!?/p>

梁越不跟我開玩笑,只關心馬鎮(zhèn):“董副縣長應當還知道些馬老板的有趣故事?!?/p>

我稱自己與馬鎮(zhèn)的交集很少,所知真的不多。

“不需要替他保密吧?”

于是我又告訴他一個故事。據(jù)我所知,時下有些企業(yè)界人士很迷信,馬老板可算其一。別的老板迷信表現(xiàn)在講究風水,結交所謂“易學大師”以及燒香拜佛等方面,馬老板比較獨特,他不需要大師、“磚家”,只相信自己以及一對卦杯。卦杯也叫“圣筊”“圣杯”,是用竹木制作的占卜器具。有時候身上沒帶卦杯,用兩枚硬幣也能替代,拿出來往上一拋,落地看陰陽,如果是一正一反就是“是”,否則就是“否”。這種占卜方式通俗易懂,簡單好學,操作格外方便。

當初馬鎮(zhèn)放下屠宰刀,在本縣石坎鄉(xiāng)盤下一個鐵件廠,為鄉(xiāng)村市場打造鐵鍋,賺下他的第一桶金。那年春節(jié)前夕,鐵件廠財務室失竊,盜賊偷走現(xiàn)金五萬余元。當時這筆錢不算少,馬鎮(zhèn)得用它給廠里員工發(fā)工資和過節(jié)費,否則廠子就開不下去了。從失竊現(xiàn)場跡象看,馬鎮(zhèn)認為是內(nèi)鬼作案。他沒有報警,決定自己破案。他的破案方式很簡單,無須福爾摩斯般搜集證據(jù),指認罪犯,只須問卜。馬鎮(zhèn)帶幾個人去了他們那里的一座廟,給菩薩燒了香,然后拿出卦杯相問。他的廠有員工二十幾人,馬鎮(zhèn)一視同仁,按照大小排名順序,從自己開始請教菩薩:“偷錢賊是馬鎮(zhèn)嗎?”菩薩無法開口回答,卦杯卻可以代菩薩說話,只須把那一對器具往上一拋,落地便知。馬鎮(zhèn)是不是偷錢的內(nèi)鬼,他自己不知道嗎,何須去問菩薩?如果那一對卦具捉弄他,或者某個環(huán)節(jié)失誤了,把馬鎮(zhèn)定為偷錢賊,那如何收場?人家馬鎮(zhèn)卻不怕,絕對相信兩個卦杯,坦然接受考驗。一對卦杯一拋,兩陰,果然不是,馬鎮(zhèn)的嫌疑排除。然后是副廠長,接著是財務室主任,一個接一個往下問,卦杯或是兩陰,或是兩陽,各人一一排除嫌疑。這種問卦方式很單調(diào)、很枯燥、很揪心,也不免令人生疑:要是不小心把那兩塊竹殼拋高了,掉下來變成陰陽卦,恰好被問到的那個人不就倒霉了?很大可能是無辜者成了冤大頭。如果這招能行,那還要警察干啥?可馬鎮(zhèn)很沉著,堅定不移,一連拋了十幾次卦杯,問了十幾個人。后邊不剩幾個了,馬鎮(zhèn)卻始終堅持不懈,就認這一招。突然,身邊一個陪他上廟的年輕人“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滿頭大汗,大叫一聲:“老板別問了!”這人是廠里的司機,偷錢賊居然就是他。年輕人起初還心存僥幸,覺得不可能卜十幾卦個個都過,總會有哪個倒霉鬼替自己躺著中槍,不料竟然真的十幾卦都不出一個陰陽,眼看輪到他來接受考驗,年輕人心里害怕了,當場崩潰,承認了偷竊事實。

“這是打心理戰(zhàn)?!绷涸椒治?,“菩薩只是一個道具?!?/p>

“馬鎮(zhèn)確實信這個?!?/p>

“人都需要相信個什么,馬老板也不例外?!绷涸秸{(diào)侃,“現(xiàn)在他也在打心理戰(zhàn),但是對象搞錯了,咱們不是他那個司機。”

梁越詢問馬鎮(zhèn)是在哪座廟卜卦,我告訴他是石坎鄉(xiāng)那邊的一座張飛廟。聽說最初這張飛廟還是馬鎮(zhèn)的岳父出錢修的,因為他岳父也姓張。

梁越立刻發(fā)現(xiàn)問題:“張飛廟供什么菩薩?”

我一愣,自嘲:“露馬腳了,看來我學習不夠?!?/p>

我意識到自己不甚嚴謹,張飛廟供的當然是張飛,不可能是菩薩。當然,請威風凜凜的大胡子張飛幫助抓賊,顯然比請慈眉善目的菩薩捕盜更顯威猛,更具強力震懾。

當晚,縣委辦公室通知我,梁越?jīng)Q定明天上午下鄉(xiāng)調(diào)研,指定我一起去。

“到哪個點?”我問。

是石坎鄉(xiāng)。

我想,他一定是擔心鄉(xiāng)下小破廟晚間看不清,否則準定星夜前往,讓我陪著去做零點調(diào)研,訪一訪張飛,打一打心理戰(zhàn)。

其實他不清楚,那座廟可真不是小破廟。第二天便讓他開了眼界,張桓侯在石坎住的是花園別墅。那座廟建筑不算大,占地卻不小,周邊有大片林子,廟前有一個廣場,還有一個半月形大水池,是人工開挖的。廟門很醒目,裝修高檔,金碧輝煌,廟里供的確實是張飛。

這廟里有一個廟公,為管理人員,廟公可以提供給我們的信息就是本廟修繕主要靠慈善家捐贈,而這位慈善家就是馬鎮(zhèn)。早年間此地有座破廟,供奉土地神,久已毀棄。馬鎮(zhèn)的岳父出錢重新建廟,改為供奉張飛,起初規(guī)模較小,到馬鎮(zhèn)手上漸漸擴大,慢慢成為現(xiàn)在的樣子。當年馬鎮(zhèn)常到這里拜張飛,離開本縣后他還來過多次,近幾年他事業(yè)做大,時間不夠,光臨較少了。但是每年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八,也就是張飛生日,馬鎮(zhèn)還會交代人專程從省城過來,替他燒香跪拜。廟里找馬鎮(zhèn)要錢要物,他也是有求必應。

梁越問我:“馬鎮(zhèn)為什么不拜關公,要拜張飛?”

我打趣:“張飛的大胡子長得好,小鮮肉一枚?!?/p>

他批評我:“真是學習不夠?!?/p>

原因跟屠宰有關。張飛在與劉備、關羽結義之前,是一名職業(yè)屠夫,所以后世許多屠夫?qū)⑵渥鳛樾袠I(yè)保護神朝拜。馬鎮(zhèn)的岳父修張飛廟,除了同姓張,更多的應當還是敬行業(yè)神。馬鎮(zhèn)曾繼承岳父產(chǎn)業(yè),殺豬兼賣肉,當過鄉(xiāng)間屠夫,因此他拜張飛理所當然。不過馬鎮(zhèn)早已不宰豬了,為什么還要拜?我想是因為這已經(jīng)成為他的某種精神需要。無論當屠夫,還是當老板,除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還需要有精神支撐。在這方面人都有共性。

廟門兩側有一副對聯(lián),刻于石門框上,用的是短句,一共只有八個字,上聯(lián)為“天地玄黃”,下聯(lián)為“日月輝光”。我記得省城東鑫集團總部大樓大門處也有這八個字,只是排成一行刻在門楣上。我去過那座大樓,看到那行字時感覺馬老板做大了有點狂妄,要與天地日月一爭高下,于是便記住了。

“知道這八個字的出處嗎?”梁越問我。

我承認自己對屠宰行業(yè)缺乏研究。說來馬老板當過老師,但似乎并不太有文化。對聯(lián)一邊四個字是不是太短了?橫批都沒法放。

“這個不需要橫批。”梁越說。

原來本副對聯(lián)也出自屠宰行當。在鄉(xiāng)間屠夫被大型屠宰場趕出市場之前,該行業(yè)宰豬有若干規(guī)矩,充滿儀式感。許多地方屠夫動刀前得燒香安神位,把張飛神像請出來坐鎮(zhèn)監(jiān)宰,擺放祭品。主刀作為主祭人要大聲朗誦主持詞,通常頭兩句都是:“天地玄黃,日月輝光;某某歲末,屠豕關張。”意思是開天辟地了,太陽月亮放光芒了,年底殺豬,然后就該歇業(yè)了。該主持詞后一句比較土,不合適做成對聯(lián),馬鎮(zhèn)只挑了前一句,八個字分成兩段,嵌在他修的張飛廟門口。同時也把這八字堂而皇之刻于其總部大樓大門處,不忘當年屠夫生涯,弘揚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大無畏精神。

梁越認為實質(zhì)還是利益。顯然馬鎮(zhèn)相信張飛能保佑他謀利,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因此對其深信不疑,遂成精神支撐。

廟公告訴我們,馬鎮(zhèn)雖在省城,卻并沒有與本張飛廟遠離。馬鎮(zhèn)請人用上等紅木雕刻了一座張飛廟木雕,按照石坎這座廟同比例縮小,作為本廟的分身,擺在他的辦公室里。那個微縮版張飛廟里的張飛雕像也是本廟的分身,在送到省城前曾在本廟擺放,沐浴香火,因此與本廟的雕像具有相等效力。

如此看來,眼下如果馬鎮(zhèn)還要請張飛協(xié)助抓賊,手續(xù)更簡便,只要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扔硬幣便可,無須遠赴石坎。

本次石坎村張飛廟調(diào)研活動對本縣與馬鎮(zhèn)陷入僵局的協(xié)調(diào)起了意外作用:回到縣城后,梁越即指示了解石坎張飛廟的相關情況。該廟可歸為民間信仰一類,老百姓信張飛信關羽屬信仰自由,受法律保護,但是設立相關活動場所就必須按照規(guī)定。當年馬鎮(zhèn)岳父建廟是否履行報批手續(xù)?是否得到批準?其后的屢屢擴建是否同樣履行過手續(xù)?目前該廟擁有林子、廣場、道路,總面積不小,所使用的土地是否經(jīng)過批準?其中是否存在違規(guī)情節(jié)?這種事一查起來,難免都有疑點,亦有可斟酌處。例如該廟建廟時確實沒有履行任何報批手續(xù),屬于未經(jīng)批準擅自修建一類。問題是當年相關規(guī)定還不完善,還沒有報批一項程序,因此也不能算違規(guī)偷建。且若干年后,本縣搞過一次民間信仰場所普查登記,它又被登記在案,如此又似被默認為事實存在,不算非法場所。估計許多大名鼎鼎的千年寺廟,如今想去查一下唐時宋時是否履行建廟報批手續(xù),應該也找不到。手續(xù)肯定不完整,不過只要能存留到現(xiàn)在,人們也就默認了,不視同違規(guī)。石坎張飛廟歷史很短,跟古廟不是一回事,特別是近期幾番擴張均為先建后報,其中有兩次還受到縣土地部門的干預,責令停建。最后是馬鎮(zhèn)通過多方面斡旋,以罰款了結,這就留下了案底。

梁越說:“這一次不要錢,要他們整改。”

然后馬鎮(zhèn)便突然來到了本縣。即使在雙方協(xié)商時,馬老板也是輕易不露臉的。現(xiàn)在他來了,帶著他手下幾員大將,包括小馬。

梁越和林成文一起跟客人們見了面。雙方交談時,馬老板不提張飛廟,也不談那兩千畝地,只表達一個意向:擬在石坎鄉(xiāng)投資興建一個民俗文化園,幫助本縣發(fā)展旅游服務產(chǎn)業(yè)。主要資金他來籌措,利用現(xiàn)有已開發(fā)的土地,縣里提供必要支持。

“這是好事?!绷涸奖響B(tài),“但需要先解決遺留問題?!?/p>

所謂遺留問題就是“特鋼園”那兩千畝土地。梁越提出這事不能再拖延了,早點談妥,對雙方都是最好的。如果錯過時機,本縣的產(chǎn)業(yè)轉型會受到阻滯,東鑫集團的利益也會有重大損失。梁越這些文雅語言翻譯成通俗語言,就是警告對方,這些土地現(xiàn)在出手還能收回不少錢,東鑫集團虧不了,扣除當年付出的極低地價,以及近年的投入,其實還有賺。但如果馬鎮(zhèn)咬住不放,來日就別指望了,搞不好血本無歸。

馬鎮(zhèn)表示:“這個事可以談。”

這是馬老板聽進去了,就此松口了嗎?其實沒有。他只是對他的廟感覺不安,擔心梁越突然下重手整治,于是親自前來救火。馬鎮(zhèn)的目的是想把該廟劃入“民俗文化園”,以求合法化,保住現(xiàn)有狀態(tài),再圖擴展。馬鎮(zhèn)知道見面肯定要談及那兩千畝地,他以退為進,一邊說可以談,一邊讓小馬吊高價,提出的補償價格高得離譜。這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則,實則是要梁越知難而退。雙方立場差距巨大,其后的協(xié)商一直磕磕碰碰。整個商談過程中,馬鎮(zhèn)提出各種理由,動用各種關系施加影響,節(jié)骨眼上,總會有不同的重量級人物從省城,甚至北京為他出面,電話直接打到梁越那里,了解情況,提出要求,多方過問,讓事情變得分外棘手。馬鎮(zhèn)在這方面堪稱老手,以往我所經(jīng)歷的幾輪磋商,最終不了了之,主要原因都是因為這種壓力。據(jù)我觀察,比之前幾任書記,梁越只是多了一副眼鏡,且疑心更重,并不顯得更強悍。但是他比較強硬,或稱固執(zhí),會比其他幾位堅持得更長久。

后來林成文在“拉練”中倒地不起,由我暫時主持縣政府日常工作。這是慣例,即使是縣委書記有看法,沒有足夠理由也無法反對。但是梁越還是表現(xiàn)了態(tài)度,就此跟我談了一次話,其間又提到馬鎮(zhèn)。

“為什么馬老板消息那么靈通,剛研究的事情,轉眼就傳到他那里?”他問。

我開玩笑:“他有臥底?!?/p>

他笑笑:“會是誰呢?”

我理解他是在給我敲警鐘:務必站穩(wěn)立場,不要尋機叛變。

關于馬鎮(zhèn),他問我還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告訴他。我又提供了一個故事,是自己與馬鎮(zhèn)的初識。當年我在下邊當鄉(xiāng)長,被抽到省里來學習。有一個周末,幾位來自本市的老鄉(xiāng)到一家土味館聚餐,一位煤老板也來湊熱鬧,席間還借上洗手間之機,跑到前臺買單,讓我們白撮了一頓。這煤老板就是馬鎮(zhèn),當時他已經(jīng)從山西、河北殺回本省開鋼鐵廠,開始小有名氣。那一次我跟他恰好鄰座,席間彼此攀談,他給我的印象相當深。這個人話不多,不動聲色,大有城府。我發(fā)現(xiàn)他對每一道菜里的肉都特別有研究,知道這一塊肉叫什么,從哪個部位割下來,但是他卻不碰那些肉。一問,原來他當過職業(yè)屠夫,卻吃素。另外還有一個印象,就是他結交很廣,說起某領導他認識,說起另一位他還一起吃過飯,省市縣全方位覆蓋。據(jù)我所聞,往昔鄉(xiāng)間屠夫往往有一種特殊本事,一眼就能看出某頭豬有多少斤兩,宰了能賺幾個錢。馬老板應當是此中高手,除了看豬還擅長看人。人各有特點,有人愛財,有人愛玩,有人愛名,看準了便能投其所好,一刀見血。據(jù)說馬老板為結交重要人物非常舍得,要時間有時間,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跟當年地質(zhì)隊小技工被殺豬刀頂著也不吐一文完全不是一回事。撒開大網(wǎng),廣種薄收,一旦需要就用上了。但是馬老板從一開始就沒看上我,或者說他可能一眼就把我看透了:這個姓董的不靠譜,沒啥用,不必太當回事。所以我現(xiàn)在見到他時感覺特別輕松。

“真的嗎?”

我自嘲:“差不多吧?!?/p>

那時候協(xié)商陷入泥淖,外界傳聞很多,據(jù)稱馬鎮(zhèn)把狀告到首都幾大部門去,謀求有分量的人物出面干預。有的傳聞直接打擊梁越,稱梁越為了謀求個人政績,同利益集團相勾結,以發(fā)展新產(chǎn)業(yè)為名,一意孤行,逼迫、傷害民營企業(yè)。梁越壓力山大,但眼睛依然在鏡片后邊灼灼閃光,不時還會跟大家“親自”開開玩笑,故作輕松。協(xié)商遙遙無果,手頭可供選擇的方案很少,無論是強制收回、偃旗息鼓,還是訴諸法律打官司,都會碰到大量棘手問題。如此騎虎難下,表明當初我所謂“與虎謀皮”的說法不是無端恐嚇。這種情況下,梁越一邊督促協(xié)商,一邊馬不停蹄地推動光伏產(chǎn)業(yè)園區(qū)規(guī)劃,親自跑北京、上海、廣州招商,請若干重點新能源巨頭前來考察,志在必得,不留后路,其固執(zhí),或稱頑強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然后魏秀山傳來意外消息:對方突然口風松動,愿意考慮本縣提出的條件。

梁越下令:“快跟進?!?/p>

我感覺非常驚訝。此處有疑問,馬鎮(zhèn)態(tài)度突然反轉必有緣由,究竟是因為啥,不得而知。

兩個月后,一份三方協(xié)議在本市簽署。協(xié)議主要內(nèi)容是東鑫集團同意將手中的兩千畝土地轉讓給本縣光伏產(chǎn)業(yè)園開發(fā)公司。該公司主要股東為一家新能源頭部企業(yè),本市及本縣亦以所轄投資集團名義投資參股,各占一定比例。本縣政府作為協(xié)議第三方,負責土地交接與結算以及其他相關事項,為協(xié)議執(zhí)行提供保障。除了這份協(xié)議,東鑫集團在本縣石坎鄉(xiāng)投資建立民俗文化園項目也正式報批。

至此,事情并沒有塵埃落定。協(xié)議簽署后,東鑫集團提出一系列具體問題,包括要求對其先期投入進行補償?shù)?。魏秀山的工作小組與之進行多方協(xié)商,取得若干進展。不料事態(tài)再度反轉,在我與馬鎮(zhèn)竹寮溫湯相逢的第二天,對方掀桌子翻盤。

3

出事那天是周一。上午七點五十分,我到達會議室時,橢圓形會議桌旁已經(jīng)基本坐滿,只差正中主位空缺。

我開了句玩笑:“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p>

會議室內(nèi)各位領導一起發(fā)笑。立刻有人把矛頭對準我。

“董主持,今天中午給我們什么湯?紫菜蛋花物美價廉?!彼麄兤鸷?。

我宣布中午盒飯配發(fā)高級湯品,給各位領導上魚翅燕窩,一人一盅,各自買單。

眾人大笑。

大家也就是趁老大不在場,過過嘴癮。那天確實有些奇怪,梁越居然遲到了,這就是我所謂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說來他也并未遲到,只是他通常會提前十分鐘坐到主位上,調(diào)侃比他后到的領導比書記都忙。誰要是真的遲到,他就會拉下臉查問究竟。讓他說上一兩回,大家便都盡量提前十分鐘到會,與書記保持一致,除非有非常特殊的情況。這天他未能像平常一樣提前到達,就給了大家一段難得的放松時光,容大家彼此開開玩笑。當天上午會議議題較多,估計中午還得吃盒飯。所有盒飯無不油大味重不利健康,偶爾嘗鮮可以,經(jīng)常食用就好比吞咽垃圾,因此大家不免有牢騷。所謂“敢怒不敢言”,除了我有時裝裝傻,其他人沒有誰敢當著老大的面說三道四,此刻卻可以拿我開涮,一起快樂片刻。

八點整,梁越未至,眾人面面相覷。

我問周丁順:“周主任,梁書記沒交代什么嗎?”

他張張嘴巴,沒待回答,手機響了。

竟是縣公安局辦公室急報:今天早晨七時十五分左右,我縣虎爬嶺路段發(fā)生一起車禍,一輛轎車與一輛貨車交會時被撞出路基,翻下路坡。交警接報后立刻趕到現(xiàn)場處置,救出車上兩名傷員。兩人均已重傷昏迷,由120急救車送往縣醫(yī)院。經(jīng)初步核實,該轎車為縣機關車隊車輛,傷員之一似為縣委書記梁越。

全場大驚。

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散會,各就各位。”

幾分鐘后,我?guī)е芏№樬s到了縣醫(yī)院。

其中一位傷員已經(jīng)不治,未及入院就停止呼吸,直接去了太平間。另一位還有氣,急送手術室。根據(jù)醫(yī)生收治記錄,可斷定死者為車隊駕駛員,梁越目前在手術室里,生死未卜,醫(yī)生們正在全力搶救。

我對院長交代:“想盡一切辦法,需要的話立刻向市醫(yī)院求助?!?/p>

“會的?!?/p>

這個交代其實不用我說,但我還是必須說。

我把周丁順留在醫(yī)院,守在手術室外隨時掌握情況,我自己立刻趕往虎爬嶺出事現(xiàn)場。在我之前,縣政法委書記已經(jīng)從會場直接前去。

現(xiàn)場很慘。小車被撞出路基后,從路坡上翻滾而下,掉到下邊一條溝里,兩個點落差超過十米。由于車速很快,加上那面路坡很陡,布滿大小石頭,轎車在摔落過程中接連與巨石棱角碰撞,落地后基本散架,車身殘破部件甩得到處都是。此刻轎車墜落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警察用隔離帶圈出保護。坡頂路面上,肇事的大貨車還停在路旁,完好無損,司機驚魂初定,還在接受警察訊問。

縣公安局副局長許瑞發(fā)在現(xiàn)場指揮處置,根據(jù)他介紹,初步認定事故責任在大貨車司機。此人涉嫌超載、疲勞駕駛和超速。虎爬嶺路段坡度大,貨車順坡下行,駕駛員沒有控制好,車速明顯超過本路段限定。轎車是沿公路外側上行,與貨車交會時恰逢彎道。由于當時路上車輛少,貨車駕駛員注意力不集中,可能還打了瞌睡,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來了輛小車,貨車駕駛員驚慌失措,踩剎車過猛,方向盤沒有握緊,貨車車頭突然左甩,與轎車車身相擦。轎車司機緊急閃避中,右前輪脫出路面,車身失控沖下路坡,迎面撞到一塊大石頭,隨即從路坡翻滾下去。車上兩個人中,前排駕駛員被安全氣囊壓住,一直隨車翻到溝底。坐在后排的梁越在翻滾撞擊中與被撞脫的車門一起甩出去,被拋落在路坡上。他身上的物品包括公文包也被拋到路坡上,里邊的材料、文件與脫落的轎車部件混雜,散落在周邊。此刻現(xiàn)場已經(jīng)受到有效保護,無關人員無法進入,接下來警察會對隔離區(qū)域進行地毯式搜索,尋找重要證物及回收重要物品。

“董副縣長有什么指示?”許瑞發(fā)請示。

警察處理車禍有其規(guī)范程序和要求,這方面無須我多嘴。我只是強調(diào)情況特殊,梁越書記的公文包里可能有重要的內(nèi)部文件資料,不能遺棄于現(xiàn)場,務必仔細搜索收回。一些個人物品也需要妥當保護,避免泄漏造成不利影響。

“明白?!?/p>

我還問了一個問題,現(xiàn)場出警的警察是否都來自交警大隊?許瑞發(fā)點頭。這很正常,交通事故當然歸交警處理。

“馬上調(diào)幾個刑警來?!蔽乙?,“要最有經(jīng)驗的。”

許瑞發(fā)吃驚地看了我一眼。

“以防萬一?!蔽艺f,“在完全被排除之前,任何可能性都存在?!?/p>

“是,是。”

我再次強調(diào):“記住,這個很重要?!?/p>

“記住了?!?/p>

一旁的政法委書記加了一句:“注意保密。”

“明白?!?/p>

這時手機響了,是市里領導。通常情況下,市里領導不會直接找我,今天例外。

梁越出事后,縣委辦公室在第一時間急報市里。市領導得知后很著急,打電話向我了解。我把自己在醫(yī)院和現(xiàn)場掌握的情況簡要報告,詢問領導有何指示。領導稱已命市衛(wèi)生局組織市醫(yī)院專家組立刻趕來,參與搶救梁越,要求我們做好配合工作。這當然沒有問題。我向領導提了個要求:梁越書記狀況危急,本縣縣長林成文還在養(yǎng)病,縣里領導力量嚴重不足,群龍無首,可否請求市委與上級聯(lián)絡,讓劉可明副書記先回來?

劉可明是本縣副書記,前些時候去省里學習。

領導指示:“你要先頂起來?!?/p>

“明白,放心?!?/p>

所謂運氣到了,擋都擋不住。此刻我無處可逃,必須得先頂上去,所以才馬不停蹄親自跑醫(yī)院,親自跑現(xiàn)場。作為“老兵油子”,我很清楚這種時候絕對開不得玩笑,有如戰(zhàn)場上連長指導員相繼陣亡,當副連長的就得硬著頭皮頂上去帶隊往前沖,哪怕對方狙擊手正在瞄準,要來個槍打出頭鳥,也不能躲閃。

我在現(xiàn)場強調(diào)必須調(diào)刑警參加,不是沒事找事,而是確有需要。因為有疑點,需要有合理的解釋。眼下最大的疑點是梁越怎么會在虎爬嶺出事?虎爬嶺位于本縣東南部,經(jīng)過該嶺的是一條縣道,坡度大,彎道多,出事的幾率較大。從出事地點到縣城,正常通行時間大約是半小時,用這個時間推算,如果不出事,梁越將在七點四十五分左右到達辦公大樓,恰好能在上午會議之前十分鐘坐到他的主位上。雖然時間是吻合的,路徑卻有問題。據(jù)車隊出車記錄,梁越于昨日,也就是星期天的上午才離開本縣到省城去。梁越是省城人,家在省城,其職責范圍內(nèi)有許多重要事務需要通過省里的部門辦理,所以他前往省城很正常。昨天他趕赴省城,有可能是工作事項,也可能是家庭事務。事前他誰都沒有說,包括周丁順,這其實不是問題,放在他身上很正常。畢竟是一把手,自由裁量空間比較大。且該領導如我私下調(diào)侃的“總是神出鬼沒”,你剛聽說他去了漠河,轉眼他卻在三亞給你打電話,就是這么精力充沛,樂于奔走。鑒于此人性格特點,他在本縣與省城間跑馬拉松并不奇怪,但是那樣的話,他的轎車從省城返回時應當在本縣西北方向的高速公路收費站駛出,通過一條十公里長的連接線進入縣城,而不是多繞行數(shù)十公里,出現(xiàn)在東南方向的虎爬嶺。比之虎爬嶺縣道,高速連接線寬闊平坦,安全系數(shù)高得多,如果梁越走那條路,絕不可能被一輛貨車撞翻至路坡。

這個問題需要有一個答案。交警可以處理路面事故,讓他們來核查車輛行蹤似有不當,需要其他方面的警察來幫忙。該情況當事者當然最清楚,只是死者已經(jīng)無法開口而傷者生死未卜,我們有必要盡快搞清楚,所以要刑警介入。

這個任務于警察并不困難。當天晚間,許瑞發(fā)趕到了我的辦公室。由于任務是我交辦,且目前是我在主持工作,相關進展有必要直接向我報告。

他們找到了轎車上的行車記錄儀。這東西好比失事飛機的黑匣子,里邊存有各種資料。行車記錄儀在事故中嚴重損壞,已經(jīng)成了一堆零件,幸而警察里有技術高手,他們解讀了儀器磁盤的信息,還原出大部分圖像。相關圖像可證實此前交警的初步判斷,事故全責確實是在貨車司機。警察根據(jù)這些圖像,比對縣公車服務平臺的定位資料,查到了該轎車本次出行的行蹤,列出了時間表。根據(jù)這張表,該車離開本縣后,于昨日下午二時到達省城,進入一個居民小區(qū),停在一棟住宅樓下,約半小時后離開,又駛往一處機關大院。經(jīng)辨別,確定為省政府大院。該車在內(nèi)部停車場停了約兩小時,而后離開,行駛半小時后進入一個地下車庫,以行程判斷那應當是省城中心區(qū)域。轎車在那里停留了一個來小時,而后駛離,出城,上高速。兩個半小時后從高速口駛出,進入城區(qū)道路,最終停在一大型地下停車場,從晚十點到今天清晨五點。清晨時分該車離開地下停車場,上路后直奔本縣。根據(jù)一些標志物判斷,轎車最后??康牡叵峦\噲鑫挥谝粋€大學城內(nèi)。

我點頭:“這就對了?!?/p>

這個大學城在本省東南的另一座城市,從那里到本縣要走另一條高速,下高速后有兩條路到縣城,虎爬嶺這條路是近道,行程縮短二十分鐘。梁越抄了近道,試圖提前十分鐘趕到會場,結果事與愿違。

那時候梁越已經(jīng)從手術室出來,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市、縣兩級專家使出渾身解數(shù),暫時把他的一條命拽住了。據(jù)周丁順傳回的消息,他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內(nèi)臟千瘡百孔,脊椎骨折,顱內(nèi)出血,還能呼吸已經(jīng)堪稱奇跡。醫(yī)生盡一切可能為他做了手術,止住出血,穩(wěn)住心跳。接下來要看他的造化,能不能挺過來還很難說。

“這個人咱們還不知道嗎?他能挺過來?!蔽覕喽?。

說實在的,那時我滿心發(fā)酸。這個人真不該碰上這個。盡管他對我有所猜忌,讓我感覺不爽,此刻想來算什么呢?人家也是出于公心。

許瑞發(fā)手下的警察從行車記錄儀資料分析出的幾個停車點中,僅省城中心區(qū)域那個地下車庫尚未辨別清楚。車在那里停了一個來小時,算是比較長的,以時間判斷似乎是去用晚餐。有干警提出,根據(jù)幾個路口標志物,該地應當是在省城東部,東鑫集團總部大樓那一帶。

我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

“董副縣長有什么指示?”許瑞發(fā)問。

我要求跟進省城地下車庫這條線索,馬上派干警前去核對該車庫確切位置。如果與東鑫集團有關,那就繼續(xù)查,可以請省城警方幫助,調(diào)看該大樓的相關監(jiān)控資料,查清這輛轎車停車后發(fā)生過什么。車輛停泊后,車上的行車儀不再工作,卻可以查停車場里的監(jiān)控,它們始終在那里盯著。

“這個……”他似乎有些不解。

“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車上重要機件異常,有做過手腳的痕跡?”

“目前沒有?!?/p>

轎車已經(jīng)摔爛,要從一堆破爛里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實屬不易,哪怕經(jīng)驗豐富的老手也需要足夠時間,就好比空難調(diào)查動輒數(shù)年。但是我不能不注意,如果那輛車果真停到過東鑫集團的車庫,那尤其讓我不放心。我們與馬老板正在相持,對方為了自身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有可能無所不用其極。馬鎮(zhèn)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主,必須謹防其使出黑惡手段。梁越無疑是他們最想搬走的障礙,讓梁越消失,事情可能會是另一種結果。如果是這樣,這起車禍就不是一起普通交通事故,而是重大刑事案件。

應當說這不是我憑空想象,從一開始我就有所擔心,所以才強調(diào)要刑警參與調(diào)查。梁越車禍發(fā)生在雙方相持的一個敏感時間點,此前一周,我被請到竹寮溫湯與馬鎮(zhèn)見面,其過程有些神秘,卻又止于泛泛而談,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事項,我至今搞不明白馬老板究竟想干什么??梢詳喽ó敃r馬鎮(zhèn)是在為掀桌子翻盤做準備,如果他還有一個配套措施,試圖搬走梁越,那么就有必要提前跟我接觸,如葉辰所說:“你可以有個態(tài)度?!币坏┝涸较?,接下來我的態(tài)度有可能嚴重影響事情的走向。這種推測從邏輯上似乎成立,因此也讓我格外擔心。

現(xiàn)在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獲得證據(jù),無論是確認還是排除。如果梁越昨晚果真去了東鑫集團,那兒一定有些什么事情。但是我不能要求警察去查,就好比我不能要求警察去了解梁越到省政府大樓找誰,為了什么事一樣。梁越可以根據(jù)工作需要去任何他覺得應該去的地方。如果有問題需要調(diào)查,那也得由上級決定,我沒有這種權力。但是我也可以督促警察必須把車禍的真實原因找到,如果它有可能涉嫌刑事犯罪,哪怕只有一星半點跡象,我也有責任盯緊。

我對許瑞發(fā)要求:“動作要快,務必嚴格保密?!?/p>

“我馬上安排?!彼f。

他還向我報告了一個情況:按照常規(guī),相關事故必須檢查是否存在酒駕、醉駕情況,辦案警察發(fā)覺損毀轎車里有股酒精味。

我吃驚:“司機喝酒了?”

他們?yōu)樗勒咦隽藱z測,血液里沒有酒精成分。

“那不可能?!蔽覕嗳环穸?,“梁越不喝酒?!?/p>

但是警察從梁越的公文包,以及現(xiàn)場一件外衣的衣襟上檢測出酒精成分。據(jù)分析那是梁越的上衣,被他脫下來放在車座上,摔車時掉落于路坡亂石間。

“這怎么會呢!”

許瑞發(fā)還提到了一些個人物品,名片、衣物、眼鏡布,等等。梁越被抬走時,只有一只腳有鞋子,另一只掉了。警察在一叢雜草中找到了他的那只鞋子。他的眼鏡也被找到,居然沒有摔壞。另外就是紙質(zhì)材料,東一張西一張掉在路坡上,有紅頭文件,有簡報,還有一份《個人情況與述職報告》。

“述職報告?”

“是的,”他重復,“《個人情況與述職報告》?!?/p>

我要求他們把現(xiàn)場收集的文件資料匯總,立刻封存,留待處理。除非辦案需要,經(jīng)過批準,否則任何人都不能看。

我注意到許瑞發(fā)似乎還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盡管說,都告訴我。”我下令。

許瑞發(fā)說,警察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照片,零零星星散落在出事現(xiàn)場路坡上。一共有十二張,都是年輕女性,一個比一個漂亮。

我不禁一愣,好一會兒才問:“是哪個人找到這些東西的?”

現(xiàn)場的交警和刑警相當多,他們一起搜集證物,照片東一張西一張,大家都看到了。

“告訴每一個人,情況還沒搞清,不要亂說話?!蔽艺f。

“明白。”

他告辭,趕回局里安排。

而后我再次前往市醫(yī)院。醫(yī)院院長和周丁順陪著我,隔著重癥監(jiān)護室的玻璃墻探望梁越。梁越一動不動像一段木頭,頭上包著繃帶,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如他平時開玩笑所說,“親自”躺在病床上。他的眼鏡沒在眼睛上,乍一看似乎變了個模樣。

我在那里見到了梁越的夫人。我們以前見過。梁夫人姓方,在省城一所中學當老師,他們有一個女兒,即將升入初三,眼下在加強班為來年中考備戰(zhàn)。梁夫人接到車禍消息后,把孩子托給家里人關照,自己獨自趕來,車禍消息還瞞著孩子。

我說:“方老師放心,他能撐住?!?/p>

“謝謝。”

當著我們的面,她眼淚落了下來。

方老師接到告急電話,從省城急急忙忙趕來本縣,除了帶上身份證和手機,其他的都顧不上。但是她還是帶來了一份證件,是“無償獻血證”。她把這份證件交給周丁順,詢問其夫手術中是否需要出示這個。還說網(wǎng)上也可查到梁越的無償獻血記錄。周丁順一問,大吃一驚,原來梁越幾乎每半年就會去獻一次血,其獻血量早已十倍于終生免費手術用血指標。梁越下來當縣委書記后依然堅持獻血,但他從不在本縣獻,也從不聲張,都是利用回省城的時間,到某個路邊獻血車去“親自”捋袖子,像年輕大學生一樣,所以我們都沒聽說。像他這種當書記的人,一旦給抬到手術臺上,需要為血源或者輸血費用發(fā)愁嗎?根本不會。

據(jù)方老師講,昨天下午兩點來鐘,梁越匆匆回家一趟,喝了一杯水,拿了幾件換洗衣服,然后便離開,說是有事去省政府,辦完事后要趕回縣里。她說的情況跟行車記錄儀記錄可以對上,但是顯然她不知道梁越其后的一些活動,包括疑似前往東鑫集團地下車庫和大學城地下停車場。梁越對夫人稱將于昨晚返回本縣,實際上他在外邊住了一夜,今晨才匆匆趕回,帶著可疑的酒氣和十幾張年輕女子的靚照。應當說只要不妨礙公務,他跟誰喝酒,他喜歡哪種女子照片都是個人隱私,不屬于本次交通事故調(diào)查范圍。問題是當個人隱私與破碎的轎車部件混雜并散落在路坡上時,誰也無法把它們截然分開。

我說:“方老師保重,為了梁書記,也為了孩子?!?/p>

這種時候只能說這個,且任何語言都沉重無比。

當晚午夜過后,一組警察急赴省城,第二天一早即展開工作,他們迅速確定轎車所記錄的地下車庫確實就在東鑫集團總部大樓底層。警察通過省城警方協(xié)助,進入該集團監(jiān)控室核查了監(jiān)控資料,確認那天傍晚梁越的轎車確實進入該車庫。車停泊后,有兩個人一前一后下了車,正是梁越與駕駛員。他們沒有一起走,梁越進入停車場電梯間,應當是坐電梯進了大樓內(nèi)部,而駕駛員則通過人行通道出了停車場,應當是到外邊找地方吃晚飯。錄像資料顯示,僅過了四分鐘,有一個身著保安服的男子走到這輛車車頭仔細察看,并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此舉表明這輛車從一開始就被注意了。應該說該車受到注意不奇怪,它掛的不是省城車牌,車身還有“公務”標志,這種車總是會吸引眼球。梁越如果有心微服私訪,他需要換一輛車才行。大樓地下車庫是企業(yè)內(nèi)部車庫,并不對外開放,外來車輛進入,需要事先安排,或者持有允許臨時停留的憑證。車庫保安把車放進來,表明該車已獲許可,緊接著又跑過來拍照片,這就有些奇怪了。對方對此的解釋是“例行檢查”,顯然說不過去,令人生疑。除了這個疑點,倒也沒有更多異常,在保安服男子拍過照片之后,偶爾有人走過,但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在車邊做手腳。如此看來車禍與該公司地下停車庫似乎沒有直接關聯(lián)。至于梁越跑到對方的老巢去干什么,是閑來逛逛、微服私訪,是深入虎穴或者私下密談,目前一無所知。

不料答案轉眼到達,自動前來。

第二天,馬鎮(zhèn)的兒子小馬給我打來一個電話。

“家父讓我代問董縣長好?!彼f。

我即更正:“我們有一位林縣長,姓董的只是個副手?!?/p>

“馬上要轉正了?!?/p>

“謝謝,等令尊給我發(fā)文件?!蔽艺{(diào)侃。

哪想他真有一份文件要發(fā)給我,需要我的微信號。

“聽說董縣長派警察來查我們,家父說可不能怠慢了,表示歡迎?!彼f。

果然如梁越所想,人家在我們身邊有臥底。這個臥底當然不是我,不需要拋硬幣問卦,我自己和小馬都很清楚。

小馬稱,他們得知受到警方注意,感覺非常詫異,在公司里自查,這才發(fā)覺那天傍晚他們總部大樓里來了個不速之客,竟然是梁越書記。梁書記不請自到,卻沒有聲張,沒有與公司里任何人接觸,甚至沒有東張西望??雌饋硭皇莵碛^察馬董事長氣色,聽一聽老馬的重要講話,然后就拍屁股走人。

“莫非你們讓他吃得太飽了?”

“要是請他吃飯,還能不知道他來?”

“那么你們就讓他餓著肚子聽令尊講話?”

“他不是喜歡在車上吃面包喝礦泉水嗎?”

“好像有點奇怪?!?/p>

“董縣長自己看吧,文件肯定不是AI做的?!?/p>

他直截了當,聲明他們是剛得知梁越車禍消息,其父表示痛心,亦請我們代向梁越的家人表達慰問。其父說,盡管彼此有利益之爭,梁越碰上這種災禍還是讓人同情。梁越的治療以及其他事項,如有需要東鑫集團協(xié)助的,一定鼎力相幫。他們認識很多好醫(yī)生,北京、上海的都有,國外的也有。

我問:“馬公子的好醫(yī)生拿什么牌子的手術刀?”

小馬擔保拿的肯定不是殺豬刀。他父親早已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才有今天。不要因為一輛車停到他們那里就疑神疑鬼,查東查西。他父親早是社會知名人士,他們沒必要那么干,眼下用不著,日后也不需要。

“你們請梁越書記去你們那里干什么?”

他再次聲明他們沒有請梁越去,也不知道梁越為什么要來。梁越?jīng)]在他們那里喝一口水,更別說酒。他們只是在警察調(diào)看監(jiān)控之后才知道梁越曾經(jīng)來過。

我不由得在心里罵了一句。他們果真啥都知道。

馬鎮(zhèn)跟本縣淵源很深,梁越車禍中若干細節(jié)比較敏感,我強調(diào)要保密,卻也很難規(guī)定為機密。事件涉及一把手,外界格外關注,會有人喜歡打聽并傳播,現(xiàn)場人員較多,做到滴水不漏實在不容易。

小馬給我發(fā)來的文件是幾個視頻,可以看出都是從監(jiān)控資料中剪輯,畫面上都疊印著記錄時間。幾個視頻分別取自不同探頭資料,時間線卻能連貫。從梁越進了停車場電梯,從電梯上到大樓某層,然后進了一個會議室。有一個活動在此舉辦,有攝像機拍攝了全過程。從攝像資料時間線看,大約在梁越到達十分鐘后,活動開始。先是馬鎮(zhèn)出場講話十分鐘,然后是一個頒獎程序,接下來是獲獎者逐一發(fā)言。馬鎮(zhèn)在頒完獎后沒再露面,鏡頭便離開主席臺向下掃描,一排一排,到了倒數(shù)第二排,有一副眼鏡被掃進鏡頭,正是梁越。他沒閑著,舉著手機在“親自”拍照,姿態(tài)有別于平時“親自”坐在主席臺上讓人拍照。

如果這些視頻資料屬實,那么梁越夜訪東鑫集團總部,確實沒有見誰,也沒有被誰接見,更沒有跟誰一起吃飯喝酒。他在那里參與的活動與他親自謀劃并指揮的本縣兩千畝土地回收案似無關系。會場會標表明那是“東鑫集團獎學金表彰大會”,為該集團助學基金的年度活動。

我頗感不解??紤]到梁越總是“神出鬼沒”,如我私下調(diào)侃,他不聲不響探子一般置身于那個會場似也不奇怪?;蛟S他需要從側面了解一些情況,以便知己知彼?但是此處有疑問。我可以斷定這幾個視頻和小馬的言辭都只是部分真相,事情肯定不像表面顯現(xiàn)得那么簡單明了。我相信對方從一開始就知道梁越來了,他們只是不承認而已。不承認就是疑點,其中必有原因。

縣委辦公室主任周丁順提到了一個情況:梁越確實原定于當晚返回本縣,一如他跟其夫人所說。大約下午五點二十分,梁越與周丁順通過一個電話,讓周丁順將周一上午會議的議程略作調(diào)整,將原來排在后邊的“研發(fā)中心”項目提到前邊,放在第一個。當時梁越還讓周丁順把調(diào)整好的議程打印出來,放到他辦公室,他回縣后要審閱。周丁順問他大約幾點到?梁越回答:“晚上十點左右?!睆倪@個電話推論,當時梁越預定在離開東鑫集團大樓后即驅(qū)車返回。但是到了晚八點他又給周丁順打了一個電話,稱有事,今晚不回縣里,明天一早趕到。以通話時間推論,這個電話是他離開東鑫集團之后打的,顯然他是在那座大樓里改了主意,很可能那里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且與馬鎮(zhèn)有關,只是被小馬剪裁于“文件”之外。

問題是梁越已無法言說,對方則一口咬定沒有,不承認。

4

許瑞發(fā)他們對大學城地下停車場的情況也做了了解。大學城停車場屬于開放式收費停車場,如果有某個黑惡勢力打算“修理”某一輛轎車,那不是特別合適的地方。但是選擇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下手,安全性反而更高。假設是東鑫集團搞鬼,比在他們自家樓下搞,遠遠跑到大學城那邊動手當然更有助避嫌。類似勾當既可以自己做,也可以外包,只要提供時間、地點和車牌照片等必要信息。東鑫集團的保安曾在地下車庫為該車拍過照片,他們有可能在與梁越的接觸中得知他的行蹤,甚至有可能是他們讓梁越改變連夜返回本縣的打算,把他的車引到大學城停車場。從時間與技術角度看,比起其他地方,在本次行程中最后一個停車點,大學城地下停車場下手,無疑最有把握。這是一種極限懷疑,涉及嚴重刑事犯罪,特別是犯罪目標瞄準一位現(xiàn)任縣委書記,雖嚴重到難以想象,卻不能不作為一種可能。涉及巨大利益,且自認為能做得天衣無縫時,會有人鋌而走險。這種事永遠不能想當然或止于陰謀論,必須深入了解,掌握證據(jù),有嫌疑便抓住不放,反之則徹底排除。

警察在大學城停車場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卻也未能完全消除懷疑。

有一條新線索突然出現(xiàn):證物檢查小組警員在他們現(xiàn)場收集的,鋪滿半個庫房的轎車殘破機件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異常物。該物件僅兩根成人指頭大小,為磁鐵吸附式,已經(jīng)在車禍中損壞,初步判斷是一種微型GPS定位器。

梁越的車是公務車,車上裝有定位器,以供公務車管理服務平臺掌握行車動態(tài),這是眼下公車管理的規(guī)范措施。這個定位器已經(jīng)找到,還基本完好。令人意外的是在一堆破爛機件中居然還藏著另一個定位器,后者疑似外來產(chǎn)品,與警察熟悉的國內(nèi)常見車輛定位追蹤器都不太一樣。這表明這輛轎車受到了非法入侵,有人把它吸附于車底板,以竊取該車行車信息。

許瑞發(fā)迅速向我報告情況,我一聽,張嘴開罵:“好大的膽子!”

警察已經(jīng)把該設備急送市局,請專家?guī)椭黾夹g鑒定,看能否找到相關線索。在這方面,僅靠縣局有限的技術力量與手段,難以鎖定目標。

我表揚許瑞發(fā):“你們已經(jīng)抓住了敵人的一條尾巴。”

就目前情況分析,馬老板值得高度關注。

那天晚間半夜一點,我在家中已經(jīng)入睡,電話鈴聲驟然而起。

是醫(yī)院告急。梁越在重癥監(jiān)護室突然停止呼吸,被再次送入手術室。

十幾分鐘后我趕到縣醫(yī)院,周丁順也已經(jīng)到達。

“只怕,只怕……”他很緊張。

我說:“不怕?!?/p>

那段時間梁越一直沒有離開重癥監(jiān)護室,人從未蘇醒,但從指標上看有向好跡象。方老師提出,讓梁越轉院至省立醫(yī)院。我表示不急,以醫(yī)生建議為準。應當說讓梁越轉到省城大醫(yī)院,可謂對誰都好。省立醫(yī)院醫(yī)療水平和設施條件遠在縣醫(yī)院之上,病人到那里可以得到更好的救治。梁越是省城人,在省直機關工作多年,其親友也多在省城,住進省城大醫(yī)院更方便家人照顧。梁越的女兒來年就要參加中考,不算面臨人生第一搏,也是相當要緊,此刻妻子請假來本縣照顧丈夫,女兒只能放養(yǎng),梁越轉院有助于其妻兼顧女兒。對我們當然也好,雖然增加了前往醫(yī)院探望慰問的距離與時間,卻也減輕了責任,至少不需要這般一旦有事半夜三更也得趕到醫(yī)院。

但是我沒有松口,堅持必須讓醫(yī)生拿主意。醫(yī)生傾向于保守治療,認為病人情況很不穩(wěn)定,到省里大醫(yī)院固然于救治有利,但怕他撐不過這一路顛簸。事情尚在商討中,梁越再次瀕危,再進手術室。

梁夫人方老師已疲憊不堪,她對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能不能……”

“他能撐住。”我斷言。

如我所料,梁越經(jīng)歷了第二次開顱,又一次從死亡邊緣挺了過來。

我從醫(yī)院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大亮。一個電話打到我手機上:“董縣長辛苦了。”

我說:“是董副縣長。小馬總又要給誰發(fā)文件?”

他竟然已經(jīng)在縣政府值班室恭候,稱有一件急迫事項需要向縣政府領導“匯報一下”,同時提交一份文件,是關于施工隊的。小馬說他本來在廣東看一個項目,是臨時奉其父之命趕來的,事前了解到我在縣里,今天上午會到政府大樓開會。

我表揚:“小馬總消息真靈通?!?/p>

“做企業(yè)嘛?!彼硎?,“董副縣長放心,不會多打擾。”

“沒事,歡迎打擾?!?/p>

早飯顧不上吃,我趕到政府大樓,路上給魏秀山打個電話,請他馬上來,一起跟小馬談。魏秀山叫道:“他怎么跟得這么緊!”

我交代:“注意,咱們只聽,不表態(tài)?!?/p>

小馬所謂的“施工隊”是這么一回事,梁越出事前研究確定過一個項目,要在未來光伏產(chǎn)業(yè)園區(qū)的濱海高地建設研發(fā)中心,作為產(chǎn)業(yè)園第一座建筑物,以此拉開園區(qū)建設序幕。按照規(guī)劃,那一塊高地是來日園區(qū)的核心區(qū)域,除了研發(fā)中心,還將建設物流、通信、供電及行政服務設施。濱海高地與馬鎮(zhèn)掌握的那塊土地緊挨著,待馬鎮(zhèn)手里的土地收回后,與之合為一體,共同建成光伏產(chǎn)業(yè)園。梁越以其標志性的快節(jié)奏,一邊安排解決土地問題,一邊著手推進產(chǎn)業(yè)園的各項準備工作。梁越出事那天,原擬上會討論的第一個議題就是建設研發(fā)中心若干具體事項,作為首發(fā)項目,此事已數(shù)次上會研究,項目總體進展很快,所安排的施工隊已進場開始前期準備。濱海高地原本沒有通路,施工必須先開路,道路經(jīng)由馬鎮(zhèn)的兩千畝地這一側。按照已經(jīng)達成的三方協(xié)議,這塊土地的使用本已順理成章,可馬鎮(zhèn)突然翻盤就不一樣了。如果協(xié)議被終止,整個光伏園區(qū)都無地可落,濱海高地通行成為問題,孤零零建一個研發(fā)中心也就毫無意義。

小馬給了我們一份東鑫集團公函并口頭表示,“懇請”縣政府在其特鋼園項目土地歸屬確定變更之前,暫緩涉及該地塊的施工作業(yè)。他們對濱海高地相關項目施工并無異議,只要不占用他們的地塊就行。

魏秀山說:“馬總很清楚,那里只有一條路可走?!?/p>

小馬說:“可以不那么著急,等事情定下來再說。”

我問:“哪里還沒定下來?咱們沒簽過協(xié)議嗎?”

小馬笑笑:“董副縣長比我更清楚的。”

我也笑,稱我很清楚東鑫集團要求就終止三方協(xié)議進行協(xié)商。這事縣里很重視,梁越書記親自召集黨政班子領導討論,確定了幾條,表明了態(tài)度,已經(jīng)正式反饋答復了。

“我得跟兩位領導說明一個情況?!毙●R說。

他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信封交給我。信封很薄,比蟬翼略重。我打開一看,里邊只有一張照片,照片正中是梁越,在“親自”與人握手,對方是馬鎮(zhèn)。

小馬再次強調(diào)照片是真實的,不是偽造的。拍照時間是梁越出車禍的前一天晚間,地點就在省城東鑫集團總部頂樓會場外走廊。

“你說過他并沒有跟你們接觸?!蔽艺f。

“不好意思,我只能那么說?!?/p>

他解釋稱,當晚梁越出現(xiàn)在東鑫集團總部,事前確實沒有聯(lián)絡他們。他們也確實沒有邀請梁越,梁越的司機開車進入地下車庫前出示的是別人的請柬。只是車庫保安感覺異常,將那輛車拍照并報告,他們才發(fā)覺竟是梁越到來,趕緊報告馬鎮(zhèn)。馬鎮(zhèn)在臺上講完話就下來,趕到會場外,讓手下人悄悄進去把梁越請出來,兩人在走廊上見了一面。馬鎮(zhèn)利用這個機會,當面向梁越再次提出請求,希望通過協(xié)商終止三方協(xié)議。梁越明確表示可以再研究。由于馬鎮(zhèn)當晚還有一個應酬,梁越也要趕路,兩人談了十來分鐘就握手道別,身邊有人用手機拍了這張照片。之所以一開始不說明情況,是因為梁越本人有要求,不希望被外界所知,他們必須照辦。如果梁越?jīng)]有遭遇車禍,或者沒有大礙,這次會面無須多說?,F(xiàn)在看梁越身體情況不樂觀,恐怕很難自己出來說明,加上警察已經(jīng)介入,作為當事的一方,他們集團有必要講清楚。

“這個情況我們會核實?!蔽冶硎?,“也許明天梁書記就忽然睜開了眼睛?!?/p>

小馬竟建議送梁越的家人到石坎鄉(xiāng)張飛廟去燒一炷香,也許可以幫助他盡快恢復。梁越要能忽然醒過來,對誰都是好事。

“小馬總別搞砸了?!蔽艺{(diào)侃,“梁書記對那塊地的態(tài)度一向非常明確?!?/p>

“他已經(jīng)改主意了。”

據(jù)小馬說,那天晚間梁越到東鑫集團大樓之前,曾到過省政府大樓,是被一位省領導叫去個別談話。梁越本人還另外有些情況,所以他才改變了態(tài)度。如果不是發(fā)生意外車禍,那塊地的問題可能已經(jīng)解決了。因此這次車禍中損失最重的,除了梁越本人,就是他們東鑫集團。事情明擺著,還需要讓警察查這查那嗎?此刻梁越仍然不省人事,事情卻不能一直等下去。他們也清楚,書記、縣長都不在位,眼下很難作重大的決定。土地協(xié)商不可能馬上進行,濱海高地上的施工卻可以相應暫緩。如果不能緩,就請縣領導另行考慮道路問題,從另一側開路,或者走海路,只要不占用東鑫集團所屬土地,他們無權干預,也不會多嘴。

我分析小馬匆匆前來送文件,一個目的當然是要表明他們與梁越出車禍無關。當然,主要目的還是為那塊地,所謂“暫緩”的要害是“緩”。對董副縣長、魏副縣長等眾領導而言,“暫緩”總比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xù)干少惹麻煩。但是,這一“暫緩”有可能就是那塊地就此擱置。它已經(jīng)因各種“暫緩”擱置多年,繼續(xù)擱置下去又怎么樣?光伏產(chǎn)業(yè)園胎死腹中也不關馬老板的事。

但是我能怎么辦?

我問:“魏副縣長,你的意見呢?”

魏秀山做思考狀,停了幾秒:“恐怕得研究一下?!?/p>

我說:“事情是梁書記定的,是不是還得先請示他?”

小馬叫:“他還能說話嗎?”

“凡事皆有可能?!蔽艺f。

“家父特地交代,請董縣長務必多關心支持?!?/p>

“是董副縣長?!蔽艺f,“代問令尊好。告訴他,這個事我們會認真對待?!?/p>

小馬匆匆離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石坎拜張飛了。

當天上午有個會議,我命會議暫緩,自己跑到縣委樓那邊找劉可明。劉可明已經(jīng)奉命回到本縣,主持縣委日常工作。他知道是我請求市委出面把他弄回來的,一見我就罵:“你老兄是讓我回來當煎餅啊。”

我嘿嘿笑:“有難同當,不能只我一個外焦里脆?!?/p>

事實上他也清楚,即使我不提議,上面也會把他叫回來。應當說,如果是在平時,他會很愿意有一個表現(xiàn)機會,哪怕只是主持工作。可是如果要來料理麻煩事,那就難免力不從心,感覺頭痛。

我把小馬送來的文件給他看,詢問他有何高見?

“你說呢?”他反問我。

我表示,以目前情況看,如果繼續(xù)施工,對方肯定要上下折騰。憑我們的力氣,對付起來也費勁,讓施工先停一下當然最穩(wěn)當。

他直截了當:“我同意?!?/p>

我建議他召集黨政兩套班子議一下。

“這個事政府就可以搞定吧?”他說,“人家這份函也是發(fā)給縣政府的。”

我覺得還是一起再議一下好,因為是梁越召開兩套班子會議確定進入施工,現(xiàn)在如果有變化,在原范圍內(nèi)研究會比較合適。

“不如這樣,你們縣長辦公會先拿個意見,我這邊再開常委會?!彼f。

劉可明比我小三歲,級別比我高,下縣任職有一年多時間,估計不久就能往上升——只要不出事。這位很高明,會掂量,如果像梁越那樣召集開會討論決策,主要責任將由他承擔。如果讓縣政府班子先研究并提出意見,他那邊只是“同意縣政府意見”而已,事情比較好辦,主要責任則轉到了我這里。由此可見,劉可明為官之油不在我之下。

我感覺自己不好硬推,只能這么辦。一來人家領導排名在前,我在其后;二來不能因為梁書記怎么做,就要求劉主持跟著來。梁越是什么人?吃盒飯不用湯,零點開會神采飛揚,來去如風神出鬼沒,家里有一沓獻血證,公文包里還有一沓女神照片,實不是凡人,我們大家都難以比照。

當天下午,我通知張潮水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事。

張潮水是縣政府行政科管理人員,管轄本縣公用車運營平臺。他四十出頭,矮個子,精瘦,小臉,兩個眼珠溜溜轉,一副精明模樣。

張潮水從隨身攜帶的一只小公文包里取出一張發(fā)票,遞上來請我過目。我不看,只問:“有什么問題?”

“超標了?!?/p>

這張發(fā)票為住宿發(fā)票,是梁越的司機留下的。該司機不幸于車禍中喪生,遺物交還其家人后,其妻將其中幾張發(fā)票拿到行政科補辦報銷手續(xù)。由于縣領導公車歸平臺統(tǒng)一調(diào)度,報銷也都交張潮水審核,張潮水發(fā)現(xiàn)其中一張費用超標,正是司機在車禍前夜的住宿憑證。根據(jù)發(fā)票,可知當晚該司機住在南方學術交流中心客房,那是大學城里的一個賓館,承辦各種高端學術交流活動,包括提供會場與餐飲住宿服務。該賓館收費不算高,但是依然高于縣級小車司機出差住宿標準。

我說:“報了。下不為例。”

人家都以身殉職了,還怎么下不為例?如此說只是聊表惋惜。這司機為人實在,表現(xiàn)不錯,能夠頂?shù)米×涸侥欠N高強度工作狀態(tài),實在不簡單。

張潮水說:“奇怪的是,發(fā)票只有一張?!?/p>

通常情況下當晚應當有兩張發(fā)票,司機和梁越各一張。只要梁越當晚也在那里住宿,那么凌晨離開前必是司機一并辦理住宿結賬,也就是說必有另一張發(fā)票。梁越的住宿發(fā)票必定是和司機的發(fā)票放在一起,而后再由司機代為辦理報銷,不會跟著梁越公文包里的東西一起翻滾散落在路坡上。只有一張發(fā)票,可以斷定當晚只有司機一人住在學術交流中心客房,梁越?jīng)]在那里過夜。人都得睡覺,梁越當然不例外。人睡覺通常需要一張床,這張床不在這里,就會在另一個地方。

我交代張潮水:“你只管報銷審核,不必操心太多?!?/p>

“我知道,我知道。”

梁越在出事前夜住在哪里?誰安排的?是否與哪位散落在路坡上的女神照片相關?此處有疑問,不了解的情況下也不能無端懷疑。至于是否需要深入了解,尋找答案,那不是我所能決定的,也不允許張潮水亂八卦。

那天我把張潮水找來并不是要過問車隊司機報銷事宜,是另有要務。

“你得幫我辦件事?!蔽腋嬖V他。

“董副縣長盡管說?!?/p>

我給他三天時間,命他到省城出一趟差,搞清楚一個情況:東鑫集團同我縣協(xié)商土地事項時,馬鎮(zhèn)原本態(tài)度強硬,后來突然松口,才有了一個三方協(xié)議。我需要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原因讓老馬出人意料地改主意松口?

張潮水支支吾吾:“董副縣長,這個事,這個……”

“這個事不找你找誰?”

“這個,這個……”

“今天出發(fā),后天給我回復?!蔽也蝗葜靡?。

“那我只好……試試?!?/p>

張潮水是什么人?我管轄之下,縣政府核心機關的一個工作人員。同時他也是石坎鄉(xiāng)人,是馬鎮(zhèn)岳父的遠親。馬鎮(zhèn)早年當民辦老師時,張潮水是他的學生,學習成績并不突出,以頑皮著稱,終被馬老師收服,如當年孫猴子被如來佛掌握。后來張潮水曾跟隨老師下海,又及早上岸,通過曲折途徑進入縣政府辦公室行政科。張潮水是本縣機關中馬老板的學生之一,且不是最冒尖的,但是與馬老師走得最近,只是不為人所知而已。我斷定張潮水為前老師提供過不少內(nèi)部消息,包括機關里各種八卦。目前我對他采取嚴密注意態(tài)度,時有警示,暫未收拾。必要時我還讓他去了解對方一些內(nèi)情,有如此刻,拿他當雙面臥底重用。

第三天,在我給他的限定時間之內(nèi),他悄悄來到我的辦公室。

“是因為一個女孩?!彼嬖V我,壓低嗓門。

張潮水不愧是所謂的“八卦仙”,其刺探來的情報總是充滿色彩。該情報中的這個女孩來自省城一城中村貧困家庭,小時候父母離異,她由母親養(yǎng)大。女孩很爭氣,愛讀書,成績很好。上初中時成為東鑫集團助學基金會的一個資助對象,接受了三年資助,直到考上高中。東鑫集團助學基金會既資助初中生,也資助高中生,初中是義務教育,資助標準只及高中的一半。馬鎮(zhèn)要求受資助的高中學生除了家庭困難,學習優(yōu)秀外,還必須進入“第一梯隊”。也就是只資助中考拔尖,進入省城幾所公認頭部高中的孩子。那位女孩以平時的成績,考上那幾所高中不是問題,不料中考時發(fā)揮失常,以一分之差進入“第二梯隊”,因此被該基金會從資助名單中移除。據(jù)說女孩還有點小性子,在接受資助的初中三年時間里,其他孩子至少每學期給“馬老師”,也就是馬鎮(zhèn)老板寫一封信,匯報考試成績,表達感恩之情,這女孩除了第一學期寫過一封信外便不再寫了,被授意被提醒亦不聲不響,因此時候一到被剔除出去也屬難免。不料三年之后,這女孩給東鑫集團助學基金會和“馬老師”發(fā)來一封感謝信,感謝他們在過去三年里對她的資助,幫助她解決了許多困難,也成為她努力學習的一個激勵。這封信來得蹊蹺,老馬命手下去查。這一查不得了,這女孩竟是當年本省高考理科前十,被清華大學錄取了,是歷年受東鑫集團資助的孩子中成績最好的一位。問題是這女孩早被剔除在名單外,怎么還自稱受到資助?難道是故意這么說,以發(fā)泄自己對被剔除的不滿?老馬派去的人與女孩正面接觸,旁敲側擊,發(fā)覺女孩真沒那么歹毒,且高中三年中,她確實每個月都拿到了全額助學資助,而且也不再要求她寫感恩信,因此她才特別感動,高考后主動給“馬老師”寫信。難道是助學基金會的財務銜接出了問題,名單沒了,錢照發(fā)?查一下賬,不是。女孩高中三年沒有從助學基金會拿到過一分錢。那么這筆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砸到女孩頭上的?老馬派去調(diào)查的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破綻:三年里每一筆資助都是通過一個中間人轉到女孩手上的,當初幫助她獲得初中助學資格的也是這個中間人。費盡周折找到中間人,這才搞清來龍去脈:原來是該中間人拿自己的錢資助女孩上高中,卻謊稱代助學基金會轉。不把真實情況告訴女孩,是因為女孩個性要強,她不會接受中間人的私人幫助。且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因中考發(fā)揮不佳被剔除資助名單,可能會產(chǎn)生較大心理打擊,影響她學習,造成惡性循環(huán)。

情況搞清楚了,事情卻沒完?!榜R老師”追根究底,并不是他對困難女孩多有愛心,其設立助學基金會最核心的一條,是為東鑫集團擴大影響,打造慈善企業(yè)形象。這種事通常所費不多,卻收獲名聲滿滿,有利于利益最大化。特別是馬鎮(zhèn)自己曾當過民辦老師,還曾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成為成功企業(yè)家后特別需要樹立光輝形象。因此馬老師派去的人除了搞清情況,還承擔一項重要任務,就是說服中間人,為東鑫集團正名。本來那女孩已經(jīng)被助學基金會除名,人家考上清華與東鑫集團再無關系,問題是女孩如此優(yōu)秀,值得大做文章,放棄有如大虧本。老馬的人便向中間人提議,為了女孩的身心健康,可否一直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助學基金會可以將三年來中間人對女孩的資助連本帶息如數(shù)償付,東鑫集團作為該女孩高中三年的資助人便名正言順,雖然稍嫌遲到。不料中間人非??犊?,答稱只是希望幫助女孩,不圖任何回報,時間過去了,事情很圓滿,也就心滿意足,東鑫集團無須再來償還,也不必跟女孩多作解釋,可以理直氣壯自認是其資助人,畢竟女孩初中三年確實曾由他們資助。

馬鎮(zhèn)下令:“把她的情況給我弄清楚?!?/p>

這回說的不是女孩,是中間人。該中間人是女孩的初中班主任,姓方,女性,已婚。方老師資助該女孩時,其夫還在省委大院上班,為政研室一個處長,后來下派縣里任職當書記,名字叫梁越。方老師明確表示,資助該女孩,以及不需要讓人知道,都是他們夫妻商量決定的。

真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那時候恰值我縣與東鑫集團雙方爭端進入白熱化階段,梁越志在必得,不惜訴諸法律與強硬行政措施。馬鎮(zhèn)寸土不讓,不惜動用各種上層關系以“維權”。突然間馬鎮(zhèn)松了口,于是化干戈為玉帛,三方協(xié)議得以簽署。

馬鎮(zhèn)是因為意外發(fā)現(xiàn)梁越及其夫人竟是如此一對愛心人士,出于惺惺相惜之情,決定不再相爭嗎?恐怕不是。以我所見,馬鎮(zhèn)之所以松口其實還是出于盤算:僅從資助女生一事,便可表現(xiàn)梁越其人無意于名利,這種官員發(fā)起狠來無牽無掛,跟他能有多少較勁空間?不如見好就收,免得顆粒無收。這也是尋求自保,爭取特定情況下利益最大化,于是當時馬鎮(zhèn)就松口,簽字了。

我問張潮水:“梁書記那天傍晚去東鑫集團總部,也是因為這女孩吧?”

張潮水說他不知道。臥底只摸了前情,后續(xù)未曾了解。

其實不需要他了解,我判斷就是那么回事。小馬給我的“文件”里有那個會場的錄像資料,記得是“獎學金表彰會”。女孩肯定是當晚被表彰的頭號人物,按照馬鎮(zhèn)對慈善行為的理解,這種事需要搞出影響,廣為人知,該請的人必須請到,估計方老師會在受邀之列,但是只能以“關心女孩成長的初中班主任”之名義。根據(jù)“不需要讓人知道”原則,方老師沒有到表彰會上露臉,但是梁越卻悄然光臨。此人總是神出鬼沒,很難想象是哪一根筋讓他忽然前去。梁越出場并不違背“不需要讓人知道”原則。作為不速之客,會場上沒有誰知道他是怎么回事,除了東鑫集團的幾位核心人物。而他們肯定不會說出去,因為他們已經(jīng)貪天功為己有,不會主動暴露實情,他們只會心照不宣,視若無睹。

曾經(jīng)令人生疑的馬鎮(zhèn)突然松口,以及撲朔迷離的梁越深入虎穴,其實就這么簡單。我不知道張潮水是怎么探聽到這些信息的,于東鑫集團而言,該信息具有一定敏感性,他們不會愿意外傳,因此似乎可以斷定張潮水的消息相當可靠,不是站在馬鎮(zhèn)臥底的立場上糊弄董副縣長。問題是如果當初馬鎮(zhèn)改變主意確實與這女孩的故事有關,為什么轉眼生變,忽然又來翻盤?

此處有疑問。

5

那一天省里開會,劉可明與我奉命與會。當天下午我們分別動身,行前我去了一趟醫(yī)院,再次探望梁越。自車禍以來,我已經(jīng)數(shù)次前來探望,頻率不低于其“健在”時到他辦公室請示工作。我倆共事時間并不長,相處也并不總是很愉快,就根本而言卻也沒有大的矛盾。他在很多方面跟我們都不一樣,所謂“不是凡人”,而我本人作為一大凡人,以我之“油”,對他“盡可遠之”,卻也心存敬意。每看到這位非凡之梁躺在床上像一段木頭,我都會心頭發(fā)堵,責怪老天不公平。據(jù)周丁順私下傳達,醫(yī)生已經(jīng)給梁越判了無期,根據(jù)他身體受損的狀況,即使他有幸從死神手掌里逃出,也會成為植物人。即使他再創(chuàng)奇跡恢復了意識,也永遠站不起來,因為已經(jīng)高位截癱。

周丁順在醫(yī)院里,梁夫人方老師也在。她再次跟我提起轉院。她感覺梁越雖然還在昏迷中,生命體征已經(jīng)趨向平穩(wěn),她想讓他盡快轉到省立醫(yī)院去。

我說:“請周主任跟醫(yī)院領導和醫(yī)生研究,如果有一定把握,那就轉。我們提供一切保障,確保安全?!?/p>

方老師表示感謝。

我問她:“我聽說方老師和梁書記幫助過的一個女孩高考成績非常突出?”

她的眼淚“嘩”地落了下來。

方老師和梁越曾通過婦聯(lián)、教育部門的助學機構幫助過若干孩子,梁越都不讓說。這一次這個女孩比較特殊,初中是方老師班上的,家庭非常困難,學習非??炭?,方老師很看好??上⒅锌及l(fā)揮不佳,被資助機構從資助名單中剔除了。方老師感到可惜,幾次找原資助單位爭取,人家不接受,還說孩子不懂感恩。方老師很懊惱,跟梁越提起,梁越說:“何必舍近求遠?”于是就把資助的事接了過來。擔心給女孩造成心理壓力和負擔,他們什么都沒有說。女孩很爭氣,考上清華,原資助單位找上門,要求把女孩重新列入名單,梁越也沒有異議,只要對孩子成長有利就行。資助單位開表彰會,女孩雖然不知道實情,卻堅持要對方給方老師發(fā)請柬。方老師到女孩家問候了孩子,表彰會卻沒露面,因為不想讓人注意。沒想到梁越拿著請柬去了,還用手機拍了好幾條視頻。梁越出事后,警察在現(xiàn)場拾到梁越的手機,交給了方老師,方老師從手機里看到表彰會的場面,聽到女孩在演講中感謝“親愛的方老師”,當場就哭了。梁越一定是覺得她看到這些視頻會非常高興,所以替她去了,拍了視頻,留下紀念。梁越要是不去,說不定就沒有這場車禍,現(xiàn)在還好好的。

我說:“方老師放心,他能好起來?!?/p>

方老師說的可與張潮水探聽的情況互證?,F(xiàn)在清楚了,是這根筋把梁越拉到了東鑫集團大樓。

這時,在醫(yī)院參與照料病人的縣委辦公室值班干部向周丁順報告了一個特殊情況:當天下午,有探望人員在受到勸阻時,險些與當班人員發(fā)生肢體沖突,幸而事態(tài)迅速平息。

我詫異:“有這么嚴重?”

梁越車禍入院后,不少人聞訊前來探望。由于重癥監(jiān)護室不允許外人進入且走廊玻璃窗外容不下幾人,經(jīng)我們與醫(yī)院研究,決定暫不開放探視,除親屬和單位安排的陪護人員外,其他人一律不得進入該病區(qū)??h兩辦還特地發(fā)通知給本縣各單位,命嚴格照此辦理。但是依然有人通過各種方式前來探視,其中有一些是專程從外地前來。今天與值班人員發(fā)生沖突的人來自外地,有五十來歲,留兩撇胡子,還帶有兩個隨從。起初該胡子還客氣,稱自己是梁越的朋友,聽到梁越遭遇不幸,非常痛心,專程開車趕來,務必讓他看一眼梁越。值班人員拒絕其請求,還出示兩辦通知,請對方理解。對方不聽,與值班人員吵起來,情緒非常激動。恰好醫(yī)院重癥室主任到來,胡子竟抓住其袖子不放,非要跟進去不可。經(jīng)協(xié)商,考慮到胡子專程遠道而來也屬不易,同意讓胡子按照醫(yī)院規(guī)定短時探視,只他一個,隨從免進。不料該胡子隔著玻璃窗看到病人,竟拍窗大叫,涕淚交流,死活不肯離開。為了保持安靜,值班人員急叫保安,連同胡子的隨從,一起拖走了事。

我問:“這是個什么人?”

根據(jù)記錄,是個搞城建的。

“包工頭?”

不是。兩位隨從稱胡子“老師”,據(jù)說來自一所城建學院。

我感覺有異,即命他們查一下記錄,了解一下訪客情況,搞清后馬上告訴我。

我于傍晚前到達省城會議賓館報到,安頓下來后我給葉辰打了個電話,晚飯后去了省政府大樓葉辰的辦公室。這是常規(guī),班頭位居要津,不能要求他經(jīng)常關心我,我也不能時常打擾他。但是如果到了省城,不給他打個電話表達想念不太好,如果他有空就去拜見一下。此刻我感覺特別需要見見他。

葉辰向我了解梁越的情況,我一一報告,提到梁越病情反反復復,幾度瀕危。醫(yī)生費力搶救,幾次都以為只是在“臨終關懷”了,哪想到他居然都撐住了。

“這個人生命力頑強?!比~辰評論。

葉辰與梁越?jīng)]有個人交往,但彼此相識,畢竟都在機關大院里,省政府辦公室與省委政研室工作關聯(lián)很多。按葉辰的感覺,梁越在機關時似乎也跟大家差不多,下去任職時才忽然感覺他不太一樣,顯得有些特別。

以我看這不奇怪,省直機關里的處長跟下邊縣委書記級別相當,所處位置不同,手中權力有別,表現(xiàn)空間大不一樣。于是,開玩笑地說,在上邊得夾緊尾巴當處長,在下邊可以放開手腳當書記。在一定程度上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或者不做,在旁人看來就從混同于一般變得有些特別了。

我悄悄核實小馬透露的消息,沒想到居然不是空穴來風。梁越出事前一天趕到省政府大樓,確實是被一位省政府領導叫來談話,涉及的恰是馬鎮(zhèn)手里那兩千畝地。有反映稱這些土地多年未開發(fā),以往有一些不規(guī)范問題,目前的處置方式也有不規(guī)范之處,外界有不少議論,需要引起重視,所以梁越被叫來談話。

所謂“以往不規(guī)范”確實有,因而這塊地才一直荒廢在那里。不說是誰的責任,眼下本縣正在做的不就是要加以糾正嗎?所謂“目前的處置方式也有不規(guī)范處”,那肯定是馬老板的說法,他有利益訴求,要掀桌子翻盤,因此便稱三方協(xié)議不規(guī)范。他會找出若干理由,還要讓人覺得真是那么回事。

我問葉辰:“就這兩千畝地,至于驚動那么大的領導?”

原來驚動還更大:省長就此有個批示,指示本市書記、市長就這個問題找本縣黨政主要領導深入了解,做一次提醒談話。副省長得知情況后,直接把梁越叫來先個別談。梁越是他的老部下,他出于關心,希望梁越妥善處理好這件事。

小馬所謂“梁越本人另外有些情況,所以他才改變態(tài)度”,居然也有根據(jù):梁越此刻剛好走到一個關口上。梁越在省委政研室工作多年,早被列為提拔對象,履歷中的短板是基層經(jīng)驗比較缺乏,所以才放他下去當書記。葉辰說,近期政研室那邊有個機會,內(nèi)部已經(jīng)討論過,基本確定讓梁越回來,提任,考核組近期就會下去。這個時候要特別注意,如果由著性子來,不顧一切非要做成個什么事,那就會有負面影響。

我想起車禍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個人情況與述職報告》,當時我感覺有些奇怪,現(xiàn)在明白了。述職報告通常是在特定時間里提交,例如年底總結,或者被巡視檢查時。一般情況下述職報告就是述職報告,加上“個人情況”似乎有些不倫不類,但是在干部考核時有可能出現(xiàn)??己私M對相關干部進行考核后要形成一份考察報告,報告里要寫上此人的基本情況、履歷、表現(xiàn)和優(yōu)缺點。有些考核組會要求考核對象提交一份個人材料,題目怎么下不一定,主要把相關情況都寫上,便于屆時參考核對。梁越這份材料應當就是這種,顯然他接到通知,要求提前做材料準備。提拔重用對官員們來說可稱一大事,關鍵時刻有必要盡量防止負面影響。此前梁越剛被老領導叫去談話,他知道那塊土地的處置問題十分敏感,此刻需要比此前更為慎重,否則對他非常不利,最直接的影響是眼前的機會可能即刻失去。因此梁越在東鑫集團頂層會議室走廊外與馬鎮(zhèn)交談時,答應重新考慮土地問題,確有一定可能。

同時也可以設想:馬鎮(zhèn)之所以突然掀桌子,很大可能是得知梁越要走人。通常情況下官員們在這種時候容易患得患失,即使梁越不同于凡人,能夠不為名利所動,他的離開本身對東鑫集團也是一個契機。只要適時提出異議,讓那塊土地重新成為問題,即使梁越并沒有改變主意,堅持不后退,也掌控不了多久。梁越一走,必有新書記接手,后任通常會有自己的思路,不會都按前任的路子走,因此該土地問題遺留到后梁越時期便有望得到轉機,最終握手言和,土地重歸東鑫,可再謀求利益最大化。車禍發(fā)生前一周,葉辰要我到竹寮溫湯與馬鎮(zhèn)見面時,顯然馬老板已經(jīng)在為之后做準備。葉辰所謂“你可以有個態(tài)度”,恐怕是暗指一旦梁越離開,新書記未必熟悉情況,會需要有人提供建議,我的態(tài)度因此便變得比較重要。很慚愧,我在竹寮溫湯時還不知內(nèi)情,完全被蒙在鼓里。

此刻梁越并未走人,卻基本已出局,而事情還待處置。

我在葉辰那里待了近一小時,起身告辭。班頭事多,不敢多打擾。我本人雖號稱“老兵油子”,臉皮還稍嫌薄,不喜歡多麻煩人。

臨別握手,他說了句:“抓住機會?!?/p>

我回答:“多關心?!?/p>

“當然。”他交代,“土地的事,注意處理好?!?/p>

“明白?!?/p>

點到為止。

此刻于我確是一個機會。作為本縣人,目前我不能指望在本縣再進一步,卻可以有其他可能。前提是別把事情搞砸,辦好該辦的,時候一到便有望順風順水,得到各方面支持。不過以我之歷練與經(jīng)驗,心知這種事也不好說,偷偷想一想可以,不可太當真,因為沒那么簡單。

第二天上午在省城會議中心開會,聽取重要精神傳達,會間劉可明忽然問我:“那個事打算什么時候弄?”

我稍一愣,明白了。

“還是劉主持來發(fā)聲吧?”我試探,“我跟著吆喝舉手。”

他把頭直搖:“政府先拿個意見好?!?/p>

“不是太好辦哩?!蔽艺f。

“你老兄有辦法?!?/p>

我估計有人找到他了,他有點著急,所以催促。那場車禍毀了梁越的機會,反之也把一個機會送給了劉可明。比較起來他的機會在我之上。本縣一下子空出兩個主位,他有很大可能接任其一,他也非常愿意抓住機會,最好直接接書記的位置。他很清楚相關土地問題比較棘手,要在梁越打造的三方協(xié)議和光伏產(chǎn)業(yè)園基礎上往后退,會有一大片反對聲浪,弄不好就像煎餅一樣在油鍋上翻來翻去,外焦里脆。需要有人去前邊蹚地雷,而董副縣長適合干這種事,既然身為政府日常工作主持,此刻便無處可逃。

當天下午從省城返回,我在高速公路上給周丁順打電話,讓他立即安排一個時間開縣長辦公會,要求副縣長們?nèi)w參加。他聽命一一聯(lián)絡,很快給我回了電話:魏秀山明日,也就是周三到市政府開會。另一位副縣長周五出差。也就周四上午還行,該在的領導都在。

“就定這個時間?!蔽艺f。

而后周丁順又給我來了一個電話,報告稱:“找到了?!?/p>

那個被拖離重癥監(jiān)控室門外走廊的胡子居然是個教授,兩個隨從也不是保鏢,而是教授帶的研究生。其中一位學生在探視記錄本上登記,留下了手機號,縣委辦人員通過聯(lián)絡這個手機,從該學生那里了解了基本情況。

“教授叫陳維谷。維修的維,山谷的谷?!敝芏№樥f。

“啊,我知道?!?/p>

“學生說,梁越車禍的前一天晚上,跟教授還見過面?!?/p>

“是嗎?”

我知道該胡子教授確實跟梁越有交往,我在梁越的辦公室見過他。有一回我找梁越匯報工作,推門進去,一眼見到兩撇胡子坐在沙發(fā)上,與梁越相談甚歡。梁越向我介紹這是個教授,還拿教授的名字打趣,說陳教授是大專家,專門維修山谷。當時我沒太在意。梁越來自省城,見多識廣,交際面非我們這種小縣城井底之蛙可比。在梁越的辦公室時而可見不凡之人,比起腦后扎一馬尾辮的男畫家,穿漢服戴墨鏡的書法家,兩撇胡子的教授還算比較平常。梁越曾經(jīng)請過一位歪脖子國內(nèi)樂壇高手為本縣寫歌,還曾請來十幾個男女詩人,為本縣十大景點創(chuàng)作推廣詞并刻于石頭上。應當說有的景點詞不錯,上口,也好記,也有的根本不知所云,狗屁不通。

我要求周丁順立刻設法聯(lián)絡,搞清陳教授的手機號。

半小時后周丁順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傳來一個手機號。

我給陳教授打了一個電話,他居然還記得我:“哦,是那位副縣長?!?/p>

我問他什么時候有時間,我打算去拜訪。

“是什么事?”

“跟梁書記有關的。”

“你很不客氣啊?!彼⒓幢г?。

我向他道歉,稱我剛得知消息,心里很不安。醫(yī)院值班人員需要嚴格照章辦事,也應當更講文明禮貌,拜訪陳教授是為了表達歉意。

他說明天一早出差,到北京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前后大約一星期。

我說:“我現(xiàn)在就去。”

我即刻命駕駛員改變路線,先不回縣里,直接到大學城。

我很少這么臨時改變計劃。我一向按部就班,從來不會興之所至神出鬼沒,有如梁越。梁越很不凡,我很尋常。這一次例外,我去拜訪陳教授主要還是“跟梁書記有關”,我感覺有些情況尚模糊,有必要深入了解。從現(xiàn)有證據(jù)看,梁越遇到的車禍屬于意外,不可抗力,沒有發(fā)現(xiàn)涉嫌刑事犯罪的線索與證據(jù)。警察查到的非法定位器屬于另一種性質(zhì),還有待進一步調(diào)查了解,但是顯然它不是炸彈,與車禍沒有直接關聯(lián)。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許瑞發(fā)他們已經(jīng)將車禍調(diào)查以交通事故結案,定位器在市局技術部門鑒定之后,將作為一個遺留問題留待日后解決。這些處理意見事前曾報告我。我是縣領導,不是辦案警察,不具備辦案專業(yè)技能與條件,也不需要在警察已經(jīng)辦結的情況下繼續(xù)深究與車禍相關的其他因素。但是一聽陳教授在車禍前夜曾與梁越相見,我就趕去見他,自有我的緣故,不是決定充當業(yè)余警察,更不是因為好奇。

我于當天晚間八點,在電話約定時間進了陳維谷的工作室。走進門時我已經(jīng)大體掌握了陳維谷的基本情況:此人不只有兩撇胡子,還有兩把刷子,在他那一行非常有名,人稱“陳胡子”。他是一所享有盛譽的大學城建學院教授,也算是搞建筑的,只不過他不蓋房子,也不維修山谷,只做城市雕塑。他是一個藝術家,作品遍及全國。

我在陳維谷的工作室搞清了幾件事。

首先,梁越身上的酒氣就是在這里沾染的。陳胡子是個酒徒,這作為藝術家無可厚非。當晚他與梁越在這里喝酒,喝的是洋酒,倒在高腳玻璃杯里邊搖邊喝。陳胡子從頭喝到尾,梁越亦飲用少許。他們一共喝了六至七小時,也就是差不多整整一夜。邊喝邊談,興致勃勃。陳胡子是夜貓子,熬夜于他不是個事,白天可以呼呼大睡。梁越比他更厲害,徹夜不眠,在車上瞇一瞇稍微休息一下,趕到會場照常開會,依舊目光炯炯,還能照妖鏡一般看穿“臥底”。

當晚他們談些什么?一個項目。梁越擬請陳胡子為本縣的光伏產(chǎn)業(yè)園建一個雕塑。這個項目已經(jīng)探討過若干時間,上一次我在梁越辦公室見到陳胡子時,他們談的就是這個事。其實梁越也跟我探討過,有一次討論濱海高地規(guī)劃草圖時,他曾指著設計圖中園區(qū)行政樞紐的一個十字路口,問我這里是不是應當擺放個啥?我隨口說可以擺個警察。他即批評,說身為領導應當有點理想主義,不能只知道實用主義。我得說無論什么主義,擺個警察真的很有用。我說的不是真警察,是塊硬塑料板,做成警察模樣,擺在那里充當?shù)静萑?。這種塑料警察模型對潛在的犯罪與交通事故有一定威懾力。濱海高地及其下方的光伏產(chǎn)業(yè)園相對偏遠,短期內(nèi)警力會比較薄弱,很難派人每時每刻在那個十字路口上站崗,指揮交通主要靠自動紅綠燈裝置。如果能樹一個真人大小的塑料警察模型,司機開車路過,猛一眼看見那個大蓋帽就會踩剎車,怕被攔下來貼罰單,這就有可能避免了一次交通事故。不開玩笑地說,這種警察模型成本極低,性價比極高,但是梁越嗤之以鼻。

原來梁越認為這里應當立一座雕塑,或稱城雕。梁越把陳胡子請到實地考察,陳胡子建議塑一尊女神,可以命名為“光伏女神”。藝術家們對女神總是格外感興趣。梁越比藝術家更勝一籌,他改了一個字,主張用“光明女神”,顯得更加理想主義。應當說以光明命名也貼切,因為那是光伏產(chǎn)業(yè)園,新能源基地,前途一片光明。陳胡子是個急性子,除了總體構思,他還琢磨細部。女神需要模特兒,陳胡子給了梁越一沓美女照片,問梁越分別有何感覺,哪一位更能讓他產(chǎn)生靈感,更接近他心目中的女神形象?梁越似乎都不中意,一直在斟酌,沒有明確答復。車禍前夜,梁越從省城趕到大學城找到陳胡子,挺興奮,稱有點感覺了。梁越讓陳胡子看了一段手機視頻,里邊有一位女孩正在臺子上演講。梁越說這女孩不簡單,純凈、質(zhì)樸、端正、聰明、自信、自尊、自強、自律、不卑不亢、腳踏實地、前程遠大,這個好。陳胡子看了覺得言過其實,女孩看起來確實不錯,很特別也不見得,滿大街都是,一抓一大把。他們探討了一整夜,尚未形成定論,留待日后再談。不料竟沒有日后了。

“什么女神啊。”陳胡子感嘆,“你們不如就把他雕在那里?!?/p>

這當然只是發(fā)發(fā)感慨。

“你們那個事好像不太容易做?”陳胡子問我。

“梁越跟你怎么說的?”我反問。

梁越?jīng)]多說。這個人很自信,認定事在人為。無論上邊下邊,問題都可以想辦法化解,只要不受個人私欲左右,就能頂住壓力,作出正確決定。

陳胡子跟梁越意氣頗相投,所以才會鬧騰得被從醫(yī)院走廊上拖走。在陳胡子的眼中梁越就是個完人。這一點我不敢茍同,人各有長短,我僅以自己的凡人之見,認為梁越非凡人,也就足夠了。

從陳胡子工作室出來,已經(jīng)晚十一點。原本我打算立刻驅(qū)車返回,不經(jīng)意間抬頭一看,前邊一座大樓上有霓虹標牌閃耀:“南方學術交流中心”。

我說:“算了,安全起見,住一夜吧。”

我們在該中心客房住了一宿,第二天凌晨出發(fā),差不多是車禍那天梁越他們動身的時間。重走梁越走的路,在差不多相同的時間,我們的車到達虎爬嶺,停在車禍路段上。這里很安靜,車輛稀少。我從車上下來,站在路坡上察看,那里已經(jīng)恢復如舊,看不到那次車禍的殘存痕跡。

這是一個適合發(fā)表感慨的地點,我的心里也確實有若干感慨。

現(xiàn)在可以斷定,小馬所稱梁越“改變主意”是假話。周丁順的記錄可證,梁越于車禍前一天下午五時許,曾從省城打電話,交代調(diào)整隔日上午的會議議程,把原來排在后邊的“研發(fā)中心”具體事項提到前邊,放在第一個。作此交代時梁越已經(jīng)離開省政府大樓,領導跟他打過招呼了,他知道接下來壓力會越來越大,但是他依然還要全力推動光伏產(chǎn)業(yè)園第一個項目上馬。梁越從東鑫集團大樓出來后趕夜路急赴大學城,為的是擬建于產(chǎn)業(yè)園樞紐地段的一座城雕。如果梁越真的改變主意,兩千畝地無法用起來,光伏產(chǎn)業(yè)園就成了空中樓閣,研發(fā)中心喪失存在意義,“光明女神”也就淪為笑柄。梁越奔走于途,繼續(xù)發(fā)力,表明此人依舊意志堅定,并無絲毫改變,即使壓力山大,喪失自身提拔機會也在所不惜。

但是出師未捷,他沒能趕到會場,就從這里翻滾下去。

6

周四上午七點半,劉可明與我先后到達縣醫(yī)院。

我們來向梁越告別。根據(jù)院方安排,梁越將于今天上午八點轉院。今天凌晨,梁越從重癥室轉到觀察病房做轉院前準備,觀察病房允許有限制探視,劉可明與我得以進入病房與梁越道別。梁越轉院的消息控制在極小范圍,除劉可明與我代表全體班子成員、全縣干部群眾前來探望,其他人一概不知,謝絕送行。

這種相送程序相對簡單。梁越一如既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從頭到腳插滿各種管子,毫無意識有如一段木頭,因此免去了問候、請示、關心諸環(huán)節(jié)。我們看過病人,跟方老師握手,交代親自負責護送的醫(yī)院院長保證安全。而后劉可明即表示,今天上午八點,他和我都有重要會議,現(xiàn)在就得離開,梁書記安全轉院就拜托大家了。

此處有疑問。當天上午八點我確實有重要會議,就是召集縣長們“先拿個意見”。據(jù)我所知劉可明那邊并沒有會議,他的重要事情就是等我的重要會議拿出重要結果。

“沒問題吧?”他問我。

“不好說?!蔽覔u頭,“盡力而為吧?!?/p>

他急了:“那可不行,無論如何得拿下來!”

我笑笑:“那么請劉主持來坐鎮(zhèn),蒞臨指導?”

“不開玩笑?!彼o我戴高帽,“你老兄有辦法?!?/p>

我是故意耍他。他著急的樣子挺好玩。

這時突然有個人從一旁鉆出來,手里舉著手機:“董副縣長,電話!”

竟是張潮水。

我這才想起自己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放進公文包,丟在轎車上了。此刻接近于“無線電靜默”,誰要有急事,還真找不著我。張潮水果然厲害,居然知道我的動向,趕來攔截我。當然,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他不會這樣,通常臥底不露相。

劉可明擺擺手,讓我接電話,自己上車離開。

電話那頭居然是馬鎮(zhèn),馬老板。中氣很足,聲調(diào)平穩(wěn)。

“董縣長辛苦了。”他問候。

“董副縣長很高興?!蔽艺{(diào)侃,“馬老板找我一定有好事?!?/p>

他先表示感謝,葉辰告訴他,我對他們集團的事會給予支持。他準備近期找機會回本縣走一趟,響應縣里的號召,爭取上一個大項目。

“很好。我們熱烈歡迎?!?/p>

“我吃素。記得吧?”

我笑笑:“我不吃素?!?/p>

“董縣長如果有其他什么需要,我也能幫上?!?/p>

“謝謝,董副縣長記住了?!?/p>

“那就拜托了。”

寥寥幾句,趕在八點縣長辦公會之前送達。分量相當重,盡管他沒有具體提及那件事,卻每一個字都點到了。

所謂“我吃素”是怎么回事?其源頭就在當年與馬老板初識的省城土菜館。當時馬鎮(zhèn)跟我鄰座,桌上轉盤打轉時,他給我夾了一塊肉。下一次轉盤過來,我回敬,也給他夾一塊肉。他拿筷子一擋說“我吃素”,還低頭在我耳邊補一句:“我也殺豬?!庇谑俏野阉涀×?。前些時候在竹寮溫湯,他在我耳邊說的也是“我吃素”,有如暗語。那是開玩笑嗎?是,也不是。他是在提醒我謹記他是個什么人,可不是光會吃素。

我把手機還給張潮水,指著他說:“不要走,跟我來?!?/p>

我掉頭走回醫(yī)院急診樓,幾分鐘后再次回到梁越的病房。張潮水跟我走進去,里邊很安靜,只有兩位護士在做相關準備。

我問護士:“你們可以稍等幾分鐘嗎?”

她們悄悄退出去,把病房門關上。我把一張椅子搬到病床邊,坐了下來。

“梁書記,有一件工作我得匯報一下?!蔽艺f。

我看見張潮水一臉驚訝,縮起身子似乎想溜出病房。

“站住。”我下令,“不要動?!?/p>

床頭桌上放著梁越的眼鏡盒。有人把它找出來,可能是打算裝包帶走。我打開那個眼鏡盒,取出里邊的黑框眼鏡給梁越戴上。感覺頓時有變,床上的病人似乎精神一振,更接近于印象中那位生龍活虎的梁越。

然后我匯報工作,一五一十,簡明扼要,如以往那樣。我告訴梁越,濱海高地研發(fā)中心項目目前遇到一些困難,東鑫集團提出暫緩施工。他們還表示此前已經(jīng)與梁越本人溝通過,梁越答應重新考慮兩千畝地歸屬問題。由于梁越?jīng)]來得及交代布置,我們感覺比較棘手,畢竟牽動全局,涉及光伏產(chǎn)業(yè)園能否順利建設,本縣經(jīng)濟發(fā)展能否順利轉型。今天上午八點縣長辦公會將研究這個問題,我覺得還是應當先請示匯報一下,聽一聽梁書記有什么重要指示。

眼鏡片下,梁越雙眼緊閉,一動不動,不知道是否聽進去了。

“張潮水,給我找?guī)讉€硬幣?!蔽艺f。

張潮水在身上摸,從褲口袋里抓出幾個遞過來。我拿了兩個一元面值的,當著張潮水的面往上一拋,看著它們落在梁越腳邊的白被單上。

是兩個正面,兩陽?!安弧?。

我說:“走。”

我把兩個硬幣遞還給張潮水。他的手在發(fā)抖,沒接住,硬幣“當當”兩聲落在地上。

我從病房門走了出去,下樓,離開了醫(yī)院。

我相信這兩個硬幣的強硬態(tài)度馬上就會報到馬鎮(zhèn)那里,張潮水報告時嗓子里肯定充滿顫音。當年馬鎮(zhèn)在石坎鄉(xiāng)張飛廟里卜卦抓賊,在他身邊“撲通”跪地的不是別個,就是張潮水。是張潮水偷了馬鎮(zhèn)的錢,被迫坦白之后,馬鎮(zhèn)把張潮水從身邊驅(qū)逐,卻并沒把他交給警察,后來竟然還把他介紹到縣政府車隊開小車,于是張潮水浪子回頭金不換,死心塌地成長為一大臥底。這一內(nèi)情知道的人很少。我剛到縣政府當副縣長時,有一次到石坎鄉(xiāng)檢查工作,當時張潮水還沒到平臺管事,還在車隊開車,他送我到石坎鄉(xiāng),卻死活不進張飛廟,似乎他們家老張爺爺那把大胡子讓他無比恐懼。我感覺其中必有緣故,而后才從知情者那里一點一點了解到內(nèi)情。沒有誰告訴我一個完整故事,我卻能從傳聞、笑談中拼湊出一幅舊日圖景。我知道張潮水心存余悸,當著他的面重操馬鎮(zhèn)當年把戲,難道就不怕露餡?萬一兩個硬幣掉成一陰一陽,豈不適得其反?我并不擔心。我要給張潮水,以及他后邊的馬老板留下較深印象,可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無論他們是真迷信還是假迷信。那兩個硬幣其實怎么翻都一樣,該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們本來就不信那個。

上午的會議如期召開,經(jīng)深入討論,會議達成了幾條共識,可以用八個字概括:“拒絕后退,繼續(xù)前進?!币蝗缌涸剿f。

我認為這是正確的。眼下我們不需要畫餅充饑,要實實在在的發(fā)展。作為縣領導,我清楚梁越的決策符合本縣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進步需要,為本縣干部群眾所歡迎,同時也是合理合法的,它應當?shù)玫綀猿?。馬鎮(zhèn)可以回到協(xié)議基礎上去謀求他的最大利益,不應該也不允許利用其影響,超越規(guī)則為所欲為。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躲在梁越身后幫他吆喝,反正天塌下來有高個子去頂。但我沒有選擇,必須自己頂上來主持決定。這時我只能聽命于職責,不能,也無法逃避,更不能為私欲左右。馬鎮(zhèn)也許真的能幫我某個大忙,例如協(xié)助弄一頂令我眼熱的帽子,但是從此我將受制于這位吃素的老板,那就類似于一刀斃命,我不認為這有多美妙。如果我為一點私利就范,就是本縣罪人,連自己都要唾棄。這是不是梁越所說的“有一點理想主義”?也未必。我這種人總是講究實際。所以我要把梁越車禍前的那些事搞個明白,知道他究竟做何打算,讓他來幫助我下決心。這位不凡之人已經(jīng)離開,可能永遠不會“親自”回來。他在這里的時候生龍活虎,離開時卻像一段木頭。他不能指望自己變成一尊違規(guī)雕像,卻一定會被許多人記住。在他遠去之際,應當以正確的決定向他表達敬意。

原載《清明》2023年第6期

原刊責編? 許含章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故事、閑筆與意思

楊少衡

那一年春節(jié)假期,我與妻子、女兒抽空到家鄉(xiāng)所屬某縣的邊緣地帶,拜訪那兒的一座山。那座山在我們那一帶很有名,山下有一座廟同樣盛名遠播。時我女兒剛上大學,我本人則面臨工作、生活中一個轉折關口。有好朋友開玩笑,讓我去問問那座廟里的菩薩,“當否請指示”。我和家人欣然一往,在山下那座廟旁的客房里住了一宿。自己的事當然不敢驚動神明,住那一宿其實只是為來日登山看日出做準備。記得那天凌晨三點來鐘我們從住地出發(fā),一家三口于夜幕中順靜悄悄沒有旁人的山路往上,走了兩個多小時登頂,在山頂?shù)鹊搅水斕炷禽喬?。?shù)十年過去,我已經(jīng)不記得日出之際周邊有多少云彩,卻牢牢記住日出前夜在客房里聽到的當?shù)嘏笥阎v的一個故事,該故事就發(fā)生在我們借宿的那座廟,故事里的人物當時已經(jīng)是當?shù)刂髽I(yè)家。我把聽到的真實故事里的一個細節(jié)寫進現(xiàn)在這部作品,就是小說中馬老板的絕活問卜捉賊。我在寫作時覺得小說中這位老板的氣質(zhì)與特點似乎不鮮明,需要有個什么才能讓他跳出來,于是就想起了那個日出前夜。起初我也就是讓這個細節(jié)作為某種花絮或點綴,促使人物鮮活一點而已,說來只是閑筆。后來感覺可惜了,該故事有如一座礦藏,不應當擺在那里僅供獵奇,似應往里再挖一挖,而且最好挖得藝術一點,不能讓讀者一眼看出這里邊藏著個啥,立刻興味索然。于是我就從這個故事里挖出了一個“臥底”,這個人物讓原本的閑筆得以延伸,成了一個情節(jié)因素。但是顯然還不夠,如果不能與小說想要表達的意思聯(lián)系呼應起來,該情節(jié)說到底也沒多大意思。于是我就在小說的末尾讓第二主人公故意模仿、抄襲馬老板的問卜絕活,其用意就是把他的決定準確而鮮活地傳遞給對方。我感覺此人這么做符合其個性與特點,最主要的則是直到這里,這個情節(jié)才終于找到它在小說里存在的可靠理由,那也就是小說要表達的,對小說中的第一主人公,以及一種似乎已經(jīng)日漸遠去的理想主義的敬意。

楊少衡,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79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黨校同學》《地下黨》《新世界》等;中篇小說集《林老板的槍》《我不認識你》等?,F(xiàn)為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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