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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島之夜

2023-12-27 19:36郝瀚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3年12期
關鍵詞:李叔小金

一個挖空心思拍攝短視頻的年輕人,一個執(zhí)意參觀爛尾樓的老人,在跨境旅游團相遇。為了幫助老人完成心愿,他們展開了一場冒險之旅。這行動背后埋藏著幾十年來不為人知的秘密,關乎一個時代,關乎我們的過去與未來。

捶打我天然的沉默

切割我卑微與困惑

面貌已生疏 前方模糊

靈魂在山口又回顧

——萬能青年旅店《采石》

天色漸暗,西山酒店旋轉門卷入一群人,樸恩淑帶頭,揮著小旗。至此最后一個團返回酒店,所有導游圍坐在靠近大門的環(huán)形沙發(fā)交換美元、人民幣與各種票據。此時是北京時間七點三十五分。我又檢查了一遍挎包,手機、相機、穩(wěn)定器、充電寶、地圖都在。差兩瓶水,趕緊去外匯商店。李叔買了兩瓶燒酒,正往杯里灌。我說,是時候了。

兩個大媽對罵,因拍照時誤入對方鏡頭,吵鬧掩護下,我倆從大堂側門徑直出去,總感覺小金盯著我,直到鉆進前庭的花園才敢回頭。繞過玻璃花房,順著隔離帶尋找羅馬尼亞人所說的豁口。李叔像平常散步一樣輕松。我說,叔,吃藥了嗎?李叔說,我?guī)е亍;砜诎肴烁?,彎腰測了一下,先讓李叔鉆出來。

青春街沿線是規(guī)劃好的運動基地,有籃球館、舉重館、手球館、羽毛球館等,形狀很卡通,像游戲建模。我把鏡頭對著地圖說,現(xiàn)在咱們在青春街上,走到頭拐彎,從下新橋過江,進鞍山街,再過一座橋,下個路口右拐進烽火街,就是平京飯店了。李叔說,按你的來,你就說要多長時間吧。我說,這圖沒比例尺,很難說,只能邊走邊看。

我跟在李叔身后,拍了一個悠長的運動鏡頭,帶到周圍環(huán)境。北京時間八點零五分,夕照殘存,路旁巨幅領袖像籠罩在燈光照耀下格外奪目。路上大多是步行的、騎自行車的,無一例外把目光投向我們。我開始有些心虛,很快就習慣了。我說,叔,咋不說話?李叔頭也不回,說,你不跟我搭話,有點抹不開臉。我說,我的風格比較寫實,一般不作解說,讓觀眾自己判斷。李叔說,也是,你一言我一語,不成相聲了?我暫停錄像,說,就跟咱倆平常嘮嗑一樣,有啥說啥,想到啥說啥。

李叔說,以前在冶煉車間干爐前工,最苦最累的工種。但我挺得意的,掙得多,也有成就感。鋼水有小兩千攝氏度。車間里熱到啥程度呢,出不來汗,汗在毛孔里就蒸發(fā)了。沒法大喘氣,就跟把辣根兒灌鼻子眼里似的。要說危險,我們最危險。沒有不被鋼水鋼渣打過的,打哪兒哪兒就一個坑。李叔扒開衣領,只見他右邊鎖骨與脖子的接合處有處醬色的凹陷,像月球表面。

李叔說,喝得越多,這疤就越紅,要是跟死人比,也不算啥,每年仨指標,各種死法。我去北京上大學前,我媽一直向我轉述類似的往事,想讓我引以為戒。如果我不按她的規(guī)劃奮發(fā)學習混上一官半職,將會經歷同樣的悲劇。印象最深的是個干了半輩子的老爐前工,出事那天,他發(fā)低燒,手上發(fā)軟,精神渙散。往爐口投料時,手套不小心掛在百十斤的料包上,連人帶馬墜進爐子。當時他徒弟正站邊上打下手,反應神速,一把拽住他的腳,但已無力回天。人眨眼間化成一縷黑煙,徒弟攥著老爐工的大頭鞋,嚇得三天說不出話,家里人只好把鞋裝在骨灰盒里埋了。后邊廠里賠了錢,善后講究人性化,從錦州青巖寺請了長須老道,宰公雞、燒黃紙、舞劍作法。至于那包鋼水,并無浪費,該咋咋的,倒進連鑄機里,拉成一條條橙黃的鋼坯。

青春街的盡頭是段漫長的緩坡,通向下新橋,遠遠望去,路燈懸浮在橋面,如靜止于天際的飛鳥。李叔的呼吸變粗了。我說,歇會兒?李叔連續(xù)抿了幾口酒,說,太熱了。我說,我也走出汗了。李叔說,表現(xiàn)咋樣,是不是前言不搭后語?我說,這樣反而更自然。李叔說,死在廠里算工傷,比較光榮。那時候老有人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說,啥時候?李叔說,1996、1997年那陣,鋼廠破產之前,我就那時候買斷的。東子也差不多吧?我點點頭。李叔說,1996年春節(jié),廠長失蹤了。不知道他給你講過沒有?當年我剛上小學,挑食,發(fā)育晚,個頭兒極小,老挨欺負,因此我總是選擇性模糊那段記憶。

這時橋上飄下兩個黑影,輪廓瘦小,依稀可辨帽檐,背著半人高的條狀物。我說,印象是有,但具體記不清了。李叔指著他們說,他倆背的,好像是桿槍?

三天前,我獨自乘高鐵到安東,傍晚抵達。薄暮流云,空氣新鮮,比北京開闊、涼爽得多。臨行前,策劃給我轉了5000元,涵蓋此行的吃喝拉撒。為節(jié)約成本,下榻站前小賓館,58元一晚,沒空調。門面還算整潔。老板禿頭,說,來玩兒?我說,算是。他掏出一摞疲軟的宣傳單,說,來都來了,不去對面瞅瞅?廣告印著新宜州市一日游、金鋼山五日游等項目。我說,不用了,淘寶訂好了,四日游。老板說,你在我這兒住,不能忽悠你。你那四天的,來回都得一天火車,滿打滿算玩兩天,帶你在市里轉悠一下,啥也不是。我這五日游,多一天能去看九龍瀑布,比黃果樹還牛。我說,四五天的無所謂,也不光是玩兒。說著我從背包里翻身份證,不小心把相機、穩(wěn)定器都倒騰出來。禿頭點了點頭,說,懂了,懂了。

我也不知道禿頭懂啥了。扔下行李,我強忍疲憊,爬起來覓食,旅館附近隨便找了臟攤兒,捎帶來期沉浸式“探店”,每頓飯前都要暴露的職業(yè)習慣,相當敬業(yè),也相當可悲。主題是安東特色燒烤,點了招牌烤黃蜆、蒜蓉天鵝蛋,還有甜口大冷面,料足味濃、性價比感人。與之相比,北京探店都是矬子里拔將軍,睜眼說瞎話。睡前我媽微信上給我發(fā)了張圖,附言,朱姨她閨女,有印象嗎?你倆小時候一塊兒爬過山海關城門樓子。人家211重點畢業(yè),比你小兩歲,一中化學老師,有編。我點開女孩自拍照,五官秀氣但美顏過度,身后沙發(fā)都扭曲了。我回復,挺好。我媽回復,好就回來見見。我回復,再說吧。這幾天出差,手機沒信號。又過幾分鐘,我媽回過味來,發(fā)語音問我,別扯犢子了,現(xiàn)在還有沒信號的地方?見我沒回,她又打來視頻,我只好關機。

第二天我醒得略晚,來不及吃早飯,直接掃共享單車,沿江岸景觀大道前往口岸。江水霧氣蒸騰,斷橋影影綽綽??诎断窨h城的集貿市場,多是中國游客,各地口音的老年人。有幾個戴大檐帽、穿暗綠色軍裝的維持秩序,一臉不耐煩。男導游舉著紫色小旗,雖然上邊印著“安東玉山青年國旅”,但導游卻被一堆中老年團簇。此人大頭方臉,一笑像黃宏,春晚演小品那個,似乎在類似視頻里見過他。還沒等我反應,他伸手擋住鏡頭。黃宏說,過了關你隨便拍,這兒不讓。見狀我遞給他一根煙,他猶豫一下,還是接了。我說,淘寶上問你們,年輕人多不多?你們說還行。黃宏說,啥樣兒算年輕,我這樣算嗎?我說,算。黃宏說,你別逗了,哪兒有小年輕樂意來這旮旯玩。此言既出,隱約令我不安。黃宏吆喝大家排成兩列,挨個收護照、身份證,順便派發(fā)簽證。

出關比想象中簡單,安檢也沒網上扯得玄乎。隨后乘大巴過友誼橋,前往新宜州市邊檢。黃宏扯嗓子強調了幾點:一會兒上火車后,斷網沒信號,可以提前下點電視劇電影,但要健康向上;守規(guī)矩,行程是規(guī)定好的,全體人員須聽對方導游指揮,切勿擅自亂跑;條件有限,但人家會用最好的東西招待外賓;晚上偶爾會斷電,不用害怕。黃宏說罷,問還有什么問題。事實上,這段路是拍斷橋的最佳視角,根本沒人搭理他。

前排有個男人舉手示意,說,咱是不是住平京飯店啊?黃宏說,啥平京,龍角島客滿就住西山,說不準。男人站起來說,不是說住平京嗎?導游說,叔叔,平京不讓住人。男人自言自語,那我記錯了?黃宏說,平京不開放。男人說,不讓住那能讓參觀一下嗎?黃宏說,破爛尾樓,蓋得挺磕磣的,回國看看咱小蠻腰、東方明珠啥的多好。男人便不再說話,但他每句話結束后上挑的尾音,刺中我某片朦朧的記憶區(qū)。

過邊檢后,再換乘大巴前往新宜州火車站,站臺與任意一個中國縣城的火車站無異。這個團二十人上下,分為兩派。一派是重慶阿姨,五十左右的離休閨蜜團。個個棗紅爆炸頭、波西米亞風拖地裙、大墨鏡跟擺拍必備紅絲巾。還有一幫北京大爺,架長槍短炮,穿四個兜兒釣魚馬甲,像地方臺退下的記者。一波享受拍人,一波享受被拍,快門聲中一派和諧。

想到即將失聯(lián),我隨手拍了個小視頻給策劃,透支未來三天的敬業(yè)精神。策劃回復說,像賈樟柯的《站臺》,有種八十年代的感覺。我有預感,這期要爆。策劃這么說,我更緊張了。舉著手機轉了一圈,手心全是汗,不知該拍什么?;蛟S我在網上看了太多類似的視頻,該死的即視感。幾乎沒有獨自旅行的客人,除我之外,就是車上提問的男人,他穿一身筆挺西裝,背對聒噪,既不拍照,也不被拍,用不太標準的粵語小聲打電話,像來商務洽談,遺世而獨立。

等了約一小時,火車姍姍來遲,人們一哄而上。黃宏點根煙,說,還有一輛呢,擠上去也不發(fā)。我說,啥時候發(fā)?黃宏說,快的話一個點兒,最多一次,四個點兒。我說,都不按時刻表走嗎?黃宏說,一共就兩輛車來回跑,要啥時刻表?大約半小時后,另一輛老式內燃機車開過來,我等人散了,徑自走向最后一節(jié)車廂?;疖囉芍袊鳈C務段淘汰的車廂拼接而成,北京、上海、成都、蘭州段都有,車時快時慢,速度40邁上下。

走廊內彌漫人體混雜油漆的氣味。推開包廂門,講粵語的男人正端坐窗邊,襯衫板正、身板瘦削,朝我點點頭。這才看清他的臉,典型北方男人五官,下頜寬大有力,面頰清癯,幾乎塌陷,頭發(fā)焗過油,襯得皮膚更蒼白。將他與那幫大爺大媽區(qū)隔開,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如果強行描述,優(yōu)雅。推拉門阻隔掉外界的噪聲,我擺弄設備,檢視這兩天的素材,當時覺得還行,現(xiàn)在看索然無味。

男人說,小伙子設備挺專業(yè),給電視臺拍節(jié)目?我說,算是,個人電臺。男人說,我懂,自媒體,哪個平臺?我說,哪兒都發(fā)一下。男人掏出手機說,叫啥,我搜搜。我說,現(xiàn)在沒網了。男人說,那得了。我說,大巴上我就聽您口音特耳熟。男人說,你是哪里的?我說,島城。男人說,難怪,咱倆老鄉(xiāng)。我說,剛在站臺上,您怎么說廣東話?男人說,后來去了深圳,學過兩句。我點點頭。男人說,小伙子咋稱呼?我說,馬奇,奇怪的奇。您呢?男人想了想,說,姓李。我說,您多大了?男人說,虛歲62。我說,看著不像,像50出頭。男人說,叫叔就行。我說,行,李叔。李叔說,你家在哪片兒?我說,市區(qū)道北的,靠鐵路那邊。李叔說,鋼廠家屬院?我說,是,我舅原先是鋼廠的。李叔說,我就是那兒退下來的。李叔鄉(xiāng)音越來越濃。我說,他要還在,跟您歲數差不多。李叔說,咋沒的?我說,前年肺查出來有陰影,沒救兒,也沒錢治。李叔長嘆,看向窗外。

本科畢業(yè)后,我混跡北京影視圈,至今五年。原本專業(yè)是國際法,除了背法條就是學英語。鑒于同時滿足我最痛恨的兩個條件,從軍訓起我便沉溺于網絡游戲,從“魔獸世界”打到“英雄聯(lián)盟”,窩在宿舍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大二,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觀。當時選修了一門西方經典電影鑒賞,課上邂逅安哲、戈達爾、庫布里克及前女友。她是影視系學生,大我一屆,課代表及獨立電影導演,延邊朝鮮族,韓語賊溜,神似湯唯。我倆約會項目以鑒賞電影為主,從電影院、私人影咖一路發(fā)展到快捷酒店。她大四時籌拍畢設,在我極力央求下帶我回到圖們老家,一座東北邊境小城。當時我不太明白她具體在干嗎,可感覺指揮別人挺酷。后來我才知道,她導演了一部民族志紀錄片,主要展示當地老鄉(xiāng)蓋房子、收苞米、做打糕。

一年后,女朋友畢業(yè),順利考取老家宣傳口的編制,我倆和平散伙。彼時我已不再滿足跟那幫影視系的人胡鬧,就坐公交去電影學院蹭課,混跡于更專業(yè)的學生劇組,無償出任場記或劇務等工作。攢錢買相機,自學攝影剪輯。無數個失眠的夜,在一地煙頭中硬湊出幾部散發(fā)憤怒、抗爭與自戀氣息的“獨立電影”劇本。原本我媽希望畢業(yè)時能考一個帶戶口的崗位,為扎根首都邁出第二步。我的確報名了考試,但是報的電影專業(yè)研究生?!岸?zhàn)”失敗后,事情敗露,我媽委曲求全,也不再勸我死守北京,勸我回島城考個編制。我嘴上說在北京備考,實則全身心投入幾部低俗且下流的“網大”拍攝,攢了筆小錢。這種盲目樂觀的態(tài)勢直到三年前影視行業(yè)凜冬來臨。逐漸澆熄我過剩表達欲的,是我媽催命般的電話及透支的螞蟻花唄。

冷氣疲軟,我去車廂外透氣。過道體感超30℃,只有列車員伏在小推車上打盹。有節(jié)車廂車門竟開著,我把頭伸出去,閃出三兩個牽黃牛、頂草笠的枯干老農或岔口赤腳嬉鬧的孩子,以及身穿的確良制服、蹲在路邊呆滯望向火車的人。不知過了多久,列車員用生硬的漢語提醒我回去。夕照落在李叔身上,他保持剛才的坐姿,雕塑般靜默。我坐在對面臥鋪上,可能坐慣國內高鐵,綠皮車緩慢拉扯窗外的時間,產生某種幻覺,指向最漫長的告別。

有好幾次,李叔似乎想說點什么,他的呼吸聲凝結下墜。不知過了多久,李叔開口說,小馬,你老舅叫啥?我說,姓馬,馬慕東,仰慕的慕,東方的東。李叔說,東子……真是東子。李叔說,干爐工的?我說,好像是開天車的。也可能是我記錯了,他還干過一陣切割。李叔說,開天車的……人上了歲數,腦瓜子一攤糨糊。李叔擰開杯蓋,猛灌一口,嗆得咳嗽,散發(fā)出濃烈的酒精味,保溫杯里竟裝的高度白酒。李叔有點不好意思,說,就這么點愛好。

敲門聲響起,黃宏過來派盒飯。李叔借機問黃宏,能不能調換到平京飯店住,哪怕多加錢。黃宏只好又解釋一遍,現(xiàn)在旺季,住宿聽從安排,統(tǒng)一分配,況且平京飯店是爛尾樓。來之前,我對平京飯店有所了解,平京市地標之一,在很多視頻中出鏡過。興建時號稱七星級奢華、世界第一高,法蘭西設計、埃及人出力,后因蘇聯(lián)解體斷了資金鏈,一度爛尾。出于市容市貌考慮,政府花錢裝上玻璃幕墻,但內部空無一物,形如一尊看似披金掛彩,實則腐朽而空洞的泥菩薩。

我猜李叔應該把平京飯店跟另一家龍角島飯店搞混了。李叔扒拉幾口米飯,又端起保溫杯。盒飯分量不夠喂鳥:一小口泡菜寡淡無味;兩勺豆腐燉得膠黏稀爛;兩截土腥味的炸河魚;主食是大米飯,配一瓶軟塌的礦泉水,味道發(fā)苦。折騰一整天,加之沒吃早飯,我胃口很好。李叔把炸魚撥給我,手不停在抖。我說,咋了,叔,熱得沒胃口?李叔說,老毛病了,聞見魚腥味惡心,腦袋疼。他額頭冒汗,嘴唇發(fā)白,如中暑般。

車在平京站停穩(wěn),已是北京時間晚八點四十分。黃宏領我們上大巴后便離開了,后續(xù)行程交由對方女導游負責。導游叫金銀姬,23歲,身穿黑色套裙,腳踩坡跟鞋,染黃頭發(fā),眉眼相當耐看。她畢業(yè)于平京外大中文系,普通話雖標準,但音調如AI,沒有情感起伏,讓我們叫她小金,顯得親切。小金捏著麥克風,強調吃完飯回去好好休息。接著又點了一次名,按照親緣關系以1、2、3……的順序將全團分為了八組家庭,并以兩人為單位分配房間。分到車尾時,小金說,馬奇同志、李建國叔叔,全團22人里,只有你們倆是“個體戶”。如果可以,就一起住標準間。想住單人間的話,每個人補800人民幣差價。我愿意自己住,一是獨處習慣了;二是擔心熬夜剪視頻影響李叔睡覺??山涃M有限,李叔也并不介意。小金便正式宣布我跟李叔組建起9號家庭。

西山酒店位于西郊,一路燈火晦暗,眾人疲倦,零星有鼾聲起伏。飯店蓋在森林中,空氣里流淌著山野獨有的泥腥味。小金領我們到二樓自助餐,菜色幾乎是火車盒飯的翻版。推薦完特色大順江啤酒后,小金再次強調就餐完畢后回到房間好好休息,明早七點半準時在大堂集合。午飯吃得太晚,我沒胃口,端著半杯啤酒晃悠,時刻獵取素材。一陣英語從大廳角落傳來,見沒人介意鏡頭,便插進去喝酒,陣容非常國際化:羅馬尼亞雙胞胎兄弟,黑卷毛叫克里斯蒂,紅長發(fā)硬翻譯過來叫嘉泰林;一個來比賽的泰國乒乓球手,英文名Selina;一個環(huán)游世界的德國女孩,金發(fā)碧眼,身材高大,非常健談;還有一個新加坡人,姓李,援建工程師,看起來三十出頭,中文流暢,略通韓語,在酒店憋了小倆月。我口語很爛,全靠李工翻譯。碰了幾輪后,大家心有靈犀,一點就透,愿意來這兒的年輕人,不分種族膚色,人人都愛瞎折騰。我拍下大家碰杯的特寫,啤酒飛濺到五顏六色的手上,再沒比這個鏡頭更適合的開頭了。

是夜巡的軍人。其中一個打開手電筒,照向我們。我慌忙收起設備,說,咱正常走,別看他們。擦肩而過時,李叔還是忍不住跟他們對視。兩個軍人放慢腳步,時間因尷尬而凝滯。我說,安寧哈西蜜瓜!李叔說,西瓜,哈密瓜。兩人看傻子似的,徑直離開。趁其不備,我打開鏡頭,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于橋底。我說,活學活用。李叔說,我還以為逮咱倆來的。我說,咱又沒違法亂紀,心虛啥。李叔說,走了多少了?我說,四分之一,最多三分之一。李叔說,這哪兒?眼熟,大順江嗎?我說,是普通江。

下橋之后拐進鞍山街?,F(xiàn)在是北京時間九點二十五分,街上偶爾有貨車經過,大概每隔二十米有一座虛弱的太陽能LED路燈,我打開相機閃光燈,看了看地圖,方向沒錯。鞍山街到新西橋,沿途是綠化茂密的江岸,彌漫著濃郁的月季花氣味。溫度正好,江風拂面,我心空蕩,漫無目的,甚至不再有工作的疲累。下新橋是座拱橋,李叔扶了幾次膝蓋爬到拱頂,江水蒸騰出的薄霧混淆云層,從月亮表面劃過。趁光線稍好,我開始錄像,縱然感光度調到最大,他的臉還是模糊。

李叔說,1996年,三十晚上,廠長失蹤了。社會上說被仇家殺了,也有說貪污之后跳海了。他老婆挺白挺文靜,后來改嫁給了一律師。廠長人不錯,正經,也沒得罪啥人,挺可惜的。我說,后來也沒查出所以然來,變成無頭案了。我對此事印象相當深刻,畢竟那是我那一代鋼廠子弟共同的童年記憶。

島城異型鋼材廠的前身是始建于1952年的前進煉鋼廠,依托遷灤的鐵礦與大同拉來的煤炭,生產輪轂用熱軋鋼、造船用球扁鋼、建筑用異型鋼管等材料。1995年,時任廠長因轉移國資、受賄索賄、權色交易數罪并罰,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大局暫由副廠長主持,他原是技術部一把手,江蘇人,本地重機學院畢業(yè),大專學歷。時年他四十出頭,戴一副金絲鏡,頭發(fā)油亮,小腹平坦。雖然凈身高不足160厘米,但嗓門洪亮,講話條分縷析,很有氣勢。

同年,廠里成立“深化改革辦公室”,副廠長兼主任一職。自他履職,工人們普遍感受到兩點異樣。一是紅漆標語刷得更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成功意味發(fā)展,發(fā)展意味變革”“抓住機遇,深化改革,自強自立,走出困境”。二是生活質量飛流直下,譬如以前剛到臘月二十八,除年終獎外,幾車皮的東北豆油、廣西砂糖橘、本地凍帶魚就會散發(fā)到各家各戶,如今只有一箱子爛蘋果。風吹草動,工人們有所耳聞。傳說副廠長辦公室里藏有本生死簿,點誰誰下崗。一時人人自危,都想快步走出困境。但他為人死板,性格古怪,除了自己散步、釣魚外,像只無縫的蛋,免疫各種品牌的煙酒茶糖。

1996年除夕之夜,副廠長一家三口吃完年夜飯,在院里陪閨女放了一掛鞭。隨后照例在家門口的鐵道邊獨自散步,此后再沒回來。妻子當晚發(fā)現(xiàn)異常,托兩個休班的鑄錠工連夜尋找,連老火車站周圍按摩店都搜了。此舉并非質疑副廠長私德,純粹是病急亂投醫(yī)。妻子最終于年初二報案,調查無果,所以失蹤確切時間及主觀動機也無從得知。

有關此事,多種版本在島城流傳。一說副廠長偷賣廠里的蘇聯(lián)老軋機,卷錢跑路香港??梢芍幵谟冢垯C笨重且瀕臨報廢賣不上價,當時全國的廠子都往出賣家底兒,誰愿收?另外,副廠長不是本地人,跑路怎能撇下妻兒?至于跑到香港,那時候還沒回歸。另有買兇殺人的版本,細節(jié)豐滿,情節(jié)離奇,畫面感強,小時候經常在一塊五一本的《故事會》里看到類似的。說是半年后港務局干休所圈起來的那片小海灣,外地前來療養(yǎng)的大領導正中流擊水,眼前突然漂來一具浮尸。也有說在東山浴場,被兩個在防波堤附近光腚曬太陽浴的毛子發(fā)現(xiàn)。尸體爛得幾無人形,奈何當時檢驗技術有限,難以確認身份,便有謠傳說是副廠長。副廠長當時要升,眼紅的人多,叫競爭對手雇人勒死后拋尸海里。但彼時廠里賬面慘不忍睹,一屁股三角債,誰愿意收拾爛攤子?傳聞很快不攻自破,尸檢報告證明那是女性身體,骨頭不說謊。

而我與此事的直接聯(lián)系大概是因為兩家住得近。由于組織定性為失蹤,廠里只象征性地發(fā)了筆錢給他的妻兒。因為片區(qū)緣故,我曾與其女兒就讀同一所子弟小學。印象里那女孩常穿奶白色連衣裙,單眼皮,高顴骨,成功繼承了她爹的外貌。借用網絡用語,有張冷淡的超模臉。女孩寡言,學習一般,總獨自蹲在操場沙坑邊上畫圈。大概三年級,娘兒倆搬走,女孩隨之轉學,好像回了江蘇老家。我說,我記得是副廠長吧?李叔說,反正都差不多。我說,我咋記得他有個閨女,還跟我一屆的。李叔說,不對吧,他沒孩子。

說到一半,李叔噎著似的,緊握欄桿,胸腔顫抖,哇的一聲,大口嘔吐。我輕拍他后背,橋下江水泠泠,銀光乍現(xiàn),似無數條魚翻涌。我攙住李叔,他大口喘氣。我說,還行嗎?李叔閉著眼,點點頭。西北方向,樓宇重疊,掩映一座巨大的金字塔狀建筑的冰山一角,暈染青白色冷光,像隨時離弦的箭鏃,直插天幕?,F(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點零七分。我說,不遠了。

酒過三巡,德國妹喝得上頭,打開手機音樂,即興舞了一曲,又張羅去三樓夜總會喝洋酒。倦意上來,想整理下今日素材,我便離開了。臨走前我與李工、Selinna及羅馬尼亞兄弟約定,明晚七點半,一樓大廳,不見不散。

房門虛掩,泄露昏黃的光,紅木衣帽架、米黃色地毯外加兩幅廉價的風景畫,裝修接近國內小縣城的老派招待所??諝饫锞莆睹懿?,床頭柜上六瓶大順江空了五瓶半。下酒菜是盒藥,氨酚曲馬多,我認得,我舅吃過一陣,強效止疼。李叔四肢舒展,仰癱在床,胸脯綿延起伏。電視閃著雪花,聲音磕巴,屏幕正放中央一臺《新聞聯(lián)播》。找了半天遙控器,原來在他手里,食指死死摳進按鈕縫隙中。我給李叔蓋上被子,他穿一條“兩根筋”,胸腹塌陷,肋骨赫然,乳頭滑稽地凸出,胸前印著“建廠廿五周年紀念”和一顆五角星。卸下衣服遮掩,李叔的瘦是病態(tài)的。

推開落地窗,夜空低沉,星星重疊明滅。草木與泥土的氣味混合陣陣蟲鳴,夜風微涼,雞皮疙瘩驟起。點一根白天在旅游商店買的“727”香煙,入喉辛辣,略帶臭膠鞋味。我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和衣躺在床上。李叔大叫一聲,嚇得我?guī)缀鯊椘饋?,可某種無形之力將我釘在床上。或許聲音太大,反而聽不清他說什么,沒了,沒了,或者粵語冇了。我想問李叔,嗓子卻被鐵索扼住,喑啞呼號。李叔的聲音像極我舅馬慕東,由遠及近,伴隨腳步與身影。逆光之下,他的身形與我舅無二,坐在床邊,撫摸我的額頭,手掌寬厚有力、紋路粗糙、溫度滾燙,仿佛剛剛在車間加工完一爐鋼水。

酷熱之下,我慢慢睜開眼睛,李叔穿戴齊整,坐在床邊。李叔說,醒了?剛想叫你。我說,幾點了?李叔說,七點一刻。床頭柜上除了有倆剝好的煮雞蛋,用紙巾墊著外,別無他物。李叔說,怕你來不及吃,先墊補點。我頭痛欲裂,嘴唇干涸,仿佛宿醉。我說,你吃了嗎?李叔說,沒胃口。我說,叔,昨兒你好像說夢話來著。李叔說,不好意思,沒打擾你吧?我說,迷迷糊糊的,興許是我在做夢吧。

小金今天的妝稍淡,精神狀態(tài)也不如昨天飽滿,機械地介紹今日市區(qū)一日游的行程,景點主要是地標建筑及革命遺跡。李叔剛一上車就睡著了,靠著窗戶,像在沉思。首站是群眾大學習宮,類似北京的國圖。行車途中,小金向大家介紹本國的革命歷史、風物民俗,重點強調先進制度,譬如結婚國家按需分房,生孩子國家出錢撫養(yǎng)等,聽得全團大爺大媽不勝唏噓。大巴車反復穿過玉帶橋,搖擺于大順江兩岸。失望之余,我索性關了設備,當個純粹的游客。到目的地時,我跟小金打了聲招呼,留李叔在車上睡覺。小金跟司機嘀咕了兩句,便默許了。

下一站是平京廣場和毗鄰的火炬塔,大概是中國游客的打卡勝地。大爺大媽活動開筋骨,車廂里分貝超標,李叔換了個姿勢,眼皮觸電似的跳動,他睜開眼睛,說,到哪兒了?我說,上不上,二十塊錢,重點是能俯瞰整個市區(qū)。李叔說,算了,看得見,又摸不著。中庭有三個導游同時解說,互為和聲。人群之中,昨晚在酒店碰到的德國妹子,仗著身材高大,鶴立雞群。我想蹭到她身邊,提醒她昨晚的約定,可一轉眼,人就不見了。塔頂風大如割,吹得云霧化作亂流,向下望去,許多低矮頹敗的建筑漆上了淡綠、鵝黃、粉藍等馬卡龍色系,像自助臺上的甜點,詭異得可愛。蔚藍的三角形坐落其中,即使距離夠遠,其輪廓仍與周圍形成夸張比例,猶如蟻群中的王。我掏出手機,直到平京飯店占據整個屏幕,按下快門,鏡頭前突然飄過一抹血紅色,竟是大媽們的絲巾被風吹掉了。

午飯是國內常見的團餐樣式,安排在一家傳統(tǒng)冷面館。場子挺大,擠滿旅游團,聽聲音仿佛還在安東。也有看上去很精英的本地人,早已對外國人見怪不怪。跟電視劇里差不多,擺上一桌子瓶罐碗碟,各色腌漬鮮紅的小咸菜。面條細軟,用料相當儉省,正宗但不好吃。北京大爺們嚷嚷著要去毓流館吃國家級大冷面。一重慶大媽說,那都是給先進個人吃的。李叔只挑了兩根面條吃,另點了幾瓶啤酒喝,要了兩個杯子,分別斟滿,遞給我一杯,擺在對面一杯,自己仰脖吹瓶,看傻了邊上的大爺們。

飯后有一小時休息時間,小金讓大家原地活動。小金問我,李叔叔是不是身體狀況不太好?我說,都是花錢來散心的,各有各的玩兒法。估計小金沒聽懂,除了導游詞那一套東西,她的漢語水平很難滿足日常交際,當然也可能有意為之。我跟李叔回到車上,大巴司機正趴在方向盤上打盹,見我們敲門,嘴里念叨,感覺不是好詞兒。車里沒開空調,堪比蒸籠。我把手機里的照片給李叔看,說,叔,你應該上去看看,上邊比照片清楚。李叔搖搖頭。我說,叔,你不是來散心的。李叔說,你那些設備我看今天也沒動。我說,咱倆都挺累。

休整完畢,大巴開向位于北郊牡丹山之上的友好塔,塔里有烈士名單,有人專門來翻先輩名字,見者當場落淚,我在很多視頻里看過,所以也不打算拍什么。到停車場時我說,叔,入鄉(xiāng)隨俗,下去瞻仰瞻仰吧。李叔可能也覺得不甚妥當,便下了車。停車場到友好塔有一條步道,兩旁佇立著巍峨的松柏。李叔不停地扶著膝蓋,比我想象的更虛弱。紀念塔前有兜售塑料捧花的服務員,30元一束,這邊供那邊撤,循環(huán)使用,十分環(huán)保。李叔買了一束花,擺在塔前,又排隊鞠躬。我偷偷拍下一張李叔的背影,原因在于那寬大而傴僂的肩令我似曾相識。

回到車上,正趕上飯點兒的困倦,小金說,叔叔阿姨們,小金帶大家唱首歌怎么樣?我先起個頭,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時李叔突然接唱,中氣十足,字正腔圓,似蔣大為附體: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小金鼓掌,說,9號家庭的李叔叔,唱歌很好聽,富有感情,大家給李叔叔掌聲好嗎?李叔的神態(tài)讓我想起小時候家屬院里隨處可見的中年人,他們抽煙、酗酒,指甲被煙熏得焦黃,四處叫罵,大多是稱職的工人,而非稱職的父親抑或丈夫。

于我而言,相比于父親,我更愿稱之為“他”。還沒滿月,他就跑了,我隨母姓。我舅馬慕東終生未娶,我媽也沒改嫁,三人搭伙過日子,統(tǒng)一戰(zhàn)線直到馬慕東去世而瓦解。他走那日,我正在雁棲湖附近的影視基地的組里端茶送水。那是部穿越網劇,講女白領穿到一個不存在的朝代,先一統(tǒng)后宮再雄霸天下的故事??粗畮讉€未接來電,我悄悄跟制片老師說,能不能送我去火車站,出急事了。老師說,晚上機場接演員,可以把我捎過去。像很多香港爛片里的情節(jié),我強行征用了一輛拉道具的面包車,載著一車塑料刀槍飛馳回家。

高速上,我努力拼湊關于馬慕東的一切。最近一次見他,尚停留在兩年前他剛查出病時。我跟我媽去待拆遷的小二樓看他,暖氣掐了,屋里伸不出手。他臥在沙發(fā)上給我剝砂糖橘,說話漏風,呼吸滯澀。但人還完整,板寸頭、啤酒肚、雙下頦都在,橘子也甜。到醫(yī)院后,我媽直接領我到病房。人已沒了形狀,臉上插著幾根塑料管,靠呼吸機喘氣,房間里彌漫著微弱的破風箱聲。我媽給我看胸片,他的肺葉充斥著二氧化硅粉末,滿目混沌,紋理縱橫,像對烤煳的大腰子。我媽的眼淚滴在硝酸銀膠片上,啪嗒啪嗒。自打我記事,她頭一次這樣哭。當天晚上,馬慕東因呼吸衰竭去世,享年五十來歲。

今日最后一站是歷史博物館,類似北京的軍博,外邊擺了一圈繳獲的飛機潛艇坦克。我昨晚沒睡踏實,后腦隱痛,索性也不下車了。除游客外,參觀的學生與軍人列成方隊,朝銅像敬禮鞠躬獻花。見我打開手機錄像,李叔說,我算看出來了,你想拍點不一樣的。我說,你來之前了解過嗎?李叔說,大概看了看行程。我說,說白了這都有劇本的,就連剛才讓大家唱歌都是固定節(jié)目。李叔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看那個小金挺好說話,你能不能跟她商量一下,我出錢,讓她帶我去看看。我說,叔,跟你說實話吧,這兒跟你想象的還是不太一樣,錢不好使。李叔便不再說話。

某種意義上,我舅的死矯正了我的人生軌跡,或者說我媽的眼淚觸動了我,我逐漸接受她那些不可理喻的要求。我放下本不存在的心理身段,從電影轉戰(zhàn)短視頻,彼時短視頻開始病毒式傳播,從城市到農村霸占每塊屏幕,各種MCN機構遍地開花。憑借自學的技術,我同時給幾家小公司干活,每天對著電腦剪輯一個個莫欺少年窮、百善孝為先的“正能量短劇”,享受SOHO辦公,收入立竿見影。偶爾也拍視頻自娛自樂,開始是探店,后來是介于戶外、旅行和生活性質之間的Vlog。直到有一期我跟兩個網上認識的驢友在門頭溝拍了一期廢棄人防洞,標題瘆人,叫《美食區(qū)up主勇闖堪比巴黎地下墓穴的北京防空洞》。一我沒去過巴黎,二也沒見死人,可視頻突然爆掉,這一行就是這樣,我飛速漲粉,一家MCN簽下了我,每月有底薪,剩下按流量分成。

簽約之后,反而不知道該拍什么,粉絲量很快到了瓶頸。偶然在豆瓣上刷到一篇名為《夜幕下的平京,探秘地下市場》的日志,大概講作者跟隨旅行團旅游,晚上趁其不備,同幾個來獵奇的年輕人偷偷跑出酒店,用五塊錢跟當地老鄉(xiāng)換了一堆黃瓜西紅柿的事兒,可惜前后走出一小時,就被導游抓了回來?;蛟S是作者文字生動有趣,我熱血澎湃,靈感迸發(fā),立刻向策劃申請,出一期類似的Vlog。短視頻的標題約等于流量,睡前一直琢磨,比如《跟歪果小伙伴深夜暴走平京街頭是種什么體驗》。策劃部連連否定。我思來想去,干脆叫《半島之夜》得了,多少還沾點文學性。

大巴開回西山酒店已是六點半,一進門就看見樸恩淑正跟羅馬尼亞雙胞胎連比帶畫。恩淑是小金的閨蜜,主要帶歐洲團,一口英音相當帶派兒。我把克里斯蒂拉到一邊,聳了聳肩,他卷舌音太重,我只能聽個大概。具體經過是德國妹忽悠他倆和泰國球手提前行動,剛走到大路上就被導游追上。我急得幾乎罵人,可出門在外,不能丟國人臉。又想說“打草驚蛇”“背信棄義”,卻不知做何翻譯,臉憋得通紅。出于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嘉泰林把地圖免費贈送給我,說,map help you。我問,新加坡工程師呢?克里斯蒂聳聳肩說,這個鬼地方,相遇全靠運氣。

北京時間二十二點四十分,抵達烽火大街。路面寬闊平坦,兩旁的居民樓低矮而空洞。路燈間距越拉越遠,只能依靠相機閃光燈照明。街上空蕩,偶然碰到一個女孩正借著路燈的微光看書,翻頁的沙沙聲真切,女孩都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我拍下她的背影,說,他們可真愛學習。李叔說,當工人的時候,我也愛鉆研個東西。電焊、瓦工、木匠活兒都能拿得出手。我爸1962年進廠的,一直干到死。李叔伸出手,扶著空氣,似乎能觸碰到那座建筑,聚集的霧氣扭曲了它的輪廓,仿佛隨時消散。

李叔說,1997年冬天,走之前,我跟東子在道南“老三樣”喝了最后一頓酒,每人四兩老白干。我倒沒咋的,這小子喝多了,他喝不了白的,就是陪我。喝完非說去海邊。那年冬天賊冷,海面都結冰了。東子比我更想出去,可他掛念你們娘兒倆。最后讓我給馱回家,吐了我一后背。晚上我偷偷去對象家,往門縫塞了點錢,不多,是我買斷的錢。我心里明白,這一走,就與這一切人、一切事都沒有關系了。

數次再就業(yè)失敗后,馬慕東開始嘗試信仰各種新生活方式。也正在那幾年間,馬慕東肉眼可見地蒼老,視覺年齡起碼比我媽大十多歲,或許更多。有時候我媽有事,他就會蹬車前往學校給我開家長會。那時候我已快上高中,萌發(fā)出青春期獨有的自我意識。雖然我成績向來不錯,但他總能把場面弄得尷尬。每次來開家長會,我總覺得背后有人擠眉弄眼,嘀嘀咕咕,暗示我爺挺年輕,一度給我造成極大的心理困擾。我常想以一場斗毆解決,但終究幻化在腦海中。

李叔說,我有技術,用不上,只能賣力氣。北京到處在蓋樓、拆遷,缺人手。當時比較亂,經常拆了一半,過了半年,一分錢拿不到。當時流行一句話,東西南北中,發(fā)財到廣東。我就想去深圳,30多小時站票,一開始在羅芳村住,那邊好多東北過來的。我認識了一個大哥,姓趙,黑龍江的,之前是看糧庫的,閑差,下崗之后來深圳跑黑車。我倆比較投緣,就搭伙開車。他白班,我夜班。我也沒駕駛本,開幾天就熟了。那時候關外車少,有時候也到關內。專門拉夜總會喝醉的老板,香港人居多,還有剛下鐘的小姐。香港人大方,給小費,唔使找啦(不用找了)!有天晚上,拉了三個男的,從福田拉到寶安,一直吵吵,像廣東話,又不像,可能是潮汕話。當時關外還是農村,經過一片果園,沒燈,有人說要停車撒尿。我剛停下車,腰上頂了一把54式,就要了點錢。后來我跟趙哥商量,老老實實考了駕照,自己買了輛車。那時候錢還好掙,要不是跑出租,我也不能認識我老婆。她是湖南人,父母都沒了,跟她姑媽開湘菜館,其實就是打工。我總去她那兒吃蓋澆飯,便宜實惠,一來二去認識了。她挺有心眼,但不壞,自己偷著存了一點錢。過了兩年孩子出生了,男孩。我倆領了證,湊了些錢,在福田蓋了棟自建房,打算自己住??烧l能想到,后來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房價瘋了似的漲。

“二進宮”后,馬慕東開始有組織、無目的地酗酒。其酒友是一瘸子,寡言,因為吊車鋼絲出槽,被鋼板砸折了腿,早他幾年辦了工傷內退。此人常年盤踞在小賣部門口的破沙發(fā)里,喝本地的“秦雪4度”,一塊五一瓶。大多白嘴兒喝,偶爾在兜里揣幾顆花生。那時我上寄宿高中,半個月放半天假,幾乎每次都能看到我舅與瘸子在門口把酒言歡,指點江山,緬懷往昔。我低頭躲我舅,但他眼神不錯,總能招呼到我,說,馬奇,陪你老舅喝一個,再跟瘸大爺喝一個。我恨不得當場與之斷絕關系,當我跟我媽表示不滿時,我媽說,他心里裝著事兒呢,讓他喝吧。這點我不信服,要說心里的事兒,我跟我媽都比他多。為了供我上學,我媽幾乎從事了力所能及的所有行業(yè),在人民廣場邊上賣炸串,給汽水廠折紙箱子,在商場衛(wèi)生間做保潔。

后來秦雪黃了,同年瘸子因為腦溢血去世,痛失酒友的馬慕東落魄一陣,又迅速振作。每天一早騎鳳凰二八車,準時趕往道南那片待拆遷的危房。那邊一度集合整座島城的盲流閑散,大多從事棋牌益智類活動,比如下象棋、斗地主、打麻將。多少帶點競技性質,小賭幾瓶啤酒錢。但我舅手臭得像發(fā)毛的大醬,三毛一圈的麻將,一下午能輸幾十,迅速將我媽贊助他的生活費回饋社會。一次大敗后,我舅當場急眼,掀了牌桌,質疑他人串牌出千。我舅種種行為,實屬賭場大忌,牌友們不慣著,連罵帶比畫,我舅見勢,抄起椅子開掄,不料踩到麻將上,腳底一滑,當場摔暈。牌友們將他抬進醫(yī)院,掛了急診。此前我舅無論怎么作踐自己,都沒有進過醫(yī)院,可僅此一次,就順帶查出了癌癥,不知是悲是喜。牌友們過意不去,紛紛奉還賭資,畢竟大家有一丁點出路,也不會相聚在這里。我舅態(tài)度強硬,愿賭服輸,但我媽還是偷偷接了。

我說,我在新聞里看過,傳說中的廣東包租公,腳踩人字拖,腰里別一串鑰匙,開瑪莎拉蒂收租。李叔說,沒那么夸張,夠吃夠喝,還能把兒子送到香港念大學。前年查出病之后,吃了藥嗜睡、老做夢,不吃又睡不著,頭疼。自己偷偷回了趟老家,誰也沒告訴。先坐飛機到北京,再轉車。下了火車我就迷糊了,轉盤呢?車站門口的大轉盤沒了。打車去鋼廠家屬院,司機外地口音,根本不知道在哪兒。我說,家屬院早就拆了,蓋成回遷房了,叫和諧家園,我家就在那兒。你要是早一年來,廠子還沒扒。李叔說,要不我后悔呢,應該早點兒回來的。我跟那個司機比畫半天,才把我?guī)У借F道根那兒,就是家屬院后邊,記得吧?

我說,現(xiàn)在那邊叫東環(huán)路,水溝子也填上了,鐵路荒了,不過火車了。鐵道根兒十幾年前是鐵路沿線的荒地,雜草間只有幾處拾荒者的窩棚以及成群的野狗。彼時一車車煤炭自山西大同出發(fā),一半留給煉鋼,一半從島城港口出海,散布于南方的發(fā)電廠,盡情燃燒,釋放能量,點亮東方明珠跟小蠻腰。那片空氣中流淌著烏黑的煤塵,荒地間有條臭水溝,不知深淺,冬天會結冰,小時候我舅會帶我去撈魚,放在罐頭瓶子里養(yǎng)著,活不過一周。再大一點,我就跟院里的野孩子到附近抓螞蚱、逮蜻蜓,弄得灰頭土臉。后來被政府填平,修成環(huán)城路一部分,工程歷時十年,其間走馬三任市長,直到我離開島城上大學才竣工。

又走了一刻鐘,除手機外,其他設備的電量盡數耗完,好在眼睛已適應夜行。平京飯店顯露出完整的身形,李叔解開襯衫,單穿那件印著“建廠廿五周年紀念”的背心。李叔說,鐵道都拿鐵絲網封住了,但我還是找著了。一下子都回來了。他的聲音跟腳步一樣沒有生機。我說,什么?李叔說,廠長。我立在原地,李叔慢慢走向鏡頭深處,試圖傍住道邊的一棵樹,像癱子爬向輪椅。李叔說,如果他沒死,我們現(xiàn)在會不會都能過得更好?

實際上,西山酒店除了吃飯睡覺之外,能享受小資生活的地方很多。三層往上,酒吧、夜總會、桑拿、練歌房、健身房、恒溫泳池、馬殺雞,甚至還有一個韓式美容院。一層層去搜那些不靠譜的老外,沒必要,也沒時間。但我還是下意識地去了酒吧,東西都沒來得及放回去。里邊很冷清,只有兩個當地人打臺球,基本都是一桿清臺。我點了杯汽水,想著視頻怎樣繼續(xù)。有人拍了拍我,是李叔,他順勢坐在吧臺邊上,問酒保要了一瓶燒酒。李叔說,我給了小金五百塊錢,讓她給我找個車,結果……我說,沒成。李叔只是喝酒。此刻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故事——帶一個神秘老頭夜闖神秘的平京飯店。我說,叔,明天是最后一晚,我?guī)闳ァ@钍寰戳宋乙槐?,說,我就知道我沒看錯。我說,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很想抽煙,手頭沒有火機。酒保英語很差,我沖他比了一個手勢。李叔說,你想聽過去的事?我說,之前聽我媽講、聽我舅講,我感覺你的更有意思。我心里想的是,視頻有點像懸疑電影、犯罪片那種,邊走邊聊,不必刻意,符合我的風格。李叔說,讓我想想。三瓶燒酒之后,我攙扶李叔回房間,將他塞進被子。整理了下手機跟相機,超20G的素材,卻挑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

第二天清晨六點半,我自然醒來,頭腦清晰。李叔正在衛(wèi)生間洗漱,刮了胡子,穿戴齊整,捯飭利索,跟我第一次見他一樣。按照日程,我們要花半天時間乘大巴前往南部重鎮(zhèn),昔日舊都“開京”,如今的“經濟特級市”。平京到開京僅有一條貫穿南北的路,約200公里路途,行車四小時左右,傳說中的“低速公路”。路況不太理想,時而土路,時而是柏油路與水泥路的拼接,把三魂六魄顛出人體?;蛟S因為工作即將結束,小金心情不錯,盤起的頭發(fā)披散下來。全團的大爺大媽在嘔吐中喪失活力。小金試圖調動大家情緒,說,教給叔叔阿姨們兩句外語好不好呀?見沒人搭腔,小金自顧自說,好,第一句是你好,安寧哈西蜜瓜,跟我念,安寧哈西蜜瓜。幾人稀稀拉拉地響應。我說,叔,你聽吧,一會兒她指定說,哈密瓜加上西瓜。小金說,教給叔叔阿姨一個竅門,哈密瓜加上西瓜。李叔嘴里念叨,哈密瓜,西瓜。

暖場未果,小金也不再解說。沿路設了不少檢查站,崗亭里有背沖鋒槍的軍人,越靠近邊境越密,車只好走走停停。窗外風景相當原生態(tài),蒼山翠樹,幾無人跡。大約一個半小時后,大巴經停一處類似高速服務區(qū)的地方,路牌用中文標著“沙里院”。路邊泊著一溜旅游大巴,幾張藍色防水布撐起的雨棚下,身著統(tǒng)一制服的售貨員正叫賣水果飲料面包以及各種紀念品,無數中老年同胞擠在攤位前,像國內農村大集。因為暈車,我下來透氣。樸恩淑跟小金正一起轉悠,看來全西山酒店的旅行團日程都差不多。小金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美元買了瓶可口可樂,她看到我試圖拍下這一幕,便躲閃了一下,有些害羞。衛(wèi)生間邊上,羅馬尼亞兄弟正對著抽煙,我又套到一些實用信息,一是要等所有旅游團回到酒店再行動,不然很容易被剛回來的導游撞到;二是要天黑行動,從酒店花園里的小路走,隔離帶有一道豁口可以出去。我再次誠摯地邀請他們加入,兩兄弟瞥了一眼樸恩淑,說,祝你好運。

越過北緯38度線后,滿目剛抽穗的稻田隨風搖曳。警備區(qū)的停車場比打仗時還熱鬧,小金說,情況特殊,到這里小金就不帶大家了,接下來請聽從指揮。取代小金的是兩個軍人,一個負責講歷史,另一個同聲傳譯,一唱一和,聲調激越。由于全程禁止錄像拍照,索性我也懶得深入,蹲在樹下抽煙,研究地圖,規(guī)劃今晚路線。小金看著地圖,說,想象比現(xiàn)實會更好嗎?我說,有時候是這樣。小金說,可現(xiàn)在你已經到了。我說,我看過一部電影,里邊有這邊的板門閣、對面的藍房子,呼喚和平,特別感人。小金說,中國電影嗎?我一時語塞。小金笑了笑,說,你去看看李叔叔吧,他一個人在車上,你們可是9號家庭吶。

回到車上,李叔看著我手中的地圖,說,我想好了,你帶我走,按你的來。我說,我會把過程拍下來。李叔說,這是你的命。我說,什么?李叔搖搖頭,說,腦子不管用了,有些事要慢慢來。我說,好。李叔說,我還沒問你,東子過得好不好?我想了想,說,那看跟誰比了。李叔沉默。我又想了想,說,談不上多好,但也沒有壞到沒法收場。

1998年春天,馬慕東以壯士斷腕的決心主動買斷,從大連囤了批日本關西進口麥飯石磁療床墊,自封總代理,面向退休的中老年客戶。又印了幾千張花花綠綠的小廣告,力爭貼上每根電線桿。廣告聲稱床墊可以改善血液循環(huán)、調節(jié)體內磁場、促進細胞活性。銷量看漲后,我舅盤下工人文化宮,掛上橫幅拉花,改做會場直銷,積極拓展業(yè)務范圍,廣泛征招次級代理,賺取加盟費。廣告也開始宣稱能有效治療高血壓、冠心病、脂肪肝甚至癌癥。直到工商局突襲會場,當場沒收全部床墊。事實上,床墊是旅順小作坊產的,質監(jiān)局檢測顯示,躺上邊睡一宿,輻射量約等于一氣兒掃3000次CT。念我舅初犯,繳納罰款又痛快,只拘了七天。出來后,我舅癱床上半個月,僅靠白酒維持生命體征。雖然我記得他之前只喝啤的。

午飯設在開京市區(qū)的一家外賓飯店,說是市區(qū),基本都是黃泥路,基建照平京直落幾檔。所謂頂級在地美食“帝王銅碗宴”,花花綠綠的,其實還是泡菜開會。不光李叔,全團大爺大媽吃了幾天冷食,都沒胃口。想到晚上不知要走多久,我還是連干兩碗米飯。飯后取消休息,直奔開京博物館,象征性地參觀一圈,然后立即返程。李叔竟一反常態(tài)拉我下車,說想去看看。在作出決定之后,他的心態(tài)似乎輕松了些。小金代我們領票,在門口略作介紹,放我們自行參觀。據說此地有千年歷史,前身是新羅王朝最高學府成均館,地位堪比北京國子監(jiān)。內部形制仿照孔廟,有幾座低矮的民族風格建筑,里邊售賣高麗參及周邊產品,包括參酒、參煙、參糖、人參護膚霜等。團里大爺大媽常年走南闖北,除了圍觀,沒人掏錢。李叔尤其對“皇家安宮牛黃丸”感興趣,售貨員漢語標準,話術硬氣,三萬一顆一口價,真到生死關頭,一丸續(xù)命還陽,絕對物超所值。幾個北京大爺面色輕浮,表示同仁堂的可比這便宜。我再次想起馬慕東,如果這顆價值三萬元的牛黃丸漂洋過海,滑入他的胃袋、溶入他的經脈的話,他的肺葉是否會恢復彈性,臉頰是否會富有血色?

回程時,我戴上耳機,逼自己瞇一覺,積攢些體力。我勸李叔也休息會兒,李叔表示已經休息夠了,讓我繼續(xù)講馬慕東的事,我只好拼命地回憶?!耙贿M宮”后,馬慕東買斷工齡的錢所剩無幾,又管我媽借了點,攢了輛“狗騎兔子”,在火車站附近跑活兒,起步五元,二十封頂。所謂“狗騎兔子”就是農用三輪罩上塑料頂棚,比喻形神兼?zhèn)洹5诙巫灾鲃?chuàng)業(yè)對我舅來說無疑是下行且殘酷的,或許他一直對床墊事件耿耿于懷,脾氣越加乖張,常因塊八毛錢跟乘客當街對罵,或因為一單小活遷怒于昔日的工友、今日的同行。天長日久,我舅在黑車界人緣耗盡,不是今天氣門芯讓人拔,就是明天頂棚讓人劃,但每天生活尚能勉強維持。如此司機生涯持續(xù)到北京奧運會前,彼時市精神文明辦大力“創(chuàng)城”,街上交警比行人還多,專逮沒牌的黑車。我舅憑借意識跟身手,鉆小路、走地道,照常出車。他是在我中學附近十字路口落馬的,據我媽說,那天面對警用摩托追捕,我舅火力全開,如舒馬赫附身,為避閃剛放學的孩子,一個急轉扎進路邊的書報亭。

李叔沒有對我舅的生活做出任何評價,但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小瓶人參酒,酒體渾黃,浮著一株參。我說,叔,這幾天看你就沒斷過。李叔說,在家喝得更多。說著,李叔就著一片藥一飲而盡。我說,這藥吃多了上癮。李叔說,還剩最后一片了。直到馬慕東病逝前,他一直采取保守療法,不化療不開胸,靠吃李叔同款的止痛藥過活。馬慕東查出病的時間,大抵是我剛上大學那陣,與此同時,我們家的生活有所轉機。鑒于我媽長久以來的英明教導,我高考比較理想。出分后,她豪擲巨款咨詢一位初中肄業(yè)的“報志愿專家”,并開出幾個硬指標:一是大城市且離家近,意指北京;二是重點大學,有面子;三是專業(yè)要硬,給當官打基礎。以媽的想象力,只有清華北大,最次人大才能算是大學,所以一開始她很難認可民族大學,讓她自洽的是法律系。很長一段時間,她沉溺在百度搜索中,逐漸瘋魔,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她的最新研究成果,百分之三十五點七的大領導都是學法律的。雖然我不知道這個有零有整的數據是如何推算的,即便如此,比率也不算樂觀。另外一件事是我媽的長線投資見效,化纖廠職工宿舍拆遷,到手回遷小兩居一套和五萬補償款,自此不必跟馬慕東擠在鋼廠家屬院住。這一投資可追溯到化纖廠改制之初,她硬擠出八千塊錢,從一個工人手中買下自建房的產權。賣家戀舊,連地磚墻皮窗戶都摳走了,這么些年我們也沒錢住進去,被左鄰右舍當成笑料。種種表明,我媽所做的一切不但能站住腳,似乎還有些超前。如果按照她寫好的劇本,會在我取得戶口,工作穩(wěn)定后賣掉房子,再添上全部積蓄,供我在北京交首付,然后是門當戶對的相親,優(yōu)生優(yōu)育一個寶寶。但本不該存在的某種力牽引著我,縱然我拼盡前半生去遠離這一切。

李叔安然睡去,泛紅的薄暮中,將迎來我們在半島最后的夜。大巴車沿著青春街駛入西山酒店,此時是北京時間十八點十五分整。我要將所有設備充滿電,放下一切不必要的東西,因為這條路不知要走多久。隨之而來的是超越身體的厭倦,那是精神的耗散,意志的虛無。我叫醒李叔,說,叔,成與不成,就看今晚了,等時機一到,我們馬上出發(fā)。

四周只有李叔的背摩擦樹皮的聲音,鏡頭跟隨他,直到他緩緩滑落。畫面上是李叔面部的特寫,借著月色,李叔眼底血絲虬結、滲出殷紅的斑,像酒精中毒,抑或顱壓飆升。哪怕架在穩(wěn)定器上,畫面還是在抖,我有點舉不動了。我說,叔,干這個真累,回北京我就不干了。李叔說,好,回家好啊。李叔閉上眼睛,說,廠長人不錯。上班都從家里帶飯,就那么幾樣,吃得也不多,難怪他那么矬?,F(xiàn)在叫啥,代購?碳鋼魚竿,托人在港口俱樂部跟一個日本跑船的水手買的,釣黃花魚,百試百靈。后來辦完事,覺得晦氣,想扔了,一想小半年工資,我就送給你舅了。

釣魚確實成為馬慕東最后幾年中的重要構成。一是海邊空氣更好,能稍微緩解咳嗽;二是他已無法從事任何體力勞動。與其說他釣魚,不如說魚釣他,每每枯坐一天后空手而歸。有時碰到熟人,會送他兩只螃蟹。在島城,螃蟹就兩種,圓殼長斑叫花蓋兒,兩邊尖的叫梭子。我舅沒生病時愛吃花蓋兒,母的多,蟹黃也多,一只起碼能下半箱啤的。我對他的釣竿沒有印象,但此物尚存的可能性不大,要么被我媽收起燒掉,要么拆遷深埋地底。

李叔說,后來我就不吃魚了,煎炸燉烤,老聞見一股人血味。那時候我剛搞上對象,打算倒插門,女的家里條件不錯,在港務局當會計,人胖了點,有福相。反正我叨咕半天,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那天我喝了挺多,風一冒,腦子清醒,身上打擺子。無冬歷夏,他吃完飯就在家門口后邊的鐵道根兒遛彎。那年雪特別大特別白,連鐵軌都沒了。他就在鐵道根那兒轉悠呢,嘴里念念叨叨。李叔捶打著頭顱,仿佛與某種寄生其中的怪物搏擊。他從兜里摸出最后一片藥,就著最后一口酒吞下。李叔說,我跟他說,不能買斷,我該結婚了。我能有個家不容易。廠長說,名單還沒出來,興許沒你呢。就算有你,買斷也沒什么不好,你還這么年輕,也沒有牽掛,條條大路通羅馬。當時他還說什么來著,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韜光養(yǎng)晦、有所作為。說他老家有個親戚在深圳跑出租車,一個月掙兩千塊錢。我當時想了半天,深圳不挨著香港嗎?那旮說粵語,聽不明白。我就想干爐工。當時我有點急,拿魚竿照他后腦勺戳了一下,寸勁兒,一下子就躺地上了。沒見血,但是人擱地上抽抽,嘴里吐白沫,紅蟲兒似的,魚食兒,你知道吧?我探了探,感覺他沒氣兒了,也可能是我手凍僵了?

血無聲息地從李叔的鼻孔涌出,順著脖頸,地下暗河般蜿蜒,浸染了背心上“廿五”兩個字。我指了指鼻子。李叔低頭看了看,眼神渙散,戳著太陽穴,說,長了個瘤,橘子那么大,壓著中樞神經了,得開顱。我有錢,也有醫(yī)保。我把水遞給他,說,沖沖。李叔似乎很熱,擰開瓶蓋,當頭澆了下去,蒸汽盤旋在他頭頂。李叔說,想想還是算了。這兩年我老瞅見他,有時候自己喝酒,剛悶了,杯就滿了。一轉頭,他就坐我旁邊,戴個破頭盔,穿身埋了巴汰的勞保服,舉著酒瓶子,擱那兒瞎叨叨,說熱,感覺要化了。一開始我有點害怕,后來習慣了。再喝的時候,大不了也給他擺一副碗筷唄。他不喝酒,直勾勾盯著我。說自己冤枉,時間一到,所有人都得買斷,他自己也買斷,但總得給愿意干的人留點念想不是?他早就知道,但市里領導的決定,又能如何?他說他原諒我了,讓我逢年過節(jié),給他燒點紙錢。再有條件,就去看看他。其實我挺后悔,覺得他死了一了百了??蓮S長死了,還有部長,部長死了還有主任。

副廠長失蹤后,生死簿隨他而去,或許這玩意兒壓根兒沒存在過。工人們松下口氣,現(xiàn)實是自打年后就沒再開工資。積蓄耗光后,有人另辟副業(yè),釣魚、種菜甚至去北山上打兔子賣,無力開源的人只好去市場撿爛菜葉、火車撒落的煤渣,每天因為勢力范圍干得頭破血流。一時盜竊猖獗,保衛(wèi)科作為主力,默許這一切。先從值錢的下手,鋼材、鑄件、焦炭。下半年廠子徹底停產,倉庫里吃灰的勞保服、大頭鞋、防爆頭盔,甚至手套、目鏡一箱箱往家搬。當時全市的半大孩子,不論男女,腳上人均一雙不合腳的翻毛鋼頭鞋,包括我在內。打架神器,踢人巨疼。1998年夏天,鋼廠正式宣布破產,從上到下集體買斷,隨即是我媽的化纖廠漫長的改制。

我說,尸體呢?李叔說,開始想扔海里,那年大寒潮,海面都封上了。又想扔火車上,但當時過的車越來越少,又是年關。轉爐一年356天連軸轉,死了人都不帶停的。那天正好東子值班,我找他商量。我其實也沒說啥,就說,東子,回家過年吧,我頂你這班崗。我倆啥關系,不用說了吧?廠長賊瘦,跟袋料差不多,輕飄兒。當時咋形容呢,像熱油鍋里炸茄子,上邊水沒擦干凈,刺啦一聲,鋼水崩在我脖子上,我隱約覺得他掙扎了一下,還喊了一聲。我老夢見這一幕,嗷一嗓子把我吵醒了。

1996年除夕夜確實給我留下幾處記憶點。一是趙本山的小品《三鞭子》,講農村修路的事,臺詞經典:老少爺們兒搭把手,抬起頭,往前走!二是那年我第一次喝白酒。起因是我媽把雞冠子摘給我,但我從小就討厭吃任何與雞有關的東西。她說,小孩吃雞冠,長大當大官。當時我確實想當官,起碼校長級別,這樣上體育課絕對沒人敢扒我褲子,便強忍惡心吞下去。我媽心情愉悅,獨酌一盅老白干,用筷子頭蘸了給我咂摸。許是酒精作用,沒撐到《難忘今宵》,我就昏了。三是我媽、我、馬慕東頭回一起過年,這個習俗從那年起,一直維持到他去世,畢竟此前他都在廠里值班。大約零點,孩子們沖到院里放炮,朦朧中馬慕東的身影在門口徘徊,但我無法確定他剛進門還是準備走,我掙扎著爬起來,想去摸他的兜兒,把一切掏出來??裳燮ひ粔?,竟有千斤重。

李叔皮膚通紅,瀕臨燃點,臉上又濕又黏,分不清眼淚還是汗水。李叔說,后來我開始找那爐鋼,托了好多人。一直在廠里耗著,被偷走了不少。沒多久廠里停產,湊了5000噸。據說跟一批鋁材、鋼化玻璃被賣到這兒,最后蓋了這飯店。想想挺有意思,傳言真假也不重要了。

我說,還能行嗎?李叔扶著樹干,像剛睡醒的考拉。身后兩道短促的喇叭聲劃破夜空,一輛出租車緩緩停下,國產比亞迪。小金拉開車門,說,9號家庭,跟我回去吧。我本以為她會發(fā)脾氣,可她只是面露疲態(tài),說,平京飯店就這么吸引人嗎?我說,抱歉,實在不好意思。小金說,沒有關系。不過,你們是我見過走出去最遠的,也是最奇怪的。

小金拉開車門,我只好上車。但李叔仍望著那幢建筑。隔著窗子,聽不清李叔跟小金的談話。司機輕點喇叭,伸出頭與小金交涉,語氣有所爭執(zhí)。但我不確定,畢竟韓國電影里男女談戀愛說情話都跟干仗似的。李叔也上了車,我聞到一股腐爛橘子的味道。司機沒有掉頭,直勾勾躥出去。我說,回去嗎?小金嘆了口氣。

平京飯店地基打得很高,兩條車道盤桓延伸,如同兩條綿軟的胳膊,環(huán)抱通往正門的臺階,司機把車停在路邊抽煙。小金說,抓緊時間吧。仰視大樓,光色變幻,直插天宇,令夜空更低沉。小金想去攙扶李叔。我攔住她,說,讓他自己去吧。眼看李叔幾次摔倒在臺階上,又顫巍著支起來,喊,來了!來了!此時是北京時間凌晨,景觀燈一齊關閉,剎那間通體暗淡。我打開手機,用僅存的電,拍下《半島之夜》搖搖欲墜的結局:

色彩消退,萬籟寂滅,一切褪色為黑白默片。玻璃幕墻海浪般翻滾,層層疊加,像人體衰老松弛的皮膚,匯聚出泄露脆弱的紋飾。冰河解凍,驟然爆裂,億萬點渣滓折射出無數點月光,飛逝為蜿蜒飄忽的煙塵。骨片在千萬溫度炙烤下,迸發(fā)鋼的魂靈,鐵的意識,水般流淌,洶涌的熱量轉瞬吞噬一切。被掏空臟器的胸腹中,只余存空洞的夜矗立著。李叔從畫面中緩緩滑出,我一遍又一遍搜尋,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鏡頭里。

原載《特區(qū)文學》2023年第11期

本刊責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江的另一邊

郝? 瀚

那年夏天,我研究生畢業(yè),升學失敗,尚且無業(yè)。日子略顯困頓,籌備已久的盛大跨國畢業(yè)旅行潦草收場,改為環(huán)游東北,一是離家近,二是之前沒咋去過。一路火車北上,錦州、沈陽和旅大,在丹東口岸附近的江景公園,一落單兒大叔連比帶畫,托我給他跟斷橋照個相。同是天涯淪落人,簡單交談后得知大叔來自釜山,臨別時他問我,江的那邊有什么?

當時我不知怎樣回答,畢竟我的團次日才發(fā)。作為故事緣起,我的寫作常與空間的遷移以及地域性相聯(lián)系,可直到最近我才把目光從想象中的“異域”移開,對準家鄉(xiāng)島城。故鄉(xiāng)在行政區(qū)劃上屬河北,可從我家小區(qū)出發(fā),東二十里即是關外。種種原因導致近幾年我在家鄉(xiāng)生活的時間不斷增長,一種吊詭的空間體驗隨之發(fā)酵:我對自己長大的地方竟如此陌生,卻又對想象中的“東北”如此熟悉,畢竟“東北”已然是當下流行文化與大眾傳媒所形塑的傳說。

關于其他,小說仍假托老朋友“馬奇”之口,隱晦發(fā)難,細語密謀,不斷試探表達的容忍度,強忍住不將一切公之于眾。只是這次馬奇沒過度暴露他與“麗川”的私事,僅以普通“子一代”的視角,與其父輩共同拼湊出一則關于失意者們的舊事:無法擺脫的命運驅使下,他們的灰燼撐起“另一邊”那處流光溢彩卻空洞無骨的建筑。因我另一重身份存在,寫作過程帶有些悖論式的趣味。作為小說作者,我在想象層面上通過觀察與體認建構它;同時作為電影研究者,我將銀幕上的“東北”作為論文選題,在經驗層面上通過觀察與體認解構它。電影、現(xiàn)實與文學在文本內外錯綜復雜、似真亦幻的空間重疊令我如臨鏡城,在陣陣倒影的反射中目眩。

至此我大概明白了釜山大叔的問題,縱然再無機會回答他:“另一邊”并非地理學意義上的方位,那不是某處地方,而是任意之地,無論“東北”,抑或“島城”。

郝瀚,90后,秦皇島人,中國傳媒大學電影學碩士,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博士生。中短篇小說見《西湖》《朔方》《野草》等,聯(lián)合編劇《小事兒》入圍第四屆平遙國際電影展藏龍單元、第二十二屆烏迪內遠東國際電影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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