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引路

棋 王（節(jié)選）

阿 城

我的同學見話不投機，就岔開說：“呆子，這里沒有你的對手，走，和我們打牌去吧?！贝糇有σ恍?，說：“牌算什么，瞌睡著也能贏你們。”我旁邊兒的人說：“據(jù)說你下棋可以不吃飯？”我說：“人一迷上什么，吃飯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約能干出什么事兒的人，總免不了有這種傻事?！蓖跻簧胍幌耄謸u搖頭，說：“我可不是這樣?！闭f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發(fā)覺我和王一生之間，既開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經(jīng)驗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問。他總是問我與他認識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后的兩年是怎么混的。我大略地告訴他，可他又特別在一些細節(jié)上詳細地打聽，主要是關(guān)于吃。

我看他對吃很感興趣，就注意他吃的時候的樣子。列車上給我們這幾節(jié)知青車廂送飯時，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聽見前面大家拿吃飯用的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惡心。拿到飯后，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結(jié)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里。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zhuǎn)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兩只筷子吮凈，拿水把飯盒充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然后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幾。一粒干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地小聲跳著。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飯粒兒放進嘴里，腮上立刻顯出筋絡。我知道這種干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摳。終于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咽下去，喉結(jié)慢慢地移下來，眼睛里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我在火車上一直看他下棋，發(fā)現(xiàn)他同樣是精細的，但就有氣度得多。他常常在我們還根本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一盤吧?！庇械娜瞬环?，非要下完，總覺得被他那樣暗示死刑存些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對方，說：“非要聽‘將，有癮？”

（選自《上海文學》，有刪改）

賞析

這篇文章寫的是一個擅長下象棋的知青的故事。作者寫“棋呆子”王一生的呆，以及由這呆所體現(xiàn)出的一種特別的處世之道。王一生出生清貧，知道衣食是本，對物質(zhì)生活不奢求，不囿于其中，養(yǎng)成了一種崇尚實際、淡泊無爭的性情。在精神生活方面，沉迷象棋，“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他還從棋道當中悟出了為人之道。本選段是關(guān)于他吃東西、對待食物的片段。選文中形象具體的動作描寫，傳神地刻畫出一個珍愛糧食的貧家子弟形象。

技法借鑒

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既不能類型化，也不能概念化。所謂“不能類型化”，即王一生只能是王一生，而不能同時是阿Q，他必須有自己獨一無二區(qū)別于他人的性格特點；所謂“不能概念化”，即王一生是什么樣的人，絕不能由作者直接告訴讀者，而要依靠作者對于人物的各種描寫來揭示。這里我們重點談一談動作，老舍說：“只有描寫行動，人物才能立起來”，本選段中動作描寫的成功之處在于：

1.動作描寫為表達主題服務

典型的動作反映真實的現(xiàn)實。這篇小說沒有寫知青在農(nóng)村嚴酷現(xiàn)實中理想的破滅，也沒有寫知青回城后的迷茫和失落，而是寫了棋呆子王一生生活中的兩件事——吃飯和下棋。節(jié)選片段用了形象的動作描寫來刻畫王一生極“惡”的吃相，包括吃完飯之后的細節(jié)：“吃完以后，他把兩只筷子吮凈，拿水把飯盒充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一系列傳神的動作描寫表現(xiàn)出在困窘的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的他對饑餓的那種切身的體驗，因此他才會那樣小心又謹慎地對待食物。

2.動作描寫為刻畫人物服務

外化的動作刻畫真實的人物?！昂苄⌒牡貙⒆爝吇蛳掳蜕系娘埩汉蜏突▋河谜麄€兒食指抹進嘴里。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里。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zhuǎn)了上身找?！痹谶@里，作者用傳神妙筆寫出了王一生對待食物的虔誠與謹慎。“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的“抹”可謂傳神，抹得小心，抹得干凈?！榜R上一按，拈進嘴里”“雙腳不再移動，轉(zhuǎn)了上身找”，找到的及時處理，找不到的快速反應，這些細致入微的動作描寫都傳神地刻畫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面對食物的態(tài)度和表現(xiàn)。

我仿我秀

抓住一個夏天

賈婧宜

七月末，我踏上回姥姥家的路，火車窗外綠影層層疊疊，一明一滅地閃著我兒時的記憶，那叫囂不止的蟬鳴，伴著思念一直縈繞在我耳畔。

一下火車，一股熱浪便撲面而來，但我急切想擁抱姥姥的心情卻沒被撲滅半分，大跨步邁上出租車，緊緊揪著懷中的書包，扭頭貪婪地注視著路途中的一切，仿佛有什么沉睡的記憶在被喚醒：熟悉的叫賣聲、隨處可見的綠植、面帶微笑的人……直到我看到了那棟熟悉的建筑物，不大，外墻灰漆漆的，甚至有些干裂，顯得陳舊。旁邊的院子一眼望去盡是綠色，有些已經(jīng)結(jié)了果實，院子前站著一個老人，有些矮小的身材微駝著背，花白的頭發(fā)下掛著親切的笑容，那是……我的姥姥！跳下車，書包往后一甩，我不顧土路的坑洼，飛身跑去，緊緊地擁住姥姥。姥姥回擁住我，高興地說：“終于回來啦！”那一刻，我的夏天仿佛才開始。

姥姥家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去處，也沒有特別好玩的地方，但只要待在那里，我的心情就格外滿足。我常常纏著姥姥帶我去后院摘菜。我們祖孫二人一前一后轉(zhuǎn)到后院的小菜田，長條的黃瓜高高掛在架子上，青澀害羞的小西紅柿扎堆擠在一起，一排排的香菜像士兵列隊整齊劃一……光顧著欣賞眼前的詩畫田園，我沒注意腳下，結(jié)果一個趔趄向前撲倒。說時遲那時快，年近七旬的姥姥居然一個箭步?jīng)_到我身邊，伸出左手抓住我的左胳膊，右手扶在我的右邊腋下，硬生生扶住我，使我沒有倒下去。站定，驚魂未定，我笑著說：“姥姥您可真有力氣?！崩牙岩残α诵φf：“不是有力氣，是孩子連著老人的心?！边@時候我注意到姥姥滿是老繭的雙手。原來，姥姥的力氣就是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積攢起來的，這些老繭就是證明。接下來姥姥帶著我開始采摘蔬菜。她慢慢地蹲下身子，手指輕撫過西紅柿的葉片，像是在挑選，又像是在撫摸孩童，終于找到一個全熟的西紅柿。只見她手指略微用力一擰，一掐，一拔。她站起來，身體有些顫顫巍巍，但很快又穩(wěn)當下來。我看著她，終于清楚地意識到，我的姥姥，她已經(jīng)老了。

籃筐里綠油油的黃瓜和紅彤彤的西紅柿交織成了這個夏天的剪影，它們高聲呼喊著：抓住這個夏天！

【內(nèi)蒙古包頭市第三十三中學2022級】

點評

動作描寫是刻畫人物的有效手段。本文所抒發(fā)的祖孫情，所刻畫的人物形象，都是由準確而富有個性化的動作描寫表現(xiàn)出來的。如文中“快步踏上”“急急催促”“貪婪地盯著”“一躍下車”“飛身撲去”……一系列精準的動作描寫，呈現(xiàn)出一個“充滿思念”“迫不及待”的孩子形象，生動鮮活。關(guān)于姥姥的動作描寫同樣精彩、精準：如“一個箭步?jīng)_到身邊”“左手抓住我的左胳膊，右手扶在我的右邊腋下，硬生生扶住我”等動作描寫，刻畫出了“祖母愛”，是一個普通無私的長輩的真實寫照?！奥囟紫隆薄吧眢w有些顫顫巍巍”契合老人的年齡特點，這樣的動作描寫，使得老人的形象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