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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光裕的出版史料學思想述評

2023-12-29 08:20:56吳秀峰丁會欣
中國出版史研究 2023年4期
關鍵詞:出版學文獻學史料

吳秀峰 丁會欣

【摘要】著名編輯學家劉光裕不僅在編輯學領域貢獻卓著,而且在出版史研究方面同樣成果豐碩,尤其是提出應建立出版史料學的觀點。具體來說,首先是要以出版學觀點搜集史料,即專注于搜集書籍的生產與流通史料;其次是要以文獻學的方法整理史料,即按文獻學的要求對所搜集的史料進行考訂、甄別;最后是要以出版學的觀點解讀史料,即注重發(fā)掘史料在出版活動而非其他社會活動中的位置與作用,并闡釋其價值與意義,從而為出版史研究奠定堅實的史料基礎。劉光裕的出版史料研究思想與實踐經(jīng)驗,無論是對于出版史與出版學學科建設,還是對于相關問題的具體研究都具有啟發(fā)性,值得我們借鑒與學習。

【關鍵詞】劉光裕出版學出版史出版史料學

劉光裕是我國當代著名編輯學家,曾兩度主持《文史哲》編輯部工作,也是我國較早投入編輯學研究的學者之一,著有《編輯學論稿》《編輯學理論研究》等編輯學著作。關于他在編輯學領域的貢獻,目前學界已有一定認識。譬如,在《論劉光裕的編輯學研究和編輯學思想》一文中,姬建敏對劉光裕的編輯學研究和編輯學思想進行了詳細梳理和總結。

劉光裕在出版史研究領域同樣碩果累累,貢獻卓著,乃至姬建敏認為“相對于編輯史研究,劉光裕的出版史學研究貢獻更大一點,思考也更深入和成熟一些”。自1996年退休后,劉光裕開始全力以赴地進行中國古代出版史研究,以先秦與漢唐為主要研究對象,先后發(fā)表40余篇相關論文,并結集成《先秦兩漢出版史論》(齊魯書社2016年版)出版,該書被學界視為“是一部研究中國早期出版文化的力作”。在這些文章中,劉光裕界定了出版的概念,明確了中國出版史的研究對象、范圍和分期,尤其是提出應建立出版史料學,即以出版學觀點搜集史料,以文獻學方法整理史料,最后再以出版學觀點解讀史料,從而為出版史研究奠定堅實的史料基礎。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相比于編輯學,劉光裕的出版史料學思想目前尚未得到學界充分重視。鑒于此,本文擬對劉光裕出版史料學的研究觀點、研究方法與研究實踐加以梳理,以期對國內出版史研究有所借鑒。

一、強調出版史料搜集的學科維度

在2018年12月召開的第二屆華中學術傳播論壇上,范軍提到:“在中國出版史研究中,出版史學基本理論的研究是很不充分的……其學科的正規(guī)性、合法性還沒有得到確證?!边@就使得中國出版史研究常常陷入似是而非的境地。譬如,早在2000年,汪家熔就曾論及出版史研究亂象:“凡以‘中國出版史為題目的,厚薄不等,都未能脫其窠臼……這類叫作出版史的,將書和出版混淆成一件事,書和文字載體也被混淆為一件事,中文中的‘出版和英語中的publication被混淆為等值。”對于出版史的學科合法性問題,劉光裕從中國古代出版史的角度同樣有所意識。由于古代出版史與書籍出版史基本等同,而書籍自身的豐富性決定著我們可以基于諸多學科視角對其加以研究。這些研究書籍的學問統(tǒng)稱為書志學。劉光裕認為,相比于目錄學、版本學、校讎學、文獻學、書籍史、刻書史等學科,同屬于書志學的中國出版史是“從無到有的新興學科”,尚處于建設階段,還不成熟,容易在研究中成為其他學科的“變種、附庸或混合物”。

20世紀90年代中葉,劉光裕、章宏偉等學者策劃編纂《中國古代出版通史》,在此過程中,劉光裕深刻意識到出版史學科合法性、獨立性的喪失與資料的匱乏密切相關。其實,早在20世紀80年代,宋原放便已提出“史料搞不清楚,怎么搞出版史?中國出版史如何,一切要等搞清資料以后再說,要憑資料說話”,并且創(chuàng)辦《出版史料》一刊。劉光裕對此深以為然,在日后的回憶文章中他寫道:“當年宋原放先生將刊物名曰《出版史料》,我欽佩他的高明,因為研究中國出版史,資料搜集是第一位的事情?!币蚨?,《中國古代出版通史》的編纂工作可以說為他向學界正式提出出版史料問題提供了一個良好契機。于是,在《關于編纂中國古代出版通史情況匯報提綱》中,劉光裕認為應將史料視為出版史的基礎,“任何一門歷史科學,都是建立在自己獨特資料的基礎之上的。對出版史這門專史來說,它與眾不同的學科內容,是建立在有關出版的歷史資料基礎之上的”,并且指出出版史料搜集的問題所在:“當前現(xiàn)成的資料,基本上都屬于書籍史、版本目錄學、文獻學、印刷史等學科。出版史自己從未系統(tǒng)搜集整理過資料,所以至今尚不存在比較完整的出版史資料?!币虼?,他認為出版史需要搜集、整理與自身學科性質相應的史料,以保持學科獨立性:“在借鑒鄰近學科的優(yōu)秀成果時,為了避免成為別的學科的附庸,出版史必須堅持自己學科的對象與范圍,必須先把屬于自己的歷史資料搜集起來,加以整理。”

劉光裕提出,建立出版史料學,必須要做到用出版學而不是其他學科的觀點來搜集史料,并且要搜集全面、系統(tǒng)而不是片面的或零星的史料。之所以強調出版學的觀點,是因為只有依靠出版學的理論指導,我們才能清楚什么是出版史料,才能不與其他學科的史料所混淆。顧名思義,所謂出版學即是研究出版的學問。那么,我們首先就需要明確什么是出版。學界關于出版概念的界定歷來眾說紛紜,“已有的關于出版的定義不下百十種,有從出版流程角度,有從出版實業(yè)角度,有從出版技術角度,有從出版?zhèn)鞑ソ嵌?,不一而足”。劉光裕同樣十分注重出版概念的界定問題,因為“出版概念的不科學,足以在出版學、編輯學中造成一系列錯誤觀念和錯誤判斷”。

劉光裕對于出版概念的界定,最早大約可以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末。在1989年的《編輯史研究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劉光裕提出:“所謂出版,是指以社會傳播為目的,利用機械或其它方法對著作物進行復制?!边@里的“機械或其它方法”指的是雕版印刷術等出版技術。在此基礎上,他對出版的對象作出進一步的限定:“若抄一本書以閱讀或作他用,則不能叫做出版,這在現(xiàn)在是這樣,在古代也是這樣。”這和劉國鈞的觀點相似,即認為只有印刷書籍才是出版,“有了印刷術,然后圖書才可以說得上‘出版,才開始有出版業(yè)”,將抄本書籍與讀者傳寫排除在出版之外。

但是,劉光裕對此觀點的堅持并未持續(xù)多久,據(jù)他自己所說,在見到林穗芳對出版概念的定義后便改弦更張。林穗芳在1990年的《明確“出版”概念加強出版學研究》一文中以中外書刊與現(xiàn)代出版業(yè)為基礎對出版所下的定義,可概括為:“出版”就是“選擇作品復制發(fā)行”。于是,受林穗芳“出版概念要與世界接軌,不可另搞別人不懂的出版概念”觀點影響的劉光裕,在1996年的《關于出版概念》一文中也回顧了中外學界與著作權法對出版的定義,以及電子出版的影響,進而提出“在出版科學中,出版的含義是指包括編輯、復制、發(fā)行這三個基本環(huán)節(jié)的獨立而完整的過程”,并說明出版與印刷制作并不等同:“在出版學、編輯學的研究工作中,若把出版概念僅僅理解為印刷制作,難免鑄成大錯?!辟|言之,這時的劉光裕秉持的是國際上較為通行的“編輯、復制、發(fā)行”三要素說而又與林穗芳主張的“復制、發(fā)行”兩要素說不盡相同,為他后來將抄本與讀者傳寫納入中國古代出版史研究奠定基礎。

到了2008年的《中國出版史的對象、范圍與分期》一文,劉光裕對出版概念的界定已臻于成熟。他首先對“復制、發(fā)行”兩要素說與“編輯、復制、發(fā)行”三要素說進行學理上的辨析,認為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有無“編輯”一項,并且指出所謂編輯,是指作為出版工作一部分的編輯而非著作方式中的編輯。這也是他認為孔子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編輯家的重要依據(jù),因為孔子從事的“編纂”工作是著作活動而非出版活動。同時,鑒于古代出版史基本上是書籍出版史的事實,他借助林穂芳的觀點,對與出版概念直接相關的書籍概念加以說明,指出書籍具有可“流通”與可“向公眾傳播”的重要特征。基于此,劉光裕將出版定義為“以公眾傳播為宗旨,以作者為起點、讀者為終點的書籍傳播”。也就是說,劉光裕進一步將編輯、復制、發(fā)行等環(huán)節(jié)內化于書籍的公眾傳播過程中,既不與其矛盾,又避免不同概念之于出版研究的困擾,而“公眾傳播”也就此成為劃分出版與非出版界限,進而明確出版史及其史前史的標準。

由上述定義可判斷,出版學即為研究“書籍的公眾傳播”的學問。劉光裕進而提出,在出版學看來,出版史料應包含出版業(yè)與出版社會關系兩部分,且以出版業(yè)為主。所謂出版業(yè),就是書籍生產與書籍流通的結合。書籍生產包括作品、書籍材料與復制三要素。出版學意義上的書籍流通則是指書籍在社會上與公眾間的流通。這二者的結合是我們鑒別某一研究是否是出版史的依據(jù)。就此而言,“迄今書志學的內容,有作品版本、作品目錄、作品編纂、書籍形制等,總之都不涉及書籍流通,所以迄今書志學都不是出版史”。至于出版社會關系,即出版業(yè)的社會關系,也就是劉光裕在《中國出版史的對象、范圍與分期》一文中提到的影響、制約出版活動的社會環(huán)境,“……包括政治、人口、地理、交通等諸多要素,其中以文化、經(jīng)濟、技術這三方面因素最具經(jīng)常的重要意義”。

再進一步地看,出版業(yè)與出版社會關系具體可分為七個部分:“一,書籍生產(新作問世、舊書刊行以及策劃、編纂、校讎、復制等);二,書籍流通(方式與渠道、速度與廣度等);三,出版物(門類與品種、數(shù)量與質量等);四,出版機構;五,出版人物;六,有關社會影響出版的史料;七,有關出版影響社會的史料?!比绱艘粊?,出版史的史料搜集對象便十分清晰、明確,即“出版史要重視搜集書籍如何生產、如何流通的史料,要重視搜集書籍公眾傳播的史料”,至于著作本身的內容與成就,則不在出版史的考量范圍之內。

應當注意的是,雖然這里以出版學中的兩大要素——書籍的生產與流通——作為出版史料搜集的依據(jù)是頗有見地的,但是關于上文提到的另外一些學科概念仍有兩點需要說明:一是概念的定義問題,二是概念的適應范圍問題。從劉光裕的研究實踐來看,無論是書志學、校讎學,還是出版學,都主要是針對中國古代出版史來說的。但是,他并未在文章中對這幾個概念作進一步的解釋。譬如,劉光裕說“古代研究書籍的學問稱書志學”。實際上,“書志”一詞雖源于古代中國,但是書志學(Bibliography,又譯作目錄學)卻是一門興起于20世紀初的西方而又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經(jīng)由日本返銷中國的現(xiàn)代學問,其研究“是按照圖書的開本、字體、紙張、印刷、設計等材質形體要素考量、描述具體圖書”。正如沃爾特·格雷格(Walter Greg)所說:“書志學是將圖書作為物質對象、作為承載并傳達文學作品的物質載體加以研究?!睋Q言之,書志學關注的是圖書的物質性,其研究對象應為具體的、物質的印刷圖書。相對的,對寫本、抄本的研究在西方學術體系中屬于“寫本學”(Codicology)。當然,按照蘇杰的說法,“中國學者大多傾向于將寫本與印本囊括在‘版本這一概念中,不強調兩者間的區(qū)分”,劉光裕的研究遵循的大約也是這一路徑。盡管如此,在未對書志學這一西學概念和應用范圍加以本土化闡釋的情況下,將書志學定義為囊括所有書籍,尤其是中國古代書籍研究的學問還是稍顯欠妥。

關于另外一個概念校讎學,劉光裕將其與版本學、目錄學并列,應當是將其理解為??敝畬W。實則,將校讎與??钡韧皇切W嚨奈淖謱W意義,指校對文字,以正謬誤,還文獻以本來面目。因此,王欣夫在《文獻學講義》中認為校讎又稱???,而“校勘不過是正文字罷了”。然而,校讎學除“正文字”外,還有“第篇章”“求書、校書之外,兼及類書、藏書”“明系統(tǒng),精類例”等另外幾種含義。譬如,程千帆認為校讎學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名詞”,是研究書籍的學問,在內容體系上應當包括版本學、目錄學、??睂W與典藏學四部分。與之相似,張舜徽在《廣校讎略》中認為“目錄版本??苯孕W囍隆薄;驗楸芷缌x,當代學者如項楚、杜澤遜等在論及專門的校書工作時,也多用??倍儆眯W?,且大都認為校讎學涵蓋典籍研究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遠比作為古籍整理工作之一的??备鼜碗s。因此,將校讎與校勘等同雖然在字面意義上可行,但在稱校讎為“學”時,其學科范圍應當指的是包含??痹趦鹊膹V義的治書之學。如果沿襲這一觀點,那么相比現(xiàn)代的、西方的書志學,傳統(tǒng)的、中國的校讎學其實更加接近劉光裕對總領性的中國古代治書之學概念的期待,也更能證明這些治書之學中沒有專門針對書籍生產與流通的研究。

以上情況意味著我們不能將劉光裕的出版學思想直接挪移至現(xiàn)代出版史研究。譬如,劉光裕所謂屬于書志學的書籍史,更加接近于版本目錄學的傳統(tǒng)書史研究,與由法國年鑒學派發(fā)起的西方新書籍史(Lhistoire du livre)研究并不等同。后者雖說大多是運用社會史與文化史的研究方法來“借書說事”,“其目的不在出版現(xiàn)象本身,而在出版現(xiàn)象之外”,但是客觀上仍涉及書籍的生產與流通即出版學的問題,并不盡如劉光裕所說“都不涉及書籍流通”,“都不是出版史”,中外出版學界對此已有一定討論。也就是說,對于劉光裕所說各類相鄰學科與出版史的關系,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辨析并加以明確,在對出版史學科邊界進行規(guī)約的同時,厘清其與相鄰學科的交叉關系,以及由此形成的學科理論與研究對象的關系問題。

二、明確出版史料整理的學術方法

學界一般認為,史料的搜集與整理并不是單純的技術性工作,不是對史料的簡單羅列與堆砌,而是一種學術行為,帶有研究性質。劉光裕認為,史料的搜集需要基于出版學的視角,而史料的整理則應使用文獻學的方法:“搜集資料的工作,必須包括整理資料。整理資料的步驟,大體是先按文獻學要求,對資料一一加以考訂,予以甄別。”

在討論何謂“文獻學要求”之前,我們首先要明確什么是文獻學。從嚴格的詞源意義上來說,“文獻”一詞在《論語·八佾》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中的固有詞匯,而文獻學則源于現(xiàn)代中國,通常認為始見于1920年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全祖望亦私淑宗羲,言‘文獻學者宗焉?!逼浜?,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提出“明清之交各大師,大率都重視史學——或廣義的史學,即文獻學”,將文獻學上升到與史學等同的學科高度,可見其研究范圍之廣、內容之多。根據(jù)張舜徽在《中國文獻學》中的解釋,在沒有文獻學的中國古代,“凡是有關整理、編纂、注釋古典文獻的工作,都由校讎學家擔負了起來”。而古代校讎學家的文獻研究給予我們的啟示是:“對那些保存下來了的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的圖書、資料(包括甲骨、金石、竹簡、帛書),進行整理、編纂、注釋工作,使雜亂的資料條理化、系統(tǒng)化,古奧的文字通俗化、明朗化;并且進一步去粗存精,去偽存真,條別源流,替研究工作者們提供方便,節(jié)省時間,在研究、整理歷史文獻方面,作出有益的貢獻,這是文獻學的基本要求和任務。”由是觀之,我們可將文獻學定義為整理、編纂、注釋文獻的學問。

古典文獻學功底深厚的劉光裕,對以上文獻學的歷史、內涵、基本要求與任務自是熟悉的。在他看來,出版史料整理的“文獻學要求”,具體就是對搜集得來的原始資料進行“訓釋字句、識別錯訛、鑒定真?zhèn)巍⒖甲C年代等文獻學基礎工作”。也就是說,他將文獻學看作為出版史料研究提供基礎保障與技術支持的手段。在《先秦兩漢出版史論》所錄文章中,這類基礎工作俯首可見。譬如,在學界評價頗高的《簡論官書三特征——不準公眾傳播、作者不署名、書無定本》一文中,劉光裕通過認識官書三特征來討論如何對先秦古書進行辨?zhèn)蔚膯栴}。

偽書在中國古代是較為常見的,根據(jù)近人張心澂在《偽書通考》中的統(tǒng)計,中國古代的偽書計有經(jīng)部73部,史部93部,子部317部,集部129部。偽書的出現(xiàn)可上溯到戰(zhàn)國時期,正如清人龔自珍在《家塾策問二》中所說:“偽書不獨后世有之也,戰(zhàn)國時人,依托三皇五帝矣,或依托周初矣。”與偽書相對應的是疑古辨?zhèn)?。作為古典文獻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辨?zhèn)蚊劝l(fā)于戰(zhàn)國,經(jīng)由兩漢、魏晉發(fā)展而至唐宋時大盛,在明清時期取得較大發(fā)展與重要成就,到了近代則受到梁啟超、顧頡剛、呂思勉等學者推動,可謂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完善的學術體系。

然而,古書辨?zhèn)我泊嬖跀U大化與極端化的傾向:“自宋以來,學者疑古,首在辨古書之偽,其成效昭著,為人所共見。但是他們的辨?zhèn)?,每每議論紛紜,難于折衷,并且擴大化,以至如梁氏所說偽書極多,漢以前古書幾乎無不可疑,所謂‘東周以前無史的觀點于是產生?!痹趧⒐庠?磥恚惹毓艜谋?zhèn)喂ぷ魍瑯哟嬗忻黠@缺憾。在《簡論官書三特征——不準公眾傳播、作者不署名、書無定本》一文中,劉光裕提到《周髀》《九章》《爾雅》《本草》《內經(jīng)》等先秦古書之所以被視為“偽書”,與“被作者”現(xiàn)象有很大關聯(lián)。具體來說,受興起于夏商周三代的官書制度影響,先秦時期的書籍由官方作者撰寫,既不能公眾傳播,作者也一概不在作品上署名。而到了漢代,時人因為崇拜創(chuàng)業(yè)始祖等因素,便給真實的先秦古書按上了一個不真實的作者,篡改了作品的著作權,并在書中添加了漢代元素,使得后人誤認為先秦古書是漢代學者偽造的。真實情況是,先秦古書作為官書,在正式公之于眾之前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并不是一時一人之作,沒有定本,很大程度上是疇官代代相傳、修訂的產物。譬如,20世紀以來天文史學者與文獻學者一致認為,《周髀》的形成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的歷史。因此,劉光裕提出先秦古書雖需辨?zhèn)?,但首先必須客觀認識官書三特征的歷史事實,強調古典學術名著與史官文化的聯(lián)系,進而打破古書辨?zhèn)握哧P于先秦古書作者僅有一人的偏見,認清漢代以來“被作者”的騙局,從而恢復先秦古書的本來面目,以此反對歷史虛無主義。

這種基于文獻學對先秦古書進行辨?zhèn)蔚目剂?,不禁讓人想到李學勤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走出疑古時代”的口號,也與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相呼應。其實,并不是說“古”不能“疑”,而是說“疑”應建立在史料基礎上。更進一步地說,無論是“信古”“疑古”,還是“釋古”,都應將史料作為基礎。而除考古實證之外,文獻學也是讓史料變得堅實、可靠的重要方法。

除能為宏觀的史學研究奠定基礎外,文獻學工作還有助于我們在處理文本細節(jié)時避免出現(xiàn)常識性錯誤。對此,劉光裕列舉了幾個出版史研究中的常見案例來加以證明。譬如,揚雄《法言·吾子》中的“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要諸仲尼,說鈴也”一句經(jīng)常被解釋為書商博學,即書商不僅愛好孔子儒家之書,也愛好儒家以外的書籍。劉光裕將此句還原至《法言》的原文語境,借助晉人李軌關于“書肆”為“賣書于市,不能釋義”與“說鈴”為“鈴以喻小聲,猶小說不合大雅”的說法,視“書肆”“說鈴”為比喻,認為此句意思大致是“好讀書而不折衷于孔子,就像賣書于市而不懂書中意思的書商;好發(fā)議論而不折衷于孔子,就像鈴鐺之小聲而不合乎大雅之音”。也就是說,通過訓釋詞句,我們發(fā)現(xiàn)這句話的本義指讀書與論見應以孔子為標準,與書商并無關聯(lián)。

再比如,自明末藏書家胡震亨的“元徽之序白樂天集已有市井模勒賃賣之說”開始,出版史研究者常將元稹《白氏長慶集序》中的“揚越間多作書模勒樂天及予雜詩,賣于市肆之中也”解釋為“揚越間”書商雕印《白氏長慶集》。劉光裕認為,研究者的這一解釋是將研究對象中的“雜詩”置換為《白氏長慶集》。然而,劉光裕通過對史料進行年代考證發(fā)現(xiàn),《白氏長慶集》在白居易生前共有三個本子先后問世,其中元稹作序本為初本。顯然,在元稹作序之前,《白氏長慶集》尚不存在,書商自然不可能對其進行雕印。另外,“雜詩”通常指“雜律詩”,是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所列的自己的四類詩作之一。這一名詞在唐代不算常見,與《白氏長慶集》更不等同,不能對其加以代替。

在劉光??磥恚@樣類似的案例說明出版史領域的問題,“首先是對待史料缺乏起碼的嚴肅態(tài)度,經(jīng)常笑話百出”。在此情況下,經(jīng)過考訂甄別后的史料之于文本闡釋的佐證作用得以彰顯。劉光裕總結道:“我只想說明,搜集得來的原始資料,必須先做文獻學要求的基礎工作,不能怕麻煩,要舍得下功夫?!?/p>

三、建構出版史料闡釋的理論視角

在史料學研究中,史料建設工作與史學研究一樣,除了指搜集、整理史料,還帶有闡釋性。換言之,史料不僅可以作為文本闡釋的證據(jù)來源,其自身價值與意義也值得挖掘。這就要求研究者具有反思、批判史料的能力,能夠使其更好地為歷史研究服務:“不根據(jù)史料,不闡釋史料,史學研究也就無從進行?!穼W的程式或者方法根本上就在于解釋史料?!迸c此同時,這種闡釋性也意味著我們在重視史料的同時并不秉承“唯史料論”的態(tài)度,而是堅持從問題導向與學科意識出發(fā),對史料的價值與意義進行考量,讓史料為史學問題服務。

具體到出版史料學中,這種考量就是在對原始資料進行文獻學工作后還要“從出版學角度詮釋這些資料”,進而研究出版史中的相關問題:“比如,造紙術怎樣發(fā)明的?印刷術發(fā)明于何時?抄本何時普及又如何流通?印刷術經(jīng)過怎樣過程再應用到書籍出版上?歷代究竟有多少出版物?出版機構、出版家的出版思想及其歷史演變如何?出版技術如何進步及其對出版業(yè)的影響?歷代官府的出版方針對出版業(yè)影響如何?古代出版過程中編輯是怎樣工作的?歷代出版物的流通渠道與流通方式如何,等等?!蹦敲?,何謂從出版學角度詮釋史料,在具體研究中又該如何實踐?劉光裕以自己對《論衡》的流通史料以及“洛陽紙貴”現(xiàn)象的解讀為例來加以說明。

一方面,劉光裕認為,當今出版史雖然注重對王充名著《論衡》的研究,但所講都是唯物論、反儒學等《論衡》的思想內容和評價,都不涉及《論衡》在全國的傳播。鑒于此,他所關注的正是《論衡》文獻資料中的流通史料。對于《論衡》因蔡邕與王朗將書從會稽帶至中原傳播,并深受士人歡迎這一史實,劉光裕認為出版史可以從四個方面加以解讀:其一,《論衡》從會稽流入中原并在中原的傳播依靠讀者傳寫而非書商;其二,《論衡》在全國范圍內名聲大噪依靠的是文人推介與評論而非書商;其三,《論衡》在中原傳布并對社會與玄學興起產生重要影響,是公眾傳播促進書籍發(fā)揮作用的典型例證;其四,據(jù)蔡邕回洛陽后以“數(shù)卷”置于“帳中隱處”推斷,從會稽帶回洛陽的《論衡》可能是紙抄本,由此可知紙抄本對擴大書籍傳播的巨大作用。簡言之,劉光裕對于《論衡》流通史料的出版學闡釋,著重強調的是讀者傳寫而非書商在書籍公眾傳播中的作用,以及紙抄本對擴大書籍傳播的作用,從而彌補學界在解讀蔡邕、王朗傳播《論衡》之事時所缺失的出版史視角:“凡讀王充本傳,都知道蔡邕、王朗這些事,今天的王充研究也常談這些事。這些重要的流通資料,出版史為何視而不見?講《論衡》思想價值本是思想史的任務,出版史何必越俎代庖?究其原因,我看主要是不知道出版史的基本內容是什么?不知道出版史的核心價值是什么?”

另一方面,針對由西晉時期左思《三都賦》引起的“洛陽紙貴”現(xiàn)象,劉光裕提出了一個目錄學與編纂學無法回答的出版學問題:為什么是“紙貴”而不是“書貴”?若是“書貴”,那么書商就必定參與《三都賦》的問世事宜。事實上,是洛陽“豪貴之家”紛紛買紙抄寫《三都賦》,導致紙張供不應求,引發(fā)“紙貴”現(xiàn)象。從出版學角度來說,這一史實說明洛陽書肆并不出售《三都賦》,書商也未參與《三都賦》的出版活動。作者左思是通過自己而非書商將作品定稿后公之于眾,讀者則是依靠傳寫而非在書肆購買來獲得此書。因此,“洛陽紙貴”是一個出版現(xiàn)象。

為證明這一現(xiàn)象的普遍性,劉光裕遍覽漢唐時期的出版史料,并未發(fā)現(xiàn)作者將作品交由書商代為公之于眾的事例,相對的則是多由作者(或親友)自己將作品定稿并公之于眾,讀者傳寫引發(fā)“紙貴”的案例更是不計其數(shù)。有鑒于此,劉光裕得出“洛陽紙貴”在漢唐出版史上具有代表性且具有典型意義的結論。這也促使他在后續(xù)的出版史研究中重新思考書商的作用,并且開始重視讀者傳寫,關注二者間此消彼長的關系。更進一步地說,這種以讀者傳寫為書籍流通主要方式的出版形式,與古羅馬書商雅典庫斯(Atticus)設立大規(guī)模作坊、雇用抄書工人以生產書籍并進行發(fā)行的情形不盡相同,顯示出漢唐時期出版的獨特性,體現(xiàn)了漢唐出版史在世界出版史上的重要地位。對此,劉光裕不禁感慨道:“西方出版史的經(jīng)驗要學習,但不可照搬,它警示我要結合中國古代的國情,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憋@然,劉光裕在此是將中國古代出版置于世界出版發(fā)展史考察,從而凸顯中國古代出版的獨特性。有學者提出要“進一步提升中國的出版史研究水平,應積極引介國外出版史研究成果,廣泛參與國際學術交流,在研究中引入全球視野,從比較的角度提出問題、思考問題”,劉光裕的出版史研究正是其立足本土、放眼全球的學術視野的重要體現(xiàn)。

與漢唐時期讀者傳寫有關的是傭書活動。所謂傭書,就是“替他人抄寫復制書籍而獲取一定傭金的活動”。當今出版史認為從漢至唐的傭書大都以書商為雇主,是書商活動的一部分,陳靜將其推斷邏輯總結為“自漢至唐書籍貿易逐漸繁榮,書肆較多,所以,書商一定會雇傭書人來復制書籍”。但是,劉光裕認為持此觀點者可能并不熟悉古代經(jīng)濟史,“至少未讀過《史記·平準書》,因而不知道漢武帝推行重農抑商,特別是行‘市籍制以后,中國職業(yè)商人已經(jīng)淪為主流社會以外的邊緣群體這個歷史事實”。在漢代以后尊士賤商的社會觀念下,這一歷史事實意味著商人很難在作為士階層的作者與讀者中間發(fā)揮媒介作用,而身處士階層的傭書人也不會聽命于社會地位遠低于自己的商人。根據(jù)《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隋書》等史書,以及《華林遍略》等類書的記載,傭書者的雇主從漢初的官府,到魏晉南北朝時的高官、貴族,直至隋唐因雕版印刷術的出現(xiàn)而逐漸流失,商人的確不曾在其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因而,劉光裕認為部分研究者沒有將出版業(yè)與出版社會關系很好地結合,對出版史料的解讀不夠嚴謹、客觀:“在具體使用這些傭書資料時,一不考查傭書者的社會身份,二不考查傭書的雇主是誰,完全憑猜想,憑想當然?!蓖瑫r,借用闡釋學來考察,這一案例也是強制闡釋的一種典型表現(xiàn),即“偷換對象,變幻話語,借文本之名,闡本己之意,且將此意強加于文本,宣稱文本即為此意”。

這樣來看,所謂以出版學觀點解讀史料,就是注重發(fā)掘史料在出版活動而非其他社會活動中的位置與作用,并闡釋其價值與意義,為建構出版學學科體系服務。這也正是出版史研究的任務與意義所在:“史學范式下的出版理論研究不僅需要研究者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挖掘新的史料、書寫新的歷史圖景,更需要在史料基礎上深度思考,開拓新的研究路徑,并通過歷史經(jīng)驗的考察,對出版基礎理論和方法不斷進行新的建構和補充。”

四、結語

同樣是在2018年的華中學術傳播論壇上,范軍說道:“前些年,接受吳道弘先生的建議,劉光裕先生寫了一篇關于出版史料學(側重談古代)的文章,似乎學界重視還不夠?!闭\哉是言。出版史作為出版學中的基礎學科,其諸多研究理論和方法與實踐緊密相連。劉光裕的出版史料學思想正是源于他數(shù)十年的研究實踐經(jīng)驗,反之也為實踐提供理論指導。無論是他寬宏的學術視野、尊重事實的學術態(tài)度、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學術方法,還是他在研究實踐中對出版學學科獨立性、研究系統(tǒng)性與資料全面性的強調,都對出版史研究尤其是中國古代出版史研究有所啟示,值得我們學習與借鑒。

〔作者吳秀峰,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2020級博士生;丁會欣,上海體育學院期刊中心編輯,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2018級博士生〕

A Review of Liu Guangyus Thoughts on the Study of Publishing History MaterialsWu Xiufeng & Ding Huixin

Abstract:Liu Guangyu, a famous editor, did not only mak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in the field of editing, but also made fruitful achievements in the study of the publishing history, especially by putting forward the idea that a science of materials of publishing history should be established. To be specific, first,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should be collected based on the view of publishing studies, which means to focus on collecting historical materials of the production and circulation of books. Second,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should be sorted out using the methods of philology, that is, to assess and revise the materials according to the requirements of philology. Finally, the materials should be interpreted based on the view of publishing studies, that is, to explore the position and function of the materials in publishing activities rather than other social activities, and to explain their value and significance, so as to lay a solid foundation for the study of publishing history. Liu Guangyus thoughts on the study of publishing history materials, and his practical experience are enlightening for both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discipline of publishing history and publishing studies, and specific researches on relevant issues and thus have great referential value.

Keywords:Liu Guangyu, publishing studies, publishing history, the study of publishing history materia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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