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森 楊露
【摘要】周紹明的《書籍的社會史》致力于從社會史的角度解讀書籍流通,通過對宋代至清中葉書籍的生產(chǎn)、流通以及借此建構起來的社會網(wǎng)絡進行細致考察,認為在十六世紀以后中國的書籍市場才趨于繁榮,并伴隨著書籍獲取與分享的行為實踐,一種特殊的“知識共同體”出現(xiàn)了。由于研究所用樣本數(shù)量和比例上的局限性,導致書中部分立論仍有推敲余地,但順延其理路進而思考下去,卻可以為我們帶來很多新的思考,如以書籍為中心構建起來的文化階層,以及歷史中書籍在不同階層間的流動等問題。
【關鍵詞】書籍流通閱讀分享知識共同體
書籍作為知識的重要載體,在文化傳播和形塑中承擔了重要的媒介作用,對于民族特性、社會思潮都有著不可替代的影響。近年來,伴隨著社會文化史研究的興起,專門的書籍史研究逐漸為人關注,并有成為一個獨立研究領域的趨勢,除了研究對象和方法愈加明晰之外,還有更多學者開始對相關概念進行反思和界定,書籍史作為專門史研究的自覺性愈發(fā)顯著。周紹明(Joseph P. McDermott),著名漢學家,于當?shù)貢r間2022年10月30去世。在其研究生涯中,始終著力于從社會史、經(jīng)濟史層面展開中國研究,擅長將具體的歷史現(xiàn)象置于宏闊的社會情境中進行分析,《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即為其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之一,也是書籍史研究不可繞開的典范之作。
一、書籍史的全景式描繪:生產(chǎn)、流通與群體生成
中國古代書籍生產(chǎn)的問題,以往較少有學者關注,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材料不足,而本書作者以西方學者獨特的研究視角切入,利用以往中國學者不大重視的材料,較為詳盡地描述了書籍的印刷工藝流程。
一是刻本書籍印刷成本。由于相關文獻記載的缺乏以及現(xiàn)實情況的復雜性,這一直以來都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周紹明通過19世紀初英國人米憐的記述,得出了在明中后期技術成熟之后印刷成本才較為低廉的結論。二是雕版與活字兩種印刷方式的對比。由于中西語言構造的差異,西方只需要準備足夠字母字模,便可以采用活字印刷術進行快速高效的排印出版,而漢字雕刻起來更為復雜,字符集也非常龐大,需預備大量字模,且字模的存儲和取用都導致其勢必要花費更多時間和經(jīng)濟成本,這些特點都從根本上限制了中國活字印刷的發(fā)展,使得雕版印刷成為中國古代書籍出版的主流。
此外,超脫于傳統(tǒng)版本學研究者將刻工視作鑒定古籍版本的單一用途,周氏從其較為擅長的社會學分析方法切入,對刻工組織、分工、社會地位等作了較為詳盡的描述,并對其以及作者、抄書匠、刷印匠、裝訂工、書商、讀者、藏書家等諸多身份群體在書籍生產(chǎn)中的社會角色予以闡釋,視角獨特新穎,對中國書籍的生產(chǎn)進行了全景式的描繪。
關于中國古代書籍市場的變化,井上進先生的《中國出版文化史》已經(jīng)有所注意,認為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標志著印本時代啟幕,并討論了明代市場中抄本與印本所占份額的問題。周紹明在本書中進一步回應了印本何時取代手抄本這個重大議題。通過對書籍目錄及現(xiàn)存實物的考察,他發(fā)現(xiàn)無論是藏書數(shù)量激增、印本取代抄本,還是獲取書籍明顯更為容易,這些變化都發(fā)生在16世紀左右。若將這一時期印刷的書籍種類與思想界心學的興起相聯(lián)系,可以推斷:一種要求更多樣化的精神需求,推動了社會思想關注點的擴展,產(chǎn)生了對某些書籍的巨大需求,并最終反映到印刷上來。而雕版印刷技術的成熟,使其相較于活字印刷與手抄本,生產(chǎn)成本更為低廉,從而以價格優(yōu)勢不斷占據(jù)書籍市場中的份額,借此構建出一個社會思潮推動刻本革命的內(nèi)在邏輯進路。
不過,即使印本已開始在書籍世界中占據(jù)多數(shù),但手抄本的地位仍不容忽視。中國的雕版印刷方式?jīng)Q定了一副板片(一般在幾百張左右)只能印刷一部書,考慮到成本、存儲等問題,出版者不得不將目光放在更有市場需求的書籍中。而受眾較少的書籍,還是需要依賴手抄本傳播。因而作者特別提到,盡管印本時代已經(jīng)來臨,但手抄本仍作為一種重要的文獻生產(chǎn)方式,仍舊保持著傳統(tǒng)的活力。因此,手抄本在中國書籍世界中的作用和影響,可能比我們所想象的要持續(xù)得更久、滲透得更深。
在討論了上述問題之后,周紹明將視野進一步延展,不再局限于對書籍本身的探索,而是通過剖析士人群體中書籍與知識的流通,將筆調(diào)轉到了“知識共同體”的問題上。具體的操作則是將書籍作為一種象征符號,以江南、士人兩個觀察對象為中心,從社會史、文化史的視角解讀書籍(包括寫本、印本)在中國古代士人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
古代中國常見的書籍獲取途徑有哪些?目前可以知道的有贈予、購買和借閱等,但每種方式都有著自身的局限性。雖然書籍作為一種禮物在士人群體中得以通過贈予傳播,不過可想而知,這種流通只能局限在小范圍內(nèi)。而明中后期書籍出版熱潮的出現(xiàn),雖然使得書籍市場中除傳統(tǒng)的醫(yī)書、時文、通俗文學之外,還出現(xiàn)部分書籍以滿足知識階層更高層次的文化需求,但數(shù)量仍舊很少,很難使購買書籍成為一種普遍性選擇。在藏書借閱方面,通過對比阿拉伯與西歐文化下的書籍史,周紹明認為中國儒家文化塑造的藏書模式制度較為單一,政府藏書機構一般服務于官員或生員(即后備官員),因此導致官方藏書在士人群體內(nèi)部的書籍共享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微乎其微,而私人藏書家又很少將其藏書向社會公開??傊?,通過對明中后期時期書籍獲取途徑的分析,可以看到盡管此時書籍市場已經(jīng)十分繁榮,但就士人群體而言,其需求仍很難得到滿足,書籍獲取途徑依舊十分受限。
為應對這種情況,士人們采取了各種方法,如定期的共享行為,甚至成立專門的團體,以促進書籍的流通。在這一過程中,士人與非士人、文人與非文人之間,以書籍為紐帶聚集、交流,乃至以共同的關注點和思想方式進一步形成概念化的群體,即“知識共同體”。而這一知識共享團體也在不斷演進,將其對知識的推崇延及書籍本身甚至紙張等物質(zhì)形態(tài)(如“敬惜字紙”的習俗),抑或簡單的識字能力,而與文字關系較為密切的群體如寫工、刻工、出版者等,文化地位也隨之升高而受到普遍的禮遇與敬重。作者借助這一社會史視域下的考察,向我們說明了書籍如何塑造社會結構與思想。
二、書籍、社會與文化:研究取向與材料使用
在對本書展開評論之前,首先讓我們回到主題本身——書籍的社會史,重新審視一番這項議題探討的必要性。出版活動作為人類思想交流與互動的知識平臺,作者借此將其知識與思想流向社會,讀者通過閱讀以及直接或間接的反饋與作者(并不一定是其所讀文本的作者)互動,并跨越了空間與時間兩個維度,形成人類思想的交流循環(huán)。通過研究書籍的社會史,無疑有助于了解整體性社會文化的生成與演變,揭示歷史發(fā)展和文化演進的細節(jié),而這或許也是書籍史研究走向深入的必由之路。
中國傳統(tǒng)的印刷史研究更多關注書籍外在形態(tài)的研究,對書籍之外的社會與群體探討則較少,因而如果僅就上述學術意義來說,其實推進較為有限。本書視角較為宏通,從社會學意義上對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及其所涉群體作出分析與探討,彌補了學界相關研究的不足,且生發(fā)出很多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比如,周紹明在書中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歷史研究的理論預設,即國家與社會二元對立的關系,而是以江南地區(qū)的士人群體為主要研究對象,闡釋國家與社會如何在同一時段同一地域,建構、生成甚至共享一種文化。縱觀中國歷史,中央國家與地方社會一直處于互動之中,而這一過程又體現(xiàn)為膠著且復雜的態(tài)勢,通過對藏書文化以及知識共同體的剖析,可以觀察到國家、社會以及其他因素如何作用于群體及其內(nèi)部文化,促發(fā)其生成、整合以及異變。從這一點來說,本書的探討無疑極大地提升了書籍史研究的意義。
同時這種新的研究取向,即穿越物質(zhì)層面的書籍,析理各類社會群體以出版為中心而構建出的復雜脈絡,也同樣值得學者借鑒。而作者及譯者以流暢、優(yōu)美的語言風格,將湮沒在歷史塵埃中的諸多細節(jié)一一勾勒整合,呈現(xiàn)出一幅具體形象的歷史畫面,又使得本書的讀者不拘于專業(yè)研究領域。正如彭小瑜先生所說,“學者不應該回避歷史研究的現(xiàn)實關懷”,歷史研究也必須要在現(xiàn)實發(fā)聲,將成果展示給更多人,從這一點看,其潛在的影響和價值可能更大。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在探討印本取代抄本的問題時,選擇了以現(xiàn)存古籍作為探討的主要對象,這一研究方法可能會影響其結論的準確性。因為現(xiàn)存情況并不能完全反映出原先書籍的發(fā)行量,甚至可能與事實有很大差別。古代書籍的保存有非常強的選擇性,由于文本性質(zhì)不同,人們的重視程度也有差別,因此其留傳下來的概率也不一樣。如作者提到明代時建陽書籍產(chǎn)量很高,應遠超過同時期的官刻本與私刻本,但實際上其現(xiàn)今的存世量反而相較后二者為少。又如據(jù)當時文獻記載,小說、蒙學等普及讀物以及作者言及的歷書、小報等文獻,遠高過傳統(tǒng)儒家文獻的發(fā)行量。但據(jù)現(xiàn)存情況來看,反而是儒家經(jīng)典,特別是發(fā)行量較少的、質(zhì)量較高的印本書籍保存下來的更多,宋元時期刻印的一些明顯更為暢銷的底層民眾讀物如話本等更是近乎絕跡(這也側面反映出“藏書家”群體在書籍保存中的作用,而在“藏書家”未能作為獨立的社會角色廣泛出現(xiàn)之前,大多書籍都難逃佚散的命運)。因此如果利用現(xiàn)存古籍研究古代社會,有一個問題需特別關注,即清以前的古籍更多反映的是藏書家對書籍的選擇和偏好,而非當時書籍世界的實際圖景。
三、書籍為中心的文化分層
周紹明在論述書籍的流通過程時,特別關注的一個群體是私人藏書家。從書中表述來看,私人藏書家的崛起和延續(xù),背后似乎反映了知識與載體之間界限的模糊。由于文字或者知識背后所代表的文化解釋權、政治權力、聲望地位等,使其載體即書籍、紙張作為一種實物存在,也被人為地“神化”(如敬惜字紙的習俗、惜字會的出現(xiàn)等),大規(guī)模私人藏書家的出現(xiàn)正是這一現(xiàn)象發(fā)展至成熟階段的體現(xiàn)。
若是沿此進一步思考,一方面,憑借對載體即書籍的生產(chǎn)參與、購買占有包括再生產(chǎn),是否可以獲得與擁有知識幾可比擬的權力和地位,進身于所謂的“知識共同體”中,如明代私人藏書家項元汴、刻書家黃省曾、徽州地區(qū)的仇姓和黃姓刻工,以及清代的名刻工劉文奎、劉文楷等,憑借其對書籍的占有或者生產(chǎn)參與,與當時的著名文人間都存在密切往來。那么,書籍是否成為財富擁有者與知識擁有者之間溝通交流的一個紐帶,我們是否可以借此審視中國古代的儒商交流與認同,如富人憑借財富廣蓄圖書,借此獲得知識分子認同,士人也可趁機獲得閱讀機會。而士人與商人兩群體間借助書籍為聯(lián)結點,甚至可以滿足其更深層次的互動需求,比如以書籍這一象征文化與雅致的物品,來間接輸送和接收利益。實際上,明代“書帕本”的出現(xiàn)及演變或許正是這種方式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
另一方面,“藏書家”作為一種身份符號,獨立于儒、商階層劃分模式之外,成為二者的共同名片,而且二者往往以此為中介在后輩實現(xiàn)身份轉換。通過聚焦這一群體內(nèi)部及其與外界的互動,可能會對“知識共同體”有更深入的把握和認識。比如,“知識共同體”借助對知識文化及其載體的占有,成為一種特定的文化階層。按照馬克斯·韋伯的分層理論,藏書作為一種有意義的主觀行動,對于部分人而言,是一種展示和消費的高貴方式,這樣的意義選擇,結合其他類似行為,最終引導產(chǎn)生文化的分層領域。而文化分層,至少在部分社會學家眼中,是社會分層的基石,甚至超越了經(jīng)濟和政治分層,因此書籍對社會分層的意義也不容忽視。
值得一提的是,21世紀的今天,很多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還傾向于根據(jù)人們在信仰意義上的“可敬性”——多大程度上達到了那些殘留著的新教倫理規(guī)范——來判斷其地位。這一特性與作者在書中所引錢近仁的案例很相像,錢同樣是因其對儒家文化及其物質(zhì)載體的尊敬程度而為“知識共同體”所接受和認同。而在藏書家內(nèi)部,也可以看到這種分層的存在。如清人洪亮吉曾將藏書家分為考訂家、校讎家、收藏家、賞鑒家和掠販家五等,并為后來很多人引用??梢钥闯鲈谄涔餐w之內(nèi),又有細微的分層,而且很明顯的是以知識、文化的擁有程度所做出的區(qū)分。那么,藏書家群體的產(chǎn)生和其內(nèi)部的認同與分層,又是否可以視作社會學意義上文化等級的一種延伸?
此外,本書中提到16世紀前后中國書籍市場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從“寫本時代”進入“印本時代”,隨之帶來書籍數(shù)量的增加,并隱性地導致了知識文化的普及和社會思想的變遷。但關于這一變化為何發(fā)生,作者著墨并不多。而通過對16世紀后書籍市場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份額占比較大的,正如作者所說,是應試時文和市民文學。那么,是否可能存在這么一條線索: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科舉制的成熟,催生出一個占有相當數(shù)量的生員群體,伴隨著群體數(shù)量的增多,部分難以在科舉——官僚這條道路上繼續(xù)下去的人,開始轉向其他職業(yè),間接地將文化擴散至更為廣泛的平民階層,而推進了普遍意義上社會識字率的提高,而對書籍數(shù)量和內(nèi)容平民化的需求又進一步推動了技術的進步,導致了明后期書籍出版業(yè)的極大繁榮。
同時,如果將書籍與社會階層的關系置于長時段范圍進行考察,又會發(fā)現(xiàn)印刷術的發(fā)明與運用在社會階層之間,存在一種由下至上,再由上至下的趨勢,這一現(xiàn)象頗耐人尋味。一般認為,印刷術首先應用于唐后期的下層宗教文本中(早期印刷品中最為常見的就是用來祈福的陀羅尼經(jīng)咒),繼而被引入并運用于上層的儒家經(jīng)典。至于明代,伴隨著印刷技術的進步,社會上的書籍數(shù)量有了極大提升,印刷術又承擔了將儒家文化傳播至下層民眾的角色。可以發(fā)現(xiàn),印刷技術作為文化權力的一種象征符號,在社會各階層間的互動過程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我們觀照到這一歷史脈絡,重新審視中國的書籍史、印刷史,可能會有更多有意義的發(fā)現(xiàn)。
〔作者楊森,南京大學文學院古典文獻學專業(yè)2021級博士研究生;楊露,南京大學文學院戲劇與影視學2021級博士研究生〕
How Books Influence Society: Review of? A Social History of the Chinese Book: Books and Literati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Yang Sen & Yang Lu
Abstract:Joseph P. McDermotts A Social History of the Chinese Book is dedicated to interpreting the circulation of book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history. Through a detailed examination of the production and circulation of books from Song Dynasty to midQing Dynasty and the social networks constructed through them, he argues that it was only after the sixteenth century that the book market in China tended to prosperous, and along with the behavioral practice of acquiring and sharing books, a special kind of “knowledge community” emerged. Due to the limitations of the sample size and proportion of the study, some of the arguments in this book are still open to speculation, but the further consideration of its rationale can bring us many new thoughts, such as the cultural stratification built up by books and the flow of books among different strata in history.
Keywords:book circulation, reading sharing, knowledge commu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