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海
常言道,詩無達詁。如何欣賞詩歌,也并無一定之規(guī)。而其大要,正如陶淵明所說的,“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奇者賞之,疑者析之。近來重讀《飲馬長城窟行》,頗覺其中“枯桑”“鯉魚”之意,前人之解,仍有可議之處。
《飲馬長城窟行》是一首傳統(tǒng)的思婦之詩: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jiào)在他鄉(xiāng)。他鄉(xiāng)各異縣,展轉(zhuǎn)不可見。枯桑知天風(fēng),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蛷倪h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上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文選》卷二七)
前八句為一段,寫閨中少婦的春思,因思成夢,醒后惘然情狀。情極真,一氣直下,如盤走珠,是極流麗之筆?!冻o·招隱士》說:“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在古典詩歌的語境中,常用春草興起念遠之情,“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也是如此。細密如絲的春草,沿著河岸綿延不絕,觸動了閨中人綿綿不絕的相思。春草隨著河水、沿著河岸的道路,延伸到那遙不可及的遠方;相思也如同春草,將要綠遍天涯。這里的“遠道”,既指遠方的道路,也包括遠行在外之人。從“綿綿思遠道”,到“遠道不可思”,從修辭來說是頂針格,是順接,采用了歌謠的修辭方法。就句意來說,從“綿綿思遠道”到“宿昔夢見之”,因思成夢,是遞進。從“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xiāng)”到“他鄉(xiāng)各異縣,展轉(zhuǎn)不可見”,仍是頂針格。就句法而言,則是倒敘:先說夢里相見醒來暌隔,接下來才補充遠人輾轉(zhuǎn)在外之情狀?!八l(xiāng)”兩句,寫客子漂泊他鄉(xiāng)之苦,也透著思婦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相思之情。
“枯?!彼木錇榈诙?,起興的景物也由春草而變?yōu)榭萆?,見出時序的推移,抒情的節(jié)奏也隨之變化?!翱萆V祜L(fēng),海水知天寒”兩句,歷來解釋不同。如《文選》李善注:
枯桑無枝,尚知天風(fēng);海水廣大,尚知天寒;君子行役,豈不離風(fēng)寒之患乎?
首先要指出的是,李善“枯桑無枝”的說法是不符合常識的。秋冬樹葉凋零,枝干猶在,所以今人余冠英的注,就改成了“枯桑雖然無葉”(《樂府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32頁)。這種錯誤的發(fā)生,也并非偶然,因為在古典詩歌的語境中,樹木之“枝”諧音知己之“知”,所以在創(chuàng)作中,常以草木之有“枝”來興起人之有“知”(有情),如《詩·檜風(fēng)·隰有萇楚》“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以及《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萇楚之“(有)枝”與“無知”,與枯桑之“無枝”與“(有)知”,何其相類!而且在典籍中,也確實有以“無枝”來形容樹木的,例如《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記載在歐絲之野東,有三桑木“長百仞,無枝”,又《海內(nèi)經(jīng)》記載在九丘有建木“百仞無枝”。枚乘《七發(fā)》也說:“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彼^“無枝”,主要是為了突出樹木高大,百尺、百仞之上,總還是要分出枝條來的。何況詩歌中的比興,用以起興者,都是日常生活中習(xí)見的事物。所以,李善犯了一個想當(dāng)然的錯誤。那么這兩句是說思婦還是征夫呢?李善認為,是用枯桑知風(fēng)、海水知寒,來興起征夫的風(fēng)寒之苦。這樣解,“風(fēng)寒”兩個字落到了實處,但在海水、枯桑為主語的兩句中,硬加入征夫寒苦的意思,讓原本自然平順的句子,在理解上變得這樣的曲折,不無增字解經(jīng)之嫌。通篇都是思婦之辭,突然插入征夫所遭受的風(fēng)寒之苦,章法上多少有些突兀。清人何焯應(yīng)該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對李善注做了一些改變:
桑常經(jīng)風(fēng),雖枯猶知之;水常經(jīng)寒,到海猶知之。若新少年不通人情,各自媚悅于君子,誰為我言離思之苦乎?(《義門讀書記》卷四七,中華書局,1987,920頁)
何焯認為這兩句,是以枯桑、海水能知自然之風(fēng)寒,來興起思婦的“離思之苦”。換句話說,就是以自然之風(fēng)寒來比喻思婦在現(xiàn)實中的遭際,而不是指游子實際所遭之風(fēng)寒。這也可以說是對李善之說的一個修正。西晉詩人張華《情詩》“巢居知風(fēng)寒,穴處識陰雨”兩句,即從此二句脫化而出,以蟲鳥對風(fēng)雨的感知來興起夫婦離別后的相思之苦(“不曾遠別離,安知慕儔侶”)。西晉去漢未遠,故能深得古辭之本心。
另一個影響較大的注解,是《五臣注文選》李周翰注:
枯桑無枝葉則不知天風(fēng),海水不凝凍則不知天寒,喻婦人在家不知夫之消息也。
相比李善注,意思完全相反。但更加牽強了。這個注解有三點值得注意:(一)重點放在“枯?!焙汀昂K钡奈镄陨?。(二)解“知”為“不知”“豈知”,也就是將這兩句作反問句。(三)認為這兩句是說思婦不知道征夫的消息。先看第(一)點,到底枯桑知不知天風(fēng)呢?我們不妨來看詩人怎么說:
草榮識節(jié)和,木衰知風(fēng)厲。(陶淵明《桃花源詩》)
送別枯桑下,凋葉落半空。我行懵道遠,爾獨知天風(fēng)。(李白《魯城北郭曲腰桑下送張子還嵩陽》)
可見,所謂枯桑知天風(fēng),并不像李周翰理解的那樣—葉子掉光了,桑樹就感覺不到天風(fēng);而是正好相反—桑樹的葉子在大風(fēng)中落了個干凈,正是它感知天風(fēng)的明證。《古八變歌》“枯桑鳴中林”,王維《送陸員外》“陰風(fēng)悲枯桑”,孟郊《苦寒吟》“北風(fēng)叫枯桑”,都是將枯桑悲鳴與天風(fēng)相聯(lián)系。海水又是否知道天寒呢?我們再看古人的詩:
被空眠數(shù)覺,寒重夜風(fēng)吹。羅帷非海水,那得度前知。(蕭綱《雜詠詩》)
天寒海水慣相知,空床明月不相宜。(江總《姬人怨》)
可見,海水不但知天寒,還能夠提前(即“度前”,六朝人常用)知道天寒的消息。既然枯桑早知天風(fēng),海水早知天寒,那么(二)(三)條的解釋也就不攻自破了。紀(jì)昀(字文達)、余冠英等注家意識到了這一點,對李周翰注做了這樣的完善:
紀(jì)文達曰:枯桑似不知天風(fēng),海水似不知天寒。然葉雖不落,而未嘗不為風(fēng)搖,水雖不冰,而未嘗不受寒侵。比己之甘苦自知,煢煢無告。入門二句則言同事之各為身謀不相顧也。(轉(zhuǎn)引自徐仁甫《古詩別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81頁)
余冠英《樂府詩選》:枯桑雖然無葉,對于風(fēng)不會感不到,海水雖然不結(jié)冰,對于冷也不會感不到。那在遠方的人,縱然感情淡薄,也不至于不知道我的孤凄、我的想念啊。
紀(jì)昀以“甘苦自知,煢煢無告”八字概括思婦所處之情境,可謂能得詩人之心。相較而言,余冠英之解不免隔膜,他錯誤地認為“枯桑”兩句興起的是遠人之“知”思婦,章法突兀不說,以枯桑無葉、海水不凍對應(yīng)遠人情感的單薄,以天風(fēng)、海水對應(yīng)思婦的孤凄和想念,不免比附的痕跡,顯得有些生硬。
這樣看來,還是李光地(別號榕村)、吳景旭兩家之解較勝:
李榕村曰:惟樹知風(fēng),惟水知寒,喻己有情,人莫之知,各自為媚而已。(轉(zhuǎn)引自徐仁甫《古詩別解》)
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二四:枯桑自知天風(fēng),海水自知天寒,以喻婦之自苦自知,而他家入門自愛,誰相為問訊乎?(陳衛(wèi)平、徐杰點校本,京華出版社,1998,217頁)
“自苦自知”,即“甘苦自知”。二說深諳詩之比興,故能抉發(fā)其神理。要之,從“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到“枯桑知天風(fēng),海水知天寒”,兩處都是觸物起興,但景色已經(jīng)從“青青河邊草”這樣生意勃發(fā)的春景轉(zhuǎn)入蕭條的冬季,可見自從春日分別之后,直到冬天,丈夫始終音信全無。在“春與秋其代序”(《離騷》)的時光流轉(zhuǎn)中,思婦的容顏也如同桑樹一樣,經(jīng)歷了從“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到“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詩·衛(wèi)風(fēng)·氓》)的盛衰之變,而她的內(nèi)心,正如那被寒風(fēng)席卷的海水一樣,越發(fā)地苦澀。然而此刻看上去,掉光了葉子的枯桑和永不凍結(jié)的海水,似乎已經(jīng)對外界的風(fēng)寒無動于衷了。正如經(jīng)歷了長久離別的思婦,似乎也習(xí)慣了相思煎熬,外人或許覺得她已不以之為苦了?!叭腴T各自媚,誰肯相為言”,是說別人家縱使有人回來,也都各愛自己的所歡,誰愿意將良人的旅況告訴我呢?正所謂“目見他家之團聚,彌形一己之孤獨,此其思之所以綿綿也”(王文濡《古詩評注讀本》卷上)。這四句寫人情之冷暖自知,可說是神來之筆。沒有怨,只是平靜地體認和陳述,反而格外令人動容。
正是在這樣哀哀無告的困苦中,忽然有客帶來了遠人的消息,其喜當(dāng)如何呢?“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边€記得第一次讀到時大吃一驚的心情:把書信藏在魚腹中,這是真的嗎?尺素上的信,應(yīng)該是以筆墨寫就。從魚肚子里拿出來,不僅容易濡濕,而且濕淋淋的一股腥臭。再說,路途遙遠,魚應(yīng)該早已腐爛了??墒牵拼⑨尅段倪x》的呂向卻很認真地告訴我們,這是真的:
《文選》呂向注:相思之甚,精誠感通,若夢寐之間,似有所使自天所來者,遺我雙鯉魚。鯉魚者,深隱之物,不令漏泄之意耳。令家童殺而開之,中遂得夫書也。
據(jù)《史記·陳涉世家》,陳勝、吳廣在稱王之前,為了威服眾人,故意假托鬼神,為魚書、狐鳴之事。所謂魚書,即先將“陳勝王”三字丹書于帛上,再將此帛書“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梢娨贼~傳書之事,本出于造作,不料呂向竟以為實!而且如果真的有鯉魚傳書之事,為何是兩條呢?難道是信太長的緣故?不然的話,又如何解釋書入魚腹而無損于魚體,還要家童再殺而開之,才能取出書信?說不通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所以注者只好來一句“精誠感通,若夢寐之間,似有所使自天所來者”,天上的使者來傳信,自有一番神通,于是問題也就不成其為問題了。這樣的疑問,自然非我所獨有。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較早的質(zhì)疑,來自明代的顧元慶和楊慎:
顧元慶《夷白齋詩話》:“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濒~腹中安得有書?古人以喻隱密也,魚,沉潛之物,故云。(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796頁)
楊慎《升庵詩話》卷一三“雙鯉”條:古樂府詩:“尺素如殘雪,結(jié)成雙鯉魚。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書。”據(jù)此詩,古人尺素結(jié)為鯉魚形即緘也,非如今人用蠟?!段倪x》:“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即此事也。下云烹魚得書,亦譬況之言耳,非真烹也。五臣及劉履謂古人多于魚腹寄書,引陳涉罩魚倡禍?zhǔn)伦C之,何異癡人說夢邪?。ā稓v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901頁)
二說都揚棄了呂向的魚腹藏書之說,楊慎直斥為癡人說夢。兩人的年代相近,難以判定先后,或正表明呂向之說在當(dāng)時已被普遍地揚棄。楊慎根據(jù)古樂府(其實是唐代女詩人李季蘭《結(jié)素魚貽人》詩),解雙鯉魚為“古人尺素結(jié)為鯉魚形”,也就是用打結(jié)的方式將信封緘(不像后世用蠟,或今天用膠水),由此得出“烹魚得書,譬況之言”的結(jié)論,是合乎情理的推論,可說是一個很大的進步。明清之際的吳景旭直接沿用了楊慎之說,但未標(biāo)明出處:
五臣《注》:“相思感通,夢寐之間,若有使來遺者?!庇衷疲骸懊彝瘹⒍_之,中遂得書?!辈恢四讼胂笾~,借枯桑海水,以喻他鄉(xiāng)異縣,字字神境。若說殺魚,無乃病騃。按,漢時書札相遺,或以絹素結(jié)成雙鯉之形,即緘也。非如今人用蠟。唐李氏季蘭《結(jié)素魚貽人》云:“尺素如殘雪,結(jié)為雙鯉魚。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書?!鄙w其遺制。(《歷代詩話》卷二四)
吳景旭《歷代詩話》在解詩時,常引述他人之說,所以應(yīng)該不是有意掠美。一個可能的解釋,是自明人注意到李季蘭《結(jié)素魚貽人》一詩之后,以雙鯉魚為“以絹素結(jié)成雙鯉之形”就成為當(dāng)時一種普遍的認識,楊慎也并非此說的首創(chuàng)者,或許更接近事實的真相。
那么,是否楊慎之說就是確定的事實呢?也很難定論,畢竟李季蘭是唐代人,距離漢代也近千年。近人黃節(jié)就反對楊慎之說,認為烹魚得書只是用典:
《詩·檜風(fēng)》:“誰能亨魚?溉之釜鬵。誰將西歸?懷之好音?!迸媵~得書,古辭借以為喻。注者或言魚腹中有書,或言漢時書札以絹素結(jié)成雙鯉,或言魚沉潛之物,以喻隱秘:皆望文生義,未窺詩意所出。(《漢魏樂府風(fēng)箋》卷四,中華書局,2008,50頁)
黃節(jié)所引《檜風(fēng)·匪風(fēng)》中這四句,孔穎達疏云:“誰能亨魚者乎?有能亨魚者,我則溉滌而與之釜鬵以興;誰能西歸輔周治民者乎?有能輔周治民者,我則歸之以周舊政令之好音?!保ā睹娬x》卷七,十三經(jīng)注疏本,114頁)老子說“治大國若亨(烹)小鮮”,小鮮就是小魚,所以詩人用烹魚之事興起治國之事。這里當(dāng)然與《小序》所謂“思周道”無關(guān)。但古人用典,很多時候只是用其字面。顯然,黃節(jié)認為“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用的就是“誰能烹魚”“懷之好音”的字面。這樣說,好像也有他的道理?!讹嬹R長城窟行》雖說是樂府舊題,“青青河邊草”這一首,或認作古辭,或以為蔡邕所作,一直沒有定論。但無論誰是作者,大約總屬于漢代的士大夫階層。而漢代《詩經(jīng)》立于學(xué)官,讀書人是很熟悉的,故漢樂府中化用《詩經(jīng)》處也不少。
然而,如果我們翻開現(xiàn)在一般的選本,又會發(fā)現(xiàn)第四種解釋,即將“雙鯉魚”作為信函的代稱。此說的首創(chuàng)者應(yīng)該是聞一多:
雙鯉魚,藏書之函也,其物以兩木板為之,一底一蓋,刻線三道,鑿方孔一,線所以通繩,孔所以受封泥。(詳傅振倫《簡策說》,載《考古》第六期。)此或刻為魚形,一孔以當(dāng)魚目,一底一蓋,分之則為二魚,故曰雙鯉魚也?!魞号膈庺~,解繩開函也。(《樂府詩箋》,《聞一多全集·楚辭編 樂府詩編》,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757頁)
發(fā)函取書,要將合在一起的兩塊魚形板分開,如同將鯉魚剖開一樣。說得生動一點,就成了“呼兒烹鯉魚”。尺素書,就是書信。此說其實是受到楊慎說的啟發(fā)。今天大部分的選本,如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北京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等,都采用此說。它的好處是結(jié)合了實物,給人以切實可感的想象。
上面是圍繞“雙鯉魚”的一些討論。“雙鯉魚”究竟是否實指魚呢,還是一種指代?我傾向于后者。如果是后者,那究竟是書函(聞一多說),還是封緘(楊慎說)呢?我們看六朝時人說到書札:
有朋西南來,投我用木李。并有一札書,行止風(fēng)云起??鄯馀麜?,書札意何有?前言節(jié)所愛,后言別離久。(蕭統(tǒng)《飲馬長城窟行(一題擬青青河畔草)》)
故人倘書札,黎陽土足封。(庾信《任洛州酬薛文學(xué)見贈別詩》)
前一首,“披書札”之前,先要“扣封”,這里的“封”是名詞,指的是封泥。據(jù)《中國文物考古辭典》“封泥”條,指的是古代封緘簡牘并加蓋印章的泥塊,也稱泥封。封泥產(chǎn)生于春秋末年,是隨著璽印的出現(xiàn)而出現(xiàn)的,盛行于秦漢魏晉,至唐以后消失(參遼寧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93,297頁)?!袄桕柗狻奔从美桕柍霎a(chǎn)的青泥封書,事載《東觀漢記》卷九《鄧訓(xùn)傳》。又《隴右記》:“武都紫水有泥,其色亦紫而粘,貢之用封璽書,故詔誥有紫泥之美?!保ā短接[》卷七四引)所以后世用紫泥封代指詔書。相較于鯉魚形的木函、將尺素打成鯉魚形結(jié),我更傾向于認為所謂“雙鯉魚”所指為泥封上的鯉魚形印記,畢竟后者更常見。雖然也是一種猜測,但似乎要更近情理一些。據(jù)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古肖形印盛行于兩漢,其樣式,“有的兩面,一面刻姓名或吉利語,一面刻圖像,如漢代李賢私印,一面刻李賢,另一面刻虎。……還有一種刻麟、鹿、羊、雙魚的吉祥通用印”(三聯(lián)書店,2018,115頁)。其中著名的像“日利”雙魚印,所刻正為雙鯉魚。“日利”兩旁為雙魚,鯉即利之假借,魚即馀之假借,取有馀之意??梢娫跐h代,不僅有雙魚印,而且有雙鯉魚印。當(dāng)然,這仍是一種假說。
繞了一個圈,我們重新回到詩歌的本文上來?!翱蛷摹彼木?,是說客人帶了一封信給思婦,封信的青泥上鈐著雙鯉魚形的印,其中應(yīng)該也寄托了夫妻雙飛比目的婉孌情誼。接此信札,小心地打開捺了雙魚印的封泥,懷著激動的心情,長跪而讀,也見出一種鄭重?!伴L跪”兩句節(jié)奏舒緩,內(nèi)里實包含一種迫切的期待。這八句的內(nèi)容,與《古詩十九首》“孟冬寒氣至”中“客從遠方來”四句的內(nèi)容大體相類,但有繁簡之別: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上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古詩十九首》)
前面相思煎熬,所以兩句一轉(zhuǎn),聲調(diào)急促搖曳。到了“客從遠方來”六句,因遠客帶來書信,心情為之一松,情調(diào)亦變?yōu)槭婢?。讀信之后,又轉(zhuǎn)為激越,無一字之怨,而怨已深矣。雖然只睹文字,而聲情如見。這是樂府詩獨有的魅力!
有人認為“客從遠方來”以下八句都是虛寫,像呂向所說,是思婦意中事。因為如果精誠所至,思婦所盼,是良人的早早歸來,書信只是不得已求其次,何況還是要她“長相憶”(也就是仍不能回來)的書信呢!這樣說也有一定的道理,但總覺得太造奇了,就藝術(shù)效果而言,反而有一種“過奇則凡”之感。而樂府詩的奇,多是凡中見奇,比如這一首寫思婦之情,短短二十句中,敘事有數(shù)層轉(zhuǎn)折,富于戲劇性:因思成夢到跌回現(xiàn)實,是一轉(zhuǎn);再敘其相思之苦,到遠人送信,是又一轉(zhuǎn);從得信之喜到披讀之失望,再一轉(zhuǎn)—可謂愈出愈奇,讀之卻渾然不覺,此所謂以情動人,大巧若拙。這種漢樂府獨有的渾樸,是后世文人擬樂府藝術(shù)很難企及的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