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旻
(安徽理工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安徽 淮南 232001)
《淮南子》一書向來號稱難讀,文字重沓雜亂,文意斷續(xù)晦澀,又有自相抵牾、前后矛盾的情況,從古到今聚訟不斷,難以厘清。張雙棣《淮南子校釋》、何寧《淮南子集釋》、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于大成《淮南子校釋》是當前比較流行的幾種《淮南子》注釋本,分別收羅有許多前人關(guān)于《淮南子》文本錯亂現(xiàn)象的零散注釋,但由于是隨文作注,缺少集中的整理與分類,也沒有能夠主動從語法、文法或邏輯的角度作進一步的分析。通過對今本《淮南子》上下文句間的語法、文法聯(lián)系或邏輯關(guān)系作仔細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至少存在以下6種類型的文本錯亂現(xiàn)象。為方便作文本對照,本文引用的《淮南子》原文段落,均以“篇名+編號”予以標記,文字、標點以中華書局1998年版何寧《淮南子集釋》為準,重點對照的文字使用粗體加以強調(diào)。
之前已有學者指出《淮南子》存在大量重文復義的現(xiàn)象,例如,明顧起元《淮南鴻烈解輯略原敘》稱《淮南子》“時乎復,時乎雜”[1]1508,明汪明際《淮南子刪評序》稱《淮南子》“一篇之中,每有駁雜,又有重復”[1]1518。這種文句重復的現(xiàn)象,有時涉及的篇幅規(guī)模相當大。例如《原道》開篇闡述“道”的性質(zhì)和作用:
【原道 1】夫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流泉浡,沖而徐盈;混混汩汩,濁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橫之而彌于四海,施之無窮而無所朝夕。舒之幎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約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剛。橫四維而含陰陽,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纖而微。山以之高,淵以之深,獸以之走,鳥以之飛,日月以之明,星歴以之行,麟以之遊,鳳以之翔。
之后相隔約150字,又有一大段類似的闡述:
【原道 2】夫太上之道,生萬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蚑行喙息,蠉飛蝡動,待而後生,莫之知德,待之後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譽,用而敗者不能非。收聚畜積而不加富,布施稟授而不益貧。旋縣而不可究,纖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墮之而不下,益之而不衆(zhòng),損之而不寡,斲之而不薄,殺之而不殘,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淺。忽兮怳兮,不可爲象兮;怳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應無形兮;遂兮洞兮,不虛動兮;與剛?cè)峋硎尜?與陰陽俯仰兮。
仔細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上兩段文字的主體內(nèi)容是類似的,都是在闡述“道”的性質(zhì)和作用,只是具體的文字有所不同?!驹?2】“生萬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也就是【原道 1】的“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道 2】“旋縣而不可究,纖微而不可勤”,也就是【原道 1】的“甚淖而滒,甚纖而微”;【原道 2】“與剛?cè)峋硎尜狻?也就是【原道 1】的“舒之幎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柔而能剛”。
如果再把視角放大一些,還可以發(fā)現(xiàn),與【原道 1】【原道 2】相連的兩段文字,也表現(xiàn)出互相重復的情況。與【原道 1】相連的一段文字如下:
【原道 3】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於中央,神與化遊,以撫四方。是故能天運地滯,輪轉(zhuǎn)而無廢,水流而不止,與萬物終始。風與雲(yún)蒸,事無不應;雷聲雨降,並應無窮;鬼出電入,龍興鸞集,鈞旋轂轉(zhuǎn),周而復帀。
這一段闡述“泰古二皇”“得道之柄”所達成的效果。而與【原道 2】相連的一段文字也是相似的:
【原道 4】昔者,馮夷、大丙之御也,乘雲(yún)車,入雲(yún)蜺,遊微霧,鶩怳忽,歴遠彌高以極往,經(jīng)霜雪而無跡,照日光而無景。扶搖抮抱羊角而上,經(jīng)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末世之御,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利錣,不能與之爭先。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爲葢,以地爲輿,四時爲馬,陰陽爲御,乘雲(yún)陵霄,與造化者俱??v志舒節(jié),以馳大區(qū),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爲鞭策,雷以爲車輪。上游於霄雿之野,下出於無垠之門。劉覽偏照,復守以全。經(jīng)營四隅,還反於樞。故以天爲葢,則無不覆也;以地爲輿,則無不載也;四時爲馬,則無不使也;陰陽爲御,則無不備也。是故疾而不搖,遠而不勞,四支不動,聰明不損,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何也?執(zhí)道要之柄而遊于無窮之地。
【原道 4】“乘雲(yún)車,入雲(yún)蜺”,也就是【原道 3】“天運地滯”;【原道 4】“與造化者俱”,也就是【原道 3】“與萬物終始”;【原道 4】“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爲鞭策,雷以爲車輪”,也就是【原道 3】“風與雲(yún)蒸,事無不應;雷聲雨降,並應無窮”;【原道 4】“劉覽偏照,復守以全;經(jīng)營四隅,還反於樞”,也就是【原道 3】“鈞旋轂轉(zhuǎn),周而復帀”;【原道 4】“執(zhí)道要之柄”,也就是【原道 3】“得道之柄”。
除了上述文字在同一篇內(nèi)互相重復的情況之外,【原道 3】又與《精神》中的一段文字相關(guān):
【精神 1】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澒?jié)鼬櫠?莫知其門。有二神混生,經(jīng)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於是乃別爲陰陽,離爲八極,剛?cè)嵯喑?萬物乃形,煩氣爲蟲,精氣爲人。
【精神 1】中的“二神”,也就是【原道 3】中的“二皇”;【精神 1】“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也就是【原道 3】“風與雲(yún)蒸,事無不應;雷聲雨降,並應無窮”。
【原道 4】又與《覽冥》中的兩段文字相關(guān):
【覽冥 1】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車攝轡,馬爲整齊而斂諧,投足調(diào)均,勞逸若一,心怡氣和,體便輕畢,安勞樂進,馳騖若滅,左右若鞭,周旋若環(huán),世皆以爲巧,然未見其貴者也。若夫鉗且、大丙之御,除轡銜,去鞭棄策,車莫動而自舉,馬莫使而自走也,日行月動,星燿而玄運,電奔而鬼騰,進退屈伸,不見朕垠,故不招指,不咄叱,過歸雁于碣石,軼鶤雞于姑餘,騁若飛,騖若絕,縱矢躡風,追猋歸忽;朝發(fā)榑桑,日入落棠,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也。非慮思之察,手爪之巧也,嗜欲形於胷中,而精神踰於六馬,此以弗御御之者也。
【覽冥 2】夫鉗且、大丙不施轡銜,而以善御聞於天下。
【覽冥 1】“王良、造父之御”,也就是【原道 4】“末世之御”;【覽冥 1】【覽冥 2】“鉗且、大丙之御”也就是【原道 4】“馮夷、大丙之御”。兩段文字都是拿人世間最高級別的“御”與神人之“御”作對照,突出神人之“御”的奇妙。【覽冥 1】的論述結(jié)論是“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也”,強調(diào)的是“無用之用”;【原道 4】的論述結(jié)論是“執(zhí)道要之柄而遊于無窮之地”,而“執(zhí)道要之柄”就可以做到“疾而不搖,遠而不勞,四支不動,聰明不損”,其實也就是“無用之用”。所以【覽冥 1】與【原道 4】的主體內(nèi)容也是重復的。
類似的大段文字主體內(nèi)容重復的情況,在今本《淮南子》中還有很多,例如《要略》中“夫作為書論者”一段與“凡屬書者”一段就是如此,具體分析參見鄒旻論文《試論今本〈淮南子〉中同時存在“屬書”和“書論”兩種文本——兼論〈鴻烈〉為〈淮南內(nèi)〉“書論”之名》[2]51-56。這種論述內(nèi)容主體前后大量重復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造成了論述思路的混亂,給讀者閱讀帶來了障礙,無法用修辭或文法來解釋。其中關(guān)鍵細節(jié)的不同,例如【原道 3】“二皇”【原道 4】作“馮夷、大丙”,又提示了其作者可能并非一人。結(jié)合《要略》中的重復情況來分析,造成這種情況的最大可能,還是由于今本《淮南子》中同時存在“屬書”和“書論”兩種文本,其中“書論”文本是在“屬書”文本基礎(chǔ)上的發(fā)揮和引申。這兩種文本出于目前未知的原因,在傳世的過程中疊加在了一起,就導致了今本《淮南子》出現(xiàn)大量重文復義的情況。
今本《淮南子》與其他諸子著作相重復的情況,很多學者都作了大量研究工作。明許國《刻淮南鴻烈解序》稱“今考其書,原道德則依《莊》《列》,推陰陽則準星官,辨方輿則賅《山?!?紀四時則徵《月令》,綜政術(shù)則雜申韓”[1]1516,指出了《淮南子》與《莊子》《列子》《呂氏春秋》等先秦漢古籍之間傳承的關(guān)系。臺灣學者丁原植1999年出版《〈淮南子〉與〈文子〉考辨》一書,詳細梳理了今本《淮南子》與《文子》的重復文字,指出“今本《淮南子》全文約有131 324字,其中有30 208字見于《文子》?!段淖印啡珪s39 228字,其中有30 671字見于《淮南子》,占全書的78%。僅8 545字不見于《淮南子》”[3]1。香港中文大學何志華等編著《漢達古籍研究叢書》,其中2005年出版《唐宋類書征引〈淮南子〉資料匯編》,對唐宋類書征引《淮南子》的情況作了整理。浙江大學博士朱新林在其2010年博士論文《〈淮南子〉與先秦諸子承傳考論》研究基礎(chǔ)上,2015年出版《〈淮南子〉征引先秦諸子文獻研究》,對《淮南子》征引《老子》《莊子》及先秦兵家文獻等的情況作了探討。但是,上述學者的研究中,似乎都忽略了今本《淮南子》中,可能存在原文之外又堆疊了一個“書論”文本,同時又摻雜有大量零散注文的現(xiàn)象。例如《覽冥》中的一段文字:
【覽冥 3】夫陽燧取火于日,方諸取露於月,天地之間,巧歷不能舉其數(shù),手徽忽怳不能覽其光。然以掌握之中,引類於太極之上,而水火可立致者,陰陽同氣相動也。此傅說之所以騎辰尾也。故至陰飂飂,至陽赫赫,兩者交接成和而萬物生焉。衆(zhòng)雄而無雌,又何化之所能造乎?
“至陰飂飂,至陽赫赫”,出自《莊子·田子方》“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一句[4]712。“衆(zhòng)雄而無雌”,出自《莊子·應帝王》“衆(zhòng)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一句[4]298,只是“雄”“雌”顛倒了過來。此外,《列子·黃帝》也有相同的句子[5]?!爸陵庯f飂”一句,直接照搬《莊子》原文,讀起來更像是注文,是注家引用典籍來作印證。“衆(zhòng)雄而無雌”一句,與上文“陰陽同氣相動”一句不是很連貫。《莊子·應帝王》“衆(zhòng)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一句,上文為“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成玄英疏“既文無實,亦何道之有哉”,《釋文》引司馬云“言汝受訓未熟,故未成,若衆(zhòng)雌無雄則無卵也”[4]298,可見在《莊子》里,“衆(zhòng)雄而無雌”的“雄”“雌”,對應的是“文”“實”,而不是《淮南子》中的“陽”“陰”,與“何化之所能造”更是關(guān)系不大。把《莊子》里的這句話搬到《淮南子》里,多少是有些生硬突兀的。所以《覽冥》中“衆(zhòng)雄而無雌”一句,也極有可能出自注家之手。
今本《淮南子》與其他諸子著作相重復,典型的例子是《道應》一篇。這篇文字主要是運用既有史實來印證《老子》,《要略》總結(jié)為“《道應》者,攬掇遂事之蹤,追觀往古之跡,察禍福利害之反,考驗乎老莊之術(shù),而以合得失之勢者也”[1]1446-1447,用曾國藩的話來說,就是“此篇雜徵事實,而證之以老子《道德》之言,意以已驗之事,皆與昔之言道者相應也,故題曰‘道應’”[1]827。其中征引的史實,大部分又見于《呂氏春秋》,乃至《列子》《莊子》《韓非子》等典籍。征引古史來印證道家經(jīng)典,可能是《淮南子》原文作者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行為,很難根據(jù)這種廣泛征引的寫作方式來判斷這部分內(nèi)容是否注文。但仔細考察下來,《道應》總共50余處征引史實,卻夾雜有“太清問於無窮曰”等約10個寓言,其中7個寓言均出自《莊子》,3個寓言沒有出處。寓言“盧敖游乎北海”一段,其后引《莊子》而不引《老子》。這種寫作體例上的差別,提示了這部分內(nèi)容,可能出自“書論”的文本,或是注家的模仿之作。
今本《淮南子》文本中,經(jīng)常有語句與上下文不相連貫的現(xiàn)象。例如《俶真》中的一段文字:
【俶真 1】夫秉皓白而不黑,行純粹而不糅,處玄冥而不闇,休于天鈞而不,孟門、終隆之山不能禁,唯體道能不敗,湍瀨、旋淵、呂梁之深不能留也;太行、石澗、飛狐、句望之險不能難也。
這段文字中“唯體道能不敗”一句,與上下文不相連貫,顯得非常突兀,可能是注文竄亂導致的。王念孫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指出“‘唯體道能不敗’六字,與上下文義不相屬,乃上文‘休于天鈞而不敗’之注誤衍于此”[1]111。洪頤煊也說“下‘湍瀨、旋淵、呂梁之深不能留也;太行、石澗、飛狐、句望之險不能難也’,與上‘孟門、終隆之山不能禁’三句連文,不應有‘唯體道能不敗’句”[1]111-112。
又例如《修務》中的一段文字:
【修務 1】夫無規(guī)矩,雖奚仲不能以定方圓;無準繩,雖魯般不能定曲直。是故鐘子期死而伯牙絕絃破琴,知世莫賞也;惠施死而莊子寢説,言見世莫可爲語者也。
“鐘子期死而伯牙絕絃破琴”一句,又見于《呂氏春秋·本味篇》“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爲世無足復爲鼓琴者”一句[6],又見于《韓詩外傳》“鍾子期死,伯牙擗琴絕絃,終身不復鼓琴,以爲世無足與鼓琴也”一句[7],以及《說苑·談叢》“鍾子期死,而伯牙絕絃破琴,知世莫可爲鼓也;惠施卒,而莊子深暝不言,見世莫可與語也”一句[8],何寧據(jù)此認為“今本出后人所改無疑”[1]1355。在這段文字中,“是故”之前是在討論“規(guī)矩”和“準繩”,“是故”之后則是在討論“知音”的問題,兩句之間不相連貫。與【修務 1】以下緊承的一段文字中,有“邯鄲師有出新曲者,託之李奇,諸人皆爭學之。後知其非也,而皆棄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一句,【修務 1】“是故……”一句,應該是一句注文,原本承接在“此未始知音者也”一句之后,又因為錯簡而竄亂至前文中。
錯簡的情況,前人已經(jīng)指出很多,例如《道應》“是故石上不生五榖”句下何寧注:“上文五十六字疑是錯簡,當在下文‘大則大矣,裂之道也’下?!盵1]903《人間》“百言百當,不如擇趨而審行也”句下何寧注:“其為錯簡明矣?!盵1]1263但今本《淮南子》之所以普遍存在這種語句與上下文不相連貫的現(xiàn)象,最大的可能還是注文竄入了正文。由于注文與上下文不相連貫,就容易被認為是錯簡。仔細比較《修務》中的兩段文字,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注文竄亂的痕跡:
【修務 2】舜作室,築牆茨屋,辟地樹穀,令民皆知去巖穴,各有家室。
【修務 3】世俗廢衰,而非學者多:"人性各有所脩短,若魚之躍,若鵲之駁,此自然者,不可損益。"吾以爲不然。夫魚者躍鵲者駁也,猶人馬之爲人馬,筋骨形體,所受於天不可變。以此論之,則不類矣。
【修務 2】句下何寧注:“類書引‘各有家室’下云‘此其始也’,文例不當有此句,疑是注文殘缺誤入?!盵1]1313【修務 3】句下于鬯注:“‘以此論之,則不類矣’,此二句與上文不接。高注殊為強說。疑在下文‘又況人乎’之下?!盵1]1328對比之下可以發(fā)現(xiàn),何寧“疑是注文殘缺誤入”的“此其始也”,與于鬯認為“與上文不接”的“以此論之”,都應該是《淮南子》原文之外的注文。“此其始也”不見于今本《淮南子》而見于類書引《淮南子》,正說明了《淮南子》在傳世的過程中存在著注文亂入正文的情況。類似“此其始也”“以此論之”的文字,在今本《淮南子》中普遍存在,例如《道應》中的兩段:
【道應 1】治國有禮,不在文辯。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贝酥^也。
【道應 2】白公勝慮亂,……故老子曰:“不出戶以知天下,不窺牖以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贝酥^也。
《道應》共征引《老子》50余次,而“此之謂也”僅出現(xiàn)上引2次,很可能也是由于“注文殘缺誤入”而導致的。
今本《淮南子》語句與上下文不相連貫,有一種比較極端的情況,就是前后文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例如《繆稱》中的一段文字:
【繆稱 1】鷹翔川,魚鼈沈,飛鳥揚,必遠害也。子之死父也,臣之死君也,世有行之者矣。非出死以要名也,恩心之藏於中而不能違其難也。
“必遠害”是典型的道家思想,而“子之死父”“臣之死君”“恩心”,都是儒家的說法,從思想根源的角度來看,“必遠害”一句與下句就是矛盾的。從具體文字來看,“不能違其難”就是要遭難,也就是“子之死父”“臣之死君”,這與“必遠害”又是矛盾的。
又例如《齊俗》中的一段文字:
【齊俗 1】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爲法;所以爲法者,與化推移者也。夫能與化推移爲人者,至貴在焉耳。故狐梁之歌可隨也,其所以歌者不可爲也;聖人之法可觀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辯士言可聽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湻均之劍不可愛也,而歐冶之巧可貴也。
“法其所以爲法”,則“其所以爲法”就是可以“法”的,這與下句“不可爲”“不可原”“不可形”矛盾。
前后文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中,又有兩種比較特殊的情況,一是引用了許多與儒家有關(guān)的文獻,存在大量褒揚儒家思想的內(nèi)容,與《淮南子》的道家思想背景矛盾;二是存在大量關(guān)于“衰世”“末世”“亂世”的討論,與劉安編著《淮南子》的時代背景矛盾。引用儒家相關(guān)文獻方面,例如《泰族》中的一段文字:
【泰族 1】孔子爲魯司寇,道不拾遺,市買不豫賈,田漁皆讓長,而辬白不戴負,非法之所能致也。
本段贊揚孔子治魯國時的種種功績,而孔子作為儒家的創(chuàng)始人,與道家思想關(guān)系不大。“非法之所能致也”,又與上文“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爲之節(jié)文者也”矛盾。
關(guān)于“衰世”“末世”“亂世”的討論,例如《齊俗》篇首一段:
【齊俗 2】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性失然後貴仁,道失然後貴義。是故仁義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則純樸散矣,是非形則百姓眩矣,珠玉尊則天下爭矣: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夫禮者所以別尊卑,異貴賤;義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際也。今世之爲禮者,恭敬而忮,爲義者,布施而德,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則失禮義之本也,故構(gòu)而多責。
如果說這段文字里的“衰世之造”“末世之用”還可以理解為泛泛的批評,那么“今世之爲禮者”一句,就明顯含有針對時弊的意義了。又例如《泰族》中說:
【泰族 2】當今之世,醜必托善以自爲解,邪必蒙正以自爲辟。
“當今之世”明顯也是針對性的詞語。何寧在《俶真》“夫憂患之來攖人心也”句下注說“《淮南》一書,于時政多怨責之語,其詞急切”[1]153,說的就是這種情況。《淮南子》成書時,西漢正值“漢武盛世”,還遠沒到衰落的時候,《淮南子》中為什么要反復討論“衰世”呢?《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說“初,安入朝,獻所作《內(nèi)篇》,新出,上愛秘之”,而且當時漢武帝“方好藝文,以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9],難道說漢武帝喜歡讀類似“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這樣毫不留情的批評文字嗎?這都是難以解釋的。合理的推測還是,這些針砭時弊的文字出自“書論”文本,而劉安原著其實就是象《要略》中“屬書”文本闡述寫作宗旨時說的那樣,就是“窺道開塞”“而己自樂所受乎天地者也”[1]1453-1454,正合乎漢武帝“方好藝文”的品味,完全沒有怨刺時弊的文字。而作注者引經(jīng)據(jù)典,引申發(fā)揮,乃至與《淮南子》原文意見不同,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今本《淮南子》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論述偏離原有主題,或論證主題發(fā)生跳躍性改變的現(xiàn)象。例如《俶真》中的一段文字:
“由此觀之”一句之前,主要是通過“有”“無”變化的對比,論述“無”之“爲化”的神奇?!皽浮鞭D(zhuǎn)化為“緇”,“藍”轉(zhuǎn)化為“青”,這是“有”的變化;“未始有湼藍造化之者”,這是“無”的變化?!坝纱擞^之”一句之后,也是通過“有”“無”變化的對比,論述“無”的“四達無境,通於無圻”?!扒锖林薄疤J苻之厚”即使已經(jīng)非常細微,但還是“有”,所以比不上“無秋豪之微,蘆苻之厚”的“無”。中間“以諭其轉(zhuǎn)而益薄也”一句,主題就發(fā)生了偏離,“有”“無”的對比,不涉及“轉(zhuǎn)而益薄”的內(nèi)容?!坝纱擞^之”一句是在論述“物莫不生於有”,同樣偏離了“有”“無”對比的主題。況且本段是在推崇“無”的奇妙,而“物莫不生於有”則是推崇“有”,這就與本段主題完全背離了。這樣的現(xiàn)象,只能理解為注文亂入正文。
又例如《覽冥》中的一段文字:
【覽冥 4】夫道之與德,若韋之與革,遠之則邇,近之則遠。不得其道,若觀鯈魚。故聖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萬化而無傷。其得之,乃失之,其失之,非乃得之也?
本段主要論述“道”與“德”的微妙關(guān)系,而“故聖若鏡”一句,出自《莊子·應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鏡”[4]307,論述主題變成了“道”的“無爲”。這種情況,很可能就是因為“故聖若鏡”一句原為注文,所以引經(jīng)據(jù)典,又發(fā)揮得比較多,從而偏離了原來的主題,給人以枝蔓冗余的感覺。
就像【俶真 2】和【覽冥 4】所體現(xiàn)的那樣,今本《淮南子》中常見由“故”“是故”或“由此觀之”引起的句子,起著延續(xù)論證上句主題或引申論證相關(guān)主題的作用。其中有一種特殊情況,就是連續(xù)幾句都由“故”“是故”或“由此觀之”引起。由于“故”“是故”或“由此觀之”都是諸子著作中常見的連接詞,正文可以使用,注文也可以使用,在具體判斷時,還要結(jié)合上下文意來綜合考慮。例如《本經(jīng)》中的一段,疑似注文的句子另加下劃線標識,段落層次以序號(1)(2)等標識:
【本經(jīng) 1】(1)古之人,同氣于天地,與一世而優(yōu)游。當此之時,無慶賀之利,刑罰之威,禮義廉恥不設(shè),毀譽仁鄙不立,而萬民莫相侵欺暴虐,猶在于混冥之中。逮至衰世,人衆(zhòng)財寡,事力勞而養(yǎng)不足,於是忿爭生,是以貴仁;仁鄙不齊,比周朋黨,設(shè)詐諝、懷機械巧故之心而信失矣,是以貴義;陰陽之情,莫不有血氣之感,男女羣居襍處而無別,是以貴禮;性命之情,淫而相脅,以不得已則不和,是以貴樂。是故仁義禮樂者,可以救敗,而非通治之至也。(2)夫仁者所以救爭也,義者所以救失也,禮者所以救淫也,樂者所以救憂也。神明定於天下而心反其初,心反其初而民性善,民性善而天地陰陽從而包之,則財足而人澹矣,貪鄙忿爭不得生焉。由此觀之,則仁義不用矣。道德定於天下而民純樸,則目不營於色,耳不淫於聲,坐俳而歌謡,被髪而浮游,雖有毛嬙、西施之色,不知説也,《掉羽》《武象》,不知樂也,淫泆無別不得生焉。由此觀之,禮樂不用也。是故德衰然後仁生,行沮然後義立,和失然後聲調(diào),禮淫然後容飾。是故知神明然後知道德之不足爲也,知道德然後知仁義之不足行也,知仁義然後知禮樂之不足脩也。(3)今背其本而求其末,釋其要而索之于詳,未可與言至也。
本段涉及到“衰世”的內(nèi)容,本身可能就是“書論”中的文字,而不是劉安的原著原文。其主要內(nèi)容是通過“古”之世與“衰世”的對比,闡述了“神明定於天下而心反其初”“道德定於天下而民純樸”的道理。里面“是故仁義禮樂者,可以救敗,而非通治之至也”一句,與下句“夫仁者所以救爭也,義者所以救失也,禮者所以救淫也,樂者所以救憂也”重復,又衍生出“通治”的討論,主題發(fā)生了偏離?!坝纱擞^之,則仁義不用矣”一句,與上文“毀譽仁鄙不立”重復,與下文“知仁義之不足行”也重復。“由此觀之,禮樂不用也”一句,與上句“《掉羽》《武象》,不知樂也”重復,與下文“知禮樂之不足修”也重復。“是故德衰然後仁生”一句,又見于《俶真》“是故道散而爲德,德溢而爲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矣”一句,與上文“逮至衰世”一句重復,而且其中“仁”“義”“聲”“容”等4個關(guān)鍵概念,與“逮至衰世”一句中“仁”“義”“禮”“樂”等4個關(guān)鍵概念,名稱既有區(qū)別,排列順序也存在不同。“是故知神明然後知道德之不足爲也”一句,與上文將“神明”與“道德”并列矛盾。這幾處由“是故”或“由此觀之”引起的句子,都存在偏離主題或冗余枝蔓的問題,夾雜在其他文字之中,給閱讀造成了極大的障礙,很有可能都是注文亂入。把這些冗余的句子略過不看,這段文字就要通貫得多——首先描繪“古之人”“莫相侵欺暴虐”的美好生活,接著論述“衰世”時“貴仁”“貴義”“貴禮”“貴樂”是由于“忿爭”“詐諝”等原因,這是第一層意思;第二層在否定“仁”“義”“禮”“樂”的同時,指出“神明定於天下而心反其初”“道德定於天下而民純樸”;第三層再次提出對“今”之世的批評——層次清晰,邏輯嚴密,“貴仁”“貴義”“貴禮”“貴樂”以及“神明”“道德”的排比,充滿了文字的美感。類似的連續(xù)幾句都由“故”“是故”或“由此觀之”引起的現(xiàn)象,在今本《淮南子》中很常見,顯示了今本《淮南子》中可能竄入了不止一位注家的注解。
今本《淮南子》有時又會發(fā)生論證主題跳躍性改變,表現(xiàn)之一是突然出現(xiàn)一些相對陌生的概念。例如《原道》一篇里關(guān)于“中”的概念:
【原道 5】託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
【原道 6】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廢;中能得之,則外能收之。中之得則五藏寧,思慮平……
【原道 7】是故內(nèi)不得於中,稟授於外而以自飾也,不浸於肌膚,不浹於骨髓,不留於心志,不滯於五藏。故從外入者,無主於中不止;從中出者,無應於外不行。
【原道 8】夫內(nèi)不開于中而強學問者,不入於耳而不著於心,此何以異於聾者之歌也?
【原道 9】故在於小則忘於大,在於中則忘於外,在於上則忘於下,在於左則忘於右。
【原道 10】是故舉錯不能當,動靜不能中……
【原道 11】……形閉中距,則神無由入矣。
這個“中”的概念,出自《莊子·天運篇》“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4]517,又見于《則陽篇》“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zhí);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4]909,經(jīng)常和“外”的概念一起出現(xiàn)。而在今本《淮南子》里,這個“中”的概念并不是很常見,除了《原道》之外,就很少再出現(xiàn)了,而且與上下文往往不很連貫。類似這種情況,很大可能也是由于注文竄亂造成的。
一些特殊的、帶有時代特色的詞匯,也會造成比較隱蔽的文本錯亂現(xiàn)象。例如《人間》中的一段:
【人間 1】夫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有昭名。
據(jù)鄒旻論文《試論“陰德陽報”說與漢代儒釋道三家思想的交互影響與融合》判斷,“漢代以來逐漸流行的‘陰德陽報’說,其中‘陰德’的概念源自釋教的‘隱善’思想,‘陽報’的理論接近于儒家‘德報’思想和道教‘承負’觀念”,“先秦漢傳世文獻中涉及‘陰德陽報’說的時間上限,最早不會早于漢武帝天漢元年;在此之前,凡是關(guān)于‘陰德陽報’說的文字,可能都是出自后人的增入或改寫”[10]?!瓣幍隆钡母拍钤醋葬尳?而釋教的傳入是在兩漢之際。在《淮南子》中使用了“陰德”一詞的文字,必然不會是劉安原著,而只能是后人的注解。
上述6種今本《淮南子》文本錯亂的類型,只是一個大致的分類,很多時候它們都相互包含,難以做到清晰明確的界定。由于史料缺如,關(guān)于今本《淮南子》文本錯亂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很難找到堅實的直接證據(jù),只能主要依靠分析文本上下文間的關(guān)系,結(jié)合一些有著特殊內(nèi)涵的詞匯,綜合考慮后作出判斷。對現(xiàn)有文本的理解,對兩漢學術(shù)思想潮流、理論細節(jié)的熟悉程度,都影響到判斷的準確性,這恐怕也是目前難以避免的一個問題。
從現(xiàn)有的文本來看,今本《淮南子》中不僅堆疊了一個“書論”文本,而且不論是劉安原著的“屬書”文本,還是這個“書論”文本,都夾雜了許多零散的注文,這些零散的注文還出自不止一位注家之手。高誘《敘目》說“自誘之少,從故侍中、同縣盧君受其句讀,誦舉大義。會遭兵災,天下棋峙,亡失書傳,廢不尋修,二十余載。建安十年,辟司空掾,除東郡濮陽令,睹時人少為《淮南》,懼遂凌遲,于是以朝餔事畢之間,乃深思先師之訓,參以經(jīng)傳道家之言,比方其事,為之注解,悉載本文,并舉音讀”[11],這里的“盧君”指的是盧植,盧植又是馬融的學生。馬融死于漢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距離劉安(前179年—前122年)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約300年的時間。鄒旻根據(jù)《要略》中“屬書”文本與“書論”文本關(guān)于篇目數(shù)量記載的不同,推測“不論是劉向劉歆父子還是班固,看到的都應是算上《要略》共20篇的劉安原著”[2]55,而“劉安原著一開始只是叫作《內(nèi)書》《外書》《中篇》,《淮南》是劉向整理校定時才確定的書名,又分為《淮南內(nèi)》《淮南外》”[2]54。高誘《敘目》說《淮南子》“號曰鴻烈”[12],說明馬融、盧植看到的本子已經(jīng)和班固看到的有所不同。班固死于漢和帝永元四年(公元92年),馬融生于漢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班固死的時候馬融大約13歲。《淮南子》這個堆疊了“書論”文本的本子——也就是“號曰鴻烈”的這個本子——大體上應該就創(chuàng)作于這個時間段。高誘“深思先師之訓,參以經(jīng)傳道家之言,比方其事,為之注解,悉載本文,并舉音讀”,今本《淮南子》中的“書論”文本乃至眾多零散注文,是否就出自馬融、盧植之手?今本《淮南子》中,有時會有個神秘的“我”在發(fā)表意見,例如前引【修務 3】“吾以爲不然”里的“吾”,又例如《原道》中的一些段落:
【原道 12】所謂樂者,豈必處京臺、章華,游雲(yún)夢、沙邱,耳聽《九韶》、《六瑩》,口味煎熬芬芳,馳騁夷道,釣射鷫鷞之謂樂乎?吾所謂樂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爲樂,不以廉爲悲,與陰俱閉,與陽俱開。
【原道 13】聖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爲懽不忻忻,其爲悲不惙惙,萬方百變,消搖而無所定,吾獨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
這個“吾”的出現(xiàn)頻率并不高,很可能就是今本《淮南子》眾多注家之一。至于“吾”究竟是誰,只能寄希望于將來會有新的史料證據(jù)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