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毛豆

那天，我在那塊大水銀鏡前擱了三個塑料盆，一個盆里不僅有黃豆和青豆，還有黑豆，讓娘坐在小馬扎上，把黑豆和青豆分別揀出來，往另外那兩個空塑料盆里放。這是我故意把三色豆子摻一塊兒讓娘忙著，以免她一旦沒事干，就胡亂生事惹人煩。

娘很高興，我最愿意做活兒了，你呢？她見鏡子里的老太太（其實是她自己）也在點頭，便接著說，我知道你也愿意做活兒，不愿做活兒的人是坐家虎，吃飽蹲。我暗笑，“坐家虎，吃飽蹲”，是生產隊時代村上廣播喇叭里經常喊的話，娘居然沒忘。我說，廣播喇叭還喊過一句話，做無用功的人是白癡（白吃）。娘有點兒急眼，誰做無用功了？誰做無用功了？我忙道歉，我就順嘴一說，您老別當真。

娘埋頭揀豆子，不亂說話了。揀著揀著，揀出一粒壞黑豆，問我，這個要不要？我說，不要，扔地上吧，待會兒我掃出去。娘沒往地上扔，而是拿來一個小瓷碗，把那粒壞黑豆擱里面。緊接著，又揀出一粒壞青豆，她左看看，右看看，說，壞豆子只壞半個，種地里也能發(fā)芽，扔掉怪可惜了的。我說，那就留著，只要種下能長出豆苗，說不定能結出成百上千粒豆子呢。煮毛豆最好吃了。娘冷不丁說。

常想起幼時

那輪中秋月

銀．亮銀．亮

娘把虔誠擺上供桌

擺上老少三代

默默的夙愿

我緊盯著托盤里

散飛五香味的煮毛豆

后來

每年中秋節(jié)供桌上

都有煮毛豆

月亮饞這個

我也是

鬢發(fā)霜白

嘬不夠兒時清歡

這首《煮毛豆》是我發(fā)表在《河北日報》“布谷”版上的組詩《秋》里面的一首。

毛豆是要熟不熟的大豆。仲秋時節(jié)最適合煮毛豆，鹽水加花椒、八角煮就，越吃越想吃。三十年前中秋節(jié)下午的一幕，清晰如昨——快收工時，一群女社員嘰嘰喳喳提意見，都想拔些豆秧回家給兒女煮毛豆，娘也幫腔，爹作為隊長，只得順勢而為，發(fā)話說，一家只許拔一棵。女社員們頓時嘩笑，每人挾一棵豆秧，歡歡樂樂各奔各家。

入夜，我家的供桌擺上了圓月形狀的月餅，其實是面餅。把發(fā)暄的白面揉妥，揪成團，搟成圓片，往圓片中間擱一撮白糖或紅糖，在上面加蓋一層圓片，周邊捏出褶子，表皮撒些芝麻，擱籠屜里蒸熟，面餅也叫芝麻糖餅。供桌上還有蘋果、鴨梨，也有紅棗，那是馬鈴棗，從鄰居家討來的，很甜，卻小得可憐。更小的就是煮毛豆，擠出的豆粒微小，卻咸香可口，連月亮都看饞了……

再說這天傍晌午，我做好飯給娘送進屋，見那些黑豆和青豆全被分離了出來，便把三個盆子摞一塊兒，端起來就走，卻被娘一把抓住。她說，你干嗎？不讓我倆做活了？我說，黑豆和青豆已經揀出來了，我給您換一盆雜豆去。出門走不多遠，回頭看看，見娘沒跟出來，便麻利將黑豆和青豆倒進裝黃豆的盆里，用手攪攪，又端了回去。

吃罷飯，娘要刷碗，我說，不用您刷，我拿回廚房刷，您趕緊揀豆子吧，等著用呢。好！娘抓一把三色豆子就要往一個空塑料盆里放。我趕緊攔住說，不能亂抓，要揀。我揀出幾粒黑豆和青豆做示范，黑豆往這盆放，青豆往那盆放，上午您不是揀得怪好嗎？咋，吃頓飯就忘了？娘笑呵呵地說，沒忘，就等你提醒呢。

我刷罷碗從廚房出來，去到村口跟人聊天。臨近晚飯點，我回到家，見娘正坐在小馬扎上癡笑。我問笑啥，她不語，仍笑個不停。讓我疑惑不解的是，三個塑料盆都空空如也，那個小瓷碗里的爛豆子也不見了。

一周后才揭開謎底。我家院里那片空地長出了四壟豆苗，青枝綠葉，煞是喜人。應該是三色豆子各一壟，另加壞豆子一壟。娘看著那些豆苗，仿佛面對好大一群孩子，笑個不停。

初秋，豆苗漸長漸高，豆葉的顏色漸漸變深，豆莢努出來，漸漸鼓脹，充滿懸念。

臨近中秋節(jié)，娘每天都去豆壟旁轉悠，時不時地，還鉆進壟間，彎腰低頭捏豆角，看飽滿不。我說，別介東捏西捏啦，薅吧，這就煮給您吃。不，娘說，還沒到中秋節(jié)吶。我說，不用非到那天吃煮毛豆，這四壟的豆角都個比個鼓囊囊正能吃呢，最近少雨，再等下去，說不定到時煮出來嚼不動。娘說，那就煮點兒嘗嘗？

我是一煮而不可收。娘夸我，老大你真孝順，見天煮毛豆給我吃，我這是、這是見天過八月十五?。∥揖}口無言，不知如何回應。那年中秋節(jié)晚上，娘把有限的煮毛豆端給懵懂少不更事的我們姐弟三個，她笑瞇瞇坐一旁挨個兒看我們吃相……我抑制不住捏捏鼻翼，倏然淚奔。

花生香

叭！叭！叭！娘在往一個塑料盆里剝花生米。我說，不是告訴您剝一碗就中了嗎？這咋又往盆里剝？夠種了，甭剝了。娘不僅有海默癥，還任性，她據(jù)理力爭，夠種了也得剝，炒著吃，煮著吃唄。也好，我說。不再阻止了。

我家院里有四小畦地，三小畦已經種下幾樣蔬菜，另一小畦專種花生。畦長四米，寬半米．有一碗花生米就夠種了，可娘剝花生米上癮了，我拿她沒法兒，暗怪自己不該買恁大一袋花生果。叭！叭！叭！這剝到啥時候是頭呀！天黑了，四周寂寥，叭！叭！叭！剝花生米的聲音異常響亮。

且說三十年前，臘月的一天，娘去呂東村看我姥姥，帶回一大兜花生果，見我在家，讓我?guī)退椿ㄉ３椿ㄉ梦幕?，火大了容易皮焦里生，火小了又太耗時。娘使鍋鏟翻攪一會兒，又是流淚又是打噴嚏。她發(fā)火道，老大你咋連火也燒不好？換工，我燒火，你翻攪。往爐膛里填柴有講究，火引著了，不能圖省事，大把大把往里填柴草，那樣容易漚煙，煙多了，打開屋門也出不及，嗆得人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炒花生果先要鏟些細沙倒進鐵鍋里，把細沙翻攪炒熱才倒進花生果，再不停地翻攪，等熱沙把花生果逼出香味，至外殼微黑，麻利抽火，用鐵笊籬將熟花生果抄出。動作稍慢，花生果就煳了，苦了。這就是說，要適度。

熟花生果炒出來了，娘把小笸籮端給我，說，放開肚皮吃吧。我越吃越覺得香，越想多吃。那是我第一次吃炒花生，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娘見我住嘴不吃了，好奇地問，你咋不吃了？我說，炒花生真好吃，可我不能一人獨享呀！娘說，你只管吃，給你姐姐和弟弟留一少半就中。我繼續(xù)吃，吃得直想流淚，為娘對我的偏愛。

娘偏愛我是有原因的，當時我在村小當民辦教師，隊里全年按棒勞力給我記工分，縣文教局每月還發(fā)給五元津貼。那時一元錢就能買一只鹵煮雞呢。這且不說，家里常年燒火做飯，冬天取暖燒炕也離不開柴火，我在星期天和假期老去村南新河灘和堤北村西老河灘以及漳河大堤堤坡割草拾柴，那個高達屋脊的柴火垛，豎著我的功勞。

次年，我們呂西村四個小隊都種起了花生。不種不中，公社分派下花生果征購任務，必須保質保量完成。恰逢天旱，花生收成不好，隊里沒分給社員。刨二遍時花生果所得無幾，只炒一次就沒了。下年收成好，我家分了大半布袋花生果。娘變著法兒做，不僅炒花生果，還油爆花生米，還煮花生米飯，或用鹽水煮花生米就飯吃。聽別人說炒花生米加鹽或糖攪拌很好吃，娘也照著做，果不其然，盡管數(shù)量少得可憐，總算嘗過了。爺爺牙口不好，娘特地為他做花生鹽，爺爺樂得滿臉都是笑，胡子一撅一翹的。

可惜的是，無論咋吃，都是吃那么一點兒，從沒吃過癮過。我說，啥時能大把大把吃花生就好啦。娘給我出了個主意，等到拔花生那陣兒，夜里要派人看花生場，到時我跟你的隊長爹說好，讓你替爺爺去看花生場，管保能吃過癮。是嗎？我多了一份期待。

花生拔出后，會集中到軋實的土場上，把花生秧顛倒過來晾曬。待花生果曬至八成干，擇掉花生果，揚去花生葉，繼續(xù)晾曬幾天，才裝車往糧站送。

那晚我跟負責看場的靳黑丑說，我爺爺身體不舒服，我來替他看場。靳黑丑二話不說，讓我擇花生果。擇了小半簸箕，我問他，夠不？他說，差得多。就接著擇，擇了冒冒尖尖一簸箕。靳黑丑把那些已經曬干的空花生秧攏成堆，點火。待火著旺，倒進去一些花生果，用毒火埋住，翻攪一會兒，又埋住?；鹧鏇]了，灰燼仍在泛紅，花生果的香味泛出來，人的涎水也泛了出來。

也許燒得太多，我吃得肚子發(fā)脹，總算吃完了。我那么可著勁兒吃，是怕留下證據(jù)，讓爹看見了挨批評。卻沒料到，傍明聽見上工鐘響，靳黑丑把我叫起來，鉆出庵子，又攏一堆火，把剩余的大半簸箕花生果全倒了進去。

香味四溢，社員們也進地了，爭先恐后撲向灰堆，像一群餓狼。原來，隊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花生地做活兒，生吃花生可以，燒熟吃不可以，負責看場的人例外，可以燒著吃?？磮鋈酥詿ザ嗷ㄉ砸蚰镆约昂枚嗯鐔T的呼聲而為，爹非但不責備，還跟人搶著吃，其樂融融。

說來也怪，之后我不咋愛吃燒花生了，八成與那晚暴吃有關，傷胃了。難怪有人說，花生就是花生，太好吃，更得適可而止，不然真能撐爆肚皮。

再說現(xiàn)下，點種下那一小畦花生后，娘老伸手去刨，我當然要阻止了，別刨，花生米愛害羞，悶在土里才能發(fā)芽。娘哦一聲，走開，眼不見轉回來，又刨。我覺得好笑，逗趣說，既然您不想讓花生米發(fā)芽，那就刨出來洗凈，扔飯鍋里煮著吃吧。??？那我不刨了，不刨了。這次娘長記性了，沒再刨。

數(shù)日后，花生米冒出芽尖尖，娘樂滋滋的，啪啪啪直拍巴掌。

秋陽溫煦恬適，莊稼們逢此大好氣候，爭相朝熟里努力?；ㄉ~最先泛黃。葉黃秧枯，該拔花生了。別家地里的花生紛紛開拔，我家院里那畦花生葉子發(fā)黃卻不凋落，說明底下的花生果還沒拱飽，原因是通風不暢。

爹娘是年滿七十歲那年把責任田轉包給別人的，沒地可種，娘竟然迷上了拾荒。這不，她拿個小抓鉤，在人家拔完花生的地里撓啊撓，撓啊撓，每晌都有斬獲，小半籃小半籃往家匯。

為犒勞娘，我不僅煮飯時放進些花生米，還做花生鹽，就是把花生米炒熟搗碎，把精鹽也炒熟，和碎花生米攪拌在一起，讓娘往飯里撒著吃，或拿饅頭蘸著吃。娘豎起大拇指，香！這鹽真好吃！我說，熟花生米搗碎香得各色，連帶鹽也噴噴香了唄。

紅薯甜

我家院里只有那四小畦地，三小畦種了幾樣蔬菜，最后那一小畦剛點種罷花生，娘又勒令我栽紅薯。我笑笑說，這四小畦地已經滿員，再栽紅薯，除非在空氣里開拓片新地兒。娘也覺得好笑，她琢磨片刻，拿出個主意，你把花生米刨出十舀，騰地兒栽紅薯唄。也中，我說，可賣紅薯苗的不知啥時來。娘說，會來的，來了就會喊……她的話被叫賣聲切斷了。

紅薯苗！賣紅薯苗嘞！賣苗人響亮地吆喝一遍又一遍，見人聚來就遞上笑臉，叭叭說道，有白芯芡薯苗，還有新品種紅芯和黃芯蜜薯苗，價格便宜，一律五分錢一棵。娘問，蜜薯苗能賒嗎？賣苗人反問，您買幾百棵？娘伸開巴掌，又翻翻巴掌，說，地方小，栽十棵就中。賣苗人說，您五毛錢也沒有？娘掏出一張百元鈔，我有錢，就怕你找不開。賣苗人一宗未賣，手頭還真沒零錢，干脆數(shù)出十棵紅芯蜜薯苗遞過來，白給您了，圖開賣大吉。我走過去，遞給他一元硬幣，不用找，圖老人高興。他嘬嘬嘴，我真沒零錢，要不，再給你添十棵吧。我說，不用添，多了栽不下。賣苗人說，沒見過多給錢，不讓添加的。他訕笑，我哂笑，娘傻笑。十棵蜜薯苗雖少，比沒有強，瞧娘那興奮勁兒，劃算。

栽紅薯苗先要挖坑，半柞來深，澆滿水，放進紅薯苗，用暄土堆個小墳頭，拍實，就完工了，用時不到一刻鐘。娘樂呵呵地說，咱家不愁吃不到紅薯了。我附和道，能煮著吃，燒著吃，還能烤著吃，紅薯的甜味，特饞人。有關紅薯的事情，如同紅薯秧，曲里拐彎，蠻值得回味——

生產隊時代，大方地里盛行種紅薯，地頭均插有牌子，上寫：某大隊某小隊紅薯豐產方。放眼望去，墨綠的葉子鋪地，把畦埂都遮沒了。紅薯秧曲里拐彎爬動得很快很長，遇土就吐須扎根，乃至隔幾天就得翻一次紅薯秧。翻紅薯秧也簡單，無非是拽斷須根，讓每棵紅薯秧挪挪地方唄，邪勁收攏，紅薯窯里的紅薯塊才會膨大。窯土隨之膨大，裂紋，裂縫，縫隙里，絳紅色的紅薯皮清晰可見。

紅薯和高梁一樣，也是高產作物。紅薯刨出后要分揀，先挑中不溜的，并且完好無損的，儲存在生產隊的大地窖里，以備來年初春育秧用。再挑大塊紅薯，洗凈后切片曬干，然后拉到糧站，去完成鐵定的干紅薯片征購任務。剩余那些殘破不全或豬尾巴似的瘦癟紅薯塊，才可以分掉。

因為殘缺不全的紅薯塊要分給個戶，這就使得刨紅薯時有好戲看了。社員們在前邊用鐵锨挖紅薯，爹作為隊長跟在后邊檢查。這是誰刨的？明知挖斷了，咋不把下半截刨出來？記住嘍，下锨時不要離紅薯窯太近！他說他該說的，明知沒幾個人愛聽。就聽這邊咯吱一聲，那邊咯吱一聲，咯吱咯吱咯咯吱吱！像一場音樂會，又仿佛骨頭一根接一根的斷裂聲。爹又咋呼開了，這咋回事，全是半截兒？你們干自家活兒也恁毛手毛腳？有人掩口嘟囔，自家有大塊地種紅薯就好啦，還不得把它們當孩子待？才不舍得戳一小拇指吶！娘戳指爹，你就甭學驢叫了，誰都不憨，就你精？就你能？

人們習慣把紅薯窯叫作公式土堆。一窯公式土堆里最多結有七八塊紅薯，有人下锨遠，掂出的紅薯只有半窯，好在無一損傷。爹見幾個人都是用一只腳踩著半邊暄土往出掂紅薯，登時窺破玄機，撇著嘴說，這個這個……咋把已經出生的孩子給填回娘肚子里啦？看我不罰你們工分！那些人照舊嘻嘻哈哈，不當回事。爹老是干打雷不下雨，從沒有下狠心罰過誰，可能被娘給鎮(zhèn)住了。

隊里有個和刨花生一樣的規(guī)矩，在地里刨紅薯的社員，自己吃可以，不準往家拿；生吃可以，燒熟了吃不可以。跟負責看花生場的人一樣，看紅薯堆的人也可以燒著吃。紅薯生吃好吃，畢竟不如燒熟了更好吃。娘勒令有關女人，給你家夜里被派去看紅薯堆的男人帶話，別光顧自己吃，給咱也留點！要不，回家算總賬：一呢，吃冷飯；二呢，睡冷床。隊里的男子漢幾乎挑不出不怕老婆的，自然一一遵照辦理。負責看紅薯堆的人總是抱一大堆谷稈和豆秸，火點著了，畢畢剝剝燃燒，火堆里的紅薯塊漸漸有了動靜，焦香甜膩的味道隨風飄飛，彌漫得哪兒哪兒都是。次日早晨，上工的人涌過來，各自搶一塊在手，又吹又拍。吹是嫌燒手，拍是拍灰土。都不多搶，一塊足矣，幾十張嘴，人手一塊，夠看紅薯堆的人忙活了。

家家戶戶都挖有丈多深的紅薯井，底部掏兩個大窯，沒咋磕碰損傷的，和磕碰嚴重殘缺不全的紅薯，要分窯存放。先揀不好的吃，吃不到倆月，不舍得吃了，光剩好的了，只有小半窯。即使吃，也不再箅子蒸，三筲水鍋煮了，隔三岔五下井拿一個或兩個，洗凈，皮也不舍得刮，切成銅錢般的薄片，煮進飯鍋里。娘出門說吃的是紅薯飯，旁人就羨慕得不行，稱贊她會過日子。

此刻，溫煦的陽光里，我和娘站在公式土堆成的扣碗似的十個小墳頭前，入神地望著紅薯苗正搖曳于微風中。

時間一晃進入晚秋，該刨紅薯了。娘見村外地里好幾家在刨紅薯，也催我刨，那就刨唄。只有十窯紅薯，刨出來，每塊都小得可憐。院里通風不暢，當然沒有村外地塊里墑情好了。娘一臉敗興地說，咱家紅薯不夠吃，我去別人地里遛遛看。

沒想到，娘刨二遍競遛出驚喜。回到家就跟我吹噓，老大，你猜我遛出多大一塊紅薯？我問，茶杯那么大？娘說，比茶杯大多了。我說，不會像橄欖球吧？娘說，就是恁大。我見籮頭里果真有好大一塊紅薯，起碼五斤重。娘問，稀奇嗎？我說，這家伙忒冒尖了！娘說，就它能冒尖，大豆谷子豇豆芝麻花生啥的都不能。是啊，我附和道，紅薯就是紅薯，不僅塊兒大無法比擬，還……突然被窗外的叫賣聲打斷——烤蜜薯！甜倒牙的烤蜜薯！快來買嘞！

玉米棒

天剛蒙蒙亮，拐棍兒的噔噔聲就告訴我，娘已經起床了。我麻利起床，揉著惺忪的眼去廚房做飯。娘的規(guī)律是，起床后先去廁所，然后喊我做飯，熬黃糊涂。

伺候娘吃罷早飯，我匆忙出門。村里有戶人家辦喪事，請我去寫靈棚和戲臺上的橫幅，一直忙到開午飯。我在那兒吃罷，給娘拎回一兜小酥肉。娘只吃兩口，就抹抹嘴，不吃了，說，油太大，不好吃。她顫巍巍出門，手里端著的那碗小酥肉也顫巍巍的，噗！竟然倒進了狗食盆。我問，那您想吃啥？她說，我想喝黃糊涂。

黃糊涂就是玉米面粥，我麻利去熬，還炒了幾棵小菠菜。娘喝黃糊涂時，我守在跟前，怕她只喝粥，不搛菜。她嘬嘬嘴說，黃糊涂好喝，菜也好吃。我說，那您就多喝粥，多吃菜。她卻放下碗，飽了，你把碗端廚房，下頓我再吃。我說，下頓給您熬新的，不如把剩飯喂狗吧。不！她說，我最愛喝黃糊涂了，不能喂狗。我不以為然，端著碗出門，順手把碗底那點飯倒進了狗食盆。大黃兩口吞掉，又臥地上，瞇眼打起了瞌睡。

第二天是周六，老三回來了，帶有一大兜好吃的，有醬牛肉、雞腿、羊臉，還有小菜。娘一個盤子一個盤子看，舉著筷子，弄不清搛哪樣。老三給她搛了一塊醬牛肉，娘嚼嚼，噗！吐了出來。老三怔了。我從小菜里給娘搛了一塊腐竹，問她，好吃嗎？娘吃了，卻說，辣，不好吃。老大，你還是給我熬黃糊涂吧。老三說，我花幾十塊錢買的，為這份孝心，您也得每樣嘗一口??！娘說，那些肉我嚼不動，咽不下??！腐竹忒辣。黃糊涂又香又擋饑，老大你快熬去呀！老三說，大哥你別動，我去給娘熬黃糊涂。

不一會兒，老三端來滿滿一碗黏稠的黃糊涂。我覺得太多，也太稠。果然，娘說，我喝不了這多，小半碗就中。老三只得拿個空碗，倒去一半。娘說，這也沒菜呀！老三指指那盤小菜，這不是菜嗎？娘說，不是，炒青菜才是菜。我從冰箱里端出半碗冷藏的炒菠菜，開火熱熱，端過來，娘才開始喝黃糊涂。只喝一口，就搖頭晃腦，不好喝，老三你不會熬黃糊涂，還是讓老大給我熬吧。老三又怔了。

我端起那碗黃糊涂，要去回鍋，被老三攔住，大哥你只管大快朵頤，大杯喝酒！你告訴我，黃糊涂要熬到啥程度？我說，黃糊涂不宜太稠，你再加些水，稀稀地熬，這叫稠飯難吃．稀飯難熬，熬到鍋底結巴，嫩黃色變成深黃色，香味就出來了。老三說，原來如此呀！恁簡單的飯，也有學問在內啊！

我幼小時，經?？茨锇军S糊涂。那時做飯燒柴火，娘一會兒彎腰往爐膛里填柴火，呼噠呼噠拉風箱，一會兒起身攪鍋，后來不填柴火，也不拉風箱了，仍攪鍋不止，不然鍋底就糊成黑色了。黃糊涂熬熟后，裊裊娜娜，飄飛馥香。

生產隊時代，隊里有好大面積的玉米地，結出玉米穗后，雖然外面包著玉米皮，也是那么讓人眼饞，涎水欲滴。那是因為我吃過嫩玉米后，有癮了。那時，大隊部有看青隊，晝夜巡邏，有人一旦偷剝嫩玉米穗被看青隊逮住，會挨批斗。人要臉，樹要皮，誰也不想為吃嘴丟人喪臉啊！爹作為隊長，更是嚴以律己，但他知道我和二弟愛吃嫩玉米（那時三弟和小妹都還沒出生），就特地把那三分自留地多半用來種玉米。娘一向小性兒，或日摳搜，每頓飯只讓我和二弟各吃一穗嫩玉米，是在飯鍋里煮熟撈出來的，吃了上頓難免想下頓。

下頓要吃的那兩穗嫩玉米，仍是爹剝回來的。邪硬，記得剝兩穗嫩玉米?。∧锊粎捚錈┒?。娘習慣喊爹“邪硬”，爹習慣喊娘“唆叨”。爹說，你個唆叨精真煩人，用得著見天碎嘴？我又不是沒腦子，記著吶。

這次，娘是用鐵簽子插進玉米芯，伸進爐膛里烤，烤到微黑，遞給我和二弟，別有一番滋味。再就是埋進柴灰里燜，幾分鐘后刨出來，吹掉柴灰，啃起來，也是香香的，甜甜的，余味不絕。娘和爹不舍得品嘗一口。爺爺也是。姐姐比我大四歲，只得靠邊站。

爹有時去公社或大隊部開會，娘只得自個兒跑自留地，也是只剝兩穗嫩玉米。日復日，周復周，嫩玉米不嫩了。也不那么老朽，因為玉米葉還青著，只是玉米粒有點兒硌牙了。這時，剝回的那兩穗玉米，不再烤，也不再燜，而是搓成玉米粒，放水碗里浸泡半天，然后灑進稀飯鍋里煮。有時，用糖水煮水發(fā)玉米粒，俗稱玉米羹。那時家里少有余錢，沒法頓頓買紅糖或白糖煮玉米羹，只能將就著煮稀少的玉米粒飯。玉米粒筋道，可口，讓人百吃不厭。

眼看玉米葉萎黃，玉米秸稈接近干枯，玉米穗們不約而同，紛紛耷拉下腦袋，這意味著玉米成熟，該收獲了。生產隊里收獲玉米頗多，剝去皮，攤在秋場上碾軋，最后用鐵锨或木锨揚場，讓風吹跑輕飄飄的碎玉米芯，留下晶瑩燦亮，晃人眼睛的玉米粒，繼續(xù)攤曬，等到日西干了拉往公社糧站交公糧，最后將剩余的按人頭加工值分給各戶做口糧。而從自留地剝回來的玉米穗，家家都會趁早剝去玉米皮，攤放在平房頂上：或把帶有少許玉米皮的穗子，懸掛在樹杈間，風干。家家都是把這些不多的玉米穗盡快曬干，然后搓成粒，簸凈，去到磨坊，推杠子磨成玉米糝子，做玉米糝子飯。等到從隊里分回口糧，才大量磨出玉米面，蒸玉米面窩頭，或貼玉米面鍋貼，或蒸玉米面菜團，或攤玉米面加野菜小鏊子煎餅，更多的是熬黃糊涂。玉米飯，家常飯，養(yǎng)活普通農家人，沒齒不忘。

后來，生產隊解散，各戶承包地里，依然大量種植玉米。有年中秋節(jié)，我回老家看望二老，帶的有五仁酥月餅、棗糕、麻花，還有好煙好酒。娘卻拗著勁兒，非要去地里剝嫩玉米，居然剝回一籮頭，30多穗，全煮熟了，讓我?guī)Щ乜h城，給孫子嘗鮮。其時桐桐正讀五年級，一連吃下六穗。下頓不吃了，可能吃撐，傷胃了。看來，再稀罕的食物，也得把控著，悠著吃，才能把胃口吊到天上。

有一天，我去南關個體糧店買玉米面，一位白胡子老頭兒盯著我瞧，我有點兒莫名其妙，剛想問你認識我嗎？他卻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玉米面可是好東西??！我說，那是，那是。干脆住腳不走了，跟他閑聊起來。

回呂西村老家居住后，我在娘的傳染下，也喝黃糊涂上了癮。有天在北京打工的兒子桐桐回來過星期天，當然也得隨我喝黃糊涂。他喝完一碗，問，還有嗎？我說，沒了，下頓再給你熬。桐桐問，這是用啥面熬的？我說，玉米面。他又問，沒摻別的？我說，沒。他瞪大眼睛，奇了怪了，我從來沒喝過恁好喝的粥。我說，香吧？這就是玉米面的神奇之處，熬的時間越長越香。娘插嘴道，你爸熬的黃糊涂最好喝了。我說，我是跟您學的。娘說，我老糊涂，忘了咋熬了。我說，我忘不了。人，不能忘本。

前些年，娘見到別人剝玉米，就跑去遛二遍，一晌能拎回大半竹籃，盡管多是些不起眼的玉米蝌蚪。今年晚秋的一天，娘吃罷早飯，就拿個竹籃，笑瞇瞇出門了。兩個小時后，娘回來．哭喪著臉說，來了輛剝玉米機，都排號等著擎現(xiàn)成呢，唉！我白去了。也不算白去，娘遛到的很少，而且全是斷穗，剝剝，卻粒粒滋潤剔透，好看且好吃。突然想起那位白胡子老頭兒說過的一句話，玉米棒！我的意思是玉米真棒，到老也吃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