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爺祖上在磁州鎮(zhèn)開糧鋪,黑爺是糧鋪的第五代傳人了。黑爺家的糧庫青磚紅瓦,一溜排開,甚為壯觀,面積占了鎮(zhèn)子的五分之一。黑爺頭腦縝密,眼皮活泛,林林總總又在三里五鄉(xiāng)開墾了水田,又開了多家糧鋪分號。鎮(zhèn)上的老人訓(xùn)斥飯桌上貪吃的孩子,餓死鬼投胎啊,你咋不托生到黑爺院子里當麻雀?掉在門縫里的糧食粒能把你撐死。
五月正當口,金色的麥浪黃燦燦,麥穗沉甸甸地垂了頭,黑爺站在田間,倒背著手,面有喜色。吩咐隨從,今年割完麥,糧入倉,去邯鄲城寫幾臺大戲,連唱十天,祭祀祖上。祖上佑護咱家又一個豐收年。
麥子嘩嘩地流進了糧倉,戲臺上的鑼鼓家什也叮哩咣當開敲了。戲臺上的臺柱子雪兒扮演祝英臺,粉面桃花,杏眼含春,朱唇輕啟,鳥鳴一般。雪兒一身素衣白裙越發(fā)襯托得婀娜俏麗,臺下的觀眾都驚得張大嘴巴,好半天合不攏。這雪兒,哪是吃五谷雜糧的凡人,分明是仙女下凡。
黑爺是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主,也被雪兒勾得挪不動腳脖子。直到演員們謝了幕,黑爺才回過神來。黑爺大手一揮,嘴里砸出一個字——賞!
戲班連著唱了幾場壓軸戲,陳班主腰包鼓胖了許多,臉上爬滿了笑容,跑到黑爺跟前,恭恭敬敬地謝黑爺?shù)馁p賜。
黑爺端坐在太師椅上品茶,陳班主雙手一躬,作了個揖。感謝黑爺恩賜,我們在老家遭了水荒,連年沒有收成,三里五村愛好唱戲的,七拼八湊了個戲班養(yǎng)家糊口。黑爺待我們?nèi)缬H人,讓我們每頓吃得飽飽的,又多給了賞錢,多謝了,祝黑爺年年大豐收,糧倉個個滿。
黑爺舌尖上彈出一片綠瑩瑩的茶葉,不經(jīng)意地說,敢問雪兒是哪里人氏?芳齡幾何?許婆家沒有?
陳班主摸摸后腦勺,雪兒是在下小女,今年剛滿十八歲,還沒有許下婚約。
黑爺讓下人搬了把椅子,請陳班主坐下。陳班主雙手摩挲著,緊張得屁股欠了又欠。
黑爺亮了亮嗓子說,我用十畝水田,外加三個糧倉給你下聘禮,買下你的戲班,讓雪兒留下,給我做個偏房,你意下如何?陳班主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黑爺,敢情好,去哪唱戲都是為了糊口,你家的糧食幾輩子都吃不完,雪兒留您這,是掉進福窩里了。
陳班主等停了夜戲,一溜小跑,找到正在卸妝的雪兒。陳班主話還沒有說完,雪兒就甩了臉子,啪地扔掉頭上的金釵銀簪子,跟陳班主拍了桌子說,誰答應(yīng)的,誰留下,我有婆家了!
陳班主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說,不就是演梁山伯的生子?家里窮得叮當響,跟著他唱半輩子戲,也掙不了十畝好水田。當?shù)牟荒苎郾牨牭乜粗闾M火坑!
雪兒被戲班子的伙計連推帶搡入了洞房。雪兒眼睛哭得腫成爛桃,歪倒在床頭嚶嚶地喊早死的娘。黑爺剛走近雪兒,雪兒大叫,黑爺,您好人做到底,放了我吧,我肚子里已經(jīng)懷了生子的骨肉。您要是再逼我,我就咬舌自盡。黑爺氣得頭皮發(fā)麻,一陣暈眩,差點背過氣去。
夜色中,喜堂上的人們猜拳行令好不熱鬧,一輛疾馳的馬車上,載著瑟瑟發(fā)抖的生子,抱著雪兒向鎮(zhèn)子外飛奔。
黑爺喝光了洞房里喜壺里中后一滴酒,早已醉倒在桌子上呼呼睡去。
二十多年過去,黑爺老態(tài)龍鐘了。秋后的一天,從邯鄲城回磁州,半道上被土匪裝進麻袋,綁了黑票。土匪頭子年輕氣盛,軟硬兼施,黑爺油鹽不進。土匪頭子抬腳踹翻了麻袋,吼道,給我削兩根手指頭,送到糧鋪!
慢著!中年女人走過來,沖著土匪頭子罵道,畜生,這是你剛到我肚子時的救命恩人。
黑爺瞇縫著眼睛,抬頭端詳了許久,輕輕叫了一聲——雪兒!